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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玉座珠簾(2-2)

慈禧全傳 高阳 9871 2018-03-14
“盧勝奎跟劉趕三,今兒個都是雙出。”崇綸答道,“《空城計》下來,先墊一出小戲,好騰出工夫來讓盧勝奎卸裝,扮下一齣戲。這墊的一齣戲,也是京城裡的頭一份。” 崇綸是有意帶些“耍貧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連慈安太后都被逗樂了:“怎麼全是頭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問。 “不是頭一份,不敢伺候兩位太后和皇上。”崇綸精神抖擻地說:“這齣戲叫《時遷盜甲》。” “那不是昆戲嗎?” “是。唱這齣《盜甲》的,就是個'蘇醜',叫楊鳴玉,他的絕活挺多,這一出《盜甲》是專為給皇上預備的。再下來就是大軸子了,《群英會》!程長庚的魯肅、盧勝奎的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劉趕三的蔣幹。” “程長庚!”慈安太后以略帶訝異的聲音問道:“他還在京里?”

“他還在京里,還是'三慶徽'班的掌班。”崇綸又把一個戲折子高捧過頂:“還留著富餘的工夫,預備兩位太后點戲。” “這樣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說:“傳膳開戲吧!” 於是,一面是太監遞相傳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規矩供膳,一面是笙簧並奏,鑼鼓齊鳴,由昇平署的太監演唱吉祥例戲,滿台神佛仙道,只是熱鬧而已。兩宮太后和皇帝,把這些戲都看得厭了,但規矩必須如此,便只好由他們去。 “趁這會多吃一點兒!”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說:“吃飽了好聽戲——你不是說不愛聽崑腔,愛聽皮黃嗎?” “是!”大公主很馴順地答應著,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這是她喜愛的一樣食物,為了酬報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嚐了一片火腿,然後轉臉對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說道:“拿這個送給六爺。不必謝恩!”

話是這麼說,並不用在御案上撤走這個菜,御膳照例每樣兩份,一份御用,一份備賞,備賞的一份,送到黃幔外面,恭王聽說不必謝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邊,例戲已經唱完,台上貼出一張黃紙,大書:“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後是內務府的兩名司員,從“出將”、“入相”的上下場門走了出來,在台柱前相向而立,這是內廷的規矩,名謂“帶戲”。 “討厭!”慈禧太后輕輕咕噥了一聲。 這兩個字只有大公主聽見,好好一齣戲,有這兩個官員站在那裡,搞成格格不入的場面,確是討厭。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話吩咐。 “這兒不是宮裡,用不著'帶戲'。讓他們走開!”大公主極有決斷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馬上去告訴他們。” 他用不著去看臉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話,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宮裡,連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憚大公主。她說話厲害,不問在什麼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來、下不來,若惱了她時,憑藉身分,佔住道理,一頓申斥讓人無法申辯。當然,那是由於慈禧太后的寵愛,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寵,是因為恭王掌權,如果做父親的垮了下來,做女兒的那也神氣不到那兒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這樣在想,尋著了崇綸,傳到了話,台上的兩名內務府官員,隨即悄悄退下,剩下楊四郎與鐵鏡公主,從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這才好!”慈禧太后越發高興了,聚精會神地看完這齣戲,回頭說一聲:“賞!”

