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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玉座珠簾(8-2)

慈禧全傳 高阳 10431 2018-03-14
第二天依舊是入直弘德殿的時刻,翁同和便到了景運門,借御前侍衛的直廬坐候。不一會倭仁和徐桐結伴而至,談不了三、五句話,軍機處的一個蘇拉來說,恭王請他們在養心殿廊下相會。等他們一到,恭王、寶鋆和胡家玉接著便來,除掉文祥在關外剿馬賊,李鴻藻居喪在家,全班樞臣都在這裡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談話,“兩位太后說,留李鴻藻實在是皇帝的功課要緊,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諭由軍機上與侍讀諸臣斟酌。”恭王說到這裡,便把手上拿的文件,遞給倭仁: “艮翁你看,這是我讓他們從舊檔裡面找出來的。” 兩件都是有關奪情的詔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丁父憂;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於敏中丁本生母憂。這兩案的經過,倭仁都知道,隨即答道:“於敏中先丁本生父憂,歸宗侍服,逾年復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歿,回籍治喪。不久,又丁本生母憂,於敏中隱匿不報,為御史朱嵇所參劾,責他兩次親喪,矇混為一。純廟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與詔令奪情不同。且於敏中貪黷營私,辜恩溺職,純廟晚年,深悔錯用其人,為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於敏中撤出賢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輕車都尉世職。祖宗勇於補過,仰見聖德如天。如於敏中者,熱中利祿的小人,又何足道哉?”

“那麼朱文端呢?”寶鋆提出質問:“清德碩望,一時無兩。純廟御製詩中,稱之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難道不足為法?” 朱軾諡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禮記,亦是一代經師,立身處世自然循規蹈矩。他的奉詔奪情,留任辦事,確有其不得不“奪”其“情”的原因。 “朱文端真是大儒!”倭仁慢吞吞地答道:“他雍正四年丁內艱,那時正襄助怡賢親王,經營畿輔水利,此是關乎億萬生靈禍福的大事,不能不移孝作忠,當作別論。” “皇上典學,弼成聖德,難道不是大事?” “當然是大事。但此大事,與當時非朱文端不可的情形有別,當時朱文端治畿輔水利,倘或因循敷衍,半途而廢,則九城滔滔,化帝京為澤國,那成何體統?”倭仁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看著徐、翁二人:“蔭軒、叔平,你們亦何妨各抒所見!”

“古人墨絰從軍。” “唉!”徐桐剛開了個頭,便讓寶鋆打斷。對他來說,倭仁是前輩,徐桐和翁同和是後輩,此時正好藉對後輩措詞,可以比較率直的話來駁前輩:“明朝那些迂腐方嚴的習氣,往往不中事理,想來諸公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說痛快話,“什麼禮不禮的,都是空談。今天只問諸公之意,是願與不願?” 他的態度武斷,而語意曖昧難明,“願與不願”是指誰而言呢?難道是說眼前的這三個人不願意李鴻藻在弘德殿行走? 這不是誣人忒甚了嗎? 正這樣躊躇著不知如何表明態度時,寶鋆自欺欺人地對恭王說:“好了,他們三位都無異議,可以入奏了!” 這一入奏,便又發了一道上諭,除了重複申言皇帝的功課重要,以及“機務殷繁,尤資贊畫”以外,特再溫諭慰勉:“第思該侍郎,哀痛未忘,不得不稍示區別,前有旨令朝會不必與列,尚不足以示體恤,李鴻藻著遵照雍正年間世宗憲皇帝諭旨,二十七月內不穿朝服,不與朝會筵宴;遇有祭祀典禮咸集之處,均無庸與列。該侍郎當深感朝廷曲體之情,勉抑哀思,移孝作忠,毋得再行陳請,以副委任。”

