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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慈禧前傳(10-3)

慈禧全傳 高阳 11635 2018-03-14
等他一站起,兩個人易位而處,史進忠走到上首傳懿旨,恭王在下面跪著聽。這一下,府裡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職位高的王府屬吏和管家,紛紛向上房集中,一則探聽詳情,再則要向恭王和福晉道賀。 恭王福晉到底出身不同,遇到這種事,十分沉著,明知千真萬確,卻說茫然不知,要“等王爺進來,問一問明白”。 恭王犒賞了史進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請安賀喜,等站起身來,才發覺恭王面無喜色,不但沒有喜色,而且深為不樂。這神情令人奇怪,但誰也不敢動問,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宮裡來人怎麼說呀?”等丫頭一掀開門簾,恭王福晉站起身來問。 “只有口傳的諭旨,說是稱為公主。而且是'東邊'當面交代的。”恭王搖搖頭說,“反正大妞不是咱們的了。”

“唉!”恭王福晉七分悲傷,三分歡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怎麼個滋味。 夫婦倆默然相對,都在想著,出了一位公主,不知會替府裡帶來什麼影響和變化?就這時聽得垂花門外有人“六爺、六爺”地一路喊了進來,聽聲音是寶鋆。 寶鋆與恭王交情特厚,厚到無話不談,厚到內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婦雙雙迎了出來,看他的臉色,便知已經得到消息了。 “可不准說一句討人厭的話!”恭王不等他開口,先迎頭一攔,“要不然,今晚上別想吃我的銀魚火鍋。” 寶鋆愕然,“六奶奶,”他轉臉來問,“怎麼啦?” “你也是有兒女的人,六爺的心情,難道你還猜不著?” “原來捨不得大妞。啊!”寶鋆趕快自己更正,“從這會兒起,再不准這麼稱呼了。這……,”他又正一正臉色,低聲說道:“不管怎麼樣,總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裡再委屈、再捨不得,上頭的面子,不能不顧。一會兒就有賀客來,可不能不用笑臉敷衍。”

“佩蘅這話很實在。”恭王福晉也說,“六爺,你得聽他的。” 愛妻好友都這樣規勸,恭王總算抑制著自己,擺出了笑臉。果然,不過片刻工夫,賀客盈門,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門簿,有些可由門客代見,有些則必須親自接見,依照王府的儀制和交情的深淺,視來客的身分,作不同的處理。在恭王自己接見的賀客中,有人說要請大格格出來,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賀,這原是足尺加二的趨奉,但正如俗語所說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惹得恭王大為不悅。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沒有外官見后妃公主的禮節。 這一下,碰了釘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難看,旁人也覺得好生沒趣,心裡都在奇怪,這樣的榮寵,何以恭王會有此態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這天晚上他留下寶鋆、文祥和朱學勤等人吃銀魚火鍋,有了酒意,一泄牢騷,自嘲似地說:“人家是母以子貴,我是父以女賤,這不是笑話嗎?”

