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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玉座珠簾(7-1)

慈禧全傳 高阳 10390 2018-03-14
第二天一早,恭王進宮,不到軍機處,在南書房坐。依然氣度雍容,跟值南書房的翰林,潘伯寅、許彭壽閒談那些名士近況,也問起張之洞、李端棻、黃體芳那些快“散館”的庶吉士,對於朝政,隻字不提。 在養心殿,軍機大臣奏對完畢,跪安之先,文祥踏上一步,莊容說道:“恭親王想當面叩謝天恩,在外候旨。” 兩宮太后相互看了一眼,接著慈禧太后便問:“還有幾起?” 召見通稱“叫起”,一批或者一個人稱為“一起”,問“幾起”即是問預定召見的還有幾批?這須問御前大臣才知道,而軍機奏對,關防極嚴,御前大臣照例遠遠地迴避。等找了來一問,說只有戶部侍郎崇綸一起。 “那就撤了吧!” “撤”了崇綸的“起”,自然是叫恭王的起。那些侍衛和太監,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一看這樣子,知道這天對恭王必有“恩典”——由紅發紫,由紫發黑,現在又要紅了,所以紛紛趕到南書房來報消息。其實他們也見不著恭王的面,只在南書房外面探頭探腦,與恭王的侍從打交道。不久,醇王的好朋友,新調了右翼前鋒統領,奉派御前行走的托雲保親自來通知召見。

進了南書房,他一面向恭王請安,一面說道:“王爺請吧! 上頭叫起。 ” “噢!”恭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立刻有名聽差把他的帽子取了來,戴好又照一照手鏡,出門之先,回頭對潘伯寅說道:“我新得了兩方好硯,幾時來瞧瞧,說不定能考證出一點兒什麼來!” “是!”潘伯寅答道:“回頭我給王爺來道喜。” 恭王彷彿不曾聽見,慢慢踱了出去。從南書房到養心殿,一路都有侍衛、太監含著笑容給他行禮。但是恭王卻是越走腳步越沉重,在南書房聊了半天,還是把胸中的那口氣沉穩不下來。他一直在想,見了面兩宮太后第一句話會怎麼說?自己該怎麼答?或者不等上頭開口,自己先自陳奉職無狀? 念頭沒有轉定,已經進了養心殿院子。太監把簾子一打,正好望見兩宮太后,這就沒有什麼考慮的工夫了,趨蹌數步,進殿行禮。

那略帶惶恐的心情,那唯恐失儀的舉動,竟似初次瞻仰天顏的微末小臣,恭王自覺屈辱,鼻孔已有些發酸,等站起身來,只見兩宮太后都用可憐他的眼色望著他,便越發興起無可言喻的委屈,連眼眶也發熱了。 是慈安太后先開口,她用一種埋怨的語氣說:“六爺,從今以後再別這樣子吧!何苦,好好的弄得破臉?你想,劃得來嗎?” 這句話一直說到恭王心底,多少天來積下的鬱悶,非發洩不可。於是一聲長號,撲倒在地!這一哭聲震殿屋,比他在熱河叩謁梓宮的那一哭還要傷心。新恨勾起舊怨,連他不得皇位的傷痛,都流瀉在這一副熱淚中了! “好了,好了,別傷心!”慈禧太后安慰著他,隨又向殿外的太監大聲喝道:“你們倒是怎麼啦?還不快把六爺給扶起來!”