李鴻藻又何能不再“陳請”?但如果仍由自己出面,請吏部代奏,則不奉詔的意思,過於明顯,怕兩宮太后心裡越發不快。所以找了翁同龢來商議,他的意思是想請弘德殿的同事,代為出面陳情,比較得體。 “我自然義不容辭。”翁同和答道:“就不知道倭、徐兩公如何?寶佩公對我們三個,頗有成見。” “且先不談這一層。叔平,勞你大筆,先擬個稿再說。” 於是翁同和以倭仁領銜的口氣,擬了個奏稿,兩人斟酌妥善,由李鴻藻收了起來,自己求倭仁和徐桐幫忙。 代為陳情的折子,經過倭仁、徐桐和翁同和一再斟酌,其中警句是,“欲固辭則跡近辜恩,欲抑情則內多負疚”,但接上“請仍准其終制”這句話,就變成寧可“辜恩”,不願“內疚”,豈非獨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所以這篇文章實在沒有做好,但改來改去,越覺支離,結果還是用了原來的稿子,謄正遞上。

第二天膳前功課完畢,養心殿的太監來傳諭,兩宮太后召見。 到了養心殿外,依舊是醇王帶班,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悻悻然地,好像吃了絕大的啞巴虧,大家都明白,他是為了什麼不滿。 等召見時,頗有御前對質的意味。垂簾玉座,本在東暖閣坐東朝西,此時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面是恭王、寶鋆和胡家玉,北面便是弘德殿行走三臣。兩宮太后的神色,也是迥異平時,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慈禧太后面前展開一道奏摺,她指一指問道:“怎麼還會有這麼一個折子?你們是不體諒上面的苦衷,還是另有緣故?” “臣等依禮而言。”倭仁這樣回答。 “那裡可以事事拘禮?”慈禧太后說,“象垂簾,難道也是禮嗎?” 以垂簾亦是非禮來作譬仿,這話相當坦率,更可見出兩宮太后挽留李鴻藻的誠意,倭仁訥訥然,好久都無法說出一句答語來。

“我們姊妹難道不知禮?不過事貴從權。你們只拚命抱住一個禮字,事情就難辦了。” “是!”恭王轉臉正對北面說道:“你們三位總要仰體聖懷,前後說的話為什麼不同呢?” 這話責備得沒有道理,本來就是寶鋆一廂情願,飛揚浮躁搞出來的麻煩,不過殿廷之上,不是作此指責的地方,倭仁正在躊躇時,寶鋆卻搶在前面說了話。 “此事總要局中人來勸導。”他說,“倘或反唇譏刺,豈非使人難堪?” 這話尤其武斷誣賴,他的意思是說倭仁等人不體諒李鴻藻,故意用一番名教上的大道理,逼得他非出此舉動不可,倭仁本來拙於詞令,聽得這話,心裡生氣,話越發說不俐落了。 “臣等豈不願李鴻藻照常入直,俾臣等稍輕負擔。”徐桐翼言聲辯,“無奈李鴻藻執意甚堅,苦勸不從。決無譏刺之意。”

“那麼,你們怎麼替他代奏呢?” 慈禧太后這句話很厲害,問得徐桐啞口無言。倭仁便接著徐桐的意思說道:“聖學關係甚重,李鴻藻侍讀,頗為得力,臣等亦望李鴻藻回心轉意,只是親見該侍郎哀痛迫切,勢處萬難,是以代為陳請,並無他意。” “你們也該替朝廷設想,朝廷不也是勢處萬難嗎?” 太后用這樣的語氣質問,臣下根本無話可答,一時形成僵局,於是慈安太后以解圍的姿態說道:“這樣吧,你們依舊勸一勸李鴻藻,顧念先帝,就讓他自己委屈些!” “是!”倭仁答道:“臣等遵懿旨辦理。” 跪安起身,醇王帶出殿外,走到門前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你們也該跟我商量商量,不管怎麼樣,我總領著稽查弘德殿的差使。像這樣的事,我竟絲毫不知,你們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過得去嗎?”

