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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玉座珠簾(13-1)

慈禧全傳 高阳 10407 2018-03-14
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這天仍舊要上書房,因為有好玩的花樣在後面,皇帝打起精神應付功課。到了九點多鐘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來傳懿旨,說這天的功課就到此為止。於是皇帝進宮,伺奉兩宮太后,臨禦漱芳齋傳膳聽戲。 近侍的太監和宮女,就在飯前先替皇帝拜壽,皇帝各有賞賜,每人一個荷包,裡面裝著一兩重的一個金錁子,唯有安德海與眾不同。 “小安子!”皇帝響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響亮。 “你過來,我有賞。” “喳!”安德海踩著恭敬中不失瀟灑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跪,那姿態就像演戲,十分邊式。 “你想要換換頂戴,行!我替你換。來,把他的帽子取下來!”

說到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頂子來,除卻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兩宮太后在內,都以為皇帝掏出來的,必是一個珊瑚紅頂子,誰知不是! “小安子,賞你一個綠頂子!”皇帝大聲說道。 接著把手一揚,一顆用那個翡翠獅子的鎮紙改琢而成的頂子,綠得著實可愛。 “胡鬧!”慈禧太后大笑。 慈安太后也笑了。宮女、太監幾乎無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准“主子”笑,不准“奴才”笑,否則便是“大不敬”。雖然情有可原,究屬禮所不許,所以一個個瞪著眼,鼓著嘴,滿臉脹得通紅,使盡吃奶的氣力要憋住自己的笑聲。那副樣子極其滑稽,惹得兩宮太后,越發笑個不止。 就像遇見緊張沉重的場面,皇帝會變得很笨拙那樣,在此輕鬆愉快的時候,皇帝特別顯得聰明,他大聲說道:“你們敞開來樂吧!逗得兩位皇太后笑一場,也是你們的孝心。笑!”

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頓時春雷乍破一般,爆發了震動殿廷的笑聲,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彎著腰獎、有的閉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狀,變得以笑逗笑,越發沒個完結。 兩宮太后笑得腰痛,便有玉子、慶兒等人,趕來為“主子”搥背,一面捶,一面還是笑,連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藉此掩飾窘態,而且也為了化戾氣為祥和。太監定制,四品就是“極品”,連想戴個三品明藍頂子都為法所不容,何況是紅頂子?如果嚴格追究,禍事不小。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著罵了皇帝一句“胡鬧”,看樣子是覺得他自取其辱,這個態度,更加可慮,自己得見機些,湊合著當一場笑話看,這極可能有的一場大禍,便可以消弭在笑聲中了。 因此,別人都是開心的笑,而他是傷心的笑,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出了這場醜,好幾天抬不起頭來,暗中打聽,是小李出的花樣,把他恨入刺骨。但小李有皇帝護著,要動他不容易,除非“連根拔”,讓慈禧太后見皇帝討厭,然後設法告小李一狀,說他盡教唆皇帝不學好,這就至少可以一頓板子把小李打個半死。

心裡打定了主意,表面卻是絕口不提“綠頂子”的事,而且相反地,老趕著小李叫“兄弟”,彷彿是怕了他遞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似地。 小李的心計,那里斗得過安德海?他是個妄人,真的以為安德海怕了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時時刻刻在窺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動,抓著了錯處好動手。皇帝更是如此,沒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顆心,都在桂連身上。 去了幾次長春宮,總不見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裝得隨便問問的神氣跟小李說:“那個叫桂連還是什麼來著的,還在不在長春宮,怎麼老沒見這個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誡,不敢再提桂連。這時見皇帝故意裝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說破,只這樣答道:“奴才也老沒見這個人,不知道還在不在。”

“去打聽!”皇帝還要假撇清,又補上一句:“這個桂連,是杭州駐防,怪可憐的!” 小李可不知道為什麼杭州駐防就可憐?只知道這是皇帝的托詞。 “打聽到了怎麼辦哪?”他問。 這一問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臉皮薄,有些掛不住,但有個掩飾的訣竅,就是發脾氣。 “混帳東西!”皇帝虎起臉罵,“誰知道怎麼辦哪?” 小李挨罵不算回事,不動聲色地說:“奴才馬上去打聽了來回報萬歲爺。” “不要又滿處去逛!”皇帝看了看鐘說:“這會兒三點鐘,限你三點半回來!” “奴才多要半點鐘,萬歲爺看行不行?” “為什麼?” “也許桂連不在長春宮了,奴才得到別的地方去打聽。”小李又放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奴才這一去,必有好消息帶回來。”

