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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慈禧前傳(10-1)

慈禧全傳 高阳 21586 2018-03-14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歲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夾輔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極大典,緊接著是慈禧太后的萬壽,重重喜事剛過,被肅順一派所抑制排擠的官僚,又復彈冠相慶,各衙門送舊迎新,熱鬧非凡。 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絕大部分出於恭王的安排。為了此一番大調動,他和文祥等人,煞費苦心,黨同伐異,隱隱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撫妥帖,而清議又不能不顧,人才更不能不講,除了這些以外,恭王還有一層只有他自己和極少數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簾之議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勢力建立起來。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為了擬議“垂簾章程”,已在內閣開過好幾次會了。無疑地,這是件天字第一號的大事,沒有一個人敢於輕率發言,所以會議的進度極慢,甚至因為過分持重,座間的氣氛,顯得相當沉悶。但在私底下,三數友好,書齋清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經據典,相互辯駁,許多深刻的見解,都在各抒所見,比較異同之間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們,所重視的正是這些比較坦率的議論。 議論中最坦率的一種看法,認為賈楨、周祖培等人的奏摺上,已有“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的話,勝保一疏說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專,我朝君臣之分極嚴,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則兩宮太后的垂簾聽政,實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權力。而且慈禧太后的為人如何,就在這短短的十幾天之中,已顯示得相當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獻劉皇后那樣大權獨攬不可的。 果然,幾次“酌古準今,折衷定議”的章程,送了上去,都為慈禧太后隨意找個小毛病發了下來,面諭重新擬議。 這樣一再挑剔,逼得軍機處和內閣的重臣,非照宋朝垂簾的故事來辦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堯舜”之稱,不足為慮。宋仁宗的嫡母章獻劉皇后,雖亦被頌揚為“今世任姒”,其實是個極厲害的腳色,慈禧太后的性格,與她頗為相像,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顧慮。

那一陣子,科甲出身的官員,把酒閒敘,常談宋史,宋史中又常談章獻和宣仁的事蹟,於是傳說中“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談到這個故事,說“狸貓換太子”是對章獻劉皇后的厚誣,但宋仁宗在章獻生前,始終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獻虧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實。當李宸妃守陵病歿,宰相呂夷簡向章獻進言,主張加以厚葬,章獻大怒,責問呂夷簡,何出此言?呂夷簡的答復是:“臣待罪相位,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結論,宋仁宗以沖人即位,章獻垂簾聽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張知白、杜衍,以及呂夷簡、范仲淹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麼,以車駕鹵簿,同於皇帝,乘玉輅,謁太廟的章獻劉皇后,可能會成為武則天第二。

這些議論。對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啟發。誅殺肅順,不過是他復起當國所必先排除的一個障礙,促成垂簾,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須履行的一個交換條件,但說到頭來,這是違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內疚神明。而自肅順伏法,幾乎一夕之間,輿論大變,以前說肅順跋扈專擅的,這時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認為他的反對垂簾,並不算錯,相形之下,顯得錯的倒是讚成垂簾的那些人。這一來,恭王內疚之餘,而且也得要外慚清議,力圖補救。 補救的辦法,就是鑑於章獻劉皇后的往事,設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獨攬大權之前,先謀裁抑之道。今古異制,依清朝的傳統,那怕貴為議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樣與君權對等的相權,這樣就只有多方面安插為自己所信得過的人,一方面是為了合力對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勢力所必須採取的手段。

