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4章 慈禧前傳(10-2)

慈禧全傳 高阳 8932 2018-03-14
於是恭王再度指點地圖,開陳大勢,湘軍的進展雖慢,但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在往前逼近。杭州的危急,是洪軍的困獸之鬥,作用在減消官軍對金陵的壓力,如果不為所動,依舊按照預定的計劃,以攻占金陵為第一目標,“忠王”李秀成的企圖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國藩還要重用。”恭王揮一揮手,加強了語氣,“浙江的軍務,曾國藩保左宗棠專責,自然要准他的舉薦,不過,還是要歸曾國藩節制。” “這,不是有旨意了嗎?”慈禧太后插了一句,“東南四省的軍務,都歸曾國藩節制。” “浙江歸閩浙總督管,不在兩江的範圍。”恭王答道,“曾國藩或許怕招怨,要避攬權的名,想把浙江劃出去。這可不能准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說,“王有齡怎麼樣?如果不行,乾脆放左宗棠當浙江巡撫好了。”

“那得要曾國藩保薦,前幾天已經有廷寄,讓他考察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稱不稱職?等他復奏上來,再請旨辦理。” “杭州這麼吃緊,王有齡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慈安太后微蹙著眉說,“還有瑞昌,還有……。”她是想到了駐防的旗人,嘆口氣,沒法說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卻是無動於衷,她關心的是恭王所說的:“曾國藩還要重用”那句話,是如何重用?已經當到總督了,除非內召拜相,可是前方的軍務,又叫誰負責? 這樣想著,她問恭王:“曾國藩又不能調到京里來,還能讓他當什麼?” “可以給他一個'協辦',仍舊留在兩江總督任上。” “對了!”慈禧太后自笑糊塗,官文就是如此,以協辦大學士,留任湖廣總督,曾國藩正好照樣辦理。

“不過這也不必急。”恭王又說,“到過了年再辦,也還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像是驀地裡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提高了聲音喊道:”六爺!” 恭王肅然答道:“臣在!“ “先帝在日,有一句話,是指著曾國藩說的,你知道嗎?” 這一問不但恭王,連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實在想不起來,只好實說:“請母后皇太后明示。” “先帝說過,誰要是剿滅了發匪,不惜給一個王爵。這話你聽說過沒有?” “原來是這句話!”恭王答道:“臣也彷彿聽人談過,不知真假,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請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說,“我親耳聽見過。不過,那是在軍務最棘手的時候說的,是真的願意這麼辦,還是牢騷,可就不知道了。”

君無戲言,就是牢騷,也要把它當做真話。但自三藩之亂以後,異姓不王,果真先帝有此意向,跟垂簾一樣,都是違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對“祖宗家法”,特生警惕,覺得茲事體大,需要從長計議,此時不宜先洩漏出去,免得將來難以轉圜。 把念頭轉停當,他這樣答道:“有了這句話,可見重用曾國藩,不悖先帝的本意。但獎勵激勸,不宜過當,否則就難以為繼了!所以這句話求兩位太后先擺在心裡,將來看情形再斟酌。” 兩宮太后都覺得他的看法很穩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對於“獎勵過當,難以為繼”,深有領會,覺得這確是駕馭人才的一個要訣。 “而且,”恭王又說,“照現在的樣子看,曾國荃立的功也不小,將來下金陵、擒匪首,這場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國藩封王,他也得是一個公侯。”

提到曾國荃,慈禧太后加了幾分注意,隨即問道:“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遠了,不過年富力強,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獨當方面?” “磨練了這麼多年,再有曾國藩的教導,將來當然可當方面。” “有曾國藩的教導,操守想來一定也是好的。” 對於慈安太后這句話,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聽得許多人說過,曾九好財貨,每克一個名城,每打一場胜仗,總要請假回籍,廣置田產。前年在湘鄉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轅門,後有戲台,居然是建衙開府的模樣,以致連他的同鄉都大為不滿。這是那裡來的錢?雖不致於剋扣軍餉,打下一座城池,接收官庫,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過正在用人之際,這話也不必提了。