安德海是帶了銀子來的,賞了一個五十兩的“官寶”,於是餘三勝與胡喜祿到台前來謝了賞。接著便是劉趕三的《探親相罵》,盧勝奎和旗人慶四的《空城計》,兩宮太后,無不有賞。第四出《時遷盜甲》,楊鳴玉那翻騰跌撲,落地無聲的武功,把個小皇帝看得幾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賞。 大軸上場,天將黑了,明晃晃點起無數粗如兒臂的紅燭和明角宮燈。程長庚的魯肅和盧勝奎的孔明,固然各擅勝場,但慈禧太后激賞的卻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來一望,不但豐神俊朗,一舉手、一投足,才看出別具風流,開到口時清剛絕俗,轉眼神、舞翎子,竟活畫出睥睨一世的公瑾當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什麼叫儒將?這就是!”她這樣跟大公主說,也不問她懂不懂“儒將”這兩個字。

慈安太后所欣賞的,卻是與李鴻章並稱“皖中人傑”的程長庚,其實這一半也出於念舊之情,程長庚早在咸豐年間,就被好聲色的文宗召為“內廷供奉”,所以在《群英會》唱完,放賞之時,特別吩咐,召見程長庚。 程長庚曾被賞過“六品頂戴”,備有一份朝冠補服。他為人謹飭識大體,平日決不敢穿來炫耀,但預料到這天要謝恩見駕,自然要衣冠整肅,所以把那套“行頭”也在衣箱裡帶著。此刻穿戴整齊,“做此官、行此禮”,況是扮慣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宮中見過世面,所以趨蹌拜起,氣度雍容,比由軍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員的湘軍將領,更像個官兒。 當然,所謂“召見”也不過跪得近些,自陳一些感激天恩的話,慈安太后拙於言詞,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中,也真沒有什麼好跟人說的。所以應個景,便由崇綸帶了下去。

這該起駕回宮了。就在兩宮太后要離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過來,悄悄奏報:“啟奏兩位主子,五爺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對這幾個小叔子最客氣,“請過來吧!” 惇王已經在廳前聽到了,不等召喚,自己便走了上來。這時兩宮太后已起身離座,惇王請個安說:“臣請兩位太后賞個面子。” 兩宮太后都知道這個小叔子賦性粗荒,書也讀得不好,說話常是沒頭沒腦的,所以慈安太后便問一句:“倒是什麼事兒啊?”她還不敢隨便答應,“說出來咱們商量著辦。” “也沒有別的事兒,臣想跟老七今兒個一樣,奉請兩位太后,到臣那兒玩兒一天。” 原來如此!兩宮太后相視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雖笑,卻是微皺著眉,略有難色。歷朝的規矩,要是太后親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臨幸,以敘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慶大事,太后輕易不幸王府。這一天算是偶一為之,且有“相親”的作用在內,猶有可說,但如接著再臨幸惇王府,演戲作樂,則與上年所下的上諭,說喪服雖滿,而文宗顯皇帝尚未安葬,“遙望殘宮,彌深哀慕;若將應行慶典,一切照常舉行,於心實有未忍。”所以“昇平署歲時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後,再“候旨遵行”的話,大相違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議論。

慈禧太后卻是根本就不曾想到這道上諭,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淺,看見醇王的這番榮耀,忍不住要學樣。這也好,有人尊敬,並且有好戲可看,何樂不為?所以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咱們不能不給五爺這個面子吧?” 聽了這話,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給惇王面子,她只好也點一點頭。 “那麼,”惇王緊接著說,“請兩位太后賞日子下來,臣好預備。” 這一下,慈安太后搶在前面說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兒多,慢慢兒再看。” 惇王心想,照這口氣,就算年內不行,一過了年,必可如願。大年正月,能把兩位太后迎請到府,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聲:“是!臣另外具折奏請。” ※ ※ ※ 於是兩宮太后帶著皇帝和兩位公主,由原路啟駕回宮,一路上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出警入蹕,常在日間,像這樣的現象,甚為罕見,因此第二天頗有人議論其事。等一傳入宮中,安德海自然要獻殷勤去說給慈禧太后聽。

她心里當然不高興,寒著臉問:“倒是些什麼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問到此,安德海計上心來,說了幾個御史和翰林的名字。這些人,慈禧太后是約略知道的,平時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過也就是那幾個人。”安德海又說,“別人可不像那些人這麼糊塗,都說兩宮太后操勞國事,教養皇上,比誰都辛苦!七爺跟五爺,奉請兩位太后到府,不過聽個戲,這如果算過份,王府里三天兩頭擺酒或者唱戲,那該怎麼說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那個王府常常擺酒唱戲呢?” “那個王府都一樣。” 慈禧太后有句話在心裡盤旋又盤旋,終於問了出來:“六爺呢?” 安德海早在等著她問這句話,隨即以毫不經意的語氣答道:“六爺不在府裡玩兒。”

“在那兒?” “主子沒有聽說過?”安德海故意訝異地問,“六爺有個園子。” “是'鑑園'嗎?” “就是鑑園,大著哪,在後湖,大小翔鳳胡同。鑑園有一寶,宮裡連熱河行宮算上,全都給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發注意了,“是什麼寶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鏡子,擱在樓上,鏡子裡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簡直就是把個後湖搬到六爺園子裡去了。” 慈禧太后想像著那鏡中的景緻,心裡說不出的一種酸酸的滋味,同時嘴角現出冷笑,那雙鳳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鬢邊拉長了。 “又是王府、又是園子,給他'雙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麼才夠開銷?”