“母以子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賤”是說他自己,然而又何致於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釋:“本來我是一家之主,現在憑空又出來一個主兒,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將來她從宮裡回來,我可是還要開中門迎接?” 這一問,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個疑問,“咱們的這位公主,照規矩說,應該跟麗貴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樣吧?”寶鋆看著朱學勤問,“修伯,你說是不是呢?” 朱學勤想了想答道:“原來的定制,中宮出者,封為固倫公主,妃嬪所出,以及王女撫育宮中的,封為和碩公主。不過到了雍正年間就不同了。” “怎麼不同?”寶鋆急急問道,“舉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號也是恭親王,他的大格格育於宮中,初封和碩純禧公主,雍正元年進封固倫純禧公主。這就是一個先例。”

“有先例就好辦了!”寶鋆胸有成竹地說。 文祥點點頭,恭王也不作聲。他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為公主,就應該是一個固倫公主。 於是在寶鋆的安排,以及經過恭王的一番謙辭之後,明降諭旨: “軍機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親王之女,聰慧軼群,為文宗顯皇帝最所鍾愛,屢欲撫養宮中,晉封公主,聖意肫肫,言猶在耳。自應仰體聖心,用沛特恩,著即晉封為固倫公主,以示優眷。” 也就在這一天,大格格被迎進宮去,由慈禧太后親自撫養。 這樣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宮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卻不甚關心,這時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撫的大調動。首先是江西籍的三個御史,連名彈劾江西巡撫毓科信任門丁書辦,營私舞弊,擅作威福,對於軍務,一籌莫展。原奏交江西學政查復,大致屬實,於是毓科象王夢齡一樣,內調降職。遺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楨升任,他是林則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台,現在再升巡撫,頗有政聲,所以這樣子扶搖直上,倒確有激勵人心的作用。

另外一個名父之子的翁同書,算是從壽州逃出來一條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撫由湖北巡撫李績宜調任。又因為湖南巡撫嚴樹森與團練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調到湖北當巡撫,河南巡撫由一個有軍功的鄧元善調升。同樣地,貴州督糧道韓超,也是由於軍功,升任巡撫。 這一番部署剛定,接到江蘇巡撫薛煥奏報,杭州淪陷。這個東南的名城,被圍已久,城中缺糧,餓死了三萬多人。巡撫王有齡原來奏請以湘軍李元度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來援救,但由江西到浙東,在龍遊這個地方,被洪軍擋住了。等到紹興寧波一失,形勢益發危急,苦苦撐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軍,曾建奇功的提督張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戰陣亡,於是軍心越發渙散。終於在十一月底,為李秀成用雲梯上城,攻破了一個缺口,官軍頓時潰散,提督饒廷選,巷戰而死。

由於兩江總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員,不敢偷生,巡撫王有齡,服毒不死,自縊在大堂暖閣中,此外學政張錫庚、總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寧曾綸、督糧道暹福、仁和知縣吳保豐,亦都赴義。縉紳之家,為免於洪軍的凌辱,上吊跳井的,不計其數。 這時築在西湖邊的滿城,還未淪陷,駐防的旗兵,精壯的大都已經傷亡,將軍瑞昌憂憤成疾。李秀成進了城,派人勸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將校,誓死報答朝廷,家家都置備了火藥,到這時瑞昌首先舉火自焚,接著東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統關福、江蘇督糧道赫特赫納在內,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這個消息一到京城,震動了朝野。王有齡是何桂清所識拔的人,平日官聲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對他多無好感,參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職留任的處分。但見危授命,一殉了節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別是軍機章京朱學勤、許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幫他的忙,從中斡旋,卹典甚厚,一切處分,自然悉行開復,諡“壯愍”入祀京師賢良祠,等杭州收復後,建立專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準建祠。

瑞昌的卹典,更為優厚,追贈太子太保,一等輕車都尉,諡“忠壯”,入祀京師賢良祠,在浙江建立專祠。這因為瑞昌不但替旗人掙了面子,而且由於他姓鈕祜祿,隸鑲黃旗,與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撫卹。又過了幾天,杭州淪陷的詳細情形,經由公私的途徑,傳到京城,據說瑞昌的一個姨太太,當城破之日,帶了兩個數歲的兒子,雜在難民叢中,走得不知去向。這件事讓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設法把瑞昌的那兩個名叫緒成、緒恩的小兒子找回來,好承襲那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請兩宮太后降旨,豁免蘇、浙、皖三省明年的錢糧。短短兩個多月的工夫,朝廷的舉措,處處顯得賞罰分明、恩威並用,所以杭州的淪陷,六十萬生靈塗炭,反替朝野上下,帶來了一片自我激勵的新氣象。儘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兩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個“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能夠把李秀成攆出杭州。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對於翁家來說,相當不利。為了翁同書的被拿交刑部,剛剛起復,精力衰邁的翁心存,憂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講究敦品勵學,以氣節自命,遇到這種家難,正是考驗涵養的時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於那些大老,而且還要對慰問的親友,表示出“橫逆之來,泰然處之”的態度。象翁同書本人,對於處置苗沛霖的叛亂,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其中難處,非局外人所能想像。”以示不願多辯,聽天由命。 這叫翁同龢就格外為難了。 幸好有個朱學勤。翁同龢跟他換帖雖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無話不談。朱學勤先把曾國藩參劾翁同書的原奏抄了出來,一看便知棘手!參翁同書對苗沛霖的處置失當,是可以分辯的,參他安徽兩次失守,身為巡撫,不能殉節,這個罪名便無閃轉騰挪的餘地了。

“奈何責人以必死!”翁同龢憂心如搗地說,“地方官雖說守土有責,不過書生典兵,到底與武官不同的噢!” “話是不錯,”朱學勤說了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說了。湘軍將領,十九是書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總得仰仗大力,想個轉圜的辦法才好。” “這急不得!”朱學勤沉吟著笑道:“時候趕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勵忠義,偏偏遇到這個罪名!總要等何根雲的案子辦完了,才有措手之處。” 何根雲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國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來京途中。 “何根雲的事很麻煩,”朱學勤又說,“趙蓉公的態度可慮。” 趙蓉公是指刑部尚書趙光,翁同龢知道這位老師的脾氣,急急問道:“蓉公如何?”