這時的慈禧太后,還看不透這一層。燈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兩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議定垂簾章程?一件是等到垂簾聽政之後,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權,緊緊握定,不致失墜。 為了前一個目的,她的籠絡恭王,無所不至,每一召見,“六爺”長,“六爺”短的,喊不停口。常常軍機全班見面以後,又單獨召見恭王,稍微談得久些,到了傳膳的時刻,必又傳旨,從御膳中撤出幾樣菜來賞議政王。 除去這些小節,又因為先帝與恭王手足的參商,起因於恭王的生母,一直未獲尊封,直到臨死以前,才很勉強地得了個“康慈皇太后”的尊號。等康慈崩逝,先帝餘憾不釋,一面命恭王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以示懲罰,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號,神主不入太廟,因此不能像“孝全成皇后”那樣稱為“孝靜成皇后”,表示同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這一點恰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藉著示惠恭王的原因,說服了慈安太后,特傳懿旨,命廷臣集議,孝靜皇太后升袝太廟的典禮。

為了後一個目的,慈禧太后覺得最好能讀些書,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賢君女主,到底如何處理政務,駕馭臣子?只是宮裡的史書雖多,苦於程度不夠,讀不成句。於是想了個主意,給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派了個差使,叫他們在歷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簾聽政的事蹟之中,選擇可供師法的,摘錄下來,加以簡明的註解,由內閣大學士總纂成書,再交議政王及軍機大臣复看後,繕寫成呈,作為參考。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終於一步一步接近實現了。垂簾章程雖還未定局,但內閣集議一次,讓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於是她可以私下計議舉行垂簾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極,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於今垂簾章程到議定之時,恰好是先帝賓天百日剛過。國喪服孝,百日縞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黃不黃,好不難看!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髮,一個個毛髮蓬亂,再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像個囚犯,也像個乞兒,看著好不喪氣!等到百日一過,依舊朝珠補褂,容顏煥發,那時在垂簾大典中受群臣朝賀,才是件風光體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過時憲書,選了十一月初一這個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欽天監,只要暗示了他,欽天監自然會遵從意旨,選奏這個日期。 為了除服,宮裡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預備自己的冬衣以外,門簾窗簾、椅被座墊,都得換成國喪以前的原樣,還有許多擺設,或者顏色不對,或者質料不同,因為服孝而收貯起來的,這時也得重新換過。 那些都是太監、宮女的差使,自有例規,不須囑咐,要兩宮太后親自檢點的,是把先帝的遺物清理出來,分賜群臣。 照入關之初的規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遺物,依關外的風俗,在大殮和出殯的日子,在乾清宮外,舉火焚化,稱為“大丟紙”“小丟紙”,當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駕崩,就是這麼辦的。據說“丟紙”時的火焰,呈現異彩,不知焚毀了多少奇珍異寶?以後大概是想想可惜,到聖祖賓天,就不這麼辦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禦的器物,分賜大臣和近臣,稱為“頒賞遺念”,照例在除服之前舉行。

受頒“遺念”的名單,事先早由軍機處開呈,內則親貴大臣,外則督撫將軍,另加已經告老致仕的先帝舊臣,一共五十幾個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樣,也照例有一兩樣是貴重的,兩三樣是湊數的。當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兩宮太后親手挑選的,一頂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氣所服禦的。另外兩樣也是常在先帝身邊的珍玩,一件多寶串和一方通體碧綠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還是世宗在潛邸的舊物,傳到道光年間,因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這方翠玉相賜,現在拿來頒賞給行六的恭王,雖不切實用,但對受賜者來說,卻真正是一種遺念。恭王與先帝一起在上書房讀書時,無一日不見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課,遇到下筆得意之時,便取出這方翠印,押腳鈐蓋的那份欣悅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撫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場。

