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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玉座珠簾(13-2)

慈禧全傳 高阳 13185 2018-03-14
“現在各營將領營求入陝者,未必即為忠勇奮發,無須招之使來。各省挑軍入陝之舉,必將有之,未必容臣挑選。臣擬俟回陝後,將陝甘餉事,悉心考究,度可養兵若干?再擇營哨各官,赴安徽、河南開募。此時誠未敢草率從事。” 接下來便是力保劉松山。劉松山在左宗棠確很得力,而出於曾國藩的派遣,這一層,左宗棠在心裡是見情的,這時為了攻擊李鴻章,更不得不暫忘前嫌,大捧曾國藩: “劉松山本湖南已故道員,賜諡壯武王鑫舊部。臣十餘年前,即知之而未之奇也。嗣由湖南從征入皖,為曾國藩所賞拔,雖論功按階平進,而屬望有加。臣嘗私論:曾國藩素稱知人,晚得劉松山,尤徵卓識。劉松山由皖豫轉戰各省,曾國藩嘗足其軍食以相待,解餉至一百數十萬兩之多,俾其一心辦賊,無慮缺乏,用能保垂危之秦,救不支之晉,速衛畿甸,以步卒當馬賊為天下先。即此次巨股蕩平,平心而言,何嘗非劉松山之力?臣以此服曾國藩知人之明,謀國之忠,實非臣所能及。特自各省言之,不能不目之為秦軍,以各軍言之,不能不目之為臣部。臣無其實而居其名,撫衷多愧。合特仰懇天恩,將曾國藩之能任劉松山,其心主於以人事君,其效歸於大裨時局,詳明宣示,以為疆臣有用人之責者勸。”

奏摺達於御前,慈禧太后大為讚賞,“左宗棠這支筆真行!”她微笑著向恭王說:“總算對曾國藩也說了一句良心話。” 於是,恭王就在這時候提出調曾國藩為直隸總督的建議。直隸總督,雖為疆臣的首領,但地近京畿,上有政府,下有順天府尹,位尊而權輕,所以不算好缺。慈禧太后對官文久已不滿,在吳棠入覲時,曾想把他留下,但吳棠不願,認為四川總督天高皇帝遠,可以為所欲為,因而陛見事畢,匆匆出京。現在調曾國藩為直隸總督,一則利用他的威望,坐鎮京畿,再則要讓他來練兵籌餉,整飭吏治。同時朝廷有疑難的大政,可以就近諮詢,所以兩宮太后都覺得這是最適當的安排,欣然表示同意。 “那麼,兩江呢?”慈禧太后說,“這是個很要緊的地方,得有個能幹的人去才好。”

“除了曾、左、李以外,現在各省督撫,最能幹的莫過於馬新貽。” “馬新貽?”慈安太后有些不以為然,“資格太淺了吧?” 馬新貽是山東荷澤人,跟李鴻章同榜,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不曾點翰林,也不曾補京官,榜下即用,分發到安徽當知縣,進士出身的知縣班子,其名叫做“老虎班”,最狠不過。馬新貽頭一天到省,第二天謁見長官,第三天藩司衙門就掛牌,補了廣德州所屬的建平知縣。從此一直在安徽做官,打洪楊,打捻軍,由縣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做到安徽藩司,有“能員”之稱,歷任巡撫都很賞識他。 洪楊平定,馬新貽調升為浙江巡撫,上年十二月,接吳棠的遺缺,繼任閩浙總督。不過半年工夫,移督兩江,升得是太快了些,所以慈安太后說他資望不足。

“臣等幾個也商量過,實在是馬新貽最合適。”恭王從容陳奏:“馬新貽精明強幹,操守亦好。他在安徽服官多年,對兩江地方最熟悉。剿捻的大功告成,淮軍裁遣回籍,要馬新貽這樣的人,才能把那些驕兵悍將,妥為安置。” “這是要緊的。”慈禧太后問道,“馬新貽跟李鴻章同年,他們的交情怎麼樣?” “他們是同年至好。” “那好,就怕他們面和心不和。”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我看,兩江就叫馬新貽去吧。” “馬新貽的那個缺呢?” “臣等公議,”恭王接口答道,“仍舊由福州將軍英桂兼署。” “英桂行嗎?”慈安太后表示懷疑。 “不行也沒有辦法了。”慈禧太后說,“就這樣定了吧!還有,李鴻章也得讓他進京來見個面。”

“是,臣也是這麼打算,有許多洋務上的事,找李鴻章來問一問,就清楚了。” “好!馬上寫旨來看。” 於是恭王回身向沈桂芬使個眼色,他先跪安退出,找“達拉密”去述旨寫廷寄。 “剛才當著沈桂芬在這兒,我不便說。”慈禧太后這時才向慈安太后解釋,“連漕運、河道在內,一共十個總督,漢人倒佔了八個,如果閩浙總督不教英桂兼署,再放一個漢人,就剩下兩廣一個瑞麟了!” 慈安太后這下才明白,感慨地說:“誰教咱們旗人不爭氣! 就是瑞麟在廣東,也夠瞧的! ” ※ ※ ※ 話雖如此,眼前的威風,卻盡歸於漢人。冠蓋京華,都不如大將入覲的令人注目,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八月初五到了天津,崇厚特地請他閱兵——神機營的洋槍隊。八旗子弟供漢大臣校閱,這幾乎是第一次。左宗棠也當仁不讓,戴了副大墨晶眼鏡看洋槍隊打靶,老實地批評他們的“準頭”不好,但也放了賞。然後八月初十由蘆溝橋入崇文門,崇文門稅吏的可惡,天下聞名,然而不敢難為“左騾子”——左宗棠新得的綽號,是神機營喊出來的。