“他已經有話了,'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 一聽這話,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腦袋,他三哥翁同書的性命可也就難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關頭,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種雍容儒雅的豐神,急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說了句: “無論如何要替他想一條生路。” “那自然。”朱學勤撫著他的肩說,“事緩則圓,辦法總有的。” 以目前來說,當然先從刑部下手,但翁同書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問定罪,照例要派大臣會同議處。這樣的案子,歸刑部秋審處主辦,那裡的司官一共八個,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別選拔出來的干員,律例透熟,問案精明,他們自視極高,別人亦望之儼然,號稱為“八大聖人”,不容易說得進話去。因此,目前要想從刑部去疏通,是白費心機的。 翁同龢轉念到此,越發焦急,朱學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說:“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決無死罪!” “怎麼?”翁同龢見有轉機,急忙追問:“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將來會定個什麼罪?何根雲呢?他又如何? ” 這一連串的疑問,讓朱學勤無從答起,定一定神說:“你先得要沉住氣。老實說吧,會議定罪,依律辦理,論斬是一定的。不過,何根雲難逃一死,令兄一定有辦法保全,上頭一定會有恩命。” 於是他透露了一個消息,皇帝上學,還要加派師傅,這件大事,恭王與兩宮太后已經商議過好幾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頗有主張,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讀,已經定了三個人,除掉早有所聞的倭仁以外,另外兩個是祁嶲藻和翁心存。這樣,上面自然會看在師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書的死罪。 翁同龢聽清了這番原委,亦喜亦憂,喜的是長兄已有生路,憂的是老父年邁多病,而當師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勞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發上諭,皇帝定於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學,特開弘德殿為書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鴻藻為師傅。翁心存早就當過上書房的師傅,“老五太爺”惠親王、恭王、鐘王都跟他讀過書,於今精力衰邁,難當啟沃聖聰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辭,但為了兒子的性命,只好賣老命了。 對於皇帝的上學,兩宮太后和近支親貴,無不重視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脈單傳的地步。目前雖由兩宮垂簾,親王聽政,可以把大局撐住,但成年親政,大權獨掌,皇朝的興廢,都落在眼前這位七歲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學有成,擔當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靈,臣民有福,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為了這個緣故,兩宮太后特地召見親貴,共同商定,派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由惠親王的小兒子奕詳伴讀。 皇子上學之處稱為“上書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學,特開一殿,“伴讀”是罕有的榮典。但這個榮典實在是受罪,名為同窗,身分不同,禮節繁瑣,拘束極嚴,這還不去說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責罰。譬如說,小皇帝忘了萬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頑皮,或者不肯用功,認不出字,背不出書,師傅不便訓斥皇帝,就指槐罵桑,拿伴讀做個取瑟而歌的榜樣,所以常常有無妄之災。如今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的課業,用奕詳來伴讀,父親罵兒子,可以無所顧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當然,這樣子在奕詳是犧牲,而此犧牲是有好處的,將來皇帝親政,想到當年同窗之雅,池魚之殃,對於奕詳一定會有分外的優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條皇帝上學的章程,由惠親王當面呈遞兩宮太后,第一條就規定,皇帝每日上書房,“先拉弓,次習蒙古話,讀清書,後讀漢書”,慈安太后一听就皺了眉,“到底才六歲。”她問:“功課是不是太重了一點兒?” “上書房的規矩,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一提傳統的規矩,她不便公然反對,同時心裡雖不以為然,卻以拙於詞令,不知如何表達,所以不再作聲。 “這還是一半功課”。 ”惠親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責任甚重,如履薄冰,求兩位太后,對皇帝嚴加督責,庶幾聖德日進,典學有成,不負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 “五叔說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將來也要五叔多多費心。” “臣一定盡心盡力。”惠親王略停一停,接著又說:“臣聽說皇帝左右的小太監,舉止不甚莊重,請加裁抑!” 兩宮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詫異之色,然後慈禧太后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辦!” 於是當天就把張文亮找了來,細問究竟。十幾歲的小太監陪著皇帝玩兒,又是在大正月裡,自然不免放縱。張文亮老實承認了,慈禧太后倒寬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該收收心上學了,不准那些小太監哄著皇帝淘氣!”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當心。那些小太監更嚇得一步不敢亂走,這一來,宮中越顯得寂寞,反不如民間過年,老少團聚,親友往還,是一片熱鬧歡樂的景象。 “紅牆綠瓦黑陰溝”的宮裡,體制尊嚴,行動謹慎,往往咫尺之遙,不相往還。各宮妃嬪,讓有常相聚晤的機會,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離群索居,所以每到宮門下鑰,慈禧太后便愁著不知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自從恭王的大格格進宮以後,她總算有了個承歡膝下的女兒。但天黑以後不久,“精奇媽媽”就得把她帶走,這時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燈下借三十二張牙牌打發時間,過不盡的“五關”,問不完的“神數”! 夜深人靜,在清脆的牙牌與紅木桌面的碰擊聲中,思緒不由得就奔馳了,她又體味到了這牌聲中的寂寞淒涼。十幾年前長江夜泊,煙水茫茫,看不出這一家的前途是個什麼樣子?孤燈午夜,一遍遍問“牙牌神數”,“上上”課中,何嘗指點得出今日貴為以天下養的太后?意識到此,便對那三十二張細工精鏤,用紅綠玉石鑲嵌的名貴玉牌,興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開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婦的太后?想來想去,只有一種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來的,那時母親被尊為太后。父親……,還是不對!兒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親健在,自然先讓父親做皇帝,就像唐太宗那樣。天下沒有不是寡婦的太后,但為什麼大家總是羨慕太后的尊貴,沒有一個人想到寡婦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歲的太后? 年輕喪夫,撫孤守節的寡婦,到了六七十歲,還有地方官為她旌表,奉旨建造貞節牌坊,總算那份一夜一夜熬過來的苦楚還有人知道。但是年輕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孫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會有人說一句:這幾十年的守節,不容易啊! 什麼太后!她對這個天下第一的尊銜,十分厭惡。於是她羨慕她的妹妹,更羨慕恭王福晉,嫁了那樣一個英氣逼人,富貴雙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來的福。 這樣想著,心裡熱辣辣,亂糟糟地十分難受,她急於要找件事來排遣。把頭一扭過來,立刻就找到了,那黃匣子裡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隨時進呈的緊急軍報以外,過年的黃匣子裡,不會有什麼比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撫、欽差所上的賀年的折子。反正無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傳了進來,掌燈調朱,親自動筆,批一個“安”字,只有曾國藩的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兩個字:“卿安”。這是多少年來傳下來的慣例,對倚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請安折上該加批這兩個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這個籠絡臣下的方法學會了。 還有個請安折子,附了一個“夾片”,這卻頗費她的考慮。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資格,被追封為“承恩侯”,自從懿貴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晉封為“三等承恩公”,他的長子照祥,原來襲侯,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時也得了個閒差使,被授為“散秩大臣”。他在夾片中陳奏,希望慈禧太后能臨幸母家,同時表明,這是他的母親,也是慈禧太后的母親的意思。 自從回京以後,慈禧太后見過她母親一次,是接到宮裡來見面的。慈禧太后不願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為她的娘家不是什麼壯麗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陽門內方家園,那還是她曾祖父手裡置的產業,格局本來就不大,加以幾十年下來,已相當破敗。自從她生子被冊立為妃,妹妹又被指婚為醇王福晉,姊妹倆飛上枝頭作鳳凰,光大門楣,也不過表面上稍稍改觀,裡面大致如舊。遭遇的時世不好,加以肅順的裁抑,連月例銀子都時常打折扣,自然無法顧到娘家。醇王雖然分了府,所得的賞賜不多,對岳家縱有津貼也有限,所以方家園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慈禧太后,因而不願臨幸母家。 