就在頒賜遺念的那兩天,恭王接得來自熱河的密告,說肅順的財產,有一部分藏匿在陳孚恩那裡。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問陳孚恩,決不會有結果,因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決不肯承認的。 於是軍機處在商議此事時,大費躊躇了。陳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辦肅順,抄出往來書信帳目以後,逐漸顯露,已現原形,但此人手腕圓滑老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最大,不是當面對質,不易拆穿他的花樣。因此,朝士中頗有人以為陳孚恩是個乾才,甚至認為他不是肅黨,不但不是肅黨,還是肅順他們所忌憚的人物。當先帝在熱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喪儀大臣,只有陳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喪,肅黨的形跡明顯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說肅順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調虎離山之計,深怕他在京里搗鬼,反對肅順,這就是陳孚恩自己放出來的流言。

為了這個緣故,自恭王以次,雖都主張嚴辦,但怕清議支援陳孚恩,掀起意外的風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極大典之前,必須處決了載垣、端華、肅順一樣,陳孚恩的案子,亦必須在垂簾大典舉行以前結束,所以在景山觀德殿頒賜了遺念,全班軍機大臣,專為此事,舉行了一次會議。 沒有一個人主張輕縱,會議就很順利了。垂簾大典在十一月初一舉行,已成定案,這樣,就只有九天的工夫來處理此案。同時,象陳孚恩這種已革職的尚書,照規矩,必須指派大臣,會議定罪,那也得要幾天的日子,算起來,時間相當局促,要辦就得趕快辦,不能再拖延瞻顧了。 當時決定,派戶部尚書瑞常、兵部尚書麟魁,將陳孚恩拿交刑部,並嚴密查抄家產。同時派周祖培和文祥,會同刑部議罪。第二天一早進宮,自然一奏就準。

奏准了便該寫旨進呈,轉由內閣明發上諭,但那樣一來,可能諭旨還未發出,陳孚恩已經把財產轉移分散,隱藏無踪了,所以必得採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軍機處,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請了來,宣明旨意,請他們立刻遵旨辦理。 於是這兩位尚書,點派司官吏役,親自率領,到了陳家,投帖拜訪。陳孚恩做過大官,只是革了職就跟庶民無異,聽說兩位現任尚書來拜,便開了中門,親自迎接。 到得廳上,照樣讓座獻茶,寒暄一番,然後瑞常站了起來,先拱拱手說:“鶴翁,有旨意。” “是!”陳孚恩相當鎮靜,聽得這話,離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口傳了諭旨,陳孚恩照例還要謝恩,接著,站起來大聲喊道:“來啊!把那口箱子抬出來!” 陳家裡面已經有哭聲了,但陳孚恩臉色卻還平靜,只靜靜地等聽差把箱子抬來,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覺得莫測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陳孚恩親手揭開箱蓋,裡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現銀子。這是乾什麼?莫非要行賄?這不太肆無忌憚了嗎?瑞常和麟魁正在詫異之時,陳孚恩揭開了疑團。 “一生宦囊所積,盡在於此,共是九千餘兩。”他指著銀子說,“請兩公點收。” 平平淡淡兩句話,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極大的疑問。看這模樣,陳孚恩事先早有準備,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經走漏,不過此人工於心計,或者已經料到,不免有此下場。果然如此,這個人可真是夠厲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覷,不作表示,陳孚恩黯然搖一搖頭,吩咐聽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這下提醒了遵旨辦事的兩位大員,放低聲音,略略交談了幾句,仍舊由瑞常發言。 “鶴翁!”他很率直地問道:“外頭流言甚盛,多說肅豫庭有東西寄存在尊處。此事關係甚鉅,鶴翁不可自誤。” “何來此言?”陳孚恩使勁搖著頭說,“我說絕無其事,二公或者不信,盡請查抄,如果見有為肅豫庭匿藏財產的踪跡,孚恩甘領嚴譴。” 話說到這樣,不須再費辭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鶴翁了!” 瑞常大喊一聲:“來啊!請刑部吳老爺來!” 吳老爺是刑部的司官,隨同來捉陳孚恩,當時走了上來,行過禮聽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嗎?”瑞常問道。 “是。已聽敝衙門堂官吩咐過了。” “那好。你把人帶走,了掉一樁差使。” “是!”姓吳的屈一腿請了安,便待動手。 “慢著!”瑞常又說,“陳大人有罪無罪,尚待定擬,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吳的答道,“我們把陳大人請到刑部'火房'暫住幾天。” “火房”不是監獄,待遇大不相同,陳孚恩一聽這話,知道是瑞常幫了他的忙,隨即作揖道謝,瑞常卻不肯明居緩頰之功,避而不受。 於是在陳家內眷一片哭聲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輛騾車,把陳孚恩帶走。其時陳家出入要道,都已嚴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別在大廳和書房坐鎮,開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肅順的一些親筆密札以外,看來陳孚恩匿藏肅順財產的話,全屬子虛。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學士周祖培,派人把軍機大臣文祥,刑部尚書趙光和綿森,請到內閣,定擬陳孚恩的罪名,這時陳孚恩拿問及抄家的上諭已經發佈了。