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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玉座珠簾(3-1)

慈禧全傳 高阳 8646 2018-03-14
德祿的約會,安德海不曾忘記,但一則是真抽不出空,二則也要擺擺架子,所以那天說定以後,結果讓德祿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機會遇到他,已是臘月十幾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爺,你冤得我好苦!今兒個讓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祿當時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細談。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內務府來辦事,那有功夫跟他糾纏?說好說歹,賭神罰咒,一準這天夜裡赴約,德祿才肯放手。 這一次他未再爽約,倒不是想補救信用,是看德祿如此認真,可見得他所說的“弄幾兩銀子過年”的話,不是胡扯。而且,看樣子要弄這幾兩銀子,還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錢的份上,且走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宮下鑰,安德海便趁這空檔,向屬下的太監,悄悄囑咐了一番,從後門溜出長春宮,迤邐而至內務府後身,西華門以北的地方。那裡有一排平房,作為內務府堆積無用雜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處,西六宮的太監也常在那裡聚會消遣。等他推進門去,只見屋裡生著好大一個火盆,桌上有酒有菜,還有幾個素來跟他接近的太監和內務府的筆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見他到,紛紛起身招呼,看樣子是專等他一個,安德海心裡歡喜,對德祿的詞色便大不相同了。

“來吧,來吧!喝著,聊著!”安德海一面說,一面把腿一抬,老實不客氣高踞上座,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往旁邊一伸,有人巴結他,慌忙接了過去,放在帽架上。 這算是做太監的,一天最輕鬆的一刻,但得有頭有臉的“人物”,才有資格在宮門下鑰之後,到這裡來喝喝酒,聊聊天,推幾方牌九,擲兩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無忌憚,鬧出事來,處分極重。 這天因為有事談,不賭錢。起初談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裡,聊到那裡,真正是“言不及義”。這不盡關乎太監的智識,而是他們的秉性與常人不同,天生就歡喜談人的陰私,最通行的話題是談宮女,誰跟誰為了一隻貓吵架,誰偷了誰一盒胭脂,誰臉上長了疙瘩,甚至於誰的月經不調,談來無不津津有味。若是那個宮女認了那個太監做“幹哥哥”,更是一件談不完的新聞。

就這樣胡言亂語耗了有個把時辰,德祿向安德海使了個眼色,趁大家正在談放出宮去的雙喜,特為進宮來叩見慈安太后,談得十分起勁時,兩個人一先一後,溜了出來,在廊上密語。 “有個土財主,也不怎麼有錢,想弄一張太后賞的'福' 字,肯出四十兩銀子。 ” “就為這個啊?”安德海訝然相問,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的態度。 “這不相干!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算了。” “不是不能辦。”安德海說,“我不少這四十兩銀子花。” “那就說正經的吧!” 德祿所說的“正經”事,是為人圖謀開復處分。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在咸豐九年分發江蘇,奉委辦理厘捐,第二年閏三月,洪軍十餘萬猛撲“江南大營”,官軍四路受敵,提督張國樑力戰不支,與欽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陽,在城外遇敵,官軍因為欠餉緣故,士氣不振,一戰而潰,張國樑策馬渡河,死於水中。和春奪圍走常州,督兵迎戰受了重傷,死在無錫滸墅關。

“江南大營”就此瓦解,常州、蘇州,相繼淪陷,於是由蘇而浙,東南糜爛。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魚,就此發了財的,那姓趙的候補知縣,就是其中之一。 辦厘捐並無守土之責,姓趙的原可到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安慶大營”去報到,聽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辦之中,同時還有十幾萬銀子的厘捐,未曾解繳,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戰局告一段落,曾國藩與新任江蘇巡撫薛煥,清查官吏軍民殉難逃散的實況,那姓趙的經人指證,攜帶了大筆稅款,逃往上海,於是被列入“一體緝拿,歸案訊辦”的名單之內。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這個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兒去了?”德祿說:“嗨!就逃在京里。

你說他膽子大不大? ” “這小子挺聰明。他逃對了!”安德海點點頭,頗為欣賞其人,“天子腳底下,紅頂子得拿籮筐裝,誰會把這麼個人看在眼裡,去打聽他的底細?不是逃對了嗎?” “對了,這小子是聰明。他看這半年,好些個受了處分的,都開復了,他也想銷銷案,出出頭,然後再花上一兩萬銀子,捐個'大八成花樣',新班'遇缺先補',弄個實缺的縣太爺玩兒玩兒。”德祿緊接著又說,“二爺,這小子手裡頗有幾文,找上了咱們哥兒,不是'肥豬拱門'嗎?” “嗯。你說,怎麼樣?” “能把他弄得銷了案,他肯出這個數。”德祿放低了聲音說,伸出來兩個手指。 “兩萬?”