是什麼好消息?皇帝想了一下,才覺察出他的語氣,自己的心事,小李必是知道了。這也不必再瞞他,便點頭許可,卻又神色凜然地提出警告:“你要是說瞎話,看我饒得了你!” “奴才不敢。萬歲爺交下來的差使,奴才那一回也沒有辦砸。” 但是,這一趟的差使卻不容易,他的打算是要說動玉子,讓桂連能夠有侍候皇帝的機會,而玉子守著慈安太后的告誡,說什麼也不行。 於是小李問道:“明年你就出宮了,你要找婆家不要?”語氣涉於輕佻,玉子不悅,冷冷地答道:“管你什麼事?” “我是替你著想。你別以為總是兩位太后掌權,萬歲爺快親政了。你可想過了沒有?” “怎麼著?萬歲爺就為這個宰了我?” “咦!”小李做個鬼臉,“怎麼回事?盡給人釘子碰。我是好話,明擺著一條圖富貴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萬歲爺辦了這件事,將來有多大的好處?你娘家、你婆家,要萬歲爺照應不要?”

這番話把玉子說動了心。宮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約,富貴毋相忘,這個承恩得寵的,就得設法提拔那一個,皇帝年紀太輕,玉子不作此想,但照小李所說,確是另一條可以讓皇帝見情的路子。她已經有了婆家,未來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內務府當差,這個衙門能發大財的差使多得很,只要皇帝記得起名字,隨便交代一句話,就終身受用不盡了。 “好吧!”玉子毅然答應,“不過,可千萬別鬧出事來。” “不會,不會。”小李答道:“鬧出事來,第一個就是我倒霉,我能不留神嗎?” 於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時候,皇帝悄悄到了長春宮,裝作看金魚,到了後殿偏西的樂志軒,坐定不久,小李便把他的同事都喚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守在院中。

接著桂連便捧了茶和蜜餞來,手有些發抖,臉有些蒼白,小李趕緊安慰她說:“你別怕!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你好好兒當差,別跟萬歲爺別彆扭扭的。 ” 桂連點點頭,一個人進了樂志軒。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卻特意裝得不在乎似的,喝著茶,吃著蜜餞,問道:“你今年幾歲啊?” 她記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紀的,何以有此一問?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那個月?” “奴才是八月裡生的。” “比我小。”皇帝又變得聰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個'桂'字!” 桂連用極輕的聲音答了聲:“是。”然後垂著眼皮,輕輕咬著嘴唇,那模樣既非深沉,亦非靦腆,倒像是她自己忽然有滿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說是著慌,因為他已感覺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須得說句話來挽救,但心裡似乎有千言萬語,就找不到適當的一句。這樣越是冷場越著慌,到最後反是桂連開了口。 “萬歲爺可還有什麼吩咐?”她說:“沒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這樣說話,根本不是奏對的措詞與語氣,但皇帝絲毫不以為忤,只脫口阻止,“你別走!” “是!”桂連答應著,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絹,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這也是在主子麵前不許可的動作,不想反倒給了皇帝一個話題,“我看看,”他說,“你那塊手絹兒。” 桂連遲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別彆扭扭”的告誡,只好雙手把那塊手絹捧了過去。 手絹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聞一聞,但自己覺得這樣做有失尊嚴,只能看一看。雪白的杭紡,用黑絲線鎖了邊,角上繡一朵小小的紅花,用一片綠葉托著。皇帝看過的繡件,無不是色彩繁複,繡得不留餘地的花樣,所以看到桂連的這方手絹,反覺得少許勝多許,清新悅目。

“這是誰繡的?” “奴才自己繡的。” “繡得好!”皇帝又說,“給我也繡點兒什麼。” “請萬歲爺吩咐!” 皇帝一時想不出什麼,於是問她:“你看呢?” “奴才給萬歲爺繡一對荷包。” “不好!”皇帝搖搖頭,“要別緻一點兒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著的。” “那麼,奴才給萬歲爺繡個書包。”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繡一對枕頭。就像你的這塊手絹兒似的,中間不要繡什麼,平平整整的,那樣子枕著才舒服。你想想繡什麼花樣?” “嗯。”桂連微翹著嘴,一雙靈活的眼珠,不斷轉著,“自然得用明黃緞於。繡兩條龍,用黑絲線繡,這麼沿著邊上繞過來,”她用雙手比劃著,“上面正中間,繡一顆紅絲線繡的火靈珠,這叫'二龍搶珠',萬歲爺看行不行?”