因為查辦黨援的案子,陳孚恩、黃宗漢、劉琨等人,或者革職,或者永不敘用,已經作了結束,所以舊事重提,把他一個人提出來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肅順家產內,多陳孚恩親筆書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語”以外,又指責他在熱河會議“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時,以“荒誕無據之詞”,迎合載垣等人的意思,斥為“謬妄卑污”。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壇配位,大典攸關”。擬那罪名就欲輕不可了。 由於表面與實際有此不符,所以會議時所談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開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謂“中有暗昧不明之語”的,陳孚恩的“親筆書函”,除了文祥所搜獲的以外,御前侍衛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肅順家的人,陸續又查到許多,這些信在趙光和綿森都是第一次寓目,兩人看完,都有些緊張,那是從他們職司上來的憂慮,怕要興起大獄,刑部責任甚重。 “就憑這幾封信,把陳孚恩置之大辟,亦不為過。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緊!”趙光說到這裡,看著周祖培問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話不錯。此案務須慎重,處置不善,所關不細。”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話,如果要從嚴根究,可以發展為一件“謀反”的大案,那一來不但陳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脫不了乾系,還有許多平常與肅順有書札往還的內外官員,亦將人人自危,把個剛剛穩定下來的政局,搞得動盪不安,足以危及國本。他一向主張寬和穩健,已跟恭王秘密議定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這時見在座的三人,對此都憂形於色,便把那辦法先透露出來,好教大家放心。 “兩公所見極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慫恿周祖培說,“中堂何妨向六王爺建言,所有從肅順那裡得來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覽,由內閣會同軍機處,一火而焚之!” “好極了!這才乾淨。”周祖培大為稱賞,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見,那……?” 那就要碰釘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擔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爺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會丟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說。” “這可真是德政了!”趙光心裡一塊石頭落地,輕鬆地說: “言歸正傳,請議陳孚恩一案。” “該你先說話。”周祖培反問一句:“依律當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話,則可輕可重。不過再輕也逃不掉充軍的罪名。” “除此以外,還有議郊祀配位,所言不實一案。”綿森提醒大家。 “照這樣說,罪名還真輕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會,轉臉看著文祥問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總不致於。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說,“充得遠些也好。” 大家都覺得這話意味深長。以陳孚恩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處,說不定又替誰做“謀主”,搞些花樣出來。 “'敬鬼神而遠之'。發往新疆效力贖罪吧!” 刑部兩堂官,軍機一大臣都無異詞,憑周祖培一句話,此案就算定讞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許多閒言閒語,是會議的那四個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議暫時須擱置,先得設法平息那些浮議流言。 平息流言浮議的辦法也很簡單,只是加派兩位尚書,會同原派人員,一起擬定陳孚恩的罪名。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應降旨,便須上奏,為了有許多話不便讓另一位軍機大臣沈兆霖聽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進見以後,又遞牌子請求單獨召對。 再次見了面,恭王首先陳請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書萬青藜,擬議陳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異,像這樣的事,何須單獨密奏?於是問道:“怎麼?陳孚恩的罪定不下來嗎?” “定倒定了。原議'發往新疆效力贖罪'。” 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經定了罪,何必還要再派人?” “因為外面有許多閒言閒語。這一會兒求人心安定最要緊,所以添派這兩個人,兩個都是漢人,萬青藜還是陳孚恩的江西同鄉,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無私,請兩位太后准奏。” “準是當然要準的。”