但這不是說她不孝順母親,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親情的,同時旗人家的長女,對處理家務負有較大的權柄和責任,也是一種傳統。自從成為太后,在熱河密謀打倒肅順那時起,她更感到有沒有自己人做幫手,關係極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兩個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來。無奈這一雙兄弟,資質不佳,而且年幼喪父,家道中落,書也不曾念好,實在難當重任,為了這一點,她越發不願回母家,省得見了這兩個弟弟生氣。 於是,她想了一會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這兒。”小安子趕緊湊到她身旁,躬身答應。 “明兒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臉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著'皇老太太',要給她老人家去拜年請安。”旗人稱祖母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給慈禧太后母親所加的特殊尊稱。 她沒有理他的話,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說,我過幾天,挑暖和天氣,接她到宮裡來。”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點兒什麼好吃的東西,孝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將軍進的那盒人參,帶了去。” 他答應一聲,眼睛望著她,彷彿意有不足,還要討點什麼。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僅止於給一盒人參。她慢慢站起身來,走入套間,叫兩名宮女打開一口箱子,把頒大行皇帝遺念時,順手留了下來的一些珍玩,挑了幾樣,用只裝奇南香手串的錫盒子裝好,另外取了些貢緞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銀子叫小安子到內務府去換來的一百兩金葉子,一起紮成一個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園。 “跟主子請旨,”小安子又問:“見了照公爺,可有什麼話說?” 聽這一句,慈禧太后的臉色便顯得很威嚴了:“你告訴他,說我說的,叫他好好當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兒,輪到班兒,早早進宮,別老躲在屋裡抽大煙!” “是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領了牌子,提著那個包裹出東華門,到了方家園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歡迎的客人,因為每一次來,都不會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裡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過來,但小安子不肯輕易脫手,他知道這位桂二爺不成材,東西到了他手裡,先藏起一部分,將來對不上數,慈禧太后會疑心自己吞沒,那可是辯不清的冤枉。 直待見了“皇老太太”,請過安,拜過年,他才當著大家的面,把包裹解開,一樣樣清清楚楚地點交。這一次的贈賜比平日豐厚,照祥得到消息,趕快丟下鴉片煙槍,來到他母親那裡,等著好分東西,但表面上卻只說是打聽他所上的那個“夾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說了,近來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來。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過些日子,天兒暖和了,讓我來接皇老太太到宮裡玩兒。”小安子添枝加葉地說。 “她的胃氣,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問。 “好得多了,”小安子說,“從前是叫肅順氣的。現在好了,誰敢惹太后生氣?敢情是不要腦袋了!” 這一說照祥和桂祥都肅然動容,心中異常關切。他們都有個必須追根問底,求得確切答案的疑問,苦於無人可以求教,現在有了! 於是照祥問道:“小安子,我要問你句話。” “是!照公爺,你請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裡沒有外人,便毫無顧忌地說:“現在到底是誰掌權?是太后,還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遲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兒,全是咱們太后一個人拿主意。每天養心殿召見,咱們太后怎麼說,恭王怎麼辦。不過,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頭很看得起他,他說的話,太后總是聽的。” 照祥弟兄又驚又喜,對望著要笑不笑,好半天說不出話。 小安子為了要證明他的話不錯,隨又舉例:“不說別人,就說那位吳大人,原來是個道台,只憑咱們太后一句話,當上了江蘇藩台,兼漕運總督,地方官都讓他保薦。想想,咱們太后手裡是多大的權柄?” 這一說,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傷,心裡又甜又酸,不由得嘆了口氣說:“真想不到!” 這是說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約略知道,這一家當年曾受過吳棠的大恩,卻不知其詳,在宮裡無從打聽,眼前倒是問個明白的好機會。但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氣,最恨人提她那些沒面子的事,只為一時好奇,惹出禍事來,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這時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說:“小安子,你到我這兒來,我有樣小玩意給你看!” 