倭仁在生悶氣,根本不理他的話,回到懋勤殿,憤憤地說了句:“寶佩蘅可惡,虧他還是翰林!” “現在該怎麼辦呢?”徐桐問。 “你們兩位勞駕到蘭蓀那裡去一趟吧!”倭仁說,“我是無法啟齒的。” “是呀!”徐桐說,“出爾反爾,現在變得我們局外人進退失據了。” 各人都有一腔無從訴說的抑鬱,此事便沒有再談下去。到了晚上,翁同和總覺得不能放心,細想一想,還是得把這天的情形去告訴李鴻藻,萬一第二天再召見,問起來也有個交代。 到了李家,李鴻藻首先就表示歉意,這就可以知道,慈禧太后的詁責,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接著他便拿出一道“六行”來。只見上面是這樣責問:“倭仁等既以奪情為非禮,何妨於前次召見時,據實陳奏,乃爾時並無異議,迨兩次降旨慰留後,始有此奏,殊不可解!”接著並引用倭仁和徐桐在這天上午面奏的話說:“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奪情之舉,係屬不得已從權辦理。想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諒此意。李鴻藻當思聖學日新,四方多故,盡忠即所以盡孝。前降諭旨,業已詳盡,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籲懇。”

“那麼,”翁同和問道:“現在作何打算呢?” “此時不宜再有所陳奏。好在有一百天的工夫,到時候再說了。” 翁同和心想,目前也唯有擱置的一法。便苦笑著把那道上諭交了回去。 “叔平!”李鴻藻再一次致歉,“為我的事,連累你們三位,真是無妄之災,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不過我在想,倘或我如安溪相國之所為,你們一定不會再拿我當個朋友,是嗎?” 這話也未見得,但翁同和此時只有順著他的意思,很認真地點一點頭。 “那就對了——我做得對了。” 他是做對了,翁同和覺得自己這方面做得太不對,大錯特錯是那天在養心殿走廊上,對寶鋆的武斷,應該有斷然決然的表示。怪來怪去怪倭仁不善於詞令,看來孔門四科,“語言”一道,著實要緊。

“寶佩公確是有點兒豈有此理,難怪艮峰先生對他有微詞。” “艮峰先生怎麼說?”李鴻藻很注意地問。 翁同和想了想,終於說了出來:“罵他可惡,說他居然也是翰林。” 李鴻藻很深沉地笑了一下,“現在……,”他說,“你可以看出文博川的分量來了吧?” 這話倒是真的,如果有文祥在這裡,事情決不會弄得這麼糟。翁同和把前後經過的情形細想一想,竟有不能相信之感。柄國的樞臣,行為如此荒唐輕率,正色立朝的大臣,望之儼然,一遇上這種事,亦竟不能據理力爭。看起來還是李鴻藻最厲害。 朝士的議論,亦和翁同和的想法相似,倭仁的無用,在前後三道諭旨表現得明明白白,“艮峰先生”的聲望,在大家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相反地,李鴻藻的大節和孝思卻頗得士林嘉許,物望益高,在李棠階、祁雋藻相繼下世,老輩凋零的嗟惜聲中,他隱隱然成為“正學”宗師了。