“兩萬。”德祿說:“二爺,辦成了你使一半,我們這面還有幾個經手的,一起分一半。”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安德海怦然心動!但是這幾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對這些情況已頗有了解,心裡在想,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已經因失地潛逃,砍了腦袋,江蘇巡撫徐有壬早就殉了難,能夠出面替姓趙的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這就難以措手了。 “他打過仗沒有?”安德海問,如果打過仗,有統兵大員為他補敘戰功,奏保開復,事情也好辦些。 “沒有。從沒有打過仗。” “那……,”安德海突然靈機一動,“吳棠一直在江蘇辦'江北糧台',那跟辦厘捐的可以扯得上關係,吳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讓他給上個折子,一定管用。”

德祿苦笑了:“第一個要抓那姓趙的,就是吳棠。” “這可難了!”安德海使勁搖著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不管它了,揭過這一篇兒去,沒有辦法也能掙他一吊銀子。” “噢!”安德海詫異,“有這麼好的事?” 於是德祿又說了第二個計劃。這就完全是騙局了!德祿也跟人請教過,知道開復處分這一層,不容易辦到,所以對安德海並未存著多大的希望。剛才只不過把前因後果談一談,倘或安德海能辦得到,自然最好,辦不到再講第二個計劃也不遲。這個計劃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辦得到。 “現在外面都知道,西邊的太后掌權,也都知道你安二爺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紅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維人!”安德海其詞若有憾地揮著手說:“談正經的吧!”

德祿尚未開口,只覺眼前一亮,門簾掀開,有人走出來大聲說道:“怎麼回事?我們酒都喝完了,你們還沒有聊完? 來,來,我做寶,來押兩把。 ” “不行!”德祿答道,“你們玩兒去吧,我跟安二爺還有事要談。” “有事要談,也何妨到屋子裡來?外面挺冷的。” 不說還好,一說果然覺得腳都凍麻了。好在別人要賭錢,不會注意他們談話,德祿和安德海便進屋來,就著剩酒殘餚,繼續密議。 德祿能從姓趙的那裡,兜攬上這筆買賣,就因為有安德海這條路子,而姓趙的並不懷疑安德海的神通,卻懷疑德祿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證明了這一點,姓趙的便會上鉤。 “二爺!”德祿說明了經過,問一句:“你看怎麼樣?”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唯有一層顧慮,“拿了他的錢,事情沒有辦成,他不會鬧嗎?”他說,“這一鬧出來,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個'黑人',一鬧,他自己先倒霉。再說,咱們用他的錢也不多,他這個啞巴虧吃得起!” “嗯,嗯!”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別有會意,但在德祿面前,決不肯說破,簡簡單單答了一個字:“行!” “那麼,二爺你那一天有空,說個日子,我好讓他請客。” “請客不必了。後天下午,我到一到,照個面兒就得走。 那一天我要上珠寶市。 ” “上珠寶市干嗎?” “上頭有幾件首飾,在那兒改鑲,約了後天取。” “好極了!”德祿高興異常,“二爺,事兒準成了!你先上珠寶市,取了首飾就到我家來。”