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打前站的差官和辦差的官員陪著,到賢良寺休息。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胡同,本來是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舍宅為寺,世宗題名“賢良”。其地精緻而清靜,又近禁城,所以無形中成為封疆大吏入覲述職的下榻之處,現在做了陝甘總督的行館。 人還沒有坐定,順天府屬下的首縣,大興知縣的手本遞了進來。大員過境或蒞止,照例由首縣作東道主,備辦一切供應,所有費用或由地方攤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務使貴賓滿意,則無事不可商量。所以至首縣的,必須長於侍應,有“十字令”的歌訣:“紅、圍融、路路通、認識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精工、梨園子弟殷勤奉、衣服齊整語言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這些人物,左宗棠看得多了,有他自己的一套與眾不同的處理方法。

“我們大帥跟貴縣道乏!”奉命去“擋駕”的差官,跟大興知縣說,“再要跟貴縣說一句,我們大帥向來不擾地方,貴縣不必預備什麼,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不勞費心。” “是,是!”那知縣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風,一年上百萬的軍餉過手,要什麼有什麼,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所以根本也就沒有預備。 接著,左宗棠換去行裝,穿上一品服飾,吩咐套車拜客,第一個是拜恭王。封疆大吏中,恭王唯一沒有見過的,就是左宗棠,但傾慕已久,所以一見了面,等他剛一跪下,便趕緊親手相扶,拉著他的手,細細端詳了一番笑道:“季高,神交已久!今天得睹丰采,讓我想起一個人,林少穆。” 左宗棠並不覺得自己象林則徐,便這樣答道:“林文忠公經世之才,可惜鞠躬盡瘁,齎志以歿。”

“幸而繼起有人,蒼生之福。”接下來,恭王問起他的行程,轉入寒暄,當面約他晚上吃“便飯”。 名為“便飯”,其實是一桌滿漢全席,而賓主一共只有五個人,恭王只邀了軍機三大臣作陪,以便談西征的部署。左宗棠逸興遄飛,把陝甘的形勢,進兵的方略,參以乾隆“十大武功”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實,口講指畫,頭頭是道。雖然滿口湘陰土腔,恭王不大聽得明白,但光看他那份氣勢,已令人心折。 談到最後,左宗棠的老脾氣發作了,開始攻擊李鴻章和淮軍,這時軍機三大臣的態度不同。寶鋆頗感興趣,沈桂芬雖跟李鴻章同年,卻能聲色不動,只有文祥覺得不妥,便找個空隙打斷他的話問:“季翁,請訓的折子預備了沒有?” “這……”左宗棠不大懂入覲的規矩,愕然不知所答。

“想來還不曾預備。”文祥說道,“我叫人替季翁遞吧!” “費心,費心!”左宗棠拱拱手道謝,“那一天召見,請博翁事先給我個信。” “當然。”文祥又問:“今年貴庚?” “我跟胡潤芝同歲,今年五十七。” 於是文祥轉臉看著恭王說:“季翁進宮,該先請個恩典。” 恭王懂他的意思,這個“恩典”是“紫禁城騎馬”,又稱“朝馬”。按定制,大臣六十五歲以上,才能奏請,但軍興以來,名器甚濫,所以五十七歲也夠資格了。 等宴罷茶敘,談到起更時分,左宗棠起身告辭。軍機三大臣卻仍留在那裡,有所商談。當然要談左宗棠,“你們覺得這個當代諸葛亮如何?”恭王笑著問。 “自然遠勝王昭遠。”寶鋆這樣回答。王昭遠是後蜀孟昶的寵臣,一個極無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樣,好以諸葛亮自命,所以寶鋆拿他來作比。

“凡是此輩,都好大言,用奇計。”沈桂芬以極冷峭的語氣說:“召見那天,須防他信口開河,萬一上頭不明究竟,許了他什麼,交下來辦不到,豈不麻煩?” “顧慮得是。”文祥深深點頭,“召見那天,六爺自己帶班吧!” “可以。”恭王又說,“不過最好找人先跟他打個招呼,比較妥當。” “這個人倒不好找。” “有一個。”沈桂芬打斷寶鋆的話說,“左季高一定會去拜潘伯寅,託他相機轉告好了。” 大家都認為他的辦法很好,就託他走一趟,當夜去訪潘祖蔭,道明來意,請他第二天不必入值,在家等左宗棠來拜訪,潘祖蔭自然一口應承。 果然,沈桂芬料事甚確,第二天左宗棠專誠登門拜訪,潘祖蔭於左宗棠有恩,所以他一見面就跪了下去,但論官位,主人只是一個侍郎,連忙口稱:“不敢當,不敢當!”隨即也跪下還禮。