恭王和醇王都在擔心,李鴻藻百日服滿以後,未見得肯如詔諭所示,銷假視事。但深宮不明外間的情形,卻慮不及此,好在小皇帝對翁同和已漸漸悅服,尤其是對寫字,更有興趣,兩宮太后也就放心了。 ※ ※ ※ 深宮多暇,喜歡熱鬧的慈禧太后,想起來要辦一樁喜事,為公主及諸王的女兒擇配。清朝的製度,王公子女的婚事,由太后決定,稱為“指婚”。她第一個心願是要為大格格榮壽公主揀一個好女婿,其次是麗貴太妃所出的榮安公主,再下來是醇王的長女和惇王的兩個小女兒,年紀都到了該指婚的時候。 總管內務府大臣奉了兩宮太后的面諭,把滿洲、蒙古的貴族子弟合於“額駙”條件的,開列了一張名單,經兩宮太后核可,定期召見。懿旨一傳,幾家歡喜幾家愁,歡喜的是希望藉此希榮固寵,愁的是齊大非偶,尚主的婚姻,每非良緣。 到了九月初三,兩宮太后在御花園欽安殿召見。一共是二十三個人,都是十五歲左右的少年,有俊俏的,也有蠢笨的,由御前大臣帶領,一個個自報履歷,聽候兩宮太后物色垂詢。 其中有少數是兩宮太后所認識的,或者說是她們早就中意了的。一個是六額駙景壽的兒子一品蔭生志端,他是恭王同母的姐姐,壽恩公主所出,跟大格格是嫡親的表兄妹,生得文靜好學。一個是僧王的孫子多羅貝勒那爾蘇,跟志端正好相反,將門虎子,十分英武。 等召見過後,兩宮太后避人密議,首先談榮安公主的婚事。 慈安太后已在名單上做了記號,“這個瑞煜,我看倒挺有出息的。”她說,“就不知道什麼出身?” “他是太宗的十額駙輝塞的子孫。”慈禧太后說,“原出於費英東之後,費英東是太祖爺爺手下第一位功臣。” “那,就指配給大公主吧!” 慈禧對此沒有意見,其實也是故意讓慈安太后作主,她看中的是志端和那爾蘇,要配給大格格和醇王的長女。看中志端是人才,看中那爾蘇一半是門第,醇王跟蒙古第一世家結了親,將來對她的事業有幫助。 “就是這個名字不好念。”慈安太后又念了兩遍:“瑞煜,瑞煜,不響亮。” “那不要緊,叫他改名字好了。” 於是兩宮太后商量著替瑞煜改名字,叫安德海取了本《禮記》來,選取了十來個適合取為名字的字,寫成方塊,拼拼湊湊好半天,拼成“符珍”二字,兩宮太后都很滿意。 提到志端,慈安太后問道:“要不要問問六爺的意思?” “那還要問嗎?” 慈禧太后的意思是,他們是中表至親,而且志端溫文爾雅,讀書極好,恭王得此快婿,萬無不中意之理。這些,慈安太后也知道,她覺得志端樣樣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子單薄。但在此時,自然是往好的地方去想,十三歲的大格格已是亭亭玉立,長得真是個大妞兒了,十六歲的志端卻還在發育之中,將來自會轉弱為強。 兩頭親事決定了,第三個是將那爾蘇指為醇王長女的額駙。接下來再為惇王挑兩個女婿,一個是公爵堃林,為聖祖的外家佟國綱之後;一個是男爵恩銘,開國功臣蘇拜的後人。 指配停當,頒發上諭。第二天當事的貴族,都帶著兒子入朝謝恩,在內廷行走的王公大臣,聽得喜信,紛紛前來道賀。各宮各殿執事的太監和蘇拉,則是抱著看新郎官的心情來看額駙,把個王公朝房,擠得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深宮之中,也是如此,惇王和醇王的福晉,都帶著女兒來向兩宮太后謝恩,恭王福晉也來了,表面歡欣,內心不以為然,她和恭王與慈安太后的心思相同,覺得志端的身子單薄,懷有隱憂。但木已成舟,只好什麼話都不說,甚至也不敢問一問大格格,她對慈禧太后的安排,可覺得稱心?怕一問問出麻煩來。 真是“知女莫若母”,大格格對她的這位表兄,並不欣賞,嫌他瘦弱無丈夫氣,不過她極懂事,心中委屈,在場面上不肯顯露,唯有暗中垂淚而已。 小皇帝卻不知她的心事。他跟兩個姐姐的感情極好,但相處的態度不同,對榮安公主,有時要欺侮她,跟她拌嘴,對大格格卻是服服帖帖,有了不痛快的事,總找她去細訴,從她那裡得到撫慰。