事情說停當了,安德海不肯虛耗工夫,忙著要睡一會,好趁宮門剛開,就回長春宮去當差。可是心裡是這樣打算,歪在里間的一張炕床上,卻是怎麼樣也睡不著;他是在想著那一萬兩銀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權,憑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這樣的事一定辦得成功。而現在,就算“上頭”給面子答應了,依然無用,因為恭王那一關,必定闖不過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氣,但又無可如何,只好強自為自己解勸:恭王的人緣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風光的日子想來也不久了,且等著看他的。 拋開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後,忽然興起一種百事無味,做人不知為了什麼的感想。他在想:妻財子祿,第一樣就落空!雖聽說過,有些太監照樣娶了妻妾,那也不過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不如沒有倒還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從前是誰發明了太監這麼個“人”?這個混帳小子!他在心裡毒罵:活著就該千刀萬剮,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頭一天晚上萬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卻又精神抖擻,把夜來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等兩宮太后退了朝,在長春宮伺候著傳過中膳,慈禧太后問道:“我的月例關來了沒有?” “早關來了,還有年下分外的一千兩銀子,都收了帳了。” “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這是她對娘家又有賞賜。安德海最樂於當這種差,可以藉此機會在外面散散心,辦一辦自己的事,同時打聽些消息來報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歡心。但年下雜務甚多,這一天到了方家園,第二天又要出宮到珠寶市,再赴德祿之約,耽誤的時間太多,不如並在一起辦,豈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賞賜的銀兩、衣飾、食物等等打發下來,便即說道:“跟主子回話,送去改鑲的首飾,原約了明兒取,也許今天就好了,奴才順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來,也省得明兒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兒還沒有好,奴才就在那兒坐催,讓他們連夜趕工,明兒一早,奴才帶回來。” “你說在那兒坐催,是在那兒坐一夜嗎?” 安德海話裡玩弄的花樣,又讓她捉住了,趕緊跪下來答道:“快過年了,奴才家裡有些個帳要料理,原想請主子賞一天假,看宮裡事兒多,不敢開口。今兒奉旨辦事,奴才求主子準奴才抽個空兒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請假回家,那一次我沒有准你?為什麼要撒謊?”慈禧太后罵道:“下賤東西,滾吧!” 安德海一向以為挨“主子”的罵,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興興地磕了頭。一面派人挑了東西,先到敬事房領了攜物出宮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祿,把約會的日期,提前一天,並且說明了要到德祿家吃晚飯。 坐車出宮先到方家園,把慈禧太后的賞賜,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監和蘇拉,然後趕到珠寶市。慈禧太后討厭綠的顏色,因為通常嫡室穿紅,側室著綠,所以綠色在她成為忌諱,所有鑲翡翠的首飾,都改鑲紅寶石,卻又嫌內務府的工匠,墨守陳規,變不出新樣,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來鑲。宮裡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飾,珠寶舖一點不敢馬虎,早已趕辦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價到內務府去領,二八回扣卻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寶市到德祿家並不遠,安德海散著步就走到了。進胡同不遠,遙遙望見德祿在迎候,彼此目視招呼,德祿快步迎了上來,極高興地說:“好極了,好極了!我就怕你來得晚了費手腳。” “怎麼回事?” 德祿朝他頭上望了一下,低聲答道:“我給你預備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會意,是要叫他裝得闊些。裝窮非本心所願,或者不容易,裝闊在他來說,是不必費心的,肚子裡裝滿了說出來可以擺闊的珍聞軼事,隨便談幾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祿家,就聞見一股油漆味道,大廳剛剛修過,新辦了一張紅木大炕床,牆上一面是張大壁畫,畫的一株楓樹,樹下系一匹白馬,樹上有隻猴子,正伸下長臂,在撩撥那匹白馬,角上題了四個大字“馬上封侯”。這面牆上是四張條幅,真草隸篆四幅字,上款題的是“祿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蔭、許彭壽、李文田、孫詒經。 “乖乖!”安德海做個鬼臉,指著牆上說:“這都是頂兒尖兒的名翰林,三個在南書房,一個是左副都御史,這四條字,名貴得很吶!靠得住嗎?” 德祿臉一紅:“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廠甸的榮胖子給我找來的。一共才花了八兩銀子。” “不貴。”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衝那姓趙的小子,趕著辦來的吧?” 德祿也報以一笑,領著他到了“書房”,從抽斗裡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藍翎換了下來。又取一面鏡子照著,“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監戴花翎,連安德海自己都覺得好笑,但關起門來,不怕有人看見,只要能把姓趙的唬住就行了。 “姓趙的什麼時候來?” “還有一會兒。”德祿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點兒來,咱們倆好先商量商量。” “對了!我該談些什麼啊?” “那還用我說嗎?