等聽差把兩個人攙扶了起來,左宗棠說道:“寅公!我今日一拜,拜的是你那兩句話。”隨即朗聲念道:“'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那是鹹豐九年,左宗棠為永州鎮總兵樊燮所控,湖廣總督官文上折參劾,奉旨訊辦,潘祖蔭在南書房入值,受同官郭嵩燾所託,上疏救左宗棠的。潘祖蔭便即笑了,“實告爵帥。”他說,“我那個奏摺裡面的話,無一句不是郭筠仙所說。” 這一下把左宗棠說得愕然不知所答。潘祖蔭和郭嵩燾合力救了他,而他的報答不同,因為他對潘祖蔭有知遇之感,對郭嵩燾則恩怨糾結,終於反目成仇。現在照潘祖蔭的話看,知己應該是郭嵩燾,這是從何說起? 看見客人有窘色,潘祖蔭倒有些自悔孟浪,便把話扯了開去,說了許多伸慕的話,順便向他道謝每年所送的巨額“炭敬”。 最後談到沈桂芬所託的事,他問:“爵帥定在那天鄞見?” “要等軍機處替我安排。”左宗棠答道:“總要先談出個大概來,才好入奏。” “是,是!”潘祖蔭趁機說道:“恭邸和軍機諸公,對爵帥都極推重。” “理當如此!”左宗棠毫不考慮地答說。 這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潘祖蔭覺得很難說得下去,但受人之託,不能不勉為其難,便很婉轉地說道:“樞府諸公無事不可商量,只望內外相維,有為難之處,大家和衷共濟,從長計議。不必率爾上聞。” 吳人京語,舌頭有彎不過來的地方,但他說得很慢,所以左宗棠聽得很清楚,立即答道:“只要樞府協力,我亦無事不可商量,原就說過,'總要先談出一個大概來,才好入奏。' 不過,樞府諸公如果有所軒輊偏愛,那就很難說了。 ” 言外之意,潘祖蔭自然明白。李鴻章說朝廷優容左宗棠,左宗棠又說軍機偏愛李鴻章,恭王和文祥等人,調停將帥,心力交瘁,結果落得兩面不討好,想想有些不平。他雖是名士領袖,但卻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有時也敢言肯言,因而率直說道:“爵帥這話,未免辜負了朝廷的苦心。諸公固然櫛風沐雨,百戰功高,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得失縈心,食不甘味,加以通盤調度軍務政事,處處要求其妥帖,其中況味,也夠受的。” “是,是!”左宗棠立即引咎:“我失言了。” “不敢!”潘祖蔭拱拱手,話鋒一轉,談到湘陰文廟出靈芝的事。 外面有這樣一個傳說:同治三年,湘陰的文廟,忽生靈芝,而這年郭嵩燾放廣東巡撫,他家人說是應了瑞兆。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認為要應也要應在他封爵這件事上,所以在向郭嵩燾道賀的信上表示,平洪楊的將帥,百戰艱難,始得封疆,“而足下安坐得之”,此為郭、左兩親家失和的主要原因。照公論其曲在左,而左宗棠不肯承認,不過此時此地,不宜談論此事,所以笑笑不答。 於是話題談到京里的那些名士,這在潘祖蔭是最熟悉不過的,說翁同和葬父回鄉,許彭壽早已病歿,高心夔潦倒不堪。左宗棠跟肅順所最賞識的高心夔很熟,憐念故人,問得特別仔細。 等興盡告辭,回到賢良寺,已有一名軍機章京,奉命送信,在那裡等著。當面向左宗棠報告,兩宮太后及皇帝,定於八月十五召見,同時也賞了“朝馬”。道謝過後,送客出了中門,材官接著便拿了一大把請帖進來,左宗棠看了一遍,決定只應文祥之約,其餘的一律辭謝。 請的是晚飯,他卻很早就到了文祥那裡,因為他知道這天的飯局,人數不會太多,席間要談西征的大計,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他認為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鴻章,早去的用意,就是要避開沈桂芬跟文祥密談。 “曾滌生、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打西捻,李少荃有十萬之眾,數省餉源,我只得五千人馬,協辦自然該歸他得。”左宗棠先發了一頓牢騷,接著又說:“陝、甘地瘠民貧,所以談西征,第一就要談籌餉。我想先請教博翁,朝廷是怎麼個意思?” “那得先請教季翁,每年要多少餉,可曾計算過?” “陝、甘地方,跟各省大不相同。”左宗棠屈指數道:“第一、地瘠民貧;第二、舟楫不通;第三、漢回雜處,互相仇殺,百姓逃得光光;第四、牛馬甚少,種子、農具,兩皆缺乏,田地多荒廢了;第五、各省在地丁錢糧以外,還有釐金雜稅,可以彌補,陝西則每年釐金只收十萬兩,甘肅連這戔戔之數亦沒有;第六、長毛、捻子投降,只要給他盤纏,資遣回籍,各地自會安頓;陝甘亂民,皆是土著,得要另籌經費,幫他們自安生計。” 等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停的空隙,文祥追問一句:“季翁,你還沒有談到軍餉?” “這就要談到了。”他又先把淮軍將領剋扣軍餉的情形,罵了一通,然後說道:“陝甘缺糧,轉運亦難,糧價比他省貴好幾倍,一名兵勇每天吃細糧二斤,就要一錢銀子,如果照淮軍的辦法,每月關三兩銀子的餉,剛好餵飽肚子,而且只能吃白飯。” “那當然得另有津貼。季翁先說個總數,我們再籌劃。” “我仔細算過。”左宗棠很快地回答:“陝西每年缺餉一百五、六十萬兩;甘肅每年缺餉二百餘萬兩。” 文祥嚇一大跳:“每年缺餉三百五、六十萬兩?”“是啊!”左宗棠又說:“辦屯田,以及招撫亂民的費用還不在內。” “那是第二步的事。”文祥想了想問道:“這筆巨數,自何所出?季翁總也籌劃過?” “當然。若無籌劃,何敢貿然當此大任?幸喜西捻已平,李少荃不必再視兩江為禁臠了。以東南之財賦,贍西北之甲兵,且看老夫的手段!”說罷哈哈大笑。 文祥這兩天正在看《晉史》,心想,世間真有桓溫、王猛這樣的人物!