因此一聽說禮部已在籌辦“榮壽公主厘降事宜”,不久就要出宮下嫁,心里頓覺慌慌地好像失落了什麼,急急忙忙要去看大格格。 十一歲的小皇帝也頗懂人事了,心裡雖依依不捨,卻也知道不宜說那些傷心的話。看見大格格在繡花,便取笑著說: “嗨,給你自己辦嫁妝是不是?” 大格格不理他,把臉繃得如繡花繃子上那塊軟緞一樣地緊,站起身來叫了聲:“皇上!”坐下來接著說道:“你看看,這色兒是誰用的?” 那塊軟緞是明黃色,只有太后和皇帝才能用。大格格的服色賞用金黃,小皇帝是知道的,再細看繡的花樣是一條火紅色的龍,越發明白,驚喜地喊道:“啊,是我的!” 他生在咸豐六年丙辰,生肖屬龍,又聽徐師傅講過五行之說,丙丁為火,所以他要大格格替他做一個書包,指定繡上火紅色的龍。這話說了有幾個月,他自己早已置諸腦後,大格格卻不曾忘記。 “你別跟我攪合!”大格格拈起針說,“快完工了!” “我不鬧。”小皇帝問道,“我坐在你旁邊看行不行?” “那你就乖乖兒坐著!” 小皇帝聽她的話,乖乖地坐在一旁,瞅著大格格好半天不說話,他心裡空落落地,說不出的不得勁,初次領略到離愁的滋味,卻不知道這就叫離愁。 大格格先沒有理他,只低著頭管自己繡花,等發覺好半天沒有動靜,不免奇怪,抬起頭來看見小皇帝兩眼直勾勾地只發愁,越覺詫異,“怎麼啦?”她問。 “說你要成親了!是不是?”他答非所問地。 大格格有些窘,也有些惱:“怎麼想起來問這麼一句話?” 她問:“誰說的?” “張文亮。” “你聽他瞎說。” “六額駙不是帶著志端謝恩來了嗎?皇額娘把他指給你,張文亮說快辦喜事了,又說府第都找好了,在大佛寺後身,大佛寺在那兒啊?” “誰知道在那兒啊?”大格格蹙著眉說:“你別問了!我不愛聽。”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愛聽。” “我知道了,”小皇帝忽然機伶了,“一定是你不喜歡志端。” 大格格讓他無意間道破心事,越覺委屈,而且有些著急,怕他隨口亂說,傳到兩宮太后耳朵裡會鬧出事來,趕緊攔著他說:“我的小祖宗,你少管點兒閒事行不行!誰告訴你這些話?等我查明白了,面奏太后,非處罰那一個人不可。” “沒有誰告訴我。”小皇帝說,“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想得不對!” “那你是喜歡志端哪?” “越說越好聽了!”一向對小皇帝最有辦法的大格格,此時大感困擾,無以應付,只好嚇唬他了,站起身來裝得很生氣地說:“我要到長春宮去回奏,說皇上不用功唸書,在這兒胡說八道欺侮我!” 這一下很有效,小皇帝急忙拉住她說:“不,不!我不說了。說別的。” “好!”大格格這才坐下來,“說別的可以。” “大姐!”小皇帝想起一件事,“你跟六叔說一說,叫載澂跟我在一塊兒唸書。” “我不去說。” “為什麼?” “載澂不學好,不能讓他跟皇上在一起。”大格格又說,“而且說了也沒有用,這得有懿旨才行。” “那,那你跟皇額娘求一求。” “為什麼要我去求?又不是我的事。” 小皇帝覺得她的話說得不對,卻不知怎麼駁她?就這時一名宮女來說:“請皇上啟駕吧!長春宮傳膳了。” 於是小皇帝坐著軟輿到長春宮,跟慈禧太后一起用膳,同時要把這一天的功課作個交代。慈禧太后也常有許多話問。 每一問到功課,小皇帝先就心慌,功課太多,常常摸不著頭緒,回答得慢些,慈禧太后便會沉下臉來。這樣心越慌,口中便越遲鈍。安德海又每每在一旁討好太后,裝出那異常忠心的樣子,苦苦勸小皇帝要記著太后的話,少嬉戲、多用功,而就在這些諫勸中,透露了小皇帝許多淘氣的舉動,變成火上加油,更惹太后生氣。