反正一句話,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錢花夠了就有辦法。” 話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趕緊問道:“他倒是預備花多少錢吶?” “我不早說過了,要真能辦成了,他肯出二萬。現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他這麼點兒錢,心太狠了會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話,但此時也無從究詰,心裡想,先不管它,把一千兩銀子弄到了手再說。倘或德祿有不盡不實之處,隨後再跟他算帳。還有姓趙的是個“黑人”,看情形另外可以設法敲一筆。這件“買賣”,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爺!”德祿問道:“明兒把銀子拿到了,我打一張鋃票,送到府上,還是等你來取?” “我到內務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問:“這姓趙的住在那兒?” “啊!住得可遠著吶。”德祿顧而言他地說,“安二爺,你坐會兒,我到外面去看看。” 兩個人都是“狠人”,一個想探出了姓趙的住處,好直接打交道,一個猜到了心思,偏不肯說。這一下安德海越發懷疑,認定了德祿另有花樣。 坐不多久,聽得腳步聲響,抬眼望去,只見德祿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走了進來,那自然是姓趙的。他生得極粗濁,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緞的羊皮坎肩,那樣子就像油鹽店管帳的,怎麼樣看,也不像能拿出兩萬銀子來打點官事的人。 推門進來,德祿為姓趙的引見:“這位是長春宮的安總管。” “安總管!”姓趙的異常恭敬,請個安說:“你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刺刺地,只拱拱手就算還了禮,接著轉臉來問德祿:“這位怎麼稱呼?” “姓趙,行四,趙四爺。” “喔,趙四爺。台甫是那兩個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說,還是聽不懂“台甫”這兩個字,只說,“安總管叫我趙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個曖昧的微笑,轉臉對德祿說道:“你說趙四爺有件什麼事來著,得要我給遞句話,自己人不必客氣,就說吧!” “不忙,不忙,咱們喝著聊著。” 於是就在德祿的“書房”裡,搭開一張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祿和趙四左右相陪,敬過兩巡酒,德祿開始為他吹噓。 “趙四爺,今兒算是你運氣好,也是安總管賞我一個面子,才能把他請了來。”他向趙四說,“你從沒有到宮裡去過,那知道安總管在裡頭那個忙呀,簡直要找他說句話都難。我說,安總管,”轉過臉來,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讓趙四爺開開眼!” 安德海會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來拾掇的,還不是什麼好東西。也罷,拿來給趙四爺瞧瞧吧!” 於是德祿去把安德海帶來的那個布包捧了過來,打開來,裡面是個黃緞包袱,包著個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盒,大盒子裡又是許多小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開,寶光耀眼,美不勝收。趙四臉上,頓時有了肅然起敬的神色。 “請教安總管?”趙四指著一盒翡翠說:“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麼,一塊沒有用上?” “我們太后不愛綠顏色的東西。” “喔,為什麼呢?” “這……”安德海又是一個矜持的微笑,“這可不便跟你說了。” “宮裡有許多機密,連我們在內廷當差的都不知道。”德祿向趙四湊過臉去,放低了聲音,顯得極鄭重似地,“趙四爺,你回頭聽安總管跟你說說兩宮太后跟皇上的事,不過,你可得有點兒分寸,別在外面多說,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是,是!”趙四拚命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於是由德祿穿針引線,很巧妙自然地讓安德海得以大談官闈秘辛。一開始就很成功,因為談的是肅順的往事,安德海是身歷其境,而且發生過作用的人。談到與慈安太后的心腹宮女雙喜,合演“苦肉計”那一段,連德祿在內務府多年,也還是初聞,所以停杯不飲,聚精會神地傾聽。這樣一襯托,越發顯出安德府的“權威”。趙四大為興奮,自以為找到了一條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談得告一段落,德祿指著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對趙四說,“就為了安總管立下這麼一件大功,恭王面奏兩宮太后,賞了咱們安二爺一支花翎。” 轉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燦然一“眼”,花翎比藍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趙四做過官,知道它的身分,對安德海越發仰之彌高了。 “這也不過虛好看!不掌實權,什麼也沒有用。”安德海說,“譬如兩位太后吧,不管是口頭上,還是字面上,東邊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誰也不怕她。” “外面都這麼說,實權在西太后手裡。我就不明白了,”趙四問道,“東太后難道就那麼老實?真個一點兒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趙四對這句話非常重視,因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個疑團,怕兩宮太后中慈禧太后畢竟是“西邊”的,凡事落後一步,外面的傳說,不盡可信。現在聽安德海的解釋,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從這條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於是談到正文,但以不是什麼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甦的情形,吞吞吐吐,不能暢所欲言。好在有德祿作必要的補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從“正路”上去辦,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問,唯唯然裝作已懂了的樣子,才得略減趙四所感到的,不能畢其詞的為難。 “你老哥的事兒,我算是明白了。