唯有耐心跟他細磨。於是解釋大亂平後,各省善後事宜,極其繁重,辦洋務、造輪船,講求堅甲利兵,更非巨款不可。最後答應,一定不會讓他空手而回,白來一趟,但“軍餉”的確數,要戶部仔細籌議了再說。 左宗棠當然也知道朝廷的難處,同時他也信任文祥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所以有此結果,已經相當滿意。當天賓主盡歡而散。 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騎馬入宮,先在軍機處休息,等照例的軍機“見面”以後,第一起召見的,就是左宗棠,由恭王親自帶班。左宗棠還是初次進入內廷,九重禁闥,肅靜無嘩,一路上侍衛和太監都緊靠著牆邊走路,看見恭王,無不垂手請安,那份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別有懾人之處,把個從來見了什麼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也搞得心裡七上八下,自覺肩背之間的肌肉,有些發緊發冷。 就這樣默想著覲見的儀注,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養心殿,太監打起門簾,由正殿進東暖閣,他眼中已看不見恭王,只記得幕友所教的禮節,三步走過,雙膝一跪,口中奏稱:“臣左宗棠恭請聖安。”然後免冠磕頭。照規矩帽子先放在地上,而賞過雙眼花翎的,得把翎尾朝上,這一點左宗棠倒記得,但磕過頭起身跪近御前時,卻忘了再把帽子戴上。 他這時只看到前面數步的一個墊子——這是優遇,也是提示,須跪在那裡奏對,左宗棠光著腦袋跪在墊子上。 “左宗棠,”第一個開口的是慈禧太后,“這幾年你辛苦了。” “臣蒙先帝知遇之恩,應該竭忠盡力。” “你是那一天動身到京的?” “臣八月初二從連鎮動身,初五到天津,初十到京。” “一路上可安靜啊?” “大亂以後,民不聊生,眼前看起來倒還安靜,全靠疆臣實心辦事,整頓吏治,百姓不吃苦就不會亂了。” “朝廷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接著又說,“所以把曾國藩調了來當直隸總督,你們要和衷共濟才好。” “是!”左宗棠答道,“曾國藩的知人之明,臣是佩服的。” 這時慈安太后問了:“你跟曾國藩講過學沒有?” “臣跟故降補河南布政使賀長齡講過學。那時曾國藩做京官,臣不曾跟他有交遊。” “喔!”慈安太后又問:“你是那一科的?” “臣是道光十二年壬辰,湖南鄉試中式第十八名。” 這時慈安太后才想起來,左宗棠是個舉人,不是進士,連問兩問都沒有問對,她不願再說話了。 於是慈禧太后接著問:“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在道光年間,三次進京,最後一次是道光十八年出京,算起來整整三十年了。” “道光十八年?”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問道:“曾國藩不是那年點的翰林嗎?” “是!”恭王深知左宗棠的一生憾事,就是不能中進士,入詞林,偏偏兩宮太后觸及他的隱痛,所以趁機捧他一下:“左宗棠的學問,不輸於翰林,他是講究實學的人。” 慈禧太后非常機警,立刻便接口說道:“朝廷用人唯才,原不在科名上頭講究。左宗棠,你看,西北的軍務,得要多少時候才能成功?” 這問到要緊地方來了,左宗棠不敢疏忽,想了想答道:“西北的軍務,須剿撫兼施,一了百了,總得五年的工夫,才能班師。” 五年的工夫似乎太長了,但“一了百了”這句話,慈禧太后深為喜悅。心裡在想,五年以後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十八歲,可以親政了。那時以一片太平天下,手付皇帝,大清朝的中興,出於女主,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四海蒼生,說什麼“女中堯舜”?要做女中的漢武帝、唐太宗,才真正是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聖後! 轉念到此,飄飄然像做了仙人,凌雲御風般輕快! “你總要格外出力,能早日收功最好。”她說,“這幾年百姓很苦,全靠你們幾個同心協力,早早平亂,大家才有太平日子好過。” “是!”左宗棠不知不覺地引用了《出師表》上的話:“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提到這話,慈安太后便又問了:“你快六十了吧?” “臣今年五十七歲。” “精神倒還挺好的。” “托庇聖恩,殘軀頑健。”左宗棠說,“那都是這幾年在軍營裡練出來的。” “左宗棠,”慈禧太后又提到西征,“你勦賊,總要由東往西,一路打過去!” 這話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必須由東及西,京畿始可確保安寧。事實上左宗棠的進兵方略亦是如此,所以隨即答奏:“臣謹遵慈諭。臣已飭部將在洛陽整軍待命,等臣陛辭出都,拔營到山西,再渡河入陝。” “這樣子很好。”