這一罵便有兩名太監疾趨進殿,一面一個把恭王攙扶起身,慈安太后便吩咐:“拿凳子給六爺!”太監不但拿了凳子,還絞了熱手巾給恭王,他掩著臉又抽噎了好一陣才止住眼淚。 等他坐定下來,慈禧太后才面不改色地說道:“六爺,你也別怨我們姊妹倆。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這一點你總該明白?” “是!”恭王答應著,要站起身來回話。 “坐著,坐著!”慈安太后急忙擺著手說。 恭王是受了教訓的,如果坐著回話,又說是“妄自尊大,諸多狂傲”,所以還是站起身來答道:“臣仰體兩位太后保全的至意,豈敢怨望?” “你能體諒,那就最好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你的才具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耳朵根子也別太軟。” 這等於教訓他不可信用小人,恭王依然只能答應一聲:

“是!” “定陵的工程,你要多費心。”慈安太后說,“奉安的日子也快了。” “今年有個閏月,算起來還有半年的工夫。一定可以諸事妥帖,兩位太后請寬聖慮。” “還有皇帝唸書的事。現在雖派了七爺總司稽查,有空兒,你還是到弘德殿走走。” “是。”恭王答道,“醇王近來的閱歷,大有長進。派他在弘德殿總司稽查,最妥當不過。” “唉!”慈禧太后忽然嘆口氣,“提起皇帝唸書,教人心煩。下了書房,問他功課,一問三不知,簡直就是'蒙混差事'。 總還得找一兩位好師傅。 ” “翰林中,人才甚多,臣慢慢兒物色。” “對了,你好好兒給找一找。年紀不能太大,怕的精神有限。”慈安太后說。

“可也不能太輕。”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年紀輕的欠穩重。” “是!”恭王總結了兩位太后的意思:“總要找個敦品勵學,年力正強,講書講得透徹,穩重有耐性的才好。” “對了。”兩宮太后異口同聲,欣然回答。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照常例這就是恭王該跪安告退的時刻,但他意有所待,因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慈禧太后說,“我們姊妹倆再商量一下。” 恭王不無怏怏之意,但不敢露在臉上。等退了出來,依舊回到南書房來坐。這時隆宗門內,擠滿了人,就表面看,似乎各有任務,正在待命,實際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要打聽他為兩宮太后召見以後,有何後命?恭王明白他們的意思,心裡說不出的歉然與慚愧,尤其在發覺自己雙眼猶留紅腫時,更覺局促不安,於是吩咐“傳轎”一直回府。

到了府裡,他什麼人都不見,換了衣服,親手把小書房的門關上,一個人悄悄坐著,只覺一顆心比初聞慈禧手詔時還要亂,好久,好久都寧靜不下來,自覺從未有過象此刻這樣的患得患失。 於是他想到倭仁,還有從他一起“學程朱”的徐桐、崇綺——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據說都有富貴不動心的養氣工夫,果然能練到這一步,倒是祛愁消憂的良方。 心潮起伏,繞室徘徊,恭王自恨連杜門謝客的涵養都不夠,一賭氣自己又開了門,門外有五、六名聽差,鴉雀無聲地在守候著,使他微感意外。略一沉吟之間,聽得垂花門外,腳步聲、說話聲,雜沓並起,接著是一名專管通報的侍衛,輕捷地疾步出現,看見恭王,就地請了一個安,高聲說道:“文大人、寶大人來了!”

寶鋆在前,文祥在後,恭王先看見寶鋆的臉色,是那種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安然到達地頭,疲乏中顯得無限輕鬆,微笑著不忙說話,先要歇一歇,好好喘口氣的神情。文祥雖依舊保持著慣有的從容沉著,但眼中也有掩不住的欣悅。 一看這樣子,恭王舒了口氣,回身往裡走去,寶鋆跟著進門,先把大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然後便去解補褂的釦子。兩名聽差趕來侍候,接過他的帽子,他才能騰出手來,取出一張紙遞向恭王:“六爺,你看這個!” 是曹毓瑛的字,也有文祥勾勒增刪的筆跡,一看開頭,便知是明發上諭的草稿,他很用心地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 “諭內閣:聯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親王因謝恩召見,伏地痛哭,無以自容。當經面加訓誡;該王深自引咎,頗知愧悔,衷懷良用惻然。自垂簾以來,特簡恭親王在軍機處議政,已歷數年,受恩既渥,委任亦專;其與朝廷休戚相關,非在廷諸臣可比。特因位高速謗,稍不自檢,即蹈愆尤。所期望於該王者甚厚,斯責備該王也,不得不嚴。今恭親王既能領悟此意,改過自新,朝廷於內外臣工,用舍進退,本皆廓然大公,毫無成見;況恭親王為親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耶?恭親王著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复議政名目,以示裁抑。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圖報稱;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以副厚望!欽此。”

這道上諭對恭王有開脫、有勉慰,而最後責成他“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則是間接宣示於內外臣工:恭王重領軍機,雖未復“議政王”名目,而權力未打折扣,朝廷仍舊全力支持。命意措詞,綿密妥當,特別使恭王滿意的是“位高速謗”和“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的話,頗為他留身分,而這兩處都是文祥所改,恭王自然感激。 一場風波,落得這樣一個結果,總算是化險為夷,但回顧歷程,倍覺辛酸,恭王此時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向文祥和寶鋆拱拱手說:“辛苦,辛苦!不知何以言謝?” “言重了!”文祥正色說道,“六爺,大局要緊!” “是!”恭王也肅然答說,“明兒我就到軍機。” “唉!”這時寶鋆才抹一抹汗,嘆了口歡喜的氣,“我算是服了西邊了!”