他不提,兩宮太后也不響,心裡卻都雪亮。於是仍舊談到紹興失守的事,恭王認為王履謙是團練大臣,卻以“並無統兵之責”的話推諉責任,十分可惡,主張革職拿問,交曾國藩查辦。兩宮太后自然照準。 等回到軍機處,辦好廷寄,飛遞安慶兩江總督行署。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在京的浙江人,大為震動,如果杭州淪陷,則洪軍又將並力進窺上海,對於江蘇全省的軍務,影響極大,所以江浙兩省的京官,紛紛集議,討論前方的局勢。 其時前方的局勢,相當複雜,江蘇只有靠水師扼守的鎮江以東一帶,以及華洋雜處的上海數縣在官軍手裡。浙江則杭州被圍,旦暮不保,寧波由於紹興一失,勢難堅守,算起來只剩下浙西湖州、浙東衙州兩塊乾淨土了。而在安徽、山東、河南一帶,又有張洛行、龔瞎子、孫葵心那幾大幫捻子,勾結洪軍“四眼狗”陳玉成,四處竄擾。此外皖北又有名為團練首腦的“練總”苗沛霖,包圍壽州,公然叛亂,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當棘手的事。

但是,局勢雖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經過這十年戰火的滌蕩,那些暮氣沉沉,貪鄙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專責督剿一方的將帥,魯豫之間的僧格林沁和勝保、淮北的袁甲三、江北的都興阿、援浙的左宗棠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當然重心是在節制四省軍務的曾國藩身上。 因此士議紛紛,雖以各人的家鄉不同,而有赴援規复,孰先孰後各種相異的主張,但對曾國藩的期望是一致的。於是,有資格上書言事的,你也一個折子,我也一個折子,對於東南軍務,大上條陳,看來言之成理,其實是紙上談兵。恭王大權在握,心有定見,所以對這些折子,一律採取敷衍的態度。 新近開復了處分,並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學士翁心存,也上了一個“言南中事”的折子,是他的兒子翁同龢的手筆。大略說是,南通州、泰州一帶,膏腴之地,必當確保,蘇常一帶,應該及早規复,上海數縣,不可棄置度外。這原是老生常談,不說也罷,要緊的是有幾句恭維曾國藩的話:“蘇常紳民,結團自保,盼曾國藩如慈父母,飭該大臣派一素能辦賊之員,馳往援剿,”其中另有文章。

原來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這時是卸任的安徽巡撫,為苗沛霖圍困在壽州城裡,苗沛霖的叛亂,無論如何他是逃不了責任的,同時巡撫是地方官,守土有責,須共存亡。以前江蘇巡撫許乃釗,就因為蘇州失守而革職。兩江總督何桂清,原駐常州,兵危棄守,逃到蘇州,江蘇巡撫徐有壬閉城不納,再逃到上海。蘇常淪陷,徐有壬殉難,遺疏痛劾何桂清,棄城喪師。這件案子,遷延兩年,最近又有朝命,緝拿何桂清,解京查辦。翁同書也是同樣的情形,安徽兩次失守,不能殉節,將來即使能從壽州逃出來,追究責任,要全看兩江總督節制四省軍務的曾國藩,肯不肯幫忙?以他今日聖卷之隆,一句話可定翁同書的生死,所以翁家父子趁這機會,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為都是如此倚曾國藩為長城,益發加深了兩宮太后對他的倚重。恭王因勢利用,除了奏准由曾國藩保薦督撫大員以外,還特別發了一道廷寄,說是:“賊氛日熾,南服倦懷,殊深廑念。其如何通籌全局,緩急兼權,著將一切機宜,隨時馳奏,以紓懸系。”隨後,又將翁心存的原折抄發曾國藩,徵詢意見,同時也提到了曾國荃。