小安子信以為真,興沖沖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門外,四下無人,桂祥站住了腳,給他作了個大揖。 “怎麼啦?桂二爺!”小安子慌忙拉著他的手問。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說說不可。” 一聽這話,小安子嚇一大跳,莫非他們弟兄鬧家務,要別人來排解,或者評斷是非?這是個絕大的麻煩,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萬不能插手!否則怕連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後一步,亂搖著雙手。 “桂二爺!”他神色凜然地說,“咱們把話說在頭里,但凡我能效勞,湯裡來,火裡去,憑桂二爺你一句話,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該管的事兒,那……。”他使勁搖著頭:“我怕!我還留著我的腦袋吃飯哪!” “噯!”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兒去了?我怎麼能害你掉腦袋?” “那,桂二爺,你有什麼吩咐呢?” “我託你在太后面前說一句話。” “說誰啊,說照公爺?” “不是!我說他幹什麼?我自己顧自己還顧不過來呢。”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請求,“這好辦!” 他點點頭,“你說吧!” 為了有求於小安子,桂祥把稱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說,“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們家大爺,襲了爵,也還得了個散秩大臣,我哪,什麼也沒有。” “我懂了。桂二爺,你是想求太后賞個差使。” “一點都不錯。”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們太后,連吳棠都照應了,就是不照應同胞兄弟,老說我沒有能耐。不錯,我也知道我沒有能耐,可是,請問,咱們那位七王爺,又有什麼能耐?結結巴巴,連句整話都說不上來,又是都統,又是御前大臣,又是領侍衛內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機營,差使一大堆,這憑的什麼?” 當然是憑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願去駁桂祥,但也不敢順著他的嘴說,怕傳到醇王耳朵裡,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說,恭王的兒子載澂,不滿十歲的孩子,年初二賞了三眼花翎,這又憑什麼?還不是憑上頭的恩典嗎?好兄弟,”桂祥撫著小安子的肩說,“人比人,氣死人!你說,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勸他:“桂二爺,你也不必發牢騷,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乾脆說吧,想要個什麼差使?” “大的我幹不了,小的我不干,就像我家老爺子生前那樣,來個道台吧!” “好,我跟太后去說。” “慢著!我的意思是把粵海關道給我。”說到這裡,桂祥又是兜頭一揖:“好兄弟,這話全看你怎麼說了!” 小安子慌忙避開。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願?所以這樣答道:“桂二爺,話呢,我一定給你帶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馬上來給你道喜,萬一不成,你可別怨我。” “當然,當然。我就重重拜託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負所託,回到宮裡,挑慈禧太后高興的時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轉地說了出來。 慈禧太后只是聽看,什麼表示也沒有,小安子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便又小聲說道:“桂二爺讓我務必跟主子討句回話……。” 話猶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臉上:“他在做夢,你也沒有睡醒嗎?”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被唾了還不敢擦臉,自己打著自己嘴巴說:“奴才該死!” “你以後少管這種閒事。”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過了幾天,風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親進宮,一到方家園,桂祥趕緊把他拖到一邊,探問消息。小安子不願說那遭了痛斥的話,同時心裡也有股怨氣要發洩,便起了個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爺放心!”他裝得極其認真的樣子,“我把你的話一說,太后直點頭,雖沒有沒什麼,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來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給自己親兄弟,給誰啊?我看哪,今兒個老太太進宮,跟太后再提一句,明兒個太后就會交代恭王,馬上降旨。桂二爺,你就等著召見吧!” 吃了這個空心湯圓,桂祥喜心翻倒,當時謝了又謝,便要向他母親去說。小安子卻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爺!”他說:“太后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宮裡的事兒不管大小,不願意叫人到外面去說,所以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一番話,千萬擱在肚子裡,連老太太那兒都得瞞著。