因此,小皇帝恨極了安德海,不止一次跟張文豪說:“等我大了,一定要殺小安子!”這些話,也不僅張文亮一個,伺候皇帝的小太監,無不知道。只是張文亮和總管太監深知這話一傳到安德海耳朵裡,讓慈禧太后知道了,會興起一場層層追究,株連甚廣的不測之禍,所以嚴厲告誡,不准亂說,否則就一頓板子打死!是這樣硬壓著,才得把安德海瞞住。 這一天在膳桌上問功課,小皇帝先把翁同和教的幾首唐詩,念得琅琅上口,慈禧太后深為滿意。再問到別樣就不大對勁了,她心裡明白,關鍵還是在師傅的教法如何。算一算日子,李鴻藻穿孝百日快滿了,要早早傳諭,讓他遵旨銷假。 心裡是這樣在想,但第二天召見軍機,竟沒有工夫來談此事,這一陣子的大事特別多,主要的還是在軍務方面。陝西的回亂,楊岳斌沒有處理得好,特地調了剛在廣東肅清了洪楊殘餘的閩浙總督左宗棠接替,騰出來的那個缺,由吳棠調補。但是,依然象放了兩廣總督一樣,他還不能到任。因為曾國藩剿辦捻軍,雖已定下以靜制動的宗旨,在安徽臨淮、河南周家口、江蘇徐州、山東濟寧四鎮駐兵,另外築長牆、置柵欄,沿黃、運兩河,分段防守,這樣“長圍圈制”,使得捻軍處處碰壁,不能如以前那樣旋風似地捲來卷去,但出沒不定,遽難撲滅。吳棠的那個漕運總督,在防務吃緊之時,一時難以交卸,就無法到福建去接那有封疆的總督。 為了這個緣故,慈禧太后心裡很不痛快,加以有些御史,對曾國藩的師老無功,不斷有所彈劾,所以她曾跟恭王提過,不妨另易主帥。可是捻軍正在作困獸之鬥,自山東沿黃河南岸竄至河南,在榮澤地方,決堤二十餘丈,官軍一面要堵塞缺口,一面要追擊捻軍,搞得手忙腳亂。但總算打了個大勝仗,捻軍的四大股被擊潰了,張總愚一股竄入陝西,任柱、賴汶光兩股回竄山東,還有個牛老洪死在亂軍之中,所部星散。 現在是到了易帥的時刻。朝廷如此想,曾國藩卻也有此打算,上了一個奏摺告病,請開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的缺,請另簡欽差大臣接辦軍務,自願以“散員留營效力,不主調度。”同時有個附片,說是“剿捻無效,請將臣所得封爵,暫行註銷。”字裡行間,看得出有滿腹牢騷。而就在這時候,改調了湖北巡撫的曾國荃,以極嚴厲的措詞,參劾大學士湖廣總督官文,貪庸驕蹇,還牽涉到新任軍機大臣胡家玉,說他上年出差經過湖北時,受了官文的賄,而官文所行的賄,是提了糧台上的公款。 慈禧太后雖未見過曾氏兄弟,對他們的性情卻很了解。曾國藩雖失之迂緩,但老誠謀國,謙退謹慎,僅止於偶有牢騷,曾國荃卻不像他老兄那樣有涵養,奏劾官文正所以表示他和湘軍的不服氣,在他那個折子以外,彷彿可以聽到這麼一句話:“象官文那樣的飯桶,也沒有好好打過一天仗,憑什麼也得一個伯爵?” 意會到此,慈禧太后反覺歉然。同時也了解到這是一個不可疏忽的麻煩,處理不善,不說激起兵變,至少也會影響士氣。所以在把曾國荃的折子發下去時,特地親手封緘,批了“恭親王開拆”的字樣,表示是要他親自處理的密件。 這天召見軍機,預先傳諭,只召恭王一個人進見。此是所謂“獨對”,恭王心裡有數,帶著曾國荃的那個奏摺,也盤算好了兩個辦法,看上頭的意向,擇一回奏。 “曾國荃那個折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慈禧太后先這樣問。 “現在也難以揣測。”恭王很謹慎地答道,“官文雖然因人成事,到底還能持大體。不過馭下不嚴,也是有的。” “怎麼的馭下不嚴?” “他寵……。”恭王想說:他寵一個姨太太,凡事聽她作主。話到口邊,想起大犯忌諱,立即頓住,改口說道:“寵一個門丁、一個廚子,這兩個人不免招搖。” “曾國荃參官文,說他是肅順一黨。”