曾國荃這一次回湖南,說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錦還鄉,打下安慶,論功行賞,他以按察使記名,賞黃馬褂。乘勝追擊,大殲餘寇,又賜為八旗子弟所最重視的名號“巴圖魯”——滿洲話的“勇士”。等到率師東下,克無為州,破運漕鎮,進拔東關以後,特賜頭品頂戴,跟他老兄一樣,戴上了紅頂子。據曾國藩奏報,他是慈禧太后萬壽的第二天離安慶的,日子已經不少,在家鄉求田問舍,也該料理停當了,所以在給曾國藩的廷寄中,問到曾國荃,加了這麼幾句話:“安慶克復,回湘募勇,曾否回營?著速東下。” 募勇練兵,不妨責成曾國藩,籌劃軍餉,卻非方面大員獨力所能解決,各省協餉,如非奉嚴旨催解,再由應收省份派員坐索,是拿不到錢的。

象安徽就是那樣,袁甲三營裡缺餉,向江北糧台催索不到,只好奏請朝廷撥發,軍機大臣們商量的結果,決定由江蘇按月貼補袁甲三協餉二萬兩,鹽課一萬兩。請旨照準,廷寄上諭,等江蘇巡撫薛煥和藩台兼署漕運總督王夢齡的複奏上來,恭王一看,大為不滿。 復奏上說,蘇常一失,餉源去了十之六七,現在江蘇一省只剩下兩府一州之地,要兼顧江南、江北兩個糧台,境內水陸一百多營,糧餉已欠下六十多萬兩銀子。所以協餉必須南北兩台籌足以後,有餘款才可以解交袁甲三,淮北的鹽課也要解足二萬兩以後,其餘再解袁營。這些話自然是所謂“飾詞搪塞”,連慈安太后聽慈禧念完這個奏摺,都覺得薛煥和王夢齡太不負責任了。 於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親自擬了一道詞氣極其銳利的旨稿,指責薛煥和王夢齡,不脫近來軍營習氣,“勦賊藉口兵單,籌餉則爭言人眾”,又說他們有“人己之分”,如果安徽大營缺餉兵敗,江蘇又何能自保?最後則除了責成江北糧台協餉皖營以外,還要查江南大營的收支帳目。

