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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玉座珠簾(2-1)

慈禧全傳 高阳 7110 2018-03-14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壽,安德海早就在宮內各處發議論了,說她操勞國事,戡平大亂,皇上崇功報德,該顯一顯孝心,而況天下太平,正該好好熱鬧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說動了心,有意鋪張一番。但這樣的事,臣下無人奏請,自己就不便開口。當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聲聲要省儉,沒有人敢貿然提議。 因此,以國服雖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國家的大慶典,依然從簡。十月初十這一天,跟去年一樣,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從著,到長春宮來請安,侍奉早膳。然後於辰正時分,臨禦慈寧宮,由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叩賀聖壽的儀典,就算告成了。 當然,宮內有小規模的慶賀節目,在粹芳齋接受福晉命婦的叩祝,接著開戲,皇帝親侍午膳。這一頓飯在戲台前面吃了三個半時辰,從午前十點,到午後五點才罷。

福晉命婦磕頭辭出,兩宮太后命駕還宮。秋深日短,已到掌燈時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聲一靜,一顆心倒反靜不下來了。 在粹芳齋是百鳥朝拱的鳳凰,回到寢宮便是臨流自憐的孤鸞。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銜,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三年來養成的習慣,凡是遇到這樣的心境,她就必須找一件事來做——什麼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轉移心境。有個最簡單的方法,挑個平日看得不順眼的太監或宮女,隨便說個錯,把他們痛罵一陣,或者“傳杖”打一頓,借他人的哀啼,發自己的怨氣,最見效不過。 但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為別人,也得為自己忌諱。正在躊躇著,不知找個什麼消遣好的當兒,一眼望了出去,頓覺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來了!她今年十一歲,但發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將脫卻稚氣,而說話行事,更不像十一歲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寵她,不但寵,甚至還有些忌憚她,因為她有時說的話,叫人駁不倒,辯不得,除掉依她,竟無第二個辦法。

於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見,從容不迫地立定,裊嬝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然後閃開,讓跟著來的一名“諳達”太監,兩名“精奇媽媽”跪安。 “諳達”太監張福有,手裡捧著個錦袱包裹的朱紅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問道:“那是什麼呀?” “我奶奶,”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晉,大公主說:“今兒進宮拜壽,又給我捎了東西來,我拿來給皇額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進屋把漆盒打開,裡面花樣極多,一眼看不清,只覺得都是些西洋玩藝,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紅羊皮鑲裹的望遠鏡朝窗外看了看,隨手放下,又撿起一個玻璃瓶,望著上面的國字問:“這是什麼玩藝?” “香水兒!”大公主答道:“是法國公使夫人送的。”

“送給誰啊?” “送給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問:“送得不少吧?” “就這麼一瓶。” 聽說就這一瓶,她心裡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京城裡就這獨一無二的一份,這應該歸誰所有呢? 她在心裡這樣想著,大公主已經開口了:“我奶奶說,這瓶香水兒不敢用,叫我也留著玩兒,別打開。” “為什麼?”慈禧太后愕然相問。 “說是不莊重。讓人聞見了香水味兒,說用鬼子的東西,怕皇額娘會罵。” “小東西!”慈禧太后笑道:“你捨不得就捨不得,還使個花招儿幹什麼?” “我捨得,我也不會使花招,拿這些東西來給皇額娘瞧,就打算著孝敬皇額娘的。”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十分高興,把漆盒丟在一邊,拉著她的手要跟她閒話。

“今兒的戲,你看得懂嗎?” “看,怎麼看不懂啊?” 語氣未完,慈禧太后隨又問道:“今天的戲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愛聽。” 這話奇了!從去年十月孝服一滿,初一、十五常在漱芳齋演戲,聽了這麼多天,竟說“反正不愛聽”,那麼:“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穩穩坐著,彷彿聽得挺得勁兒似的,那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規矩啊!”大公主把臉一揚,越顯得像個大人了。 對了,規矩,在太后面前陪著聽戲,還能懶懶地,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來?她這一說,慈禧太后倒覺得自己問得可笑了。 “照這一說,你是根本不愛聽戲?” “也不是。”大公主說,“我不愛聽崑腔——崑腔沒有皮黃好聽。” “你說說,皮黃怎麼好聽?”