※ ※ ※ 喧騰了一個多月的話題: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軍機的前因後果,自從那道天恩浩蕩的煌煌上諭一發,迅即消寂。這並不是因為恭王復領樞務,沒有什麼好談的,而是有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前科翰林“散館”授職和本科的狀元落入誰家? “散館”大考,一等第一名是張之洞,他原來就是探花,不算意外。緊接著便是殿試,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由皇帝親試。天下人才,都從此出,關係國運隆替,所以儀制極其隆重,由賈楨、寶鋆主考。會試及第的一榜新貢士共計二百六十五名,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門,各人都有兩三個送考的親友,在曉風殘月下東一堆、西一堆小聲交談著。到卯正時分,唱名進殿,單數從左掖門進,雙數從右掖門進,齊集殿前,由禮官鳴贊著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禮部散發題紙,然後各自就座,盡平生所學,去奪那名“狀元”。

殿試照例用策論,一共問了四條,先問“正學”源流,次問吏治,再問安民弭盜之法和整頓兵制之道,說是“凡茲四端,稽古以懋修途,考課以厘政績,除莠以清裡、詰戎以靖邊陲,皆立國之遠猷,主政之要務也。多士力學有年,其各陳讜論毋隱,朕將親覽焉!” 名為“親覽”,其實只看十本卷子。殿試的考官,稱為“讀卷大臣”,看得中意的,卷面上加一個圈,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讀卷大臣”。所以最好的一本卷有八個圈,那便是壓卷之作。以下九本的次序,也是按圈多寡來排。然後進呈御前,朱筆欽定。有時照原來的次序不動,有時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原試列入二甲的,變了第一,全看各人運氣。 殿試一天,“讀卷”兩天,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臨禦養心殿,宣召軍機大臣和八名讀卷大臣,八臣以協辦大學士瑞常為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十本卷子,捧上御案。慈禧太后已經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年癸亥,親手點過兩次狀元,所以不看文章,只看圈圈。很熟練地拿起第一本卷子,用長長的指甲挑開彌封,看狀元是什麼人? 一看之下,不由得失聲輕呼:“是他!”接著便怔怔地望著慈安太后。 “誰啊!” “賽尚阿的兒子崇綺。” 這一宣示,最感驚異的是那班軍機大臣,但遇到這樣的場合,唯有保持沉默,看兩宮太后的意思如何? “怎麼辦呢?本朝從來沒有這個規矩!”慈禧太后看著瑞常說。 看大家依舊沒有表示,慈禧太后頗為不悅。自從滿、漢分榜以來,旗人不管是滿州、蒙古,歷來不與於三鼎甲之列。因為旗人登進的路子寬,或者襲爵,或者軍功,胸無點墨亦可當到部院大臣,為了籠絡漢人起見,特意把狀元、榜眼、探花這三個人人艷羨的頭銜,列為唯有漢人可得的特權。祖宗的苦心,讀卷大臣豈能不知?雖說彌封卷子不知人名,但這本卷子出於“蒙古”,卷面卻有標示,然則這樣選取,豈非有意藐視女主不能親裁甲乙,存心破壞成法? 慈安太后也不以為然,不過她並不以為讀卷大臣有什麼藐視之心,只是一向謹慎,總覺得“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從來鼎甲都點漢人,不能忽而冒出一個“蒙古狀元”來! 所以神色之間,對慈禧太后充分錶示支持。 “怎麼辦呢?”慈禧太后低聲問她,“我看……。” “我看讓軍機跟他們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這是無辦法中的辦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這些上面魄力還不夠,懂得也不夠多,不能像前朝的皇帝——特別是“乾隆爺”,可以隨自己的高興而又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來,更動進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張了。 