“這道上諭,說得很透徹。”慈禧太后看了上諭,深為嘉許,等鈐了印,交了下去,又談到薛煥和王夢齡:“他們這樣子辦事,再有好的將、好的兵也打不了勝仗。” “是!”恭王答道,“江蘇巡撫,必得換人了。看曾國藩奏保什麼人,再請旨辦理。” 還有王夢齡呢?慈禧太后忽然靈機一動,閒閒問道,“袁甲三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他當過御史,很敢講話。辦事很實在,在安徽的官聲也好。” “他那裡有什麼得力的人沒有?” 恭王一時摸不清她這話的意思,同時也實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麼得力的人,便只好這樣答道:“容臣查明了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說。” 回到軍機處,召集軍機章京,分頭寫旨。等忙過一陣,略作休息,恭王提起慈禧太后的話,以困惑的語氣問道:“'西邊'何以忽然問起袁甲三那裡有什麼得力的人?這,這是要幹什麼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側身過去,低聲答了一句:“王爺,我說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寶鋆性子最急,插嘴問道:“誰啊?” “吳棠。” 一提起這個名字,滿座會心,“啊……!”都是極感興味的表情。 “我看王夢齡那個官兒靠不住了。”寶鋆意味深長地說。 “此人本來也該換了。”文祥作了進一步的建議,“吳棠是淮徐揚道,擢升監司,也還說得過去,就保他吧!” “慢來,慢來!”恭王搖搖手說:“吳棠快走運了,是不錯,不過袁甲三那方面,也不能不顧。吳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復接著又告訴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吳棠了,當時接替向榮主持“江南大營”的欽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撫福濟,與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撓,以致吳棠這個記名的道員,直到福濟調任,和春陣亡,才能補上實缺。 這段經過發生在恭王退出軍機以後,所以他不明了,現在聽曹毓瑛一說,方始釋然,“那就行了!”他說,“吳棠接替王夢齡,自然要想辦法接濟袁甲三,這樣子,公私都好。看上頭的意思吧!” 這是說,軍機大臣不作保薦,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覺得這態度很好,放棄了自己的意見,連連點頭:“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頭的意思。” “王夢齡呢?”恭王又問。 大家對王夢齡的印像都不好,主張內調,降級補用。這樣子辦,還有一項好處,可以表示他是辦事不力降調,而吳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間,示人以大公無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跡,掩去大半。 恭王聽從了大家的主張,卻不急於復命,過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問到時,方始答奏:“淮徐揚道吳棠,頗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吳棠!”慈禧太后轉過臉來,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說了句:“原來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聽她談過當年絕處逢生的遭遇,這時便很率直地說:“應該給他一個好缺。” 話明明已說到她心裡,她偏不接腔,視線隔著半透明的黃紗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吳棠的才幹怎麼樣?”她指名問道:“曹毓瑛,你在軍機多年,總該很清楚吧?” 曹毓瑛對吳棠自然知之甚深,但這話如何措詞,卻須考慮一下。 禁殿面對,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慮,略想一想,決定了一個宗旨,要裝作不知道慈禧太后與吳棠有那麼一重淵源,揄揚吳棠,也不可過分。於是他隔著紗屏,從容答道:“跟聖母皇太后回奏,吳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貧,道光十五年舉人,大挑知縣,分發南河,歷任桃源、清河等縣知縣,以勞績記名道員,去年補上實缺。此人幹練圓通,頗得袁甲三的信任。” 緊要話不必多,畫龍點睛在最後一句,慈禧太后順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沒有聽見過“盱眙”這個地名,插口問道:“盱眙在那兒啊?” “在洪澤湖南岸,清河縣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為得意,看著大家說道:“王夢齡只顧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體,沒有袁甲三替他擋著,江南不更難守了嗎?這樣子糊塗的人,不能擱在緊要地方。我看叫吳棠去吧!” 恭王從容不迫地答一聲:“是!” “我想,”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吳棠很能辦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帶,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鄉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糧台,籌餉一定有辦法。” 慈安太后對於這些事,本就沒有意見,加以提拔吳棠,另有緣故,所以越發客氣了,微笑答道:“你瞧著辦吧!” “就這樣辦!”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達旨意:“江寧藩司,叫吳棠去。漕運總督也跟王夢齡一樣,由吳棠兼署,這樣子,辦理江北糧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為了指揮方便,便不能不錦上添花,送吳棠一個順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鎮以下,文的道員以下,也得暫歸兼署漕督的吳棠節制,事權歸一,就可以責成吳棠放手辦事了。” “不錯,不錯!寫旨來看吧!” “還有王夢齡,該怎麼調?請旨辦理。” 