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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玉座珠簾(7-2)

慈禧全傳 高阳 9645 2018-03-14
看她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替吳棠抱屈,恭王便又加了一句:“吳棠這幾年很辛苦。等局勢稍微平定些,看那裡總督該調該補,再請旨簡放吳棠。” 這是因為他兩廣總督不能到任,預先加以安慰。慈禧太后當然懂恭王的意思,心裡覺得他很知趣,但表面上卻不便表示,只說:“都照你的意思辦好了。今天的旨意很多,先分兩三位出去,讓他們寫旨吧!” 恭王也正想如此辦,隨即作了個分配,由文祥、李棠階、曹毓瑛先退回軍機去“述旨”,他自己和寶鋆還有關於僧王的善後事宜要請旨,仍舊留在養心殿。 等文祥他們一回去,軍機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誠如慈禧太后所說,這天的“旨意很多”,指授方略,向來越詳越好,但以軍情機密,除非方面大員、專徵將帥,得以明了全盤部署,否則為求保密,措詞詳簡不同,因人而異。所以同為一事,發往山東的廷寄不能發往河南,而又有一事須分飭數省遵行,便得分抄數份。這都不能假手於人,全靠軍機章京的筆快。

等擬好旨稿,進呈核可,軍機大臣的曹毓瑛,分別緩急,吩咐先發“兩江”的廷寄,這是給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諭旨。洋洋兩千餘言,情詞殷切,如果一個人抄繕,得要好一會工夫,所以用“點扣”的辦法。 上諭的行款是有規定的,明發每頁六行,廷寄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點明全文字數,扣準每頁起訖,分開抄繕,即名為“點扣”。等抄好校對,一字不誤,方始粘連在一起,隨即加封鈐上軍機處的銀印,不到一個時辰,便已發出。 這樣一直忙到中午,猶未完畢。在養心殿也還未退朝,僧王生前的戰功,看來並不如何輝煌,但一死便讓大家亂了手腳,才知道他真是國之干城,因此兩宮太后悼念元勳,指示卹典特別從優。於是又召見禮部尚書,當面商定,除了發帑治喪、子孫襲爵以外,特謚為“忠”,配享太廟,那都是安邦定國,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榮。

此外還要籌劃財源。定陵工程,已費了一筆巨款,現在軍事逆轉,為激勵士氣,欠餉一定得發一發,這又是大費周章的事,商量的時間便久了。 這時已錯了傳膳的時刻,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飯,至此無不飢腸轆轆。君臣為國,枵腹從公,等退朝下來,剛回到軍機處,立刻便有小太監來傳旨:兩宮太后賞恭親王江米釀鴨子一大碗、三絲翅子一大碗、一品鍋一個、菠菜豬肉餡包子一大盤,由御膳房伺候。同時聲明:不必謝恩。 雖說“不必謝恩”,恭王還是必恭必敬地站著聽完。隨後御膳房便來開飯,照例的四盤四碗以外,加上太后所賞的菜,擺滿了一張大理石面的圓桌。恭王看在眼裡,感在心中,久矣沒有這樣的恩典了!不想一番挫折之後,复蒙眷遇,所不同的,從前傳旨是“賞議政王”,而今是“賞恭親王”,轉念到此,越覺悲歡不明。

'咱們五個人那吃得了這麼多? ”寶鋆提議:“給他們撥一半兒去吧! ” “他們”是指對面屋裡的軍機章京,恭王接口便說:“何必那麼費事?讓他們一塊兒過來吃好了。” “怕坐不下吧?”文祥說。 “不要緊,擠一擠,倒熱鬧。” 這下真是熱鬧了!滿漢章京各十六人,分成四班,滿漢各一班間日輪值,也有十六人之多,加上軍機大臣一共二十一個人,就換了特大號的圓桌面來,也還是坐不下。但恭王願與軍機章京會食,不便辜負他那番禮賢下士的美意,文祥便與李棠階、寶鋆,曹毓瑛,以及兩個“達拉密”坐一桌,讓其餘的陪著恭王在一起坐。 這頓飯吃得很香,一則是飢者易為食,再則是頗有“大團圓”的那種味道。恭王一高興之下,告訴寶鋆,每人送二百兩銀子的“節敬”。前方的士氣不知如何?軍機章京卻是感於恭王的體恤,人人效命,案無積牘,部署詳明。朝野之間,原以僧王陣亡,匪勢复熾,人心頗有浮動不安的跡象,現在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指揮若定,總算把那些無稽的流言平息下來了。