卷子仍由瑞常領了下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講話,恭王驚弓之鳥,不肯講話,其餘的人心裡都在想,“狀元”是讀書人終生的夢想,而崇綺在事先連夢想的資格都沒有,一旦到手,這一喜何可以言語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狀元,得了便宜的人,未見得感激,而崇綺那裡一定結了個生死冤家。這又何苦來? 於是相顧默然,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僵局。到底是年紀輕些的沉不住氣,內閣學士延煦便說了句:“只論文字,何分旗漢?” “不錯!”大家同聲答應,如釋重負。 當時便由曹毓瑛動筆,擬了個簡單的折片,由恭王和瑞常領銜復奏,事成定局。 消息一傳出去,轟動九城,有的詫為奇事,有的視為佳話,當然也有些人不服氣,而唯一號啕大哭的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新科狀元崇綺。 從他父親賽尚阿在咸豐初年,以大學士軍機大臣受命為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負責剿辦洪楊而失律革職以後,崇綺家一直門庭冷落,於今大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揚眉吐氣,自然要喜極而泣。 略略應酬了盈門的賀客,崇綺有一件大事要辦:上表謝恩。這又要先去拜訪前科狀元翁曾源——有這樣一個相沿已久的規矩,新科狀元的謝恩表,必請前一科的狀元抄示格式,登門拜訪時要遞門生帖子,致送贄敬。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床上發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擋駕,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和代見。 翁同和也是狀元,所以平日與他稱兄道弟的崇綺,改口稱他“老前輩”,一定要行大禮。 “不敢當,不敢當!”翁同和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兩人推讓了半天,終於平禮相見。翁同和致了賀意,少不得談到殿試的情形,崇綺不但得意,而且激動,口沫橫飛地說他平日如何在寫大卷子上下功夫,殿試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說他得狀元是異數,便這一點就可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學”,忘得乾乾淨淨,假道學的原形畢露,翁同和不免齒冷。 抄了謝恩表的格式,又請教了許多第二天金殿臚唱,狀元應有的儀注,崇綺道謝告辭,回家商量請客開賀,興奮得一夜不曾合眼。而就在這一天,蒙古的文星炳耀,將星隕落,僧王在山東中伏陣亡了。 ※ ※ ※ 僧格林沁自從上年湘軍克復金陵,建了大功,其後朝命曾國藩移師安徽、河南邊境,會同剿辦捻軍,認為有損威名,大受刺激,越發急於收功。其時捻軍張總愚流竄到河南鄧州,僧王初戰不利,幸虧陳國瑞及時赴援,反敗為勝,窮追不捨。那一帶多是山地,不利馬隊,屢次中伏,僧王更為氣惱,輕騎追敵,常常一日夜走一兩百里。宿營時,衣不解帶,席地而寢,等天色微明,躍然而起,略略進些飲食,提著馬鞭子自己先上馬疾馳而去,隨行的是他的數千馬隊,把十幾萬步兵拋得遠遠地。 就這樣,半年工夫把捻軍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由河南確山竄汝寧,經開封、歸德,往北進入山東省境,自濟寧、沂州,繞回來又到曹州,捻軍錶示只要官軍不追得那麼緊,讓他們能喘口氣,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這一仗在捻軍是困獸之鬥,官軍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軍重重包圍,沿空堡四周,挖掘長壕。一旦挖成,官軍便無出路,因而軍心惶惶,兼以糧草不足,整個部隊有崩潰之虞。 那些將官一看情形不妙,會齊了去見僧王,要求突圍,僧王同意了。