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7章 玉座珠簾(1-2)

慈禧全傳 高阳 10860 2018-03-14
“怎麼呢?” 李棠階搖頭嘆息:“百世勳名,都為偽'天王府'一把火燒得大打折扣了!” 這一說,正觸及恭王不滿曾國荃的地方,頓時把一雙長眉皺緊了。 大家都不作聲,論人的操守,發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寶鋆是個欠深沉的人,大聲說道:“是啊,這些日子南方有人來,說得可熱鬧啦!” “怎麼說?” “不但曾老九,湘軍人人都發了大財。偽'王府',無不燒得乾乾淨淨,只有陳玉成的'英王府'因為空著,沒有燒。”寶鋆又說,“就算全燒了,多少也剩下一點兒,'金銀如海',一下子化為烏有,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奇就奇在這兒。到底是燒掉的呢,還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麼是燒掉的?真金不怕火燒!” 持重的文祥作恕詞:“也許是逃走的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亦未可知。” “不對,不對!”寶鋆使勁搖著頭說:“倉卒之間,那帶得完?沒有看見李秀成的供詞,他逃命都是騎的一匹劣馬,可以想見騾馬極少。憑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這樣一分析,除非承認“天王府”原就一無所有,否則就不能不坐實了曾國荃一軍破江寧以後,搜括一空。而江寧被圍四十幾天,交通斷絕,“天王府”的財貨無從私運出城,然則怎會“原就一無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嘆口氣,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倏地住腳,滿臉懊惱地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國庫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窮得這個樣子,大亂戡平竟無以善其後,咱們對上對下,怎麼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煩惱,然而不免對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尋煩惱的感想。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愛子,為先帝的同乳,其間雖有猜嫌,而清議認為他是受屈的一方。三年前的一場政變,對社稷而言,正統不墮,有旋乾轉坤之功。這三年來,敬老尊賢,嚴明綱紀,而信任曾國藩,比起肅順來有過之無不及。就因為有此一份魄力,內外配合,各盡其善,得收大功,這是恭王的人所難及的機會與長處。 然而天滿貴冑,不管天資如何卓絕,閱歷到底非可強致,這倒不關乎年齡,在於地位和見聞。他的地位無法接觸到末秩微祿的官吏,他的見聞限於京畿以內的風土人情。因此,他用著曾國藩的眼光來看曾國荃,便構成了絕大的錯誤。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覺得李棠階指曾國荃為“功名之士”,是個相當含蓄的好說法。因為,不便說他所學的是五代的藩鎮,打勝仗只為占城池,占城池只為封官庫,封了官庫,然後藉故回鄉,求田問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豐九年,曾國荃在家鄉構建大宅,前有轅門,內有戲台,搞不清他是總督衙門,還是王府?這個荒謬的笑話,恭王應該知道。李鴻章看他老師曾國藩的面子,賣曾國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動,讓“老九”獨成複金陵之功,好為所欲為,這不過是兩三個月前的事,恭王更應該知道。然則看了“宋史”和“十國春秋”上的記載,以為曾國荃克金陵,會像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樣,躬自勒兵守宮門,嚴申軍紀,秋毫無犯,然後把南唐二主之遺,自金銀珠寶到古玩書畫,盡行捆載而北,悉數點交內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嗎?