慈禧太后很認真的問:“可有這話?” “那個廚子就是肅順薦的。” “怪不得他那廚子那麼可惡!這得查辦。” “是。”恭王答道:“督撫不和,是一定要派大員查辦的。” “派誰呢?” 照正常的例規,因為官文的官爵特高,至少也該派一個協辦大學士,但這一來便很明白,被查辦的一定是官文,會引起許多驚擾。因此恭王說明理由,建議派刑部尚書綿森、戶部侍郎譚廷襄到湖北。慈禧太后同意了。 “胡家玉呢?是怎麼回事?” “臣已經找他來問過。他承認收了官文送的二千兩程儀,說是先不肯收,後來官文告訴他,並不是私下送的,是提的公款,好讓他沿途雇車馬,犒賞夫役。” “不論私下也好,公款也好,反正是受賄!他這樣子,在軍機上也叫人看不起。” “是!”恭王看慈禧太后的態度隨即答道:“臣請旨,是不是叫胡家玉先退出軍機?”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徵詢慈安太后的意見,她也認為胡家玉以退出軍機為宜,說是:“這也算給曾國荃一個面子。不過,也別太過分了。該叫他明白回奏——到底不過二千兩銀子。” 這一案有了結果,接著便談曾國藩自請開缺的那個奏摺。 這時又是慈安太后先開口,“我有點兒不明白,曾國藩為什麼連他那個爵位都不要了呢?”她以微帶憂慮的聲音說,“我總覺得他這一次的折子,說的話跟以前不同,彷彿心里挺不舒服似的。六爺,你說是不是呢?” “太后聖明!”恭王以頌揚的語氣答說,“曾國藩是有點兒鬧意氣。” “這不像他的為人呀!咱們得好好兒想一想,有什麼委屈他的地方沒有?把好人逼急了,會出亂子!” 慈安太后這句話,說得恭王悚然心驚,慈禧太后卻大不以為然。不是為了“出亂子”這三個字:“也不能說是朝廷逼他,更不能說是委屈他!東南幾省,都付託在他手裡,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這能說委屈他嗎?” 看她有些負氣的樣子,恭王覺得不安,深恐兩宮太后生意見,他夾在中間為難。於是趕緊把話岔了開去,“臣請懿旨,” 他說,“曾國藩自請註銷封爵,應無庸議。” “那當然。”慈安太后顯示了極好的風度,神色自若地看著慈禧太后說,“趁這兒沒有外人,咱們平心靜氣,好好兒商量一下。” “是呀!”慈禧太后也發覺自己失態了,帶些忸怩地微笑著。 “我看,咱們先得想一想,到底曾國藩還能用不能用?”慈安太后旋即補充:“我是說帶兵打仗。如果不能再辦軍務,他還可以乾別的。曾國藩的長處不是很多嗎?” 恭王很佩服她的看法,而且頗有驚異之感,想不到平日婆婆媽媽,似乎不大明白外事的人,會提綱挈領,抓住局勢的關鍵。 “為難的正是這一層,”他一面深深點頭,一面答道:“竟看不出來,曾國藩還能不能帶兵打仗?說他師老無功吧,現在'長圍圈制'的法子也見效了。” “不錯!”慈禧打斷他的話說,“曾國藩就是能穩得住,得有個人幫他,從前是他弟弟,現在是他門生。既然他力保李鴻章,就叫李鴻章接欽差大臣的關防好了。” “那麼曾國藩呢?”慈安太后很快地又說:“讓他到京里來一趟吧!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這個主意好!”慈禧太后欣然附和。 “是!”恭王心裡在想,曾國藩如能內用,可以抵銷倭仁的滯而不化,對於洋務的開展,大有裨益,照這個打算,便不宜讓他回任,所以這樣答道:“既然曾國藩來京陛見,一時不便開欽差大臣的缺,可否讓李鴻章暫時署理?” 兩宮太后都同意他的辦法。