麻煩是有點麻煩,不過……。” 安德海故意頓住,讓德祿去接下文:四目相視,會心不遠,該接話的人便說:“不過,總有辦法好想是不是?” “走著瞧吧!”安德海說,“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總也知道。” 德祿點點頭,裝得面有喜色,卻故意轉臉看著趙四,遞過去的那個表情是:事情成了!等趙四點了頭,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個眼色:“請到這面來,咱們說句話。” 兩人站起身來,在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隔著一張茶几,把頭湊在一起,低聲密語。在趙四看,他們是在為他籌劃路子,其實全不是那回事。 “看樣子,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祿問道,“你看,我該怎麼跟他說?” 這一問,安德海不免發楞,他原以為德祿早已想好一套話,只不過叫自己出面裝一裝幌子,誰知臨時問計,這倒把人難住了。 “我倒有個主意,”德祿的聲音越發低了,“就說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讓趙四心甘情願地捧銀子出來,自然得要個有名望、有實力的人作號召,假借軍機大臣的名義,當然最好,就怕風聲傳到曹毓瑛耳朵裡,必然追究,那時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因此,他搖搖頭說:“不妥,不妥!” 既然別人的辦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辦法來!德祿心裡的這個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錶示了。安德海心裡有數,骨碌碌轉著眼珠,苦苦思索要找個能叫趙四相信,卻又無可對證真假,能為自己脫卸責任的人。 “有了!”他終於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聲叫了出來,惹得趙四格外矚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結果的眼色,德祿揚一揚手笑道:“你先別忙,等我聽聽咱們安二爺的高招。” “是這一個人,”安德海舉手遮著嘴唇說,“吳棠!你就這麼跟他說,他這個案子要從吳棠那兒報上來,才是釜底抽薪的辦法!吳棠不是正跟他作對嗎?不要緊,有我。吳棠常從清江浦派親信來給我們太后進東西,歸我接頭,太后有話給吳棠,也是我傳給來人,讓他帶回去。個把候補知縣開復處分,事兒太小了,算不了什麼!” 一面聽,德祿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當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話,照樣說了給趙四聽,唯一的改動,是把“吳棠”稱作“漕運總督吳大人”。 趙四一聽這話,又興奮又憂慮。興奮的是,這樣辦等於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憂慮的是,這一來把行踪洩漏了出去,而吳棠是恨極自己的人,萬一指名索捕,豈非惹火燒身? 看他遲遲不語,德祿倒奇怪了,“怎麼樣,趙四爺?”他忍不住催問。 “我是怕,怕吳大人知道了,會不會行文到順天府衙門。” “這什麼話?”安德海臉色一沉,似乎生了極大的氣,“是太后的面子不夠,還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夠的,只要交代下去,吳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沒有那麼大面子,所傳的話,吳棠不相信出於太后之口,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祿便埋怨趙四,趙四便急忙賠罪。而經過這一番做作,趙四的疑慮反倒消失了。 “那麼,”等安德海氣平,趙四看著德祿問道:“總該……。” “我知道,我知道。”德祿亂以他語,“咱們回頭談。” 過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個空到內務府,德祿把他邀到僻處,遞給他一個封套,裡面是一張銀票,他略微抽出來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兩整。 “我是這麼跟他說的,”德祿低聲說道:“安總管不要錢,軍機處先要鋪排一下,不然,就吳棠的奏摺來了,照例批駁,太后也不能為一個候補知縣掃軍機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終有這樣一個成見,認為德祿從趙四那裡拿的錢,決不止二千兩,現在聽他又搬出軍機處的招牌,這個地方豈是二千兩銀子所鋪排得了的?越發可見自己的看法不錯。不過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說破,德祿也決不肯承認,徒然傷感情而已!這樣,就只好旁敲側擊來套他的底細了。 他的心思極快,念頭轉定,隨即問道:“兩千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小子總有一番話要說吧?” “還就是以前那些個話,把他身子洗乾淨了,出兩萬銀子。”說著,德祿把一個“節略”遞了給他。 “那麼兩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緊接著說,“這算是咱們收他的'定錢'?” “不是,不是!”德祿很得意地笑道,“這兩千是額外的。我跟他說,這不算正項,馬上過年了,得先送年禮。他問要多少錢?我說兩千,他就給了兩千。” 錢來得容易呀!安德海心裡在想,那趙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樣,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銀子,實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對自己說:先把網撒出去再作道理。 於是他問德祿:“你可知道吳棠的事兒?” “怎麼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爺一樣。” “你知道就好,我告訴你吧,吳棠快當總督了。” “他本來就是漕運總督嘛!” “我是說有正式地盤兒的總督。我看……,”他想了想說,“多半還是兩廣。毛鴻賓差不多了。” “喔!”德祿不解地問,“吳棠調了兩廣怎麼樣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話,放著不說,作出鄭重考慮的神氣,好半天,彷彿下定了決心,很有把握地說:“你跟他說,如果他想到廣東去補個實缺,連開復處分在內,一共叫他拿三萬銀子來。我全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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