慈禧太后答說,“不過,我倒要聽聽,外面是些什麼閒言閒語?” 這話讓恭王有不知從何答起之苦。躊躇了一會,覺得讓兩宮太后明了外面的情形,才知調停不易,辦事甚難,也未始不可。這一轉念,便決定把滿漢之間的成見隔膜,和盤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內情,認為是旗人有意跟漢人為難。” “那有這話?”慈安太后駭然失聲,“滿漢分什麼彼此?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過,漢人跟旗人該有點兒什麼不同?” “太后聖明。無奈有些人無事生風,偏要挑撥。不過話也說回來,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適,看起來像是有意要治陳孚恩似的。” “怎麼呢?”慈禧太后問道:“就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趙光,不是漢人嗎?” “周祖培和趙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來反對肅順,現在議肅黨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別人看,還是有成見的。” “怎麼,非要說陳孚恩無罪,才算是沒有成見嗎?”“陳孚恩怎麼能沒有罪?”恭王極有把握地說,“只把那些信給萬青藜一看,他也一定無話可說。” “那好吧!寫旨上來。” “是!”恭王退了出來,隨即派軍機章京寫了上諭,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當時就蓋了印發了下來。 果然,恭王的預料一絲不差,萬青藜接到通知赴內閣會議,原準備了有一番話說,這是他受了江西同鄉以及與陳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壓力,非力爭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們四個人也知道,會議要應付的只有萬青藜一個人,所以早就商量過了,決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陳孚恩的信給他看,看他說些什麼,再作道理。 萬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這些書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陳孚恩罪有應得。” 萬青藜肩上的壓力極重,為了對同鄉以及所有督促他據理力爭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極仔細,一面看,一面暗暗心驚,那些“暗昧不明”的話,如果要陳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難以自辯的。 “發往新疆效力贖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實還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間,根究到底,陳孚恩本人首領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屬也還要受到嚴重的連累。 當他聚精會神在看信時,其餘五雙眼睛都盯在他臉上,看他緊閉著嘴,不斷皺眉的表情,大家心裡都覺得輕鬆了。於是相互目視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堅持原來議定的結果。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過的,到萬不得已時,不妨略減陳孚恩的罪名,照這時看來,已無此必要。 “果然,陳孚恩罪有應得。”萬青藜把手裡的信放下,用塊手絹擦著他的大墨鏡,口裡向鏡面呵著氣,望空的雙眼,不住閃眨,顯然的,他還在躊躇著有話要說。 周祖培見此光景,便不肯讓他說出為陳孚恩求情的話來,特意先發製人,“藕舲,”他說,“這樣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嗎?” 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從道光年間,王鼎痛劾穆彰阿誤國,繼以死諫,由陳孚恩設法隱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場大禍以後,就此在仕途中扶搖直上,很快地外放為山東巡撫,在任時據說頗為廉潔,加以穆相的揄揚,宣宗御筆頒賜一塊匾額,所題的就是這“清正良臣”四字。 這塊匾在抄家的時候,就已附帶追繳了,宣宗所許“清正良臣”的美名,掃地無餘,萬青藜只好這樣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語褒獎,有此一節,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請公議。” “不提這話還好,一提更壞。”周祖培立即反駁,“陳孚恩曾蒙宣宗特達之知,於今所作所為,有傷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見得辜恩溺職,應該重處嗎?” “是啊!”趙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當了多年尚書,不曾入閣拜相,所以話中不免有牢騷:“陳孚恩一個拔貢出身,居然在'軍機大臣上行走',照現在這樣子,我不知他如何對得起宣宗的在天之靈?” “那是出於穆相的提拔。”綿森下了個評語,“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熱中。” “不是太熱中,又何致於這麼巴結載垣和肅順?”趙光發完了自己的牢騷,又替他的同年許乃普發牢騷:“他為了想得'協辦',硬把許滇生的吏部尚書給擠掉。向來吏部非科甲不能當;肅順居然敢於悍然不顧,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餘辜!” 這一下把話題扯開了,談起陳孚恩和載垣、肅順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們的勢力,排擠同官的許多往事。