“六爺就要了'親王雙俸',可也不夠開銷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說,“那就不如不要,還落個名兒。” 話中有話,而且所關不細,慈禧太后不免考慮,是開口問他,還是讓他自己說? 自然是讓他自己說!但這得有個駕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說:“你也別聽那些人的謠言。” 小小的一條激將之計,就把安德海的話都擠出來了。他把恭王府“提門包充府用”的公開秘密,加油加醬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當國的恭王,有許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兩頭就有的恩賞,那怕是御膳房所裝的四樣點心,太監奉旨頒到府裡,就算一大恩典,必須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財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個主意,把來謁見恭王的官員,賞賜王府門上的“門包”,提出一個成數繳到帳房裡,補助王府的開支。這一來,“門包”自然加大了,成為變相的納賄。 慈禧太后對此原有所聞,現在知道了詳情,不住冷笑。快過年了,她在心裡想,且擺著,慢慢兒來,總有一天要讓恭王知道利害。 這一個年自然過得特別起勁。宮中歲時令節,原有許多熱鬧好玩的節目,往年喪服未滿,大難未除,一概蠲免,這一年可得好好鋪張一番了。 安德海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藉著過年添新換舊為名,開了長長的一張單子,去找內務府的官員要東西。 單子打開來一看,把內務府的司官嚇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爺,”他苦著臉說,“這差使叫我們怎麼當。” “怎麼?是多了不是?”他很輕鬆地說,“好辦得很,你拿筆劃一條紅槓子,我把單子拿回去跟兩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沒事了嗎?” 這明明是拿“大帽子”壓人,內務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氣吞聲,跟他慢慢兒磨。但一場冗長的談判,幾乎並沒有什麼結果,安德海口口聲聲“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讓步,非常有限。 承辦的司官無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煙奉承,先把安德海穩住了,然後拿了那張單子去見堂官——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為難,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員可比,指示了一個宗旨,凡是庫裡現成,不必支款購置的,不妨盡量撥給。於是又要先查庫帳,正搬出一大堆帳簿與單子上所開列的品目數量在查對時,有個蘇拉來報告明善,說恭王來了。 恭王兼領著“管理內務府銀庫”的差使,實際上等於內務府的第一號權力人物。當明善起身迎接,還未出屋時,他已走上了台階,從窗戶中,一眼望見大批帳簿,便不回自己屋裡,一腳跨了進來,卻又不問帳簿,只說:“我看見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樣坐著。他來幹什麼?” 明善不敢隱瞞,照實答道:“他奉了懿旨,來要過年的東西。已經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麼叫商量不通?”恭王心裡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麼東西?拿單子來我看!” 語氣冷峻嚴厲,明善頗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話已出口,再要為他回護,那是欲蓋彌彰,不但沒有效果,而且可能會引起恭王的懷疑,把自己牽連在內,太不智了。 於是他把單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裡一看,臉上越繃越緊,雖未發怒,卻比發出怒聲更令人畏懼。 “拿'則例'來!”他說。 各衙門都有“則例”,詳細記明本衙門的職掌和辦事的程序。內務府的則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嬪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應得到的供給。恭王等把則例拿了來,看著單子一款一款地問,該給的畫個圈,不該給的,老實不客氣,取筆一槓子把它勾銷。這樣親自處理完了,把筆一擲,吩咐明善:“照這個數給!有例不減,無例不興。你告訴小安子,他再要藉事生非,小心他的腦袋!” 明善和他的屬官,不敢把恭王的話照實傳給安德海聽,反倒賠上不少好話。同時看庫中有富餘的東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闊斧地刪減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補,無濟於事。 安德海心裡雖有些懊悔,順風旗不該扯得太足,搞出這麼一場沒趣,可是這絲悔意,一現即沒,接下來便是又氣、又恨、又著急。 著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東西要不來,顯得不會辦事;其次是已經在宮裡誇下海口,說只要他到一趟內務府,不怕他們不給。而現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規,這面子可丟得大了! 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為恭王還在內務府,他也不敢發牢騷,說氣話,隻鐵青著臉,連連冷笑,把恭王親自勾過的單子,拿了就走。 剛走出大門,只聽得有人在喊:“安二爺,安二爺!”