但是曾國藩未曾帶兵出省,總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連兩宮太后也已明白,自金陵一下,曾國藩唯恐位高謗重,凡有措施,無不以持盈保泰,謙讓退避為宗旨,寧願“求闕”,不願全美,尤其是蔡壽祺放了那一把野火,雖沒有燒到曾國藩身上,而以他的謹密深沉,必具戒心,未見得肯擔此重任。如果等他上疏一辭,再責以大義,寵以殊榮,雖可挽回,終嫌落了痕跡,於民心士氣,大有關係。這樣就不如“先發製人”,所以一連又發了三道措詞十分倚重的上諭,催他出兵。同時也知道曾國藩篤於手足之情,對他的那個“老九”,曲盡維護,唯恐不周,所以特別提到請假回籍的曾國荃,希望他銷假,“來京陛見”,以便起用,作為暗中的一種籠絡。 這還不夠,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曾國藩可能還會以湘軍裁撤,無可用之兵,難當重任作為推辭的理由,因又面請兩宮太后,明發上諭:“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曾國藩,現赴山東一帶督師勦賊,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均著歸曾國藩節制調遣,如該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即由該大臣指名嚴參。”

旨稿一送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好一會,不能定奪。慈安太后在側面望去,見那道上諭不過三、五十字,不解何以疑難如此? 她還未發問,慈禧太后卻先向她開了口:“有了這道旨意,曾國藩就跟'大將軍'一樣了!” “大將軍”是唯有近支親貴才能擔當的重任,曾一度讓年羹堯掛過這顆印,終以跋扈被誅。因為大將軍可以指揮督撫,若有不臣之心,便可釀成巨患,所以漢人從未擁有此頭銜。在咸豐初年,“老五太爺”以惠親王的身分,被授為“奉命大將軍”賜“銳捷刀”,其實等於一個虛銜。如今曾國藩受命節制三省,“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指名嚴參”,那把直隸總督劉長佑、山東巡撫閻敬銘、河南巡撫吳昌壽都包括在內,才真正是大將軍的職權。

慈安太后明白了她躊躇的緣故。想想也是,兩江總督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得意門生,陝甘總督楊岳斌替曾國藩辦過水師,閩浙總督左宗棠雖說與曾國藩不睦,但到底是一起共過患難的同鄉,加上陝西巡撫劉蓉,湖南巡撫李瀚章,廣東巡撫郭嵩燾,都與曾家有極密切的關係,看起來曾國藩的羽翼遍布天下。自開國以來,不要說是漢人,亦從無這樣一個臣子擁有這樣的勢力,倘或要造反,這反一定造得成! 曾國藩要造反?慈安太后自己都覺得好笑了:“蓋圖章吧!”她催著慈禧太后,語氣輕鬆,顯得把這道上諭不當一回事似的。 ※ ※ ※ 深宮樞庭,盼望曾國藩帶兵出省會剿的奏報,如大旱之望雲霓,那知倏忽半月,音信毫無。這時山東的捻軍,已由曹州往北流竄,正盤踞在“梁山泊”一帶。自從咸豐四年銅瓦廂決口,黃河奪大清河由北道出海,這里便成了運河與黃河交會之處,地形複雜,防剿兩難,而最吃重的是壽張到張秋那一段,劉長佑就在這裡沿北岸布防,苦苦撐持。倘或再無援師,捻軍一渡了河,自東昌而北,無險可守,雖有崇厚的一千五百洋槍隊,亦恐擋不住捻軍的馬隊。

終於曾國藩的奏摺到了,江甦的提塘官早已接到命令,江寧折差一到,便須報信,所以親到恭王府來通知。恭王便找了文祥等人,趕進宮去,等候召見,而且期待著會聽到極好的消息。 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鐘,夏至已過,白晝正長,恭王坐了一會,未見宮裡有話傳出來,也還不急。文祥心裡有些不安,急於想知道曾國藩奏報些什麼?便勸恭王“遞牌子”請見,正在商議著,值日的軍機章京來說:“上頭有折子發下來,到內奏事處去領了。” 果然是曾國藩的奏摺,打開一看事由:“遵旨前赴山東勦賊,瀝陳萬難迅速情形”,恭王倒吸了一口冷氣。 寶鋆心最急,開口便問:“怎麼說?” “'金陵楚勇裁撤殆盡',要'另募徐州勇丁,期以數月訓練成軍',此其不能迅速者一;”恭王一面看,一面說:“捻匪'積年戰馬甚多,馳驟平原,其鋒甚銳',要到古北口採買戰馬,加以訓練,此其二;'拒賊北竄,惟恃黃河天險',興辦水師,亦須數月,此其三。”