這些想法自然不便說出口,那就只有解勸了。只苦於不易措詞,說是百戰艱難,說是不世勳名,都可以作為恕詞,但有曾國荃的那位老兄,擺在一起,相形之下,反顯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勸慰,都成了不著邊際的閒話,談得倦了,紛紛告辭。 只有寶鋆留了下來,換了一個地方陪恭王消磨長日。那是竹蔭深處,做成茅屋似的一個書齋。彼此脫略形跡,科頭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頭侍奉之下,隨意閒談,從宮闈到市井,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不用修詞,也不用顧忌。 這一天談的,比較算是正經話,話題依然是在恭王的煩惱上,國庫支絀,而曾國藩要錢辦善後。 寶鋆到底比恭王的閱歷要深些,“理他那些話幹什麼?曾滌生說偽'王府'一文不名,也不過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盜鈴的說詞而已!”寶鋆以戶部尚書的地位又說:“你以為他真會到我這兒來要錢嗎?不會!曾滌生的理學,不是倭艮峰的理學。他是胸有丘壑,是絕大經濟的人,打了這麼多年仗,要兵要餉,還不是他自己想辦法!如今辦善後,本該借助於地方的,難道他倒非要朝廷撥款,才會動手?你想想嘛,這話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這話,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為什麼不說?” “我為什麼要說這話?洩了底兒,對我有什麼好處?”寶鋆又說:“戶部的堂官,實在難當,里里外外都不體諒,真是有苦難言。” 恭王聽他的語氣中帶著牢騷,不由得把他的話又玩味了一遍。管錢的衙門,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內部也不體諒堂官,那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他問:“什麼叫'里里外外'?你部裡怎麼啦?” “還不是為了慈安太后萬壽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這一說,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萬壽那一天,特頒上諭一道,軍興以來,各省的軍需支出,無需報銷,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後,仍按常規辦理。這道諭旨,表面說是從戶部所請,實際上是恭王的決定。他的想法是,歷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籌餉,縱有所謂“協餉”,由未被兵災的各省,設法接濟,一半也是靠統兵大員的私人關係,宛轉情商得來。朝廷既未盡到多大的力量,此時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筆爛帳,不知算到什麼時候才能了結?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這是個頗為果敢的決定,不但前方的將帥,如釋重負,激起感恩圖報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覺得朝廷寬厚公平,顯得是有魄力的宏遠氣局。然而戶部、兵部的司員書吏,正摩拳擦掌,要在這一筆上萬萬兩銀子的軍需奏銷案中,狠狠挑剔指駁,不好好拿個成數過來,休想過關。這一來,萬事皆空,自然要大發怨言。 寶鋆看到恭王的臉色,猜到他的心情,隨又說道:“我也不理他們。這也好,正因為他們大失所望,愈見得這件事辦得漂亮!真的,背地裡談起來都這麼說:除了恭王,誰也沒有這麼大的擔當。上萬萬兩的軍費支出,說一聲算了就算了,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隨便幾句話,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貴介公子,脫手萬金,引人嘖嘖驚羨的那種得意的感覺。

※ ※ ※ 自從金陵捷報到京,在內務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經到了。打了十幾年的仗,凡事從簡,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亂平定,兩宮皇太后還不該享享福?出於這一份“孝心”,於是想到了一個極好的題目。 內務府向來弄錢的花樣,最要緊的就是找題目,有了好題目,把“上頭”說動了心,只須點一點頭,便不愁沒有好文章。現在大功告成,奉養太后,這個題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來那篇好文章的內容,便是重修圓明園。 自從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幾乎“撫局”剛剛有了成議,內務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機會,這個重修的工程一動,內務府上上下下都有好處,而且好處還不小,因此,這一陣子都在談著這件事。

當然,也不是沒有難處,事實上也只有一個難處。內務府窮,戶部也窮,這個園工一動,起碼得幾百萬兩銀子,從何處去生髮? 有個管庫的包衣,想出一條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談,大家都認為很好。於是擬了一個“條陳”,一層層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負責日常事務的“堂郎中”那裡,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謄清,興沖沖地揣在懷裡,去見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經從寶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聽說是建議重修圓明園,連條陳都不看,便搖著手斷然拒絕。 不想這一條妙計,連內務府的大門都出不去。奏事有體制,堂官不肯代遞,便不能越級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罷。聚在一起談論了半天,有個高手提議,找一位“都老爺”代遞,同時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個底兒”。

這個“打底”的任務,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畢,輕搖團扇在走廊上“繞彎兒”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後,悄悄說道:“奴才有兩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應了一聲,“說吧!” “頭一件……。”安德海裝模作樣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說,怕惹主子生氣,飯後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內務府的一番孝心,說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亂,操了這麼幾年心,皇上也該孝順孝順太后。” 慈禧太后覺得這話很動聽,雖未開口,卻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有了這個表示,安德海的膽更大了:“內務府天天在琢磨,得想個什麼法兒,不動庫銀,能把圓明園修起來,好讓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解解悶的地方。” “這個……。”慈禧太后站住了腳,“有這麼好的事?能不動庫銀,就把圓明園修了起來?倒是怎麼修啊?”