慈禧太后又說:“前天恭王面奏,說西征的軍餉,每年得要三百五十萬兩,這得好好籌劃。” “西征軍餉,每年實須四百萬兩。臣仰懇天恩,交部籌撥。 餉有著而軍心穩,臣無後顧之憂,才能專心注意前方。 ”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躊躇了一下,看著恭王問道:“六爺,你看怎麼樣啊?” 恭王微有不悅,原說三百五、六十萬兩,現在又說“實須四百萬兩”,茲事體大,無法在這一刻商量定規,所以這樣答道:“讓左宗棠寫個折子上來,臣跟戶、兵兩部,仔細議定章程,請旨辦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於是恭王跪安。左宗棠知道奏對已畢,跟著也磕了頭,站起身來,退後數步一轉身,依舊光著腦袋,跟在恭王身後退出,把頂大帽子遺忘在養心殿磚地上了。 安德海在一旁伺候,眼明手快,疾趨而前,把帽子收了起來,慈安太后便喊:“小安子!” “喳!”安德海跪下答應。 “你把左宗棠的帽子,叫人給他送了去。” “喳!”安德海答應著,退了下去。 於是兩宮太后又商量,因為這天過節,特意又賞了左宗棠“四色月餅一盤十三個”。頒賞到賢良寺,謝了恩,開發賞號,頭一起太監剛走,第二起太監又到了,提著一個帽盒,要見“左大人”。 “左大人的紅頂子跟雙眼花翎都丟了,”那太監跪著說道: “我特地來送還。” “喔!”左宗棠正為此不安和懊惱,所以很高興地說,“真難為你。” “跟左大人回話,這件事外面還不知道。” 知道了便怎麼樣呢?左宗棠還在尋思,左右的幕友機警,趕緊湊到他耳際,低聲說了兩句,他點點頭說:“可以,你看著辦。” 幕友把安德海派來的太監,請到別室,先套交情,再問來意,那太監要三千兩銀子,一文不能少。 不給怎麼樣?後果可想而知,必有滿洲御史劾奏左宗棠“失儀”,必定蒙恩免議,但劾奏的折子也必定“發抄”,見於邸報,通國皆知。 這一下就會“鬧”成笑話,元戎西征,威望有關!那幕友替左宗棠作主,接受了太監的要求。而左宗棠本人,只知道又發了一次賞,並不知道是受了勒索。他丟開這份小事,親自動筆;上了一個“疏陳陝甘餉事艱難”的奏摺,兩宮太后發交戶部議奏,結果奉旨:在海關洋稅項下,每年指撥陝甘軍一百萬兩。 要四百萬隻得一百萬,左宗棠自然失望。但此時爭亦無用,等帶兵出關,軍務部署見了實效,那時有多少人要多少餉,照實計算,指明來源,不怕朝廷不允,否則就奏請“另簡賢能”接辦。這套要挾的方法,人人知道,所以他決定學得聰明些,一句話不說,“遞牌子”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帝,辭行出都。 這天是八月二十,他出京,李鴻章到京,兩人在賢良寺還有一番酬酢。然後李鴻章就“接收”了左宗棠的行館,一住住了差不多一個月。 這因為他是來辦善後,第一要談“撤勇”;第二要談報銷。這兩件事都非常麻煩。朝廷的意思,首先要讓劉銘傳的部隊進駐京畿,劉銘傳的職務是“直隸提督”,帶兵到任,名正言順。而且曾國藩調為直隸總督,論私人情誼,他亦不能不想辦法讓劉銘傳來幫曾國藩。無奈那位爵爺,名成利就而身心交疲,只想解甲歸田,坐擁爵銜巨資,先享兩年福再說,這已使得李鴻章左右為難,而且他自己還有“泥菩薩過江”之虞。 “少荃!”恭王這樣對他說,“上頭的意思,怕左季高獨力難支,將來還有借重你的地方。所以淮軍應該汰弱留強,作個預備。” 李鴻章是決不願再領兵打仗了!一方面是打仗太苦,一方面“軍功”也夠了。尤其是跟左宗棠在一起打仗,不但受苦,還要受氣,上頭這個“意思”,無論如何要把它打消。 “王爺!”他以十分鄭重的語氣答道:“軍國大計,不敢不據實奉陳。平洪楊、平捻軍,十幾年苦戰的心得,只得一句話:事權必須歸一。以平西捻而論,若非朝旨以王爺節制各軍,直隸有那麼多將帥督撫,各自為政,只怕治絲愈棼,局面會糟不可言。” 這番話以恭維恭王來說明“事權必須歸一”,自然很動聽,因而恭王點點頭說:“這是很實在的話。尤其季高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如果西征不順手,必須易帥,朝廷自然有妥善的處置。” 這一說更不得了!如果留淮軍以備助剿,還可以派部下大將入陝,照現在恭王的話,西征無功而易帥,是由自己去代左宗棠,那就得親臨前敵,怕十年都不能收功,非死在秦隴不可。 “王爺!”他說:“左季高大才槃槃,對經營西北,視為平生志事之所在,如果他猶無功,更無人可。何況淮軍將領,不是我在王爺面前說句洩氣的話,百戰艱難,銳氣都盡,真正是'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 “那……,”恭王看著在座的文祥說:“撤軍之議,只怕談不出結果來了。” “在京里本來就談不出結果來的。”文祥從全局著眼,提出建議:“善後事宜要通盤籌劃。汰弱留強是一事,糧餉從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資遣一事,另外練兵又是一事。大亂敉平,百廢待舉,尤其洋務急待開展,更要大筆款子,而況西餉才籌出一百萬,不足之數著落在何處?也得先作個準備,等左季高請餉的折子來了,才可以應付。” “唉!”恭王有些心煩,感慨著說:“為來為去為的一個字: 錢! ” “對了!