說到這裡,恭王住了口,雙眼緊盯在紙上,而眉目也舒展了,顯然的,曾國藩以下的話是動聽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不過……”他把奏摺遞了給文祥,“你們先看了再說。” 文祥看著便點頭,同時為寶鋆講述內容:“曾滌生只肯管齊、豫、蘇、皖四省交界十三府州的地方,以徐州為'老營'。你聽他的話:'此十三府州者,縱橫千里,捻軍出沒最熟之區,以此責臣督辦,而以其餘責成本省督撫,則泛地各有專屬,軍務漸有歸宿。'” “那好!”寶鋆欣然答道:“只要他肯管這十三府州就行了。” “你慢點高興!”恭王接口說道,“聽博川念下去。”於是文祥便提高了聲音念:“'此賊已成流寇,飄忽靡常,宜各練有定之兵,乃可製無定之賊!方今賢帥新隕,劇寇方張,臣不能速援山東,不能兼顧畿輔,為謀迂緩,駭人聽聞,殆不免物議紛騰,交章責備。然籌思累日,計必出此。謹直陳蒭蕘,以備採擇。”

“這也沒有什麼!無非……。” “莫忙!”恭王又說:“還有個附片。” 附片奏稱:“臣精力日衰,不任艱鉅。更事愈久,心膽愈小,疏中所陳專力十三府州者,自問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懇恩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稍寬臣之責任。臣仍當以閒散人員,效力行間。” 這一念出來,不但寶鋆,連文祥都覺得詫異。奏摺與附片的語氣頗有不同,前面已答應了的話,到後面忽又變卦,說是“能言不能行”,那麼到底是責成他“督辦”十三府州呢,還是“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 三個人反复推敲,才把曾國藩的吞吐的詞氣弄明白,照他的意思,最好讓他坐鎮徐州,練兵籌餉,居中調度,臨陣督師,應另有人。大家覺得他的打算也不錯,而且非如此不足以見其所長,無奈此時就找不出一個善於馭將而能親臨前敵,且在資望上可以成為曾國藩副手的人。

“真正是愛莫能助!”恭王苦笑道:“唯有催他早日出師,請他'挺'一下!” 商定了這個結論,只待明日請旨辦理,此刻就不必驚動兩宮。那知正要出門上轎,聽得後面有人大喊:“六爺請留步。” 回身看時,是春耦齋的一名首領太監,恭王便站住了腳等他。那名太監氣喘吁籲地請了安,好半晌才能說出話來。 “兩位太后剛剛才知道六爺進宮來了。傳旨讓六爺到春耦齋見面。” 等見了面,慈禧太后一開口就問:“曾國藩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臣已經仔細看了他的折子了。”恭王很謹慎地回答:“曾國藩辦事,向來講求紮實。現在盛名之下,更加小心,請兩位太后體諒他的心境。” “六爺!曾國藩的事,咱們作個歸結,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催他早日出師。”恭王答道,“其實曾國藩出省北上,無非借重他的威名,打仗要靠淮勇,李鴻章辦事一向周密明快,也最知好歹,君恩師恩,都不容他不盡心。讓他抽調勁旅,坐海船北上,也許已經出海,加上崇厚的洋槍隊,京畿重地,可保無虞。兩位太后,請寬聖慮。” 其時前方的局勢,已經可以令人鬆口氣了。因為李鴻章所派的五千人,已由潘鼎新率領,從上海下船,經海道到大沽口,登岸南下,攔剿捻軍。據見過這一支兵的人說,“淮勇”器械精良,精神飽滿,如新鉶初發,頗具銳氣。此外劉銘傳一軍亦已到達濟寧,雖然一到山東就跟素以蠻橫出名的陳國瑞所部,先打了“一仗”,而從聲勢上來說,到底是官軍增援。不過最重要的,還在曾國藩力任艱鉅,終於在五月二十三,江寧全城鳴炮恭送聲中,乘船出省,到山東督師。 ※ ※ ※ 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萬壽,宮裡唱了三天的戲。