慈禧太后自然不會沒有聽過皮黃,但宮裡十幾年,聽的都是昇平署太監扮演的崑腔,偶有皮黃戲也不多。近年“三慶”、“四喜”兩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慶堂會,必傳此兩班當差。名為當差,賞賜極豐,演出自然特別賣力,名伶秘本,平日輕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這等大堂會中獻技。大公主從小跟著恭王福晉到親友家應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兩代都久任督撫,起居奢華,凡有小小的喜慶,都要演戲,所以大公主在這方面的見聞,比慈禧太后廣得多。 她的領悟力高,記性又好,口齒又伶俐,講劉趕三的醜婆子、講盧勝奎的諸葛亮,把個慈禧太后聽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還在回味。 怎麼能夠聽一聽那些個戲才好!慈禧太后心裡只管在轉念,要把外面的戲班子傳進來,自然不可,聽說那家王公府第有堂會,突然臨幸,一飽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看起來在宮裡實在無趣!

丟下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樣兒此刻回想起來,似乎與平日的印像不同。仔細一琢磨,才確確實實發覺,果然有異於別的十一歲的女孩子。麗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歲,但站在一起來比,至少要相差三、四歲。不能再拿大公主當孩子來看了! 不知將來許個什麼樣的人家?此念一動,慈禧太后突然興奮,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著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規矩,王公家的兒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為選擇,名為“指婚”。為大公主指婚,便等於自己擇婿,更是名正言順的事,不妨趁早挑選起來。 心裡一直存著這樣一個念頭,第二天與慈安太后閒話時,就忍不住提了起來,“姐姐,”她問:“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沒有?” 慈安太后聽她沒頭沒腦這一句話,一時倒愣住了,“問這個乾嗎?”她問,“是什麼人家啊?”

“咱們那個大妞,不該找婆家了嗎?” 原來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兒女操心。” “六爺夫婦,把他們那個孩子給了咱們,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 “到底還小。不過……,”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說,“大妞還真不像十一歲的人。” “就是這話羅。早年僅有十三、四歲就辦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語地,“早早兒的抱個外孫子,也好!” “想得這麼遠!”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說:“咱們自己那一個呢?” “那一個”是指麗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斂:“這個,當然也得替她留心。” “噯!”慈安太后點點頭:“總歸還不忙,慢慢兒留心吧!” 這一番閒話,說過也就擱置了。那知旁邊聽到了的太監和宮女,卻當作一件極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紛紛談論。消息傳到宮外,家有十餘歲未婚子弟的八旗貴族,無不注意,但心裡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認為“尚主”是麻煩不是榮耀,有些人家則怦然心動,頗想高攀這門親事。

想高攀的自然佔多數,其中有個都統,尤其熱衷。他在想,大公主既為兩宮太后所寵愛,又是恭王的嬌女,這比正牌的公主還尊貴,一旦結成這門婚事,成了恭王的兒女親家,外放“將軍”,調升總督,不過指顧間事。這個機會無論如何錯不得! 當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有條路子在那裡。這個都統是鑲黃旗的,名叫托雲保,在密雲捉拿肅順時,很出過一番力,因此為醇王所賞識。托雲保家世習武,醇王又頗想“整軍經武”以自見,便常找他談兵說劍,漸漸把交情培養得很厚了。托雲保心想,醇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幾天就要進宮,姊妹的情分,非比尋常,這一條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於是他整肅衣冠,到了宣武門內太平湖的醇王府——來慣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見,說不到三句話,托雲保站起來請了個安說:“七爺栽培!”

醇王趕緊扶住他,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麼說?” “聽說太后要為大公主指配。七爺總聽說了?” “是啊!我聽說了。怎麼樣?” “我那個孩子,”托雲保又請了個安,“七爺是見過的,全靠七爺成全了。” 醇王啞然。心裡在想,托雲保雖隸“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個獨子阿克丹,人品倒還不壞,也生得很雄偉,像是個有福澤的,只是生來結巴,說話說不俐落,這個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國戚而不能近天顏,還有什麼大指望? “七爺!”托雲保又說:“我知道七爺聖眷極厚,天大的事,只憑七爺一句話。只要七爺肯點個頭,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讓托雲保這頂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裡迷迷糊糊地,彷彿也覺得這件事並不難,於是慨然答應了下來。