正是一個錢字。所以天下的命脈在東南財賦之區的兩江,而京畿為腹心,湖廣為股肱。讓他們三位總督見個面,好好談一談,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當即作了決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約了馬谷山跟曾滌生談個章程出來。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夠在穩定中有開展,你們怎麼說,怎麼好!” “跟王爺回話,我本來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後,先到兩江,見我老師,開了年到武昌接事。不過,我那老師,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這一點,恭王又心煩了。曾國藩調任直督的謝恩折子中,雖沒有明白表示,不願到任,但有個“附片”說:“丁憂兩次,均未克在家終制;從公十年,未得一展墳墓,瞻望松楸,難安夢寐。”又說:“剿捻無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後,不克勤於其職,公事多所廢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時,剴切具奏。”意思是盡過忠,現在該盡孝了,進京陛見時,一定會面奏,請假回籍掃墓,就此辭掉直督。現在聽李鴻章一說,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發明白。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於是恭王作了很堅決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論,你那老師,也該休息幾時,不過局面擺在那裡,誰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況你老師的德望才具,國家萬萬少不得此人!你們師弟的感情極好,我請你代為勸駕,不肯接直督的話,最好不要說出來,一說,於事無補,徒傷感情。” 李鴻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動,打算著“老師”真的堅辭直督,而上頭不願強人所難,他就要設法勸曾國藩“薦賢自代”,所以到處宣揚他老師有倦勤之意。現在聽恭王的口風,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這條心了。 於是,他非常懇切地答應:“王爺請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師,勸得遵照朝廷的意思,來接直督。” 恭王很見他的情,說了好些拜託的話。但是李鴻章有件事,卻無法拜託恭王斡旋。平捻的軍費,前後用去四千萬兩銀子,雖出於兩江,卻要向戶部報銷。他的想法是最好像平洪楊的軍費一樣,免予奏銷,為此,特地去看戶部尚書寶鋆和羅惇衍,提出暗示,而寶、羅兩人,默然不應,那就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第一步是託人跟戶部的書辦拉交情,請到飯莊子小酌,探問口氣,要怎樣才能把這四千萬兩銀子的報銷,順利過關? 六部的實權,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須依賴書辦,所以要“過關”的關鍵,還在書辦身上,而戶部的書辦與吏部的書辦,比其他各部的書辦又不同。本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有六個字的比擬:富貴威武貧賤。吏、戶兩部的書辦,佔個“富”字,卻真是當之無愧。 但戶部的司官和書辦,在內部又有區分,十四個“清吏司”的職掌各各不同。這天李鴻章方面的人,邀請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貴州司”的書辦,就因為江西司稽核各省協餉,貴州司稽核海關稅收,這都與淮軍平捻的軍費報銷,有密切關係。 再有一個主客,越發要緊,這人是戶部“北檔房”的筆帖式。戶部的總帳,歸北檔房所管,國家歲出、歲入的確數,只有北檔房知道,那裡的司官胥吏,歷來不准滿人插足。同時北檔房負复核的責任,報銷的準與不准,最後就要看北檔房,因而這個名叫烏克海的筆帖式,被奉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個山西票號的掌櫃,姓毛行三,他這家票號跟淮軍糧台有往來,李鴻章在京里有什麼應酬饋贈,常由他出銀票過付。跟戶部的人極熟,三天兩頭在一起,不是酒食徵逐,就是聽戲“逛胡同”,下館子吃飯,照例要“叫條子”。但這天卻只是“清談”,因為要商量“正事”,而這件正事的關係出入甚鉅,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 酒過三巡,毛三開口了,“烏大爺,”他說,“都不是外人,敞開來談吧!'