萬青藜只能默默聽著,一句話也說不進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斷了他們的談興,“請定議吧!” “依照原議。”周祖培看著萬青藜說。 萬青藜覺得非常為難,照自己的立場來說,還要力爭一番,但話說得輕了,於事無補,說得重了,於自己的前程有礙,而況看樣子以一對五,就是不顧一切力爭,也未見得有用。 正這樣煞費躊躇時,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別無意見,那就這樣定議吧!” “我倒沒有別的意見。”萬青藜很吃力地答說,“新帝登極,兩宮垂簾,重重喜事,憐念陳孚恩白髮遠戍,只恐此生已無還鄉之望,何妨特賜一個恩典。” 這算是無可措詞中想出來的一番很宛轉的話,無奈在座的人,對陳孚恩都無好感,所以“白髮遠戍”的哀詞,並不能打動他們的心。而萬青藜的話,又在理路上犯了個語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輕易地為周祖培搪塞過去。 “恩出自上。”他把視線掃過座間,落在萬青藜臉上,“上頭對陳孚恩有沒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們此刻也無從談起。” 萬青藜被堵得啞口無言。反正應該說的話已經說到,算是有了交代,於是繼續沉默。陳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議定了。 等奏摺上去,自然照準。充軍的罪名,照例即時執行,由刑部諮會兵部,派員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慣例。只要押出國門,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暫作逗留,所以陳孚恩是在彰儀門外的三藐庵暫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務,同時與親友話別。去看他的人也還不少,都說新疆正在用兵,是個效力贖罪的好機會,有的拿林則徐作比,說當年也是遣戍新疆,沒有多少時候,復起大用。陳孚恩是個極知機的人,知道這時候空發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極好的風度,一面道謝,一面不住口地稱頌聖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陳孚恩、黃宗漢這些人,以及宮內幾名與肅順有往來的太監,算是大倒其黴,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當開明的,保留了肅順掌權時的許多好處,首先對湘軍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過之無不及。兩江總督曾國藩,正式奉旨,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所有四省的巡撫提鎮以下,悉歸節制。東南半壁,倚若長城,這等於是開國之初“大將軍“的職責,除了吳三桂以外,漢人從未掌過這麼大的兵權。不同的是吳三桂是自己擴充的勢力,而曾國藩是朝廷的付託。 至於肅順所結的怨,可恰好為恭王開了籠絡人心的路,一批為肅順所排擠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機會要為他父親翁心存消除革職的處分。他是在戶部五宇字官錢號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這個案子被認為辦得太嚴厲,現在也正根據少詹事許彭壽請“清理庶獄”的奏摺,準備平反。消息從軍機處傳了出來,民間讚揚恭王的人,便越發多了。 這蒸蒸日上的聲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彌補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違反祖制,促成垂簾而起的內疚和抑鬱,也因為如此,議定垂簾章程的奏摺,也不願領銜,由會中公推禮親王世鐸主稿具奏。 這個奏摺,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擬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後,國喪百日已滿,方始呈進。章程一共十一條,除去規定須皇帝親臨的各項大典,或者派親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親政之後,再恢復舉行以外,最要緊的只有三條,一條是兩宮太后召見“內外臣工”的禮節,一條是“京外官員引見”的禮節:“請兩宮太后、皇上同禦養心殿明殿,議政王御前大臣,帶領御前、乾清門侍衛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簾設案,進各員名單一份,並將應擬諭旨註明。皇上前設案,帶領之堂官照進綠頭簽,議政王御前大臣,捧進案上,引見如常儀。其如何簡用?皇太后於單內欽定,鈐用御印,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傳旨發下,該堂官照例述旨。”這個規定,與另一條“除授大員,簡放各項差使”,事先開單,欽定鈐印的規定合在一起,使得兩宮太后在實際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權。同時也跟皇帝一樣,可以召見京內京外的任何官員,親自聽取政務報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顧命大臣或軍機大臣打交道,是無法召見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對於奏進的垂簾章程,相當滿意,當即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百日已滿,從皇帝到庶民,都剃了頭,同時不必再穿縞素,脫去那件黯舊的白布孝袍,換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頂輝煌,看在慈禧太后眼裡,眼睛一亮,心裡越發高興了。 “六爺!”