一面喊,一面已走上來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頭一看,是內務府一名打雜的筆帖式,名叫德祿,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皺著眉問:“幹嗎?” “知道你今兒不痛快,”德祿陪笑道:“想請安二爺喝一鍾。” “那兒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這會兒。”德祿把聲音放低了說:“快到年下了,不弄兩子兒,這個年可怎麼過呀?”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裡,想了想問道:“什麼事兒?費挺大的勁,弄不著幾兩銀子,我可不干。” “當然不是百兒八十的。也不費勁,只要安二爺你到一到,就有這個數!”說著,伸出一個手指來。 “一百?” 德祿使勁地搖著頭,並且矜持地微笑著,彷彿覺得他所見太小似地。 “一吊?” “對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掙一千兩銀子,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搖頭。 “安二爺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緊,今兒晚上咱們'老地方'見,喝著酒,我細細說給你聽,你要覺得不行,就算我沒說。反正喝酒消寒,總是個樂子。” 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色,是那種極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擾他一頓,聽他說些什麼再作道理。 於是點點頭說:“好,今兒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饒得了你!” 德祿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為有了這一個意外的機會,同時打了一會岔,心里便覺得好過得多。回至長春宮,先不到慈禧太后那裡,在宮後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間屋子裡,找了個小太監來,先打聽打聽慈禧太后在幹些什麼? “主子上'東邊'去了。怕得到晚上才會回來。” “怎麼啦?” “咦!”那小太監詫異地問道:“怎麼,二爺你還不知道嗎? '東邊'娘家的老太太,今兒個沒了。 ” “啊!我真還不知道。”說著,已把身子站了起來,“我到'東邊'去看看。” “二爺!”小太監拉住他說,“我還告訴你,老五太爺也差不多了,外面傳進來的話,只不過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裡的事。主子直嘆氣:'好好一個年,都叫喪事給攪了!' 看樣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當心點兒! ”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覺得最後兩句話不中聽,倒像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道:“去你娘的,你可當心一點兒!” 小太監挨了罵,還不知道他的氣從何而來?望著他的背影,咬著牙低聲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走著瞧吧,總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腦袋!” 安德海卻是揚長去了。到了“東邊”,剛一踏入綏履殿,便聽見哭聲,殿外太監、宮女一個個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趕緊拉長了臉,悄悄挨近東暖閣。從窗戶中望進去,只見慈安太后掩臉大哭,慈禧太后拿著手絹,正在陪淚,兩位公主也是眼淚汪汪地,卻不斷勸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沒有掉眼淚,站在一邊,怔怔地望著,彷彿還不解出了什麼事似地。 這時候內務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趕來照應。太后的寢宮,不得擅入,只在門外候旨,讓那裡的總管太監進去奏報。 於是慈禧太后出臨,就在廊上吩咐,召見明善。 安德海一見這情形,搶步上前,請著安說:“奴才早在這兒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問道:“去過內務府了?” “是!” “怎麼樣啊?” 安德海不便在這時候多說,而且知道她這時也無心細聽他的話,所以這樣答道:“回頭等奴才細細回奏。” 這時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裡聽慈禧太后問道:“榮敬公夫人故世了。該怎麼辦吶?” 慈安太后的父親,曾任廣西右江道的穆揚阿,被追封為“三等承恩公”,諡“榮敬”,所以慈禧太后稱慈安太后的母親為“榮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該有什麼卹典,明善已查了舊例來的,當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說了給她聽。 別的都沒有什麼,只另撥治喪銀兩一千兩,慈禧太后覺得太少了,“多送點兒行不行呢?”她問。 明善不敢說不行,也不敢說行,怕凡事撙節之際,恭王會責備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這樣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說,“送三千兩好了。廣科沒有當過什麼闊差使,境況也不怎麼好。” “是!”明善答應著。看看沒有別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內務府立刻通知“廣儲司”,打了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親自送給慈安太后的哥哥,襲封承恩公的廣科。 在綏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親病故,皇帝該有優詔。