但兩宮太后的興致並不好,因為天氣太熱,小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行慶賀禮,多曬了一會太陽,便有中暑的模樣,卻又惦念著春耦齋的好戲,不肯安靜下來,又哭又喊,在養心殿鬧得不可開交。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問,自然不能安心聽戲。 慈禧太后則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還惦念著東陵。清朝自世祖以下,都葬在關內,世祖的孝陵,聖祖的景陵,高宗的裕陵在京東遵化縣西北的昌瑞山,總稱東陵。世宗的泰陵,仁宗的昌陵,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縣的永寧山,總稱為西陵。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還有兩個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而關外的馬賊,居然由喜峰口竄入關內,自遵化而西,過薊州逼近三河縣,離梓宮暫時安置的隆福寺,只有三四十里路。 那怪誰呢?多少年來京兵守關,只是虛應故事。南邐長城,就延安到遵化來說,大小關口就有五十六處,而僅僅喜峰口駐有旗兵二百,加上沿線的綠營兵丁一共不會超過五百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兒,卻與士兵的數目,相差無幾,因此,馬賊才得來去自如。 接到奏報,慈禧太后又急又氣,急的是馬賊騷擾陵寢,怕壞了風水,而且不日就要為文宗奉安山陵,如果馬賊膽敢犯蹕,看樣子官兵一樣地無計可施,這怎麼能叫人放心得下? 氣的是旗人真不爭氣!也不過三、五百馬賊,就已無計可施。她相信有湘軍在北方,最多調一千人,便可把這些馬賊“收拾”下來。於今只見從吉林將軍到直隸總督,無不張皇失措。因此,她對軍機大臣說的話,措詞相當尖刻。 恭王跟大家商議,認為除了嚴飭地方文武官員,各就轄區加意防守以外,得要動用器械精良的神機營方可收功。但是領兵的非一員大將不可。倒有一個旗營宿將在京里,那是明末袁崇煥的後裔,江寧將軍富明阿,不過他在揚州一帶與洪楊軍作戰,腿傷頗重,現在奉旨回旗養傷,實在無能為力。 於是文祥挺身而出,負起剿治京東馬賊的全責。 文祥所倚重的一個人名叫榮祿。此人字仲華,出身八旗世家,隸屬上三旗的正白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在洪楊初起時,戰歿於廣西,榮祿以蔭生補為工部主事,管理銀庫,這是個肥缺,卻不知怎麼得罪了肅順,差點以貪污的罪名下獄。等到文祥當工部尚書,榮祿的機敏頗受賞識。以後醇王接管神機營,大加整頓,榮祿由於文祥的推薦,當了“專操大臣”兼“翼長”。如鳥之兩翼,這“翼長”的職位,便等於醇王的左右手,神機營的兵權,至少有一半在他手裡。 文祥受命之日,與神機營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議,決定挑一千馬兵出發,這挑選的責任,就落在榮祿身上。 在禁軍中,神機營的身價特高,是就滿洲、蒙古、漢軍八旗的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中,特選精銳,另成一軍,總計馬步二十五營。但禁軍的腐敗,已非一日,所以名為精銳,不過與那老弱殘兵,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分而已。慈禧太后也聽見過許多禁軍的笑話,平時擺擺樣子,還不要緊,現在要出隊去打仗,非同小可。所以特地囑咐安德海,悄悄到南苑去看一看,到底是何光景? 南苑離著京城好幾十里路,等安德海趕到,挑選已經完畢。只見滿街的兵,有的架著鷹,有的提著鳥籠,三五成群,或者在樹蔭下談得興高采烈,或者圍著小販吃豆汁、涼粉,也有些馬兵在溜馬、刷馬,卻是光著膀子戴一頂紅纓帽,形象越發不雅。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機營的章京、管帶去打聽什麼,只好把在茶棚子裡歇足時所看到、聽到的情形,向慈禧太后回奏。 “這怎麼能打仗呢?”慈禧太后憂心忡忡地說。 “奴才還聽人念了兩句詩,也是挖苦咱們神機營的,叫做'相逢多下海,此去莫登山。'奴才問他,這兩句詩,頭一句的'下海',當然是指下巴頦上留的鬍子。” “什麼?”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問:“都留了鬍子了?” “是的。奴才也見了幾個。” 她頗有不信之意,又問:“'此去莫登山'是什麼意思呢?” “那個人說,下一句一個'山'字,上一句一個'海'字,指的是山海關,意思是說如果出山海關去剿治馬賊,要當心才好。” “嗐,神機營叫人損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 “奴才還聽見好些新聞……” 那確是“新聞”,說山東曹州六月裡下雪,杭州在閏五月間百花齊放。這些“新聞”不知真假,但欽天監奏報,說立秋那天風從兵地起,主有暴亂。天象示警,而人事如此,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 “奴才在想,不有齣戲叫《斬竇娥》嗎?”安德海自作聰明地,“大概僧王爺在曹州死得冤枉,所以那兒也跟《斬竇娥》一樣,六月裡下雪。不過杭州閏五月百花齊開,該是個好兆頭。” “什麼好兆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的斥責,“你不懂就少胡說。” 夏行春令,決不是什麼好兆頭。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軍機大臣們談論。恭王說他也聽見了這些“新聞”,完全是謠傳。如果雨雪失時,氣候不正,地方大員必有奏報,如今時隔多日;未見山東巡撫閻敬銘,浙江巡撫蔣益澧有何報告。另外可以專折言事的駐防將軍和學政,亦從未提及此事,可見得是荒誕不經的謠言。 慈禧太后認為雖是謠言,亦可看出民情好惡,人心向背。又說謠言起於局勢不穩,關外的馬賊,竄入關內,侵擾畿輔,百姓何能不起恐慌?然後又提到神機營,不斷搖頭嘆息,表示失望,說是所謂“整頓”,徒托空言,並無實效,這一次文祥帶隊勦賊,能不能成功,大成疑問。 她一個人說了許多話,又像責備,又像牢騷,語氣中還牽連著醇王。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除了唯唯稱“是”以外,不便多說什麼,倒是文祥,越次陳奏,頗有幾句切實的話。他說旗營的暮氣積習,由來已久,京城繁華之地,不宜練兵,現在派隊出京,恰是一個歷練的機會,他向兩宮太后保證,此去必有捷報。 果然,等文祥領兵一到,竄擾遵化、玉田一帶的馬賊,聞風先遁,他一面派兵駐守隆福寺,保護梓宮,一面派榮祿帶隊搜捕零星馬賊。同時查明了防務疏忽的情形,參劾直隸提督徐廷楷。經此一番整頓部署,東陵一帶,可保無虞,這才回京復命。 一到京,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大為獎勉。談到剿治馬賊的經過,文祥坦率陳奏,只是把馬賊驅出關外,如不能徹底清剿,難保不捲土重來。 慈禧對此特感關心。山東、河南、安徽的捻軍;陝西、新疆的回亂;以及福建、廣東的洪楊軍殘部;到底離京師還遠,只有關外的馬賊,一竄入關內便是畿輔重地,倘有疏虞,即成心腹之患。因此,聽了文祥的陳奏,她已在作派兵出關的打算。 但是,眼前已在三處用兵,再要清剿關外馬賊,既無可調之兵,亦無可籌之餉。這就非通盤籌劃不可了。 籌劃的結果,認為剿捻的軍務,非早日收功不可。曾國藩坐鎮徐州,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寇,主張堅決,拿他無可如何,那就只有在李鴻章身上打主意。於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給曾、李,說是:“河洛現無重兵,豫省又無著名宿將可以調派;該處居天之中,空虛可慮。因思李鴻章謀勇素著,且軍力壯盛,可以親歷行間。著即親自督帶楊鼎勳等軍,馳赴河洛一帶,扼要駐紮,將豫西股匪,迅圖撲滅,兼顧山陝門戶,俾西路張總愚等股匪,不致闖入,保全完善。一俟西路剿匪事竣,即行馳回兩江總督署任。” 這就是暗示,李鴻章如果不能消滅西路捻軍,就不用想再署理兩江總督。所以又有這樣的安排:“至兩江總督,事繁任重,李鴻章帶兵出省,不可無人署理;吳棠辦事認真,且在清淮駐守有年,於軍務亦能整頓,即著吳棠署理兩江總督,其漕運總督印務,即交與李宗羲暫行署理。