於是分頭部署,僧王與他的部將成保作一起,派一個投降的捻軍,名叫桂三的前驅作嚮導。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時全靠酒來撐持,喝得醉醺醺上馬,一上鞍子就摔了下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喝醉了的緣故,馬出了毛病,釘掌沒有釘好,一塊馬蹄鐵掉了,馬足受傷,怎麼樣也不肯走,只好換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氣,一片漆黑。跌跌沖沖出了空堡,誰知桂三與捻軍已有勾結,帶了他的一百人,勒轉馬頭直衝官軍。外圍的捻軍,乘機進擊,黑頭里一場混戰,也不知誰殺了誰?人驚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各自收軍,獨不知僧王的下落。 當時亂哄哄四處尋查,只見有個捻軍,頭戴三眼花翎,揚揚得意地從遠處圩上經過。那個戰場上一共十幾萬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軍頭上,僧王頭上就沒有了。於是全軍慟哭:“王爺陣亡了。”一面哭,一面去找僧王的遺體,找了一天也沒有找著。 僧王對漢人,尤其是南方的漢人有成見,部下多為旗將,獨對陳國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這時一方面感於知遇之恩,一方面主帥陣亡,自己亦有責任,所以召集潰兵,流涕而言,他個人決心與捻軍決一死戰,願意一起殺賊的,跟著他走,不願的他不勉強。說完,隨即就上了馬。 這一下號召了幾百人,人雖少,鬥志卻昂揚,所謂“哀師必勝”,大呼衝殺,居然把大股捻軍擊退,殺開一條很寬的血路,同時也找到了僧王的遺體。 僧王死在吳家店地方的一處麥田裡。身受八創,跟他一起被難的,只有一個馬僮。陳國瑞與部卒下馬跪拜,痛哭一場,然後他親自背負僧王的遺體,進曹州府城,摘去紅頂花翎,素服治喪。 消息報到京城,朝野震驚。兩宮太后破例於午後召見軍機,君臣相對,無不黯然。首先商議僧王的身後之事,決定遣派侍衛隨同僧王的長子伯彥訥謨詁赴山東迎喪,輟朝三日,卹典格外從優,由軍機處會同吏部、禮部、理藩院商定辦法,另行請旨。 其次要商議繼任的人選,這才是真正的難題所在!朝廷在軍務上本來倚重三個人,東南曾國藩、西北多隆阿、而中原馳驅靠僧王。多隆阿在上年四月,戰歿於陝西,整整一年以後,僧王又蘧爾陣亡。旗營宿將雖還有幾個,但論威名將才,無一堪當專徵之任。而流竄飄忽,詭譎凶悍的捻軍,如果不能及時遏制,乘大將損折,軍心惶恐之時,由山東渡河而北,直撲京畿,那時根本之地震動,可就要大費手腳了。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內心無不焦灼,但怕兩宮太后著急,對兵略形勢,還不敢指陳得太詳細,但無論如何輕描淡寫,山東連著河北,就像天津連著北京那樣,是再也清楚不過的事。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如今命將代替僧王,主持剿捻的全局,是必須即時決定的一件大事。 說了幾個旗將,這也不行,那也靠不住,慈禧太后不耐煩了,“別再提咱們的那班旗下大爺了!”她向恭王說,“我看,還是非曾國藩不可。” 這是每一個人心裡都想到了的人。但剛剛發生過蔡壽祺那件隱隱然曾指責恭王植黨,結曾國藩和湘軍以自重的大參案,誰也不肯貿然舉薦。恭王尤其慎重,一接僧王陣亡的消息,就考慮過此事,他認為曾國藩是接替僧王萬不得已的人選,能夠不用,最好不用。現在雖奉懿旨,卻仍不能不陳明其中的關係,萬一將來曾國藩師老無功,也還有個分辯責任的餘地。 “回奏兩位皇太后,”他慢吞吞地答道:“曾國藩今非昔比了。他也有許多難處,怕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 “怎麼呢?” “金陵克復,湘軍裁掉了許多。他手下現在也沒有什麼兵。” “兵可以從別地方調啊!而且李鴻章不也練了兵了嗎?”慈禧太后又說,“就照去年秋天那個樣子辦好了。” “是!”恭王口中答應,心裡不以為然,但目前已無復過去那種犯顏直奏,侃侃而談的膽氣了,所以先延宕一下,作為緩衝:“容臣等通籌妥當,另行請旨。” 在奏對時一直不大發言的文祥,覺得此時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因而也越班陳奏:“請兩位皇太后,準如恭親王所請。