這個花樣不新鮮,但看她講得起勁,皇帝不忍掃她的興,便這樣答道:“好!繡一對'二龍搶珠',再繡一對什麼?不要用明黃的了,就白緞子好,花樣不要多。” 這下把桂連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著說:“奴才不知道繡什麼好。” “那就慢慢兒想。”皇帝記起書房中的光景,遇到背書或者考問什麼,越逼得緊越答不出來,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夠體會桂連心裡的著急,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這一連兩個“不要緊”,使得桂連大為感動。她聽宮女們談過皇帝的許多故事,說他喜怒無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鴨子上架”的花樣。為了教小太監翻斤斗,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斷了骨頭,現在看來,那些人的話怕靠不住。不然就是小李的話不錯:“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單單對自己好呢?這樣想著,頓時臉上發熱,飛快地瞟了皇帝一眼。就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樑、顴骨很高,白淨的臉皮上,淡紅的嘴唇,漆黑的眉毛,長得異常清秀,忍不住還想看一眼。 等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再瞟過去時,皇帝也心跳氣喘了,“桂連!”他沒話找話,“你一直住在杭州嗎?” “是!”桂連答道,“奴才那兒也沒有去過,是第一回到京城。” “跟我一樣。除了熱河、東陵、西陵,那兒也沒去過。”皇帝又問:“西湖好玩兒不?” “滿營就在西湖邊上,天天看,也不覺得什麼好。” “對了!天天看都看厭了。外面沒見過的,不知道宮裡怎麼樣的了不得,照我看一點兒都不好!你看呢,宮裡好不好玩?” “奴才怎麼能說不好?” “是啊,你不能說不好。” 就這樣,皇帝不自覺地總是附和著桂連說話,十分投機,他從不曾有過這樣好的談興,也從不曾談得這樣痛快過。 就從這一天起,長春宮中無不知道皇帝對桂連情有獨鍾,就只瞞著慈安太后,這是玉子特別有過告誡的。她告訴大家,少談論皇帝與桂連的事,同時要善待桂連,“聽我的話,將來有你們的好處!”她說,“不聽我的話,將來有你們懊悔的時候。” 這話人人都懂,桂連將來一定會封為妃嬪,而且以她的模樣和性情來說,一定會得寵。不巴望有什麼好處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禍尤。 日子一天一天長了,傳晚膳的時刻便得往後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覺起身,還有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點什麼。這天,想起來要到各處去看看,帶著宮女從前殿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看過去,一面口中吩咐,這裡該修,那裡的佈置如何不合適。走到樂志軒,遠遠就望見窗口有人低頭坐著,便問:“那是誰啊?” 玉子知道瞞不住了,老實答道:“是桂連。” “在幹什麼?” “繡花。” “喔,”慈安太后頗為嘉許:“這孩子倒挺勤快的。” 進入樂志軒,等桂連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過去看她的繡花繃子:四尺長,一尺多高一塊白緞,只兩頭繡著花樣,一頭是一條天驕的金龍,一頭是一隻翩翩起舞的彩鳳。 既然有龍,自是“上用”的繡件,而龍翔鳳舞的花樣,又決非太后可用,這樣一想,桂連為誰在刺繡?是不問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須故問:“這是乾什麼用的?” “是枕頭。” “誰叫繡的?” “萬歲爺叫奴才繡的。” 平平常常兩句話,而桂連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發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說什麼,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帶著明顯的詰責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頗為懊悔,應該把這件事,早早找個機會透露,現在等慈安太后發覺了再來解釋,話就很難說得動聽,而且還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問到時,相機進言。 