江蘇巡撫與洋人交涉事件頗多,丁日昌籍隸粵東,熟悉洋務,以之署理江蘇巡撫,可期勝任。曾國藩等接奉此旨,彼此函商,如果意見相同,即著迅速復奏,再明降諭旨。”這最後一段話,明明白白地顯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脅的意思,倘或曾國藩依舊師老無功,他們師弟就不必再盤踞要津。 這時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為忙碌。在京各衙門,有職司的不說,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近畿地方官,則以護蹕為第一大事,尤其因為鬧馬賊的緣故,格外加強警戒。直隸總督劉長佑,兼署順天府府尹萬青藜,直隸提督徐廷楷,熱河都統麒慶,原已因此案得了很嚴厲的處分,倘或蹕道所徑,再發生什麼盜案,驚了大駕,非丟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大捕盜賊。抓到盜首,立刻請旨正法,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一時宵小匿跡,頗為清靜。 一過九月十五,車馬紛紛出東便門,在定陵有職司的官員,都取道通州,先趕去伺候。到了十七啟鑾那天,除去肅親王華豐,大學士賈楨、倭仁,軍機大臣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輪班進宮辦事以外,其餘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福晉命婦,都隨扈出京。兩宮太后的黃轎出宮,先到朝陽門外東嶽廟拈香,然後循蹕路緩緩行去。第一天駐蹕煙郊行宮,第二天駐蹕白澗行宮,第三天到了薊州,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謁梓宮。 第四天移靈,第五天皇帝謁東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宮,由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瑞常恭題神主,生於安樂,死於憂患的鹹豐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結束。 大葬禮成,兩宮太后在隆福寺行宮召見恭王及軍機大臣。由於定陵工程,辦得堅固整齊,典禮亦部署得十分周到,兩宮太后都很欣悅,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從寬,承辦陵工的大小官員,個個加官晉級。隨扈當差以及沿途護衛的兵丁員弁,各賞錢糧。一道道的諭旨發下去,無不笑逐顏開。 等處理了這一切,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大工真是辦得好!多虧六爺,一點兒不肯馬虎,咱們倒是怎麼謝謝六爺?” 聽得這一說,恭王趕緊說道:“臣不敢!”接著便跪了下來,“臣受恩已深,欲報無從,先帝的大事,臣理當盡心,決不敢再叨恩光。” “你不必辭!”慈安太后答道,“大大小小都有恩典,你功勞最大,反而例外,叫人瞧著不是不大合適嗎?” “兩位太后如此禮卹,臣實在感激。只是這半年以來,臣捫心自問,總覺得恩典太重,報答太少,深怕器滿易盈,遭人妒嫉。臣近來也很讀了幾本書,才知道'人貴知足',真正是至理名言。不但臣本心如此,就是臣女蒙兩位太后,恩寵逾分,封為固倫公主,臣也是想起來就不安,怕是福薄,當不起這個尊號。所以臣求兩位太后,不必為臣操心,再加恩典,就是臣女的封號,亦請收回成命。這都是臣肺腑之言,決不敢有一字虛假。”說罷,又免冠磕了一個頭。 兩宮太后為難了,不知如何處置?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暫時擱下,回頭先找個人來問一問再說。 找的這個人就是固倫公主——恭王的大格格。 “大妞啊!”慈安太后問道,“你每趟回去,看你阿瑪的意思,有什麼不足的沒有?譬如房子嫌不好啊,護衛不夠使喚啊,什麼的?” 