於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來吩咐:“你到軍機處去看看,有誰在?” “是!”安德海問道:“主子在那兒'叫起',是養心殿還是這兒?” “就在這兒好了。” 安德海便又趕到軍機處,沒有軍機大臣,卻有值班的軍機,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話,傳了下去,但又轉念,不如趁此機會先替恭王找點小麻煩! 這樣想定了,轉身便走,回到綏履殿向慈禧太后禀報: “什麼人也沒有!” “奇怪啊!知道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麼不見人呢?難道是不知道消息嗎?” “六爺就知道。”安德海極有把握地說。 “怎麼呢?” “六爺在內務府。”安德海說,“奴才打內務府來,親眼得見。” 這就不對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論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間,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親晚輩也該來慰問一番,看看有什麼事可以效勞奔走?這樣子不聞不問,未免差點理! 已是對恭王深為不滿了,當天晚上又聽到安德海的報告,說送到內務府要東西的單子,為恭王絲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刪減。這一下把多少天來所積在心裡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氣雖不曾發,卻也氣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頭痛,脾氣越發不好,遷怒到太監、宮女身上。爐火不旺、茶水不燙,都受了責罰,甚至有個鄉音未改的太監,在被問到天氣時,說了句“今兒個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聽,也挨了一頓板子。以致於長春宮裡的太監、宮女,個個惴惴不安。 這驟然而臨的脾氣從何而來?安德海心裡明白,也暗暗高興,但他又怕此時發作,變成打草驚蛇,無益有害,得要設法先壓一壓。 於是在傳早膳時,他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輕聲說道:“主子也犯不著為他生氣。只看著好了,三年前不有個樣子擺著嗎?”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著他問。 “是!”安德海聲音很輕,但相當清晰:“三年前,在熱河。” 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雙金鑲牙筷放了下來,剔著牙細細在想,想當初制裁肅順的經過。將及三年半的時間,想到肅順便會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像想別人的事那樣,極冷靜,也看得極清楚,當初那種動輒衝突,公然不滿的態度,實在太危險了!如果不是天譴肅順,叫他驕狂自大,從未認真想過她與恭王聯結在一起所能發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測之禍。 於是她懂得自己該怎麼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從從容容把一碗蓮子粥吃完,臉色不但變得和緩,而且看上去顯得很愉悅似的。 “你到東邊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說,“就說我說的,要是今兒精神不好,就不必到養心殿來了。好在今天也沒有要緊事。” 果然沒有什麼要緊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恭王和軍機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喪事談了半天,說起後父封為“三等承恩公”的由來。恭王回明了這個典故:後父封為“承恩公”是雍正年間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這個例封的公爵,定為“三等”,理由是不勞而獲的“承恩公”,與櫛風沐雨,出生入死,在軍功上得來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語。 在說這個典故的同時,恭王附帶提到了本朝對於外戚宦官之禍,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後族的故事。 這些故事雖然說得隱隱約約,不露痕跡,但慈禧太后聽入耳中,自然惱在心頭,只不過表面一絲不露。不但不露,還顯得比平時親切,絮絮地問起老五太爺的病情,也問起皇帝在書房的功課,甚至還問起各人家中過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當她想要有所賞賜,趕緊攔阻,卻不明言,只說財政困難。找到個談及軍務的機會,提高了聲音說:“目前新疆甘肅兩處,只要糧餉不斷,軍務一定會有起色。甘肅的協餉,山西負擔最重,'解池'的鹽課四十幾萬,掃數撥歸慶陽糧台,另外還有各省的協餉。各省的協餉,亦不盡是甘肅一處,新疆南北兩路,亂勢猖獗,派兵出關,也要各省籌撥。” 他不自覺地微喟著,“噯!真是難得很。” 他說難,是籌餉的困難,慈禧太后卻故意裝作不解,當他是說難以調兵,於是問道:“不是已有定議了嗎,派鮑超的'霆字營'出關?” “是。”恭王答道,“鮑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調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馬隊,總得要兩萬人。這筆糧餉,每月就是十幾萬。臣想由各省自行認定數目,按月如數撥解。” 他根本未說“請旨辦理”的話,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還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廟和福陵的工程,處處要錢! 