慈安太后當然會問到。每天傍晚時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都在這時候談。 “桂連跟皇帝是怎麼回事?”她問,微皺著眉。 “請主子責罰奴才!”玉子是一條苦肉計,自己先認罪,“不關桂連的事,她也沒有做錯了什麼!”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先就寬了心,“你起來!”她平靜地說,“慢慢兒說給我聽。” “是!”玉子站起身說:“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當時把桂連找了來,告訴她要穩重,最好避著皇上。桂連很聽話。”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我說呢,好幾回了,桂連一看見小李他們的影子就躲。以後呢?” “以後皇上到這兒來得更勤了,來了也不言語,東張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連。奴才心想,皇上現在功課要緊,如果心裡存著什麼念頭,嘀嘀咕咕的丟不開,那可不大好。”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臉色,是深為註意和深以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對了,索性再添枝添葉,說得像樣些。 “奴才也私下問過小李,皇上在書房裡的功課怎麼樣?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說皇上好像有心事,也不跟人說,他也很著急,不知道該不該跟兩位皇太后回奏?瞞著不敢,不瞞也不敢。” “這是怎麼說?” “要瞞著,怕皇帝真的耽誤了功課,兩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個死!要不瞞,老實回奏,皇上一定罵他多事,也要受罰。所以小李盡發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奴才心想,皇上喜歡桂連,實在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就像皇上喜歡狗、喜歡猴子一樣,給了皇上不就沒事了嗎?”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說。”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膽,自作主張,有一天皇上來了,奴才叫桂連端茶,皇上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後來就讓她繡枕頭。” “說了好半天的話?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玉子低著頭說,“主子正在歇午覺。” “原來全瞞著我!” 這句話中,責備之意甚重,玉子覺得必須申辯:“皇上全是那個時候來,吩咐不准驚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麼,皇上叫你們怎麼樣,你們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麼大膽。”玉子覺得跪得久了,膝蓋生疼,便挪動一下身子,緩一緩氣,還有一番道理要說。 慈安太后素來體恤下人,當然會發覺玉子跪著不舒服,便說一聲:“起來!”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蓋,卻又不忙說話,轉身取了根紙煤兒來為慈安太后裝煙點燃,藉這延捱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動聽的話。 “奴才心裡在想,”她徐徐說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別說奴才們天天得見,就是西邊也都在說,親得比親的還親。主子疼皇上,也是比親的還疼。皇上喜歡桂連,臉皮子薄,還不好意思跟主子開口要,而且,也還不到那個時候。