這是恭王有意考驗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時無從作答,只問:“可還有什麼差不多的缺?” “監司的缺是有,不過王夢齡在江寧任上既然不行,調到別的地方也還是不行。” “那就這樣好了,把他調到京里來,你們幾個察看一下,問一問,先看看他是什麼材料再說。” 聽她這幾句話,恭王心裡例有些佩服了。內調察看,本是無可處置中的一種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無師自通,說出來的辦法,居然深得竅門,這樣子下去,用不到兩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難制了。 一時的感想,旋即拋開,仍舊回到王夢齡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難她,老老實實作了建議:“王夢齡既然辦事不力,不如明發上諭,以五品京堂降調,來京聽候任用。” “對了!因為他辦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吳棠。”慈禧太后這時卻又有些擔心了,“吳棠要不負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吳棠州縣出身,久任繁劇,閱歷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為吳棠特蒙識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誠報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說道:“萬一他恃寵而驕,任性妄為,朝廷亦自有綱紀,前方亦自有軍法,聖母皇太后不妨寬心。” 這兩句話說得義正辭嚴,慈禧太后自然點頭同意。等退出養心殿,恭王把這件案子交了給曹毓瑛去辦。兩道上諭,吳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敘可不敘,沒有什麼為難之處。為難的是王夢齡內調降官的諭旨,措詞頗費思考。官員降調,由於過失,而過失又必有個來源,王夢齡既無督撫劾奏,又無言官糾彈,就是有了彈劾的章奏,總也還要派人查辦復奏以後,才能定奪,不能冒冒失失根據先人之言,就把他調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慮又考慮,覺得唯有囫圇吞棗地下達旨意,不說原因,讓人自去猜測,倒還不失為可行之道。 果然,這兩道上諭到了內閣發抄,見於邸報,立刻引起了許多閒話。了解內幕的,只說王夢齡官運不佳,如果不是與吳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內幕的,便要打聽打聽,王夢齡究竟犯了什麼過失?吳棠究竟走了什麼門路?等打聽明白,就頗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對慈禧太后表示不滿。 外間的反應如此,而慈禧太后靜下來想一想,意猶未足,她要讓吳棠驚喜感激,也要讓吳棠知道她的權威,同時也真希望吳棠能把江北的糧台,辦得有聲有色,替她掙個面子。因此,過了幾天在召見恭王時,她又提到吳棠,話說得相當冠冕堂皇,她不是存著什麼私心,而是確知吳棠有才幹,確信吳棠肯實心辦事,否則以素有直聲的袁甲三,不致會賞識他。但是要他辦事,就一定要給他權,江蘇巡撫只能顧到江南,同時,江北的鎮道既有明旨暫歸吳棠節制,則道府州縣地方官,亦不妨由吳棠保薦。 說這些話時,她自覺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來抵制,所以心裡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對,而且在她原來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給了她一些,他建議吳棠在保舉地方官時,不必知會兩江總督及江蘇巡撫,怕督撫另有意見,反成窒礙。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覺得她這個小叔子比嫡親的胞弟還要可親可愛。 自然,她決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吳棠的超擢,出乎官員銓選獎拔的常規,但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樣的異數,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讓每一個人知道,吳棠的飛黃騰達,純粹是慈禧太后一個人以國家的名器,為一己的酬恩,軍機大臣雖不能違旨,但亦未贊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員都有這樣一個印象,則不獨綱紀得以維繫,賞罰依然分明,而且恭王個人及軍機處的威信,也可不受損害。 恭王的這番深心,軍機諸大臣無不佩服,軍機章京中,則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學勤、許庚身,細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點。漕運自道光末年,改用海運,由上海出口,直達天津,效果極佳,所以運河已不重要,漕運總督的職務,也大非昔比,護漕保河的上萬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關於這方面的。 提到人員任用,旨稿上這樣寫的: “著吳棠於屬員中,揀擇妥員,無論道、府、州、縣,出具切結考語,奏請補放,不必拘定資格,總以民情愛戴,才能勝任為要。亦不必循例會同督撫題請,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員,不能得力,朕惟吳棠是問。” 這是仿照雍正給年羹堯、田文鏡、李衛、鄂爾泰等人的硃批的筆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員,不能得力,朕惟吳棠是問”這一小段話,嚴厲中特寓親切之感,最為神似。 最後當然還有一番勉勵,特別把慈禧太后心裡的話,明說了出來:“吳棠受朕特達之知,開誠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圖報稱。”受六歲小皇帝“特達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張文亮等人,以太監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賞太監,這都是宮廷中從未有過的異數。因此,這上面的“朕”字是誰在自稱,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為讚賞,一再表示“寫得好,寫得透徹。”隨即鈐印發出。 