“當然是按著原樣兒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強了語氣說,“偏要爭口氣給燒圓明園的'鬼子'看看!你們不是逞強嗎?現在要修得比從前還要好!” 就這兩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爭強好勝的性格,而且圓明園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嚮往,所以很高興地吩咐: “明天叫他們把那個條陳送上來看看!” “是。”安德海答應著,心裡在考慮,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話說出來? 這時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裡,她又問道:“到底是個什麼條陳?” “那……,”安德海不願在此時說破,因為他怕說得不清不楚,反為不美,“奴才一時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不必宮裡操心,不動庫款,挺好挺好的辦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卻又不肯不信,“內務府居然還有挺能幹的人!你告訴他們,只要肯巴結差使,實心辦事,一定會有恩典。” 安德海倒像是他自己受了褒獎似地,笑嘻嘻答應著,請了一個安。 “我記得曾見過一本圓明園的圖。你到敬事房去問一問,叫他們找來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熱,大事可成,興奮萬狀,趕緊到敬事房傳旨,把乾隆御製的《圓明園圖詠》以及圓明、長春、萬春三園的總圖,都找了出來。拂拭乾淨,攜回宮來,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書桌上鋪開,又取來西洋放大鏡,一一安排妥帖,才去複旨,請慈禧太后來看。 這一看直看到晚上。拋下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備承恩寵的回憶,模擬著未來修復以後,花團錦簇的光景,一顆心熱辣辣地,彷彿沒個安頓之處,恨不得立刻傳旨,克日興工。 這一夜魂牽夢縈,都在圓明園上。因為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但是她不願意讓慈安太后一個人臨朝,還是強打精神同禦養心殿。 恭王奏事完畢,太監抬來一張茶几,面對御案放下。李棠階把一冊抄本的《治平寶鑑》展開,用銀尺壓好,然後先磕頭,後進講。 “臣今日進講'漢文帝卻千里馬',請兩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頁。” 兩宮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黃綾封面,恭楷抄繕,紅筆圈點的《治平寶鑑》。等翻到三十五頁,慈安太后先問:“漢文帝是漢朝第幾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漢朝第五代的皇帝,實在是第二代,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兒子。” 於是李棠階先從呂后亂政講起,介紹了諸劉誅諸呂以及文帝接統大位的經過,說他是自古以來,最好的一個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氣講下來,要喘一喘氣息一下,就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問了:“漢文帝比唐太宗怎麼樣?” “這兩位聖主是兩路人物,漢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過,”李棠階加重了語氣說:“嘉納忠言,節用惜物,這些地方是一樣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貞觀之治,都成美談。” 漢文帝卻千里馬的故事,正好接著進講。他反複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說天子富有四海,服禦器用,不論如何珍貴,國庫總負擔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動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風氣。宋徽宗不過喜愛奇花異石,結果“花石綱”弄得舉國騷亂,終於召來外禍。這因為人主一有明顯的嗜好,則左右小人,為希榮固寵起見,一定趁機迎合,小小一件無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國計民生的大禍。這決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發覺不妙,往往已難收拾,就算殺了奸佞小人,究無補於實際,所以倒不如慎之於始,使小人無可乘之機,才是為君之道。 這番話在慈安太后聽來,頭頭是道,慈禧太后卻有警惕,知道修園之議,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聽先帝講過。”慈安太后說,“漢文帝就跟道光爺一樣,省儉得很。” “是。”李棠階答道,“漢文帝身衣弋綈,寵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錦繡。可是他馭下極寬,省只是省自己。” “話又得說回來,”聽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則下效,做臣子的,感念聖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費了!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點著頭說,“凡事總要互相規勸才好。” 說著,她偏過頭來,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這也許是無意間的一個動作,慈禧太后卻有心了,認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齊了心來說她的,她不願再聽下去,便把話題扯開。 於是隨意一問:“漢文帝在位幾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歲。”李棠階奏答。 “才四十六歲?可惜了!” “不過他的太子,教養得很好,”恭王又開腔了,“所謂'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見得皇帝的書房很要緊。”慈禧太后又問,“六爺,你這一陣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嗎?”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上學,現在問到這一層,是他職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詳細陳奏。說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時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學,精神總不大好。 慈禧太后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張口就問: “這是什麼道理啊?” 