那面'託我先請教、請教各位的意思。” “這也用不著我說,部裡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烏克海說,“我們哥兒幾個,倒不妨先聽聽那面的意思。” 這話很難說,毛三隻受託探問口氣,不能放下什麼承諾,想了想自作聰明地說:“從前曾大人……。” 剛提了這一句話,烏克海就打斷了他的話,“嗐,還提那個!”他痛心疾首地說,“那時候倭中堂'管部'。這位道學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麼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塗就上了個折子,平洪楊的軍費免予報銷。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糧台。都要照倭中堂這個樣,我們家裡的耗子都得餓死了。” “那麼,”毛三問道,“烏大爺,你也別管部裡的規矩不規矩,反正託的是我,也總不能說是非按規矩辦不可。這話是不是呢?” “當然,熟人是熟人說話。等我們商量、商量再說。” 三個人坐到一邊,悄悄低語了一番。其實這是做作,應該開個什麼“盤子”早就在部裡商量好了來的。 “別人來說,是這個數,毛三爺,看你的面子,這個數。” 烏克海比著手勢,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問道:“一厘三毫?” “對了,一兩銀子一厘三。報多少算多少。” “這個……,”毛三問道,“能不能再少一點兒?” “一厘不能少。”烏克海斬釘截鐵地回答。 由於烏克海的口風甚緊,無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說。散了席隨即趕到賢良寺。李鴻章對此事特別關切,降尊紆貴,特別找了毛三來親自問話。 磕過頭起身,毛三斜簽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把烏克海的話,照實說了一遍。李鴻章心想,兩江地方,前後數年為平捻所支出的軍費,總在三千萬兩左右,照一兩一厘三毫扣算,一千萬就得十三萬;三千萬左右,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筆數目不小了。 “部裡原來是什麼規矩?”李鴻章問道:“你可曉得?” “回中堂的話,這沒有準規矩的,看人說話。” “噢!”李鴻章要弄明白,是看報銷的人說話,還是看居間的人?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說話?” “像中堂這樣,他們不敢多要。”毛三又說,“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麼樣?我們這面漂亮,他們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鴻章雖沒有說什麼,心裡在估量毛三到底是為自己說話,還是為對方說話? “再有句話,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辦越好,晚了還花不進錢去。” “為什麼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聲說道,“晚了,那班人只當另有佈置,就不敢要了。” 由這句話,李鴻章知道毛三相當忠實,因為他說的話很中肯。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錢,那就一定公事公辦,盡量挑剔,事情就會很棘手。 “你倒是個肯說老實話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說罷,李鴻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趕緊站起身來要叩別,李鴻章已經哈一哈腰,往裡走了進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辦公的那間屋子裡,坐下來便罵:“真正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李鴻章與左宗棠的脾氣不同,左宗棠是討厭誰罵誰,而李鴻章罵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對被罵的人不滿,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罵戶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聽了他的意思再說。 “我十幾年不曾進京,來一趟也不過花了十萬銀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萬,那裡來?” 四十萬兩銀子,誠然是個巨數,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嚇一跳,那是不明淮軍軍餉支出的人,明了的,就不覺得多了。 “大帥!”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靜地說:“江寧的折差剛到,滌相有封信,只怕裡頭有談到報銷的話。” 那是一定的!此事與曾國藩密切有關,而且調任直督,在兩江經手的大事,必須作一交代。從西捻平後,他與他老師函牘往還,一直就談的是撤軍與報銷。果然,曾國藩的這封信中,提出了他對報銷的處理辦法,打算“實用實銷”。 一看這四個字,李鴻章便覺刺心,知道又有麻煩了。 再取信中附來的奏摺草稿,看出是曾國藩的親筆。筆劃之間,直來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樣,少波磔頓挫的捭闔搖曳之姿: “從前軍營,辦理報銷,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蔽。此次臣嚴飭屬員,認定'實用實銷'四字,不准設法騰挪,不准曲為彌縫。臣治軍十餘年,所用皆召幕之勇,與昔年專用經制弁兵者,情形迥異;其有與部例不符之處,請敕部曲為鑒諒,臣初無絲毫意見,欲與部臣違抗也。” “我那老師,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鴻章順手把奏稿遞了給幕友,“你們看看!” “話是說得再好都沒有,招呼打在前面,戶部的堂官,心裡會很舒服,不過,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藪',罵得倒也痛快!”李鴻章就在這片刻間,心思又已一變,心想讓老師罵一罵也好,有人在表面罵,自己在暗地裡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發會令對方心感。所以他接下來說:“事緩則圓,留著慢慢再說。” 這是在大庭廣眾間說的話,私底下他另有處置。派人告訴毛三,託他轉告烏克海,說這件報銷案,於公於私,都得聽曾國藩主持,目前他還不能有確實的答复,但他個人,將來無論如何一定會有一番“意思”,請他們放心。這樣先把部裡的胥吏穩住了,然後寫信給曾國藩,隱約表示,即使有這道奏摺,部中怕仍舊要照例挑剔駁复,與其以後“隨駁隨頂”,不勝其煩,不如早作部署為妙。當然,勸是這樣勸,曾國藩聽不聽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經準備花錢了,就不聽也無所謂。 於是,過了重陽,摒擋出都。一路思量,這趟入覲之行,公私兩方面都還算順手。到金陵看了老師,然後回合肥過年,等年初五做過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從此以後,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業,盡在兩江、山東。江蘇從上海到常州,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從長毛手裡拿回來的,我那裡還對不起江蘇人?江甦的京官喪盡良心!”李鴻章這樣對他的幕友說,想起江蘇京官對他的種種為難,越說越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裡去回鄉葬父?我們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們在京里升官玩古董,結果是以怨報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這樣大發牢騷,是何用意?只有默然聽著。 “安徽罵我的人也不少,不過總是家鄉。山東,雖然丁宮保處處掣我的肘,百姓對我是不錯的。我這一走,總得留下點去思才好。” 原來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獻議,說曲阜的孔廟丹漆剝落,尼山書院自軍興以來,久已荒廢,如果能籌一筆款子把孔廟修起來,不但山東的老百姓高興,凡是讀書人亦無不心許。 對此建議,李鴻章擊節稱賞,立刻就商定了辦法。 辦法並非他自己捐幾萬銀子,這不是捨不得,更不是拿不出來,只是一不願過於沾丁寶楨的面子;二怕有人罵他沽名釣譽。所以只上了一個奏摺,請在撤軍完畢以後,由兩江、湖廣各籌兩萬銀子,解送山東,並由山東巡撫自籌兩萬,一共六萬兩銀子修孔廟。 再有一個奏摺,是由為安徽留去思,擴大到為匪患各處的百姓請命,凡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北五省,捻軍所流竄盤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錢糧,請旨概行豁免。 這兩個奏摺就在旅途中拜發。然後到江寧與曾國藩見面,談好了撤軍、報銷兩件大事,衣錦榮歸到合肥過年。曾國藩接著也動身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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