等托雲保千恩萬謝地辭別而去,他一個人盤算了一會,想好一套話教會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晉便進宮去做說客。 在長春宮閒敘了一會家常,因為有宮女在旁邊,不便深談。慈禧太后對察言辨色的本事,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見她妹妹那種心神不屬的神氣,心知有什麼私話要說,便給她一個機會:“走!咱們蹓躂蹓躂去!” 姊妹倆一前一後走出殿來,宮女一大群,當然捧著唾盂、水壺之類的雜物跟在後面,慈禧太后揮一揮手:“你們不必跟著!” 宮女們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遠遠地,才放慢了腳步,回頭看著醇王福晉。 “聽說太后要給大公主指婚?” “你怎麼知道?聽誰說的?”慈禧太后很有興味地問。 “外面都傳遍了。”醇王福晉又說:“七爺有幾句話,讓我當面說給太后聽。” “怎麼著?他想做這個媒?” “是!”醇王福晉笑著回答,然後把托雲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麼動聽怎麼說。 “托雲保這個人我倒知道。不過……。”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嗎?”慈禧太后說:“那麼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麼輪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現在乾著什麼?” “是個三等'蝦'。” “可又來,連個藍翎侍衛都沒有巴結上!且不說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婦怎麼交代?” “上頭的恩典,六爺、六嫂子也不能說什麼!”醇王福晉思索了一會說,“當年雍正爺還把包衣家的女兒,指給了那一位'鐵帽子王'做嫡福晉呢!” “雍正爺怎麼會做這種事?”慈禧太后近來常看歷朝實錄和起居注,笑著糾正了她的錯誤,“那是康熙爺,把織造曹寅的女兒,指了給平郡王做嫡福晉。這種事兒少見,當不得例!” 這一句話把她的嘴封住了,她還有些話在肚裡,但對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著發楞。 慈禧太后又看出來了,為她開路:“七爺還說些什麼?” “七爺是為太后打算。”醇王福晉趕緊答道:“他說:太后給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麼感激,就像是分內應該似的。這都因為那些人本來就挺好的了,把上頭的恩典,看得不過如此。若是托雲保那種人,能夠高攀上了,那份兒感恩圖報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聲。遇到她這樣的神態,不是大不以為然,便是深以為然。姊妹相處這麼多年,醇王福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擱著再說吧!”慈禧太后對籠中那頭善於學舌的白鸚鵡,望了一會,終於作了這樣的表示。 醇王福晉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對自己娘家的人,總是說得少,給得多。所以能有這樣的表示,已經很不錯了,欣然辭別,回家告訴她丈夫:“八成兒是行了!” 這個看法沒有錯,慈禧太后心裡確已有了八分允意。過了幾天,找個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這件事。 “托雲保,噢,我知道這個人。”慈安太后娘家與托雲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從吉林'挑好漢'挑來的。” “那好啊。” 才說了這一句,慈安太后就攔她的高興:“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後,又不是人才出眾,也許大妞不願意,還是先問問她自己的好。還有六爺、六奶奶!” 這話讓慈禧太后聽不入耳,不過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講理,說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權,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 看看她不作聲,慈安太后知道她心裡不舒服,怕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於是笑了笑自己轉圜。 “我看先把那個孩子找來看一看再說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語氣中也作了讓步,“先找來看一看再說。” 不過,就這一句話,也不容易實現。阿克丹是個三等侍衛,不在乾清宮當差,就在乾寧宮當差,品級甚低,輕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說要召見,會引起許多無謂的猜測。果真人才出眾,一見就能中選,倒也罷了,事或不成,留下個給人在背後取笑的話柄,對誰來說,都是件很不合適的事。 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團高興,大打折扣,擱下此事,好久不見提起。托雲保“佇候好音”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了半個月不見動靜,又來見醇王府探問消息。 他倒也懂竅,輕易不肯開口。只是醇王年輕好面子,也沉不住氣,知道他的來意,心裡拴了個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這一兩天替他再去進言。 醇王福晉再度進宮回來,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來踱去思索了好一會,突然喜逐顏開地說道:“有了,有了!咱們請太后來玩兒一天,把阿克丹找來,就在這兒見太后,不就行了嗎?” 這一策很不壞!慈禧太后欣然接納,並且很坦率地指明,臨幸的那一天要聽戲,得把盧勝奎和劉趕三傳來伺候。 於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來,一面裱糊房子,傳戲班,備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請,並且親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內務府,準備接駕扈從。 到了這一天清早,內務府、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紛紛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門內清掃蹕道,驅遣閒人,展開警備,靜待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 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傳懿旨,皇帝的功課減半,到了九點鐘左右,便已回到宮內。兩宮太后一早召見軍機,也只把特別緊要的政務問了問,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妝,準備妥當,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駕。 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鑾儀衛和內務府的官員,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儀從特簡,依舊擺了一條長街,一共三乘明黃大轎,慈安太后帶著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帶著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後一乘。由西華門出宮,沿長安街迤邐而西,直到正在內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衛,一撥一撥來到醇王府前下馬,等大轎剛入街口,諸王貝勒已經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領頭,然後是恭王、醇王、鐘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長孫載治、惇王的長子載漪、恭王的長子載澄、次子載瀅。頭兩乘大轎,將次到門,大家一起在紅氈條上跪下,這是接太后的駕,太后的大轎一過,惇王五弟兄隨即起身,扶著轎杠,一直進門。 “載”字輩的小弟兄依舊跪著,等接了皇帝的駕,三乘大轎都到二廳停下,這裡才是諸王福晉接駕的地方。 廳上已經設下御座,但兩宮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禮”,略敘一敘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說道:“你快辦事吧! 等你來就開戲。 ” 這是預先說好了的,要辦的事就是召見阿克丹。為了不願張揚,只由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預備好了,在西花廳設下一張御座,等御前侍衛用個銀盤,托上一支粉底綠頭籤來,她接在手裡,把寫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歷略看一看,說了一聲:“叫起!” 托雲保早就帶著兒子在等著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見之列,等“帶引見”的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祜走了來,還未開口,他先笑臉迎著,兜頭請了個安說:“爵爺!你多栽培。”說著又叫阿克丹行禮。 伯彥訥謨祜為人厚道謙虛,趕緊還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轉,微笑著誇獎:“大侄兒一表人才。好極了,好極了!” 一聽這話,托雲保喜逐顏開,不住關照阿克丹:“好好兒的,別怕,別怕!” 越是叫他“別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彥訥謨祜後面,只覺得兩手捏汗,喉頭髮幹。等到了西花廳,只見靜悄悄地,聲息不聞,及至侍衛一打簾子,才看出花翎寶石頂的一群王公,侍奉著一位雍容華貴,雙目炯炯的盛裝貴婦——太后原來這麼年輕!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動作便遲鈍了。 “行禮!”伯彥訥謨祜提醒他。 見太后的儀注,早在家裡演習了無數遍,但此時不知忘到那裡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撲通一聲跪下。 照規矩應該一進門就跪請聖安,然後趨行數步,跪在一個適當的地點奏對,他這樣做法,已經算是失儀。等到一開口奏報履歷,說了個“臣”字,下面“阿克丹”那個“阿”字是張口音,要轉到“克”字特別困難,於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結巴,連伯彥訥謨祜都替他急壞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覷,尷尬萬分,慈禧太后卻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醜,聲色不動地靜靜等著。直到阿克丹急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時,她才輕輕說了一聲:“叫他下去吧!” 於是伯彥訥謨祜伸手把他的頭一撳,同時說道:“給太后跪安吧!” 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個頭,等抬起臉來,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個背影。 “唉!”伯彥訥謨祜嘆口氣說:“滿砸!” 他在外面嘆氣,慈禧太后在裡面冷笑,雖無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卻覺得異常窩囊。又因為大公主就在旁邊,也不便多說。因此本應很熱鬧、很高興的一個場面,突然之間變得冷落了。 小皇帝卻不知道有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會,忽然問道:“怎麼還不開戲?” 開戲要請懿旨,由張文亮轉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請示,慈安太后一疊連聲地說:“開,開!” 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過去。醇王引領著兩宮太后和皇帝,到了戲廳——戲台朝北,戲廳朝南,五開間的敞廳,槅扇都已拆除,當中設一張御案,是皇帝的,後面用“地平”填高,東西分設兩張御案,是兩宮太后的。兩面用黃幔隔開,是諸王、貝勒、貝子、公以及扈從大臣的席次。 未曾開戲,醇王先奏,這天的戲是由皂保和崇綸提調。這兩個人都是內務府出身,現在都在當戶部的滿缺侍郎,京城裡出名有手面的闊客,於是傳了這兩個人上來,並排跪下,由崇綸陳奏戲目。 “今兒伺候兩位皇太后、皇上五齣戲。”他把手裡的一個白折子打開來,一面看,一面說:“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餘三勝的四郎,胡喜祿的公主。京城出頭一份。”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把從阿克丹那惹出來的氣,消失得乾乾淨淨,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最愛聽《四郎探母》,於今首演的就是此戲,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見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戲,劉趕三的《探親相罵》,這也是頭一份。”崇綸略停一停說:“第三出是盧台子的《空城計》,慶四給他配司馬懿。這又是頭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頭一份'哪?”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又問:“盧台子是誰?” “喔。盧台子就是盧勝奎。” “原來盧台子就是盧勝奎。”慈禧太后問:“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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