她喜孜孜地把禮親王的奏摺遞了出來:“依議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說:“臣等擬議,垂簾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應該有一道上諭,詔告天下,申明兩宮太后俯允垂簾的本意。” “對啊!”慈安太后接著他的話說,“這原是萬不得已的舉動。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歸政的。” 慈禧十分機警,趕緊也說:“我也是這個意思。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倆不能不問事,但也虧得內外臣工,同心協力,才有今天這麼個平靜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唸書,過個七八年,能夠擔當得起大事,我們姊妹倆才算是對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個交代。那時我們姊妹倆可要過幾天清閒日子了。你們就照這番意思,寫旨來看!” 恭王身上原揣著一通旨稿,預備即時上呈,此刻聽慈禧這一說,自然不便再拿出來。請安退出,回到軍機處,把原稿拿出來,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刪改定稿,斟酌盡善,才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 這道上諭是用皇帝的語氣,實際上是兩宮太后申明垂簾“本非意所樂為”而不得不為的苦衷,措詞極其婉轉,字裡行間,頗有求恕於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雖然精明,但肚子裡的墨水,到底有限,經驗也還差得遠,所以看不懂這道諭旨中的抑揚吞吐的語氣,欣然蓋上了“同道堂”的印。這是她獲得這顆印以來,第一次使用紅印泥,朱色粲然,賞心悅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個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人逢喜事精神爽,個個精神抖擻,浴著朝陽,由東華門進宮。一班年齡較長的大臣,預先都受賜了“紫禁城騎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門附近下轎、下車,王公親貴、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門的朝房休息。走來走去,只見頭上不是寶石頂子,便是珊瑚頂子,前胸後背,不是仙鶴補子,便是麒麟補子。最得意的是在南書房和上書房當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級雖低,照樣也可以掛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內廷。 聽政的地點,依然是在養心殿,日常召見軍機及京內官員,在東暖閣,遇有典禮則臨禦養心殿明殿。此時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擺設得整整齊齊,正中設一張丈余長的紅木御案,系上明黃緞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圍。御案後面,一東一西兩個御座,御案前面懸一幅方眼黃紗,作為垂簾的意思。簾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鋪著簇新的黃緞皮褥子。 等鐘打九點,文武百官,紛紛進殿,禮部和鴻臚寺的執事官員,照料著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點之前的一刻鐘,太監遞相傳報,說皇帝已奉兩宮鑾輿,自宮內起駕,於是淨鞭一響,肅靜無聲,只聽遠遠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隱而顯,終於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領著“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頭,接著是景壽、伯訥那謨詁,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兩列,引著小皇帝的明黃軟轎,進了養心殿。 站好班的官員,一齊跪倒接駕。皇帝之後,是並列的兩宮太后的軟轎,再以後是“後扈大臣”和隨侍的太監,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腦後拖著一根閃閃發光的簇新的藍翎,捧著一把純金水煙袋,緊跟著西面軟轎走,把那張小旦似的臉,揚得老高,那份得意,就像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兩宮太后和皇帝升上寶座,鴻臚寺的讚禮官,朗聲唱禮,自殿內到丹墀,大小官員,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準備了多日的大典,就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權,灰塵落地,浮言盡息,熱中的固然攀龍附鳳,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論,不以垂簾為然的,此時眼見大局已定,政柄有歸,顧念著自己的功名富貴,不但不敢再在背後有所私議,而且都一改觀望保留的態度,紛紛去打點黃面紅裡的上兩宮太后的賀表了。 兩宮太后接受了朝賀,照樣處理政務,改在東暖閣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佈置已有更改,御案坐東朝西擺設,兩宮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折疊的明黃紗屏,小皇帝仍舊坐在前面。 恭王和軍機大臣行過了禮,再一次趨蹌跪拜,為兩宮太后申賀。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風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轉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從中斡旋策劃,所以把他們兩人大大地讚揚了一番,同時也提到在熱河所受的委屈,撫今追昔,雖有感慨,卻也掩不住躊躇滿志的心境。 