奴才仰體主子疼皇上的心,過兩年一定把桂連賞了給皇上,這會兒讓桂連陪著皇上說說話什麼的,省得皇上心裡老放不下去,耽誤了功課,不也挺不錯的嗎?”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說了實話,“打從挑桂連那天起,我就有這個心了。就是你說的,'還不到那個時候',年紀都還輕,所以我不說破,怕的桂連那孩子太機靈,自以為得了臉,不免驕狂。” “奴才防著這一層,總是壓著桂連,拿宮裡的規矩拘著她。”玉子又說:“桂連也挺好的。看模樣兒調皮,心地倒是挺老實,一步也不敢亂走。主子儘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你還是照樣,教導桂連守規矩,可也別讓她跟皇帝太親近了,叫她要勸皇帝多用功唸書。” “是!奴才會跟她好好兒說。” 就從這天起,桂連便可以公然為皇帝執役,在長春宮凡是皇帝有所呼喚,都是她的差使。本來皇帝跟桂連接近,由於玉子的告誡,宮女們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還被瞞在鼓裡,這一下形跡公開,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來,就是桂連對皇帝,雖在嚴格的宮規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輕狂的舉動,但眉梢眼角,總有消息透露,特別是桂連的那雙眼睛,到那裡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難發覺她跟皇帝之間的蕩漾著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親信,小太監馬明說,“盡往那邊跑,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去打聽,打聽,誰拉的纖!” 只要真的去打聽,自然可得真相。事實上也可以想像得出來,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稱,感情極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麼,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連去親近皇上,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個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裡罵,“你等著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雖不是如何工於心計,但已能沉得住氣,要慢慢籌劃好了再動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絕口不提桂連,只是旁敲側擊,有意裝作無意地說皇帝每天在長春宮的時候多,到翊坤宮來,不過照例問安,應個景而已。 這話一遍兩遍,慈禧太后還不在意,說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來問道:“皇帝每天在那邊幹些什麼呀?” “奴才還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聽。”安德海答道:“那邊的人,見了奴才全象防賊似的。” “那都是你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說,“所以皇上要賞你一個綠頂子戴。” 他自以為赤膽忠心,結果落得這麼幸災樂禍的兩句譏嘲。一半真的傷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擠了幾下,擠出兩滴眼淚。 “怎麼啦!”慈禧太后又詫異,又生氣,但也有些歉然,揚起雙眉問道:“你哭什麼?” 如果直訴心中委屈,這眼淚反倒不值錢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說:“奴才沒有哭。是一顆沙子掉在眼裡了。” 使不肯承認,慈禧太后自然沒有再加追問的必要,也沒有再讓他“為難”。去打聽皇帝在長春宮幹些什麼,這樣的結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氣,揣摩得極深,要這樣三番兩次頓挫蓄勢,才能引起一場連慈安太后都勸解不了的大風波。 ※ ※ ※ 慈禧太后當然也知道皇帝這樣子留戀“東邊”,一定有些什麼花樣在內。但此時她還沒有工夫來管,因為剿捻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西捻一直流竄無定,朝廷主張追剿,而李鴻章以剿治東捻的經驗,認為“辦流寇以堅壁清野為上策”,嘉慶年間川楚教匪,因用此策而收功,東捻流竄數省,畏圩寨甚於畏兵。同時又上疏指出:西捻“自渡黃入晉,沿途擄獲騾馬,每人二三騎,隨地擄添,狂竄無所愛惜,官軍不能也。又彼可隨地擄糧,我須隨地購糧;勞逸飢飽,皆不相及。今欲絕賊糧,斷賊馬,惟趕緊堅築圩寨,如果十里一寨,賊至無所掠食,其技漸窮,或可剋期撲滅”,因而提出八個字的方針,叫做“防守黃運,蹙賊海東”。 這八個字快要做到了,各路官軍四面兜剿,把西捻張總愚所部,攆到了滄州以南,運河以東的地區。西面運河,東面是海,南面黃河阻隔,像個朝天的口袋一樣,如果能夠把北面鎖住,西捻就成了甕中之鱉了。 恰好有一處地形可以利用,滄州南面有一道壩叫做“捷地壩”,連接一條河叫做“減河”,這條河的作用,本來是在調劑運河的水位,運河水漲則啟捷地壩宣洩洪流,通過減河,往西由“牧豬港”入海。但是減河久已淤塞,不能發生作用,李鴻章的辦法,就是加緊疏浚減河,趁四、五月間漲水之時,灌滿了減河,同時在減河北面築牆,限制西捻北竄。 限制西捻北擾畿輔的任何辦法,朝廷都是全力支持的。這年有個閏四月,雨水特多,天時配合地利,收功在望,李鴻章格外起勁,因為朝廷隱隱然懸了一個“賞格”在那裡,如果他不起勁,這個“賞格”就會落到左宗棠手裡。 這個“賞格”就是一名協辦大學士。從同治元年以來,軍機處和內閣都建立了一個不成文的製度,軍機大臣五員,除掉恭王領班以外,其餘四員,兩滿兩漢。兩漢則又分為一南一北,漢人當軍機大臣的,此時只有沈桂芬一個,他雖生長在京城,但寄籍宛平,原籍是江蘇吳江。王公宗室對漢人,一向親北而疏南,所以把實際上是北方人的沈桂芬,抵用“南缺”,還留著一個“北缺”等李鴻藻丁憂服滿補用。 內閣大學士歷來是兩殿兩閣,一共四員,協辦大學士兩員,都是旗漢各半。上年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出缺,遺缺由曾國藩以協辦大學士升補,空出來一個協辦,給了四川總督駱秉章。到了年底,駱秉章病歿,於是吳棠終於如願以償,當到了方面大員,而另一個協辦大學士的遺缺,以資望推論,由吏部尚書朱鳳標升補。他的官運很好,不久就有了一個大學士的缺——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告病,當懸缺未補之際,慈禧太后和恭王商量,決定拿一個協辦大學士作為“賞格”,在左宗棠和李鴻章之中,誰收平西捻的全功,就是誰當協辦,因而便宜了為醇王啟蒙授讀的朱鳳標,得以早日“扶正”。 為了“入閣拜相”之榮,李鴻章一面請他老師曾國藩勸劉銘傳銷假赴援,一面督飭潘鼎新、郭松林、楊鼎勳的部隊,會同徵發來的民伕,日夜趕工疏浚那條從捷地壩到海邊,全長九十里的減河。而且他自己也不時輕裝簡從,到滄州去視察開河築牆的工程。 這年初夏的雨水特多,運河漲水一丈三四,等減河疏掘完工,打開捷地壩,頓時洪流滾滾,半天工夫就灌滿了減河,加上北岸的長牆,從此可以限制西捻北竄。就這一番“拱衛神京”的功勞,便知道左宗棠爭不過李鴻章了。 減河沿岸由潘鼎新、楊鼎勳兩軍扼守,但還有西面自山東到河北六百里長的一段運河,由李鴻章主持,議定淮軍、皖軍、東軍及直軍分段防守。由於黃河水亦大漲,於是浚深張秋一段的運河,引黃入運,使得楚軍的水師砲船,亦能由張秋、臨清,駛入運河,直抵德州。這一來圈制西捻的部署,全部告成。 張總愚所部,真是成了甕中之鱉,局促在黃、運相交的張秋北面,濟南以西、臨清以東的禹城、高唐一帶。李鴻章估計形勢,早則三月,遲則半年,一定可以撲滅西捻。論兵力也可以夠用了,但將來的功勞,必為各省援軍所分,想獨建大功,無論如何先要造成淮軍傾全力以當艱鉅的聲勢。而淮軍的大將,人人知道是劉銘傳,如果劉銘傳不出,以後鋪敘戰功,就很難著筆。一定會有人說:“淮軍大將亦未出,即能收功,可知西捻並不如傳說中那樣難辦!”這一來,心血就一半虛擲了。 為此,李鴻章下定決心,非把劉銘傳找出來不可。劉銘傳對他有意見,他是深有所知的,所以除了請老師幫忙以外,特別又上一道奏摺,請旨“令劉銘傳總領前敵馬步各軍。” 李鴻章的奏摺中說:“劉銘傳與臣生同鄉里,少負不羈之材,血性忠勇,智略明達,近時武將中實所罕見。蘇省肅清非臣之功,劉銘傳與程學啟之功為多;任、賴捻股,蔓延數省,幸而殄滅,亦非臣之功,劉銘傳一人之功也。”又說:“現在營中生擒賊黨,皆供稱張逆惟恐劉銘傳復出,時時探問。微臣文弱,辦賊之才,自愧不如。”