已長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聽得這話,一雙極靈活的眼睛,頓時沉靜了,垂著眼皮,微微咬著手指不開腔。 “怎麼啦?”慈禧太后問。 “我在想嘛!”大格格抬起眼搖一搖頭,兩片翡翠秋葉的耳墜子直晃蕩。 “從沒有說過?” “沒有。”大格格嘟著嘴說,“每一趟回去,只聽見他嘆氣。” “這是為什麼?”慈安太后顯得很詫異地。 “從三月裡到現在就是這個樣,總是說:自己做錯了事,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現在懊悔也晚了!” 兩宮太后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顯然地,她們都立即會意了。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慈禧太后便問慈安太后:“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吧?” “我懂。可是怎麼替他挽回呢?” “找寶鋆來問一問再說。” 於是傳懿旨召見寶鋆。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話,是受了教導,讓她找機會進言的。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只問寶鋆,有什麼適當的辦法來加恩恭王。 寶鋆奏對得非常乾脆:“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擬。” “不要緊,”慈禧太后的語氣極柔和,“你說說!” 寶鋆想了想答道:“恭親王蒙兩位太后栽培,時時以盈滿為懼,實在不敢再妄邀恩典。這是臣所深知的。兩位太后果然看得恭親王襄辦先帝大事,必恭必敬,有條有理,那怕是一句話的天語褒獎,恭親王就終身感戴不盡了。”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裡所希冀的東西,點點頭說:“恭王愛惜名譽。只要他能像這幾個月一樣,事事小心,謹慎當差,我們姐妹自然保全他。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諭旨,怎麼能消掉,你們商量定了,寫旨來看。” 寶鋆一退出來便向恭王去道賀,這道優詔,少不得要曹毓瑛動筆。此外恭王堅持原意,要請兩宮太后撤銷大格格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則是表示他向兩宮太后的奏陳,確為“肺腑之言”,再則他也真的不願在自己府裡出一個公主,在儀制上惹出許多麻煩。 巡幸在外,辦事不按常規,有事隨時可以進見,那怕在路上亦可請旨。等擬好了旨,看看時候還早,恭王“遞牌子”說要謝恩,同時把旨稿放在黃匣子裡一併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立即召見,恭王磕頭說道:“臣蒙兩位太后,逾格保全,覆載之恩,粉身難報。只是臣女濫叨非分之榮,不怕臣及臣妻五中不安,亦恐臣女折福,仰懇兩位太后,鑑察微衷,收回成命!” “我看,”慈安太后望著右首說:“六爺的意思很誠懇,把封號改一改吧!” 兩宮太后當時便商議停當,撤銷“固倫”的名號,改封為“榮壽公主”,一切儀制服色,與麗太妃所出的大公主一樣。 聽得這樣的宣示,恭王不便亦不必再辭,便由曹毓瑛即時擬呈上諭,兩旨並發。 不久,大駕回京,接著便是奉文宗神牌入太廟的升祔典禮。奉安大典,一切順利,偏偏最後出了花樣,豫親王義道,禮部尚書倭什琿布,派充恭送神牌的差使,不想竟誤了到京的時刻,以致欽天監所選的吉時,不曾用上。此非尋常的疏忽可比,新近接替肅親王華豐而為宗人府宗令的惇王,具奏參劾。然後又是升祔禮成,頒發恩詔,雖都是例行公務,卻平白地替軍機上添了許多麻煩。 別人都還不在乎,身體衰弱的李棠階,卻經不起旅途辛勞,公務繁雜,終於病倒了,而且來勢甚兇,頗有不起的模樣。延到十一月初,終於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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