恭王退了出來,隨即擬上諭進呈,同時找了寶鋆來,把派綿森和譚廷襄到湖北查案,以及叫胡家玉退出軍機的決定告訴了他。 寶鋆有些驚心!一個是大學士,一個是軍機大臣,處置如此嚴厲,不免駭人聽聞,因而建議,不必下明發上諭。恭王一向最聽他的話,依言入奏,兩宮太后亦無不可。但紙包不住火,官文和胡家玉立刻就被人在談論了。 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軍機,只有恭王和寶鋆兩個人。慈禧太后首先交代,李鴻藻百日將滿,應該照常入值。然後商量胡家玉空出來的那個軍機大臣缺,找誰來補? 從兩宮太后垂簾以來,立下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兩名漢軍機大臣以地域分配,一北一南,最初是李棠階和曹毓瑛,李棠階是河南人,算是北方,他死後補了直隸的李鴻藻。曹毓瑛是江蘇人,江西的胡家玉補了他的遺缺。現在胡家玉出了事,仍舊得找一個南方人來補他的缺。 這個人很難找,又要資望夠,又要操守好,而且還要謹飭自持,象潘祖蔭那樣,名士氣味極重,座上客常滿,交遊甚廣的人,就不適宜入參樞機。因此商量了半天,竟無結果。 退朝以後,恭王親自到李鴻藻寓所去傳旨,親王駕臨,儀從甚盛,李鴻藻是早有準備的,不便再執著於禮法,便以病來推託。特地裝得形容憔悴地接待恭王,自陳哀迫憂煎,精神恍惚,心跳氣喘,難勝艱鉅。然而談到胡家玉的遺缺,李鴻藻卻又保薦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左都御史汪元方,字嘯庵,浙江餘杭人,道光十三年的翰林,久任京官,庸庸碌碌。但正由於這個緣故,一保就準,上諭頒發,無不出於意外。 兩宮太后實在是很給面子了,而李鴻藻抱定主張,決不可像李光地那樣貪位忘親,所以依然哀詞告病,慈禧太后頗為不悅,派寶鋆去傳旨,大大地訓斥了一頓,無奈李鴻藻不為所動,寶鋆也就只好據實復奏。 “好在翁同和也很得力。”恭王這樣勸道,“就讓李鴻藻在家休養吧!” “這些人的意氣,真叫人頭疼!”慈禧太后忽然問道:“六爺,你知道不知道,曾國藩跟李鴻章也有意見?” 恭王只知道新練的淮勇與未裁撤的湘軍,勢如水火,這也是曾國藩在周家口調度吃力的原因之一,卻不知他們師弟之間也有意見,一時竟無從回答。 “曾國藩的家眷從四月裡就搬出江督衙門,回湖南去了。”慈禧太后說,“船到武昌,曾國荃留他嫂子在那裡過夏。曾國藩跟郭嵩燾做了親家,嫁女兒從船上發的轎。賠嫁只有二百兩銀子,曾國荃不相信,親自打開嫁妝來看,壓箱底兒的可不就是二百兩銀子?” 恭王大為詫異,一則不知此事,再則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知道此事?正在錯愕無從回答時,慈安太后開口了。 “這些話都不假。唉!也難怪曾國藩心境不好。又封侯、又拜相、又是兩江總督欽差大臣,誰知道境況這麼窘!” “我就不明白,曾國藩為什麼把家眷搬出衙門?他以為朝廷不會叫他回任了?還是李鴻章急於想接他老師那個缺,逼得他師母待不住了呢?六爺,”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朝廷不能待功臣這個樣子,讓曾國藩回兩江!叫李鴻章去打仗,由曾國藩替他籌餉,這才是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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