僧王殉難,關係甚大,除了軍務以外,以僧王威望素著,凶信一傳,民心士氣,皆受影響,都得要預先設法彌補。謀定後動,庶乎可保萬全,此時不宜自亂步驟。” “對了!安定民心也很要緊。不過現在也沒有什麼從長計議的工夫,你們連夜商量吧!明兒上午'見面',就得'寄信'了!” 恭王退出宮來,立即派人把吏部尚書瑞常和朱鳳標,戶部尚書羅惇衍,兵部尚書載齡和萬青藜請了來,就在軍機處會談。找了這些人,要談的自然是調將、籌餉和練兵。未入正題,先有無數嗟嘆,瑞常尤其傷感,不斷揮涕,講了許多僧王的遺聞逸事,然後又談卹典,又說捻軍所經各省的地方官,未能攔截迎剿,以致僧王輕騎追敵,身陷重圍,應該有所處分。 這樣扯到旁枝上談了好半天,暮色已起,宮門將閉,恭王不得不攔住話頭,宣示了懿旨,問大家有何意見? “也只有曾滌生的聲望,才能壓鎮得住。”瑞常問道,“那麼,江督誰去呢?” “上頭的意思,照去年秋天的樣子辦。” 去年秋天朝命曾國藩赴安徽、河南邊境督師會剿,是由江蘇巡撫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漕運總督吳棠兼署江蘇巡撫,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吳仲宣已調署兩廣,目前雖未離任,不過說起來以粵督兼署蘇撫,體制似乎不合。” 大家都點點頭,但誰也不開口,吳棠是慈禧太后的人,他的出處以不作任何建議為妙。 “博川!”恭王看這樣子,便問文祥,“你看蘇撫該找誰?” “內舉不避親,劉松岩。”劉松岩名郇膏,現任江蘇藩司,與文祥是同年,所以他這樣說。 這一說,大家也都點頭,劉郇膏一直在江蘇,頗有能名,現任巡撫升署總督,則藩司升署巡撫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文祥又談到吳棠。他已調署兩廣,但以彭玉麟繼他的遺缺,卻一直不肯到任,因而吳棠也就走不了,兩廣總督一直由廣州將軍瑞麟署理著。這個虛懸之局,不是長久之計,而關鍵在彭玉麟。他問:“彭雪琴到底怎麼個意思呢?如果他一定不干漕督,不如趁此另作安排。” “你看如何安排?” 文祥不曾開口,寶鋆說了:“吳仲宣在江蘇多年,現在曾滌生移師北上,糧台還要靠他。不如奏請留任吧!” “話是不錯。你要知道,同為一'督',價錢可不一樣。”恭王低聲說道:“把吳仲宣那個煮熟了的鴨子給弄飛了,上頭未見得依!”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銳氣大消,李棠階頗為不耐,當時就把水煙袋放了下來,紙煤兒扔在痰盂裡,那模樣是有番緊要話要說,大家便都注目了。 “王爺!”李棠階的聲音很大,“大局動盪,兵貴神速,如何援山東,保京畿,該有個切實辦法談出來。今日之下,何暇談人的爵祿?” 話鋒是對著吳棠,而鋒芒畢露,在座的人都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覺,只是這一刺就像下了針砭,精神一振,都朝“援山東,保京畿”的大局上去想了。 “文翁責備得是。”恭王略帶慚愧地說,再要有話卻已被李棠階打斷。 “王爺言重!我豈敢有所指責?不過,談維持大局,在外既然少不了曾滌生,在內就少不了王爺。內外相維,局勢雖險無虞!王爺仍舊要不失任事之勇,才是兩宮太后不肯讓王爺'自耽安逸'的本意!” 這番話說得很精闢,而且是所謂“春秋責備賢者”之義,恭王深為敬服,謙抑而懇切地點著頭。同時也真的受了他的鼓勵,擺脫各種顧慮,很切實地談出了一些辦法。 會議未終,宮中又發下來幾道軍報,是山東巡撫閻敬銘和直隸總督劉長佑奏報僧王陣亡,捻軍流竄,防區告警的情形,山東自曹州以北數百里間,一片緊張氣氛。閻敬銘已經由東昌趕回省城濟南去部署防守,此外就只有山東藩司丁寶楨的三千人,扼守濟寧,奏摺中特地聲明“能守不能戰”。 “濟寧過去就是曲阜,聖蹟所在,地方自然要出死力保護,捻匪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西面大概不要緊。” 大家都同意曹毓瑛的看法,然則東面和北面呢?曹州東北就是直隸省界大名府一帶,劉長佑親自在那裡督剿,但兵力也很單薄。 “曾滌生打仗,一向先求穩當,等他出兵,恐怕緩不濟急。”恭王沉吟了一下,面色凝重地說:“又非大動干戈不可了。” 這表示調兵遣將,很有一番斟酌,天色已晚而非片言可盡,大家都主張一面商議,一面下旨。