廷寄是“寄信上諭”的簡稱,一經欽定,直接寄發,原是最機密的文件,連內閣都不得與聞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讓大家知道,吳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所以朱學勤和許庚身他們,便在一種毫不經意的態度中,把內容洩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這些人的看法,總不免帶些感情作用,認為慈禧太后此舉,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韓信的千金報德一樣,足稱美談。不過,書生結習雖在,是非利害也認得很清楚,像這樣的“美談”,只不過酒酣耳熱之際,資為談助,到底還不敢形諸歌詠,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嚴旨詰向,何以知有吳棠當年誤贈奠儀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為以國家的名器報私恩?那時無法“明白回奏”,要闖出身家不保的大禍來。 其時已交臘月,雖然國喪未過,東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當權,頗有一番作為,所以人心相當振奮,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濃。在宮裡,上自兩宮太后,下到太監宮女,回想去年逃難在熱河,過的那個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雜,感慨叢生。為了補償去年的不足,大家對即將來臨的這個年,格外重視。兩宮太后特別找了敬事房的總管太監來問,過年該有些什麼例行的故事儀節,以及對內對外的恩賞,好早早預備。 歲尾年頭的儀節恩賞,花樣甚多,但大行皇帝之喪,百日雖過,飲宴作樂,卻須三年以後,所以那許多花樣,幾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覺得掃興,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興致依然極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兒。 對大格格為公主這件事,她是早經決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這話卻不知如何開端來談。如果她表示願意撫養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贊成,那也就無所謂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談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來下諭旨,這樣不但對恭王來說,比較冠冕堂皇,同時她也可以避免給人這樣一個印象,以為她與麗貴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宮中來對抗大公主。 想來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為了籠絡恭王,給大格格一個公主的名義,這話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說,但因為最近提拔吳棠,恭王特別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為她是投桃報李,所以又有顧忌。 幾次試探,話快說到正題上,那最要緊的一句,她總覺得難以出口,慈安太后雖然老實,畢竟朝夕相處,對於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要追問了。 “妹妹,”她很懇切地,“你心裡似乎有什麼為難似地?” 由她先問,慈禧太后使易於啟齒了,“我在想,”她微蹙著,慢吞吞地說:“六爺辦事也很難的,咱們還得幫著他一點兒。” “是啊!可怎麼幫他呢?” “無非讓大家知道,咱們信任他。” “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來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斷把這番意思顯出來才好。”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說,“給他差使,給他恩典,不就把咱們信任的意思顯出來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實問道:“你說吧!也快過年了,是得給他一點兒什麼?” “我覺得為難的就是在這兒。也不能光說六爺一個人有功勞,要給差使、恩典,就得全給,”說到這裡,慈禧太后裝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們照雍正爺的辦法好不好?” “你先說說,那是什麼辦法?” “雍正爺常把他那些侄女兒封做公主,養在宮裡。六爺的那個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見了,挺懂事的,咱們也賞她一個'固倫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會答道,“就是公主吧!” 這是不贊成用“固倫”的封號,中宮之女才封做“固倫公主”,慈安太后是怕麗貴太妃心裡不快,所以如此。當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裡在想,一步一步來也好,於是點點頭表示聽從。 於是把敬事房總管太監史進忠傳了進來,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爺府裡的大格格,以後稱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聞,所以史進忠並不覺得驚訝,但公主是什麼公主? “固倫公主”還是“和碩公主”?月例供給是不一樣的,這非問清楚不可。 “是!”史進忠緊接著便問:“每月的月例多少?請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兩。” “那也是二十兩。”慈安太后又說:“每個月寫月例折子,寫在大公主後面。” 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確定了。史進忠領旨出來,一面派人通知各宮,讓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親自到恭王府去傳報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裡,聽說敬事房總管太監來傳旨,立刻換了冠服,出廳迎接。史進忠先迎面請了個安,滿面浮笑地高聲稱賀:“六爺大喜!上頭有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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