要不然太后一生氣,我挨罵倒是小事,說不定你那個事兒就有變化,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飛了,多冤哪!” “不錯,不錯,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這件事兒,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來,我好好謝你。” 於是皇老太太這一天進了宮,等母女相會,談論家常時,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對待母親,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許桂祥的原因說出來,“唉!”她嘆口氣,“老二怎麼這麼不懂事呢?打長毛的軍餉,一半出在粵海關,那個差使不好當!就算我願意派他,恭王也不會答應。” 皇老太太一聽這話,涼了半截,好半天才說了句:“不是說,大小事兒都是你拿主意嗎?敢情,權柄不在你手裡?” “話不是這麼說。我有我的難處。” “凡事能夠自己拿主意,就沒有什麼為難的了!” 這句話為慈禧太后帶來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種警惕和啟示。她遇到這樣的關於個人利害得失的權力的爭取,常能出以極冷靜的態度,一個人關起房門來,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三個多月,里里外外的大小官員,調動得不少,除了吳棠以外,她要問一問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來,首先要給在前方打仗的武將,那些早就“記名”的,遇缺即補,毫無變通的餘地。 其次要酬庸這一次政變立了功的。再下來為了安定政局,調和各方,不得不安插一些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三類人,慈禧太后覺得軍機處所開的放缺的名單沒有錯。但也有些人,只是出於恭王的提攜,桂良因為是他的老丈人,才進了軍機,雖是彰明較著的事實,到底資格是夠了。文祥是恭王一派,不過正直幹練,也還說得過去,象寶鋆,為先帝所痛恨,由內務府大臣降為五品頂戴,以觀後效的人,如今不僅開復了一切處分,而且入直軍機,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麼?甚至連麟魁因為是寶鋆的堂兄,也當上了協辦大學士。照這樣一看,自己與恭王來比,到底權在誰的手裡?連三歲小孩都明白。 想到這裡,慈禧太后心裡十分不舒服,同時也隱隱然有所恐懼,肅順的記憶猶新,不可使恭王成為肅順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決不能與肅順相比,近支親王,地位不同,滿朝親營,處境不同,肅順有的弱點,恭王沒有,而自己呢?從前可以利用恭王來打倒肅順,將來又可以利用誰來製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這樣自問。細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關係不同,把他培植起來,一定會感恩圖報,忠於自己,但只可利用他來掣恭王的肘,要讓他與恭王正面為敵,他決不是對手。 看來還要靠自己。垂簾之局,眼前是勉強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個字是個隱憂,一旦鬧翻了,恭王有這頂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這是過慮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過恭王可以把垂簾聽政,弄成有名無實。慈禧太后想起在熱河時,肅順決意“擱車”的那一幕,至今猶有餘悸。旨意必須經過軍機處,與當時必須經過顧命大臣頒行天下,道理是一樣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當時肅順的手法,施行封鎖,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決不能有這麼一天!她這樣對自己說。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下去,大權將全歸於恭王,內有滿漢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撫節鎮的聲援,而且洋人都很買他的帳,時勢迫人,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頭。 她不願意這樣想,而又不能不這樣想。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著那枚“同道堂”的圖章,心裡有著無限的感慨,共患難的時候,倒還有“同道”,共安樂就要爭權利了。 恭王應該是這樣的人,因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權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總有一個人多些,一個人少些。現在,是恭王多些,不過還不要緊,幸虧自己發覺得早,從此刻開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總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劣勢扭轉過來。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專,我朝君臣之分極嚴,尤非前朝可比。”她默念著勝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語: “同道'難得,'同治'難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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