於是先把派曾國藩即行“前赴山東一帶督兵勦賊,兩江總督著李鴻章暫行署理”的上諭擬好,由軍機章京敲開宮門,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正在悼念僧王,慨嘆旗將後起無人,當年進關,縱橫無敵的威風,盡掃無遺。看到進呈的旨稿,不免又提到曾國藩,虧得罷黜恭王一案,沒有上蔡壽祺的當,把曾國藩牽連進去,不然此刻就很尷尬了!且不說曾國藩自己的想法如何,朝廷也不好意思再責以重任。兩宮太后心裡都這麼在想,卻都未說出口來,只是很快地鈐了“禦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仍舊送了出來,由軍機以“廷寄”的方式,交兵部連夜派專差,飛遞金陵。 軍機處的會議,移到了恭王府,但與會的人,除了軍機大臣以外,只有一個兵部尚書載齡。這個被慈禧太后譏為“筆帖式”的大臣與會,只因為他數字記得熟,那裡有多少兵馬?問他便知,省得去查。 經過徹夜的會商,大致算是部署停當。那時已交丑時,在內廷值日的官員,平常在這時刻也就該起身,預備進宮,此時自不必再睡,更不必回府。恭王派人煎了極濃的參湯,備下極滋養的點心,加上一遍一遍的熱毛巾把子送來擦臉,所以雖然辛勞了一晝夜,精神倒都還能支持。 一早進宮,值班的軍機章京已經把例行的事務都料理清楚,預先知道今日召見,要在御前敷陳軍務,並已預備了一張直、魯、豫、皖、蘇五省的地圖。恭王親自仔細看過,另外加上了一些記號,捲起備用。 平日軍機進見,總在辰正時分,這天特別提早,自鳴鐘上七點剛過,蘇拉就來禀報:“上頭叫起。”見了面,慈禧太后先就訝然問道:“怎麼?你們臉上的氣色都不大好!” “臣等因為軍情緊急,商量了一夜,到現在不曾睡過。” “哦!”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雖未再說什麼,但感動嘉慰的神色,相當明顯。 “臣等商議,京畿重地,務須保護,總要教捻匪一人一馬不入直隸境界,才是萬全之計。現在擬定了三方面兜剿的方略,請旨施行。” 接著恭王便在御案前展開了地圖,其餘四樞臣也立近御案,幫著講解。由兩江北上的軍隊,雖由曾國藩統帶,其實“淮軍”已代“湘軍”而起,所以李鴻章的責任甚重,除了劉銘傳一軍,原已奉旨由徐州北上,應該嚴飭加緊赴援以外,另外責成李鴻章在所屬各軍內,抽調勁旅,由上海乘輪船循海道北上,或者由膠州登岸,西趨濟南,或者由天津登岸,南下山東,這樣就可趕在捻軍前面,迎頭痛剿。 慈禧太后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問,曾國藩出省會剿,由南往北襲捻軍的後路,豈非把他們由山東往直隸攆?這時一聽恭王的解釋,才算明白,“對了!”她欣快地說,“是要這樣在前面攔住才是辦法。可是李鴻章的隊伍趕得上嗎?” “火輪船走得快,只要劉長佑和閻敬銘能把捻匪擋一擋,有那麼半個月的工夫,淮勇就可以佔先。” “那麼,劉長佑、閻敬銘能擋得住擋不住?我看直隸和山東的兵力都單薄。” “臣等已經都核計過。”恭王從容答道,“能夠抽調精兵增援直、魯。” 恭王口中的“精兵”,是號稱知“洋務”,以兵部侍郎參贊直隸軍務,並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的崇厚,所統帶的“洋槍隊”,預備抽調一千五百名,由崇厚親自率領,開赴前線,歸劉長佑節制。並再飭署理吉林將軍皂保、黑龍江將軍特普欽,各派五百馬隊,星夜馳入關內,會同勦賊。 “洋槍隊”器利,馬隊輕捷,人數雖少,效用極大。 此外還要分會河南巡撫吳昌壽帶兵出省會剿,湖廣總督官文抽調楚北九營赴直東交界之處支援,漕運總督吳棠派屬下砲艇夾攻。諸路會師,厚集兵力,真正是恭王所說的“大動干戈”。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陳奏,非常滿意,不斷點著頭對慈安太后說:“妥當得很。” 於是恭王乘機提到吳棠的留任,“吳棠在兩淮多年,督辦糧餉,甚為得力。”恭王停了一下,看慈禧太后傾聽而無所表示,才接下去又說:“曾國藩、李鴻章都要靠他作幫手,現在曾國藩督兵北上,更非吳棠替他辦糧台不可。臣的意思,彭玉麟情願辦理長江水師,幾次懇辭漕督,不如就讓吳棠留任,人地比較相宜。” 慈禧太后沉吟了,不過也不太久,“如果非吳棠不可,那就讓他留任好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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