各省也很為難,唯有精打細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 又說到慈禧太后不愛聽的話了!不過這一天與往常不同,她覺得不愛聽便不作聲,不是一個好辦法,至少應該問問各省的情形,誰好誰壞,心裡也有個數。 因此她說:“各省督撫,官聲不一,到底實心辦事的有那幾個?” 這話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聽說沈桂芬清廉得很。不過,”慈禧太后說,“這也是山西地方好,沒有遭什麼兵災,當然應該多出點兒力。還有呢?” 是問還有什麼好督撫,恭王卻突然想起了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東巡撫郭嵩燾,心裡仍不免生氣。毛鴻賓和郭嵩燾,曾捐俸助餉,同時聲明,不敢接受任何獎勵,事情做得很漂亮,話說得更漂亮,所以恭王與軍機大臣商量的結果,依舊“交部從優議敘”,另外前任學政王某捐的銀子,則移獎其子弟,以為激勸。 那知上諭一下,毛鴻賓和郭嵩燾奏請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優敘”也移獎其子弟。這一下,不但顯得他們以前的漂亮話,言不由衷,而且是變相的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時發了大爺脾氣,拍桌大罵:“誰希罕他們那幾個臭錢,還了給他們!”當然,不光是“發還”,毛郭二人以“所見甚為卑陋”和“不知大體”的理由,“交部議處”。 吏部已經議定,尚未奏報,恭王忽然想起,特為在這時先作面奏。 吏部擬的處分是,照“不應重私罪例,降三級調用,無庸查級紀議抵”。這就是說平時有“加級”和“紀錄”的獎勵,可以抵銷而不准抵銷。 等恭王陳奏了這個擬議,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級調用,則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便都要開缺,也許恭王夾袋中有人在圖謀這兩個肥缺,所以藉故排擠。偏要教他不能如願! 於是她說:“郭嵩燾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雖跟肅順有往來,可不是肅順一黨,前兩年在兩淮整頓鹽務,很有點兒勞績,在廣東跟英國人打交道,也虧他肯爭。” 說到這裡,她看著恭王沒有再說下去。這不贊成如此處分郭嵩燾的態度,是很顯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賞郭嵩燾是個洋務人才,所以退讓一步,應聲:“是!” “毛鴻賓這個人怎麼樣呢?” “這個人,才具不怎麼樣。”恭王答道:“聽說他在廣東,官聲也不好。” “他是什麼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寶鋆的同年嗎?”慈禧太后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向寶鋆垂詢,“你這個同年,居官如何?” 寶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鴻賓是山東人,憑藉湘軍大老起家,為人實在不堪當封疆之任,但既為同年,不便說他的壞話,只好這樣答道:“臣與毛鴻賓雖是同年,平素不大往來。曾國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鴻賓跟他拜過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國藩一起的人,大概錯不到那兒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過處分當然該有,我看:改為革職留任吧!” “革職留任”只須遇到機會,或者國家的慶典,大沛恩綸,或者本人的勞績,照例議敘,一道上諭便可消除處分,絲毫無恙。倘是降三級調用,從一品的總督,外用則降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內調則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這少數幾個缺好補,那時再要爬到原來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費氣力,所以輕重出入之間,關係甚大。但有“革職”的字樣,也算“嚴譴”,恭王沒有理由堅持非降調不可,只好遵旨辦理。 退朝以後,慈禧太后回想經過,十分得意。同時也有了極深的領悟,話要說在前面,才不致受制於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過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強依從,如果有人反對,一定要在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口以前,便設法消弭。這個方法就是像這天利用寶鋆那樣,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個人都有愛憎好惡,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惡,也可以用他人所愛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細心體察,善為運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無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這句話的意思!什麼叫“政柄”?就是進退刑賞的大權。錢,誠然在別人手裡,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權在自己手裡就行了!要用自己沒有主張,唯命是聽的人,那一來要什麼有什麼,豈僅止於錢而已? 如果恭王不聽話,就讓他退出軍機,找肯聽話的人來。他決不會比肅順更難對付。她這樣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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