這樣大棒劉銘傳,一方面是為將來鋪敘戰功作張本;另一方面是有意貶斥左宗棠,意思是說,左宗棠自以為威望蓋世,而西捻怕的是劉銘傳,不是以諸葛亮自命的左宗棠。尤其請旨以劉銘傳總領“前敵馬步各軍”,原是朝廷賦予左宗棠的任務,現在由淮軍部將接手,等於表示左宗棠只好做供李鴻章驅遣的部屬。 這道奏章,除瞭如請降旨以外,照例抄發有關的統兵大臣“閱看”。左宗棠第一個看不起的就是李鴻章,所以看了這個“抄件”,那一氣非同小可,但眼前無奈其何,只好先忍口氣,找機會翻本。 機會很快地來了。劉銘傳自蒙“恩旨”,曾國藩又派人“勸駕”,加以李鴻章另有密札,動之以情以外,詞氣間隱隱表示,收功在即,不可放棄此可能封爵的難逢之機。於是劉銘傳心動了,延聘名醫,把兩隻腳上的濕氣治得略微好些,勉強能上馬了,隨即動身到山東德州去見李鴻章,出動銘軍助剿西捻。 十萬大軍,四面河海,圍剿萬把人的西捻,自無不能收功之理。就在劉銘傳到達前線的一個半月,張總愚所部投降的投降,被斬的被斬,最後左右只剩下八騎,逃出重圍,被阻於山東聊城東面,運河支流的徒駭河。 等官軍趕到,張總愚不見踪影,那八個人被殺了六個,留下兩個活口,白刃加頸之下,那兩個人說,張總愚在徒駭河畔,與他們八個人訣別,自道罪孽深重,然後悲呼涕泣,投水而死。 這天是六月二十八,李鴻章以六百里加緊的專差,飛章報捷,朝廷在七月初一就得到了消息。國有大慶,王公大臣及內廷行走人員,照例要“遞如意”祝賀,兩宮太后加上皇帝,一遞就是三柄。珠市口的珠寶店、玻璃廠的古玩鋪,各式各樣的如意,被搜購一空,拜受張總愚之賜,憑空做了一筆好生意。 於是論功行賞,李鴻章的一切處分,悉行開復,還賞雙眼花翎,另外賞加太子太保銜。而那個“賞格”,也毫不吝惜地頒了下來,李鴻章步官文的後塵,以湖廣總督當了協辦大學士,封爵拜相,讀書人的第一等功名,李鴻章都有了。 對左宗棠的“恩典”,跟李鴻章一樣,只是沒有那個“賞格”。最氣人的是,劉銘傳到前線不過一個多月,因為濕氣未癒,不良於行,幾乎沒有上過火線,結果由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晉為“五等爵”中的一等男。此外淮軍將領,皆膺懋賞,在左宗棠看,都是僥倖。 相形之下,以劉松山自陵西回師,首先入援畿輔的功勞,只得了一個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顯失其平,更令人不服。 同時,左宗棠也不相信張總愚已經投水自殺,因為並無屍首為證。淮軍以時值盛暑,屍首必已腐爛,作為找不到的理由,這樣對朝廷作交代,太便宜了李鴻章。 “淮軍善於冒功諉過,天下知名。”他對劉松山和原隸陳國瑞的郭寶昌說,“我倒不信邪!你們好好搜一搜,誰把張總愚搜出來,我保誰封爵。” 於是劉松山和郭寶昌部下的馬隊,在河北、山東邊境一帶,展開搜索,大亂雖平而防線不撤,大家都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同在直隸布防的神機營,要求撤防,左宗棠置之不理。又上了一個奏摺,說是“追剿無功”,懇恩收回獎勵的成命。 這個奏摺到京,直隸總督官文和率領洋槍隊駐紮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左、李失和,形成糾葛的情形,也報到了軍機處。大家都知道他難惹,無奈西北禍亂,猶待平定,而曾國藩久萌退忠,李鴻章不肯出關,唯有倚重左宗棠,不能不好好籠絡他一番。 於是恭王與文祥、寶鋆、沈桂芬一連談了好幾天,統盤籌劃大局,有了初步的成議。捻軍既平,西北的軍務,列為大政之首,而有西捻回竄的前車之鑑,則平西北與保京畿,又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決定調動直隸總督,並且也商定了人選。至於西征的兵力,不妨從平捻各軍中遴選,但這要先聽聽左宗棠的意見。因此,奉召入覲的,不是新建大功的李鴻章,而是自稱“追剿無功”的左宗棠。這給了左宗棠一個“翻本”的機會,親自揮汗動筆,洋洋灑灑寫了一道復奏,把淮軍將領,批評得一文不值。 他用譏刺的語氣寫了一筆:“淮皖諸軍皆新立功,其將領皆富貴矣!”毫不客氣地指出,以淮軍西征,是移“隱患於秦隴”。接著談餉,說淮軍一年只發九個月,每人不過三兩多銀子,陝甘糧價比內地貴得多,“窮年累月,勢何能支”?倘或因此發生叛亂情事,朝廷一定責備他不善駕馭。所以他不能不預先顧慮,提出這樣的看法和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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