然後,慈安太后也說了幾句,看來是門面話,其實倒是要言不煩,她囑咐恭王要以國事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節上避嫌疑。這話是有所指的,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他們,過去為了要隔離恭王與兩宮太后,曾一再揚言,說年輕叔嫂,嫌疑不能不避,於今恭王單獨進見的機會甚多,慈安太后怕又會有人說閒話,特意作此叮囑。恭王自然連聲稱是,看看兩宮太后話已說完,便接著陳奏,說兩宮垂簾,政令維新,對於懲辦肅黨一案,請求從寬辦理。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還有什麼人應辦而未辦的?” “臣的意思是,載垣他們當差多年,肅順兼的差使更多,京里京外,大小官員,跟他們自然有書信往來,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們的地方。”恭王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這些信,最好一把火燒掉,反而可以永絕後患,就請今天明降諭旨,不咎既往,以示寬厚。” “這也算是垂簾的一道恩詔。”慈禧太后側臉徵詢:“姐姐,我看就這麼辦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於是立即寫了明發上諭,鈐印發下。恭王本來還想對皇帝上書房的事,有所陳述,但看到小皇帝一個人坐在紗屏前的御榻上,把個頭扭來扭去,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怕第一天垂簾聽政,就搞出什麼失儀的笑話來,所以暫且不言,跪安退出。 兩宮太后和皇帝,就在養心殿西暖閣傳膳。擺膳桌的時候,安德海慢條斯理地捧了一個黃匣進來,那是內奏事處放奏摺的匣子,慈禧太后只當又有緊急軍報,便即招手說道: “是什麼?快拿來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黃匣放在炕几上,打開一看,裡面是十幾通黃面紅裡,恭賀兩宮聽政的折子。 “'那面'也有嗎?”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這一份,在內奏事處讓我瞧見了,我給先拿了來,跟主子叩喜討賞。” “賞!”慈禧太后笑著罵道:“這一陣子還賞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賞別的。”安德海把雙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養心殿的時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調到養心殿來,好伺候主子。” “這……,”慈禧看著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斷然決然地說:“不行!你不是伺候養心殿的材料。起來!” “是!”安德海磕了個頭,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 “倒是我另外有個差使派你。” 一聽這話,不知是什麼好差使?安德海趕緊大聲應道: “喳!” “你到六爺府裡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閒自在地吩咐,“說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讓她那兒的嬤嬤,馬上陪著到宮裡來。” 原來是這麼一樁臨時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轉念一想,到了恭王府裡,正好顯一顯自己是掌權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那份賞賜也決不會少。而且抽空還可以回家看一看,這趟差使真不壞。 於是他欣欣然領了懿旨,到敬事房說明緣由,取了准許出宮的牌票,經神武門的護軍騤放出宮,找了輛騾車,先回家打個轉,匆匆喝了杯茶,原車徑趨恭王府來傳旨。 恭王府的氣派原來就大,新近加了議政王的銜頭,又是“賞食雙俸”,所以王府的官員、護衛、太監,氣焰越盛。雖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卻也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等他一爬進高門檻,立刻就讓挺胸凸肚的“門上”攔住了。 “安二爺!”稱呼很客氣,那神態卻是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樣子,“門上”眼朝上望著,冷冷地說,“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了。” 看著那高一頭、大一號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氣餒,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話,照樣說了一遍。 “好,我替你進去回。”那門上指著門洞裡兩丈多長,用鐵鍊子拴著的黑漆條凳說道:“你那兒等著吧!” 安德海臉色煞白,氣得要罵人,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他知道他這時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長凳上,生了半天悶氣,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狠狠地罵了句:“該死!這當的什麼差?” 這當的是什麼差?應該告訴門上:“傳旨!”說到這兩個字,自己便是個欽差,應該進中門,在大廳上朝南一站,讓恭王來聽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讓恭王福晉出來聽宣。好好一樁差使,讓自己搞得如此窩囊,安德海心裡難過極了。 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冷落,裡面