話還未說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這是示意她不要多問,但話已出口,來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從容答道:“兩位太后聖明,總求多多管教皇上。” 這話在慈禧太后聽來,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讀書的過失,推到自己頭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過去:“你分屬尊親,皇帝有什麼不守規矩的地方,我們倆看不見,你也可以說他。而況你原來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是!”恭王答了這一聲,卻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照料的人。而且事情也多,難免稽察不周,加以惠親王多病,奉旨不須經常入直,所以,臣請兩位太后傳旨惇親王,讓他多管點兒事。此外,總還要請兩位太后,格外操心。” 說了半天,依舊把責任都架到別人頭上,慈禧太后心裡很不舒服,但慈安太后對於他們暗中針鋒相對的爭辯,似乎絲毫不曾看出——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這樣一個想法:應該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讓她知道恭王的不對,將來遇到要緊關頭,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養心殿聽政事完,兩宮太后照例在漱芳齋傳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氣,晚膳過後,將次黃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時候。皇帝帶著小太監到禦花園掏蟋蟀去了,但有十一歲的大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和十歲的公主,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兒,承歡膝下。慈禧太后總在這時候看奏摺,不相干的便徑自掐指痕作了處理,有出入的順便告訴慈安太后一聲,遇到特別重要的,就要把奏摺念給她聽,彼此作個商量。 這天因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無鉅細,一概商量著辦。偏偏的奏摺也多,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請停秋審勾決,慈安太后一聽案由便說:“這是好事嘛!” “當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階不是講漢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減輕刑罰嗎?咱們學他吧!”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諷刺的意味,只不斷點頭,於是慈禧太后伸出纖纖一指,用極長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應如所請”。 第二件是恭親王的折子,請重定朝會的班次。他以“議政王”的身分,一直居於王公大臣的首位,現在自請列班在惇親王之次。 “六爺這是什麼意思啊?”慈安太后詫異地問。 “這也沒有什麼!”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說,“本來就該按著長幼的次序來嘛。” “不過。”慈安太后沉吟著,她心中有一番意思,總覺得恭王應該與眾不同,但拙於口才,這番意思竟無法表達。 “準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看交議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搖著頭,“本來是件小事,一交議變成小題大作,倒像是他們手足不和,明爭暗鬥似的。多不合適啊!” “啊,啊!”慈安太后馬上變了主意:“你這話不錯。” 說服了這位老實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報復的快意。這幾年她已深切了解,做官的人,對國計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於權貴的榮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聖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總以“謙抑為懷”,辭親王世襲,襲親王雙俸,不管到最後的結果如何,一開始總是“優詔褒答”。所以這個朝會班次自請退居惇王之後的奏摺,如果依然給他面子,至少應該“交議”,暗示出不以為“五爺”的地位應在“六爺”以上的意思。而現在一請就準,少不得會有人猜疑,恭王的聖眷不如從前了! 讓他們這樣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掛著微笑。撿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國藩所上,接到錫封侯爵的恩旨,專折奏謝,同時陳明在偽天王府所獲“玉璽”兩方、“金印”一方,已經另行諮送軍機處。 她把這個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聲,作了一個閱過的記號,隨手放在一旁,是預備交到軍機處去處理的,但慈安太后卻有話要說。 “這可有點兒奇怪。”她說,“曾國藩上一次奏報,說那個'天王府'裡,什麼也沒有,另外一個折子上又說,李秀成身上帶著許多金子,這不就是在說'天王府'一無所有,是全讓他們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嗎?” “對了,那意思是燒掉的燒掉了,帶走的帶走了!” “不對!”慈安太后搖著頭說,“玉璽金印,是多要緊的東西,又不累贅,為什麼倒不帶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說,“連你這麼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不,曾國荃的毛病看出來了!無怪乎外面有話,說湘軍都在罵曾國荃。說句老實話吧,長毛的玉璽、金印,他是怕砍腦袋,不敢拿回湘鄉,不然,連這兩方玉,一把金子也不會給留下。” 慈安太后覺得她的持論太苛。但不便再為曾國荃辯護。因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張,替別人辯護似乎是為自己辯護,那是用不著的,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還有,洪家的那個小孩子,到底怎麼樣了呢?”慈禧太后憂慮地說:“非得要把下落找出來不可!不然,總是個禍根!” ※ ※ ※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廣德,經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寶田,窮追不捨。據說洪軍殘部保護著他們的“幼主”,雜在難民叢中,白天休息,夜裡燃香為呼應的記號,摸黑而行,踪跡極其隱秘。 上諭一再追索,始終沒有好消息來。到了九月裡,京城裡忽有流言,說洪福瑱已為湘軍營官蘇元春所生擒。席寶田得到消息,派了專差去要人,蘇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寶田自己去要才要了來。 當時有人為席寶田指出,蘇元春難道不知道這是大功一件,為什麼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曾氏兄弟的提報中,大張其詞,說偽“幼主”已“閥門自焚”,現在又出來一個偽“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遷怒,隨便找個題目,就可致人於死地。因此勸席寶田不要多事。 席寶田默不作聲,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撫沈葆楨親自審問。這已是瞞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楨奏報到京,朝廷不知作何處置?那些對曾國藩、曾國荃不滿或者心懷妒嫉的京官,都在談論此事。旗人中的許多武官,尤其起勁。湘軍的聲名,早成他們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著幸災樂禍之心,期待著曾氏兄弟會獲嚴譴。 消息證實了。十月初,沈葆楨派專差齎折到京,奏摺裡沒有提到蘇元春的名字,說是席寶田部下的游擊周家良——據傳就是奉席之命到蘇元春那裡去要人的那個武官,於“石城荒谷中將洪幼逆拿獲”。這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恭王和軍機大臣們心裡的一塊石頭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摺看得似乎無關緊要似的,這是他故意要沖淡其事,好為曾國藩留下開脫的餘地。他的想法沒有錯,誇大其詞的是曾國荃,曾國藩既未親臨前敵,又何從去考察他老弟的話是真是假?只是依體制上來說,要譴責曾國荃,那曾國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為了保全曾國藩,不得不便宜他那個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國荃和他的部下,忙著劫取財物,致使首逆漏網的大過失,置而不問。 “曾國荃可以不問,沈葆楨不能不賞。”慈禧太后問道: “該怎麼樣獎勵,你們計議過沒有?” “該獎的人還很多。”恭王答道:“象鮑超,他是曾國藩手下第一名驍將,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該封個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鮑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實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是準備發議論的神氣,“曾國藩封侯,應該。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濫了一點兒。你看,那個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搶過她的話來說,想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一言表過:“曾國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經病故,蕭孚泗丁憂開缺,事情都已過去,請太后不必追究了。” 這種陳奏的態度,慈禧太后大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只好隱忍在心裡。 “現在東南軍務,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復,左宗棠的功勞,決不下於李鴻章,應如何激勵之處,請旨辦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話,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國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張,自覺做錯了一件事,所以這時不肯開口。 於是慈禧太后故意這樣答复:“你瞧著辦吧!” “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裡。”恭王把早捏在手裡的一張紙,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著念道:“江西巡撫沈葆楨,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給頭品頂戴;署浙江提督鮑超,一等子爵;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騎都尉世職。” 念著單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來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說“請旨辦理”?這不是明顯著殿廷奏對,不過虛應故事? 什麼恩出自上,都是騙人的話! 心裡有氣,臉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圖章,在白玉印泥盒裡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個名字下面,蓋了過去,鈐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單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細心地蓋了她那個“禦賞”印,同時問道:“席寶田呢?也該有恩典吧?” “那在曾國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說,“臣等擬的是,記名按察使席寶田,賞黃馬褂;游擊周家良賞'巴圖魯'的名號,都給雲騎尉的世職。另外江西全境肅清的出力人員,應該如何議敘,正在辦理。” “江西是肅清了,”慈禧太后緊接著他的話說,“福建可又吃緊了!” “這是洪軍餘薛的竄擾。左宗棠已經進駐衢州,他一定辦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聲比一聲高,責難之意顯然。 御案下的軍機大臣們,心裡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還有新疆、陝西、甘肅的回亂。”他索性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漸次敉平,不煩聖慮。” “這也得拿辦法出來,空口說白話,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話,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勢十分複雜,一時那裡拿得出統籌全面的辦法出來?不過恭王自然也不是沒有跟他的同僚和有關部院的大臣們商量過,所以想了想,先提綱挈領說了用兵的方針。 “向來邊疆有事,總要先在內地抽調勁旅,寬籌糧餉,方能大張撻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陝甘,平陝甘得先要把竄擾湖北、安徽、河南一帶的捻匪肅清。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麼就說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極冷峻的聲音問道:“那兒怎麼樣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個王、一個大學士,不能辦不了捻匪,你們該想一想,到底是什麼緣故?” 其中的緣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驕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氣,而且軍紀極壞,所以時勝時敗,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說這話,一說就要論處分。僧王是國戚,威名久孚,官文則是平洪楊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間本有流言,說恭王過分倚重曾國藩蔑視旗將,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處分,蒙古、滿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眾矢所集,首當其衝,這關係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自己萬不能上她的當。這樣,就只好先虛晃一招了。 “聖母皇太后說得是!”他說,“等臣等研議有了結果,再跟兩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氣很難看,說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約了英國公使有“教案”要談,已坐上轎子,又掀開轎帘,囑咐寶鋆約軍機大臣到鑑園吃晚飯,商量剿捻的軍務。 寶鋆答應一聲,匆匆回到軍機處。小陽春的天氣,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後掀了掀,從聽差手裡接過手巾,在臉上一陣亂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頭,輕聲說道:“沒有想到,碰'西邊'這麼大一個釘子!” 文祥沒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隱隱然感到不安,覺得像今天這種君臣相處的態度,不是國家之福,以後辦事,怕會越來越不順手。 寶鋆看出他的神色,與平日不同,也知道這是因何而起?但他沒有再談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請,轉達了文祥,接著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約定了從軍機處退值,大家一起赴鑑園之約。 未到鑑園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準備工作,有的叫人檢了檔案來看;有的在口頭上細問了湖北的近況;也有的,就像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裡,談入正題,發言極其熱烈。寶鋆的聲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從前了!”他說,“他的那一套一成不變的辦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馬隊雖快,捻匪也機警飄忽得很,你來我走,你走我來,永遠在人家後面攆,永遠攆不完!” “僧王的用兵,與曾滌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靜制動的道理。”李棠階慢條斯理地,說了與寶鋆約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難怪,他的精銳是馬隊,又來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長。叫他擺在那兒不動,那怎麼行呢?” “照這一說,是人地不宜。可是,怎麼能把僧王調開?調開了又叫誰去?官文決不能獨當一面。我看——,”恭王靈機一動,毫不考慮地就說了出來:“非曾滌生不可!” 他的話剛完,寶鋆脫口喊一聲:“好!而且,曾滌生在江寧也沒有什麼事了。” “怎麼能說沒有事?”文祥立即糾正他:“江南的善後,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這有李少荃在那裡,他也辦得了。” 恭王揮一揮手,阻止他們有所爭執,等大家靜了下來,他用正式作了決定的語氣說:“我想,讓曾滌生以欽差大臣,駐紮鄂皖邊境,剿辦捻匪;李少荃暫署兩江,不必兼江蘇巡撫,那個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吳棠,沒有一個人願意說破。 “你們看,這樣子辦,如何?” 李棠階和文祥不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時未有更佳的建議,就這沉默間,曹毓瑛說話了。 “這是正辦!”他說:“湘軍正在裁遣,淮軍代興,兩江交給李少荃,最妥當不過,此其一。湘軍劉銘傳、劉連捷,已派到湖北會剿,有曾滌生去坐鎮,指揮靈活,加上僧王的馬隊為奇兵,雙管齊下,形勢必可改觀,此其二。”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覺如此調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談,意氣發舒,顯得相當得意。 慈禧太后與他的態度,正好相反,表面彷彿默許,心中不以為然。這三年來她把曾國藩的奏摺看得多了,字裡行間,另有一番認識。曾國藩這個人最謹慎,總記著“滿招損,謙受益”這句話,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復,推官文領銜會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懼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軍,為曾國荃奏請開缺回籍養病,處處顯出急流勇退的決心。然則讓他到安徽、湖北邊境去坐鎮,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難看,他肯嗎?他是不肯的。 再說僧格林沁,一向自視甚高,自以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會聞風而竄。現在派曾國藩去幫他的忙,就跟當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鴻章領軍赴金陵會剿一樣,其中不獨關乎面子,也怕別人來分功勞。曾國荃所不願見的事,僧格林沁怎會願意? 這話她不願說破,說破了讓恭王學個乖——哼!她在心裡冷笑,恭王自以為本事大得很,讓他去碰兩個釘子,殺殺他的氣焰也好!而且,這對僧格林沁也是一種鞭策:就像當初詔令李鴻章會剿,曾國荃深感刺激一樣,會策勵將士格外用命。既然此舉於國家有益,那就越發不必多說了。 於是兩宮太后認可了恭王的建議,吳棠調署江蘇巡撫,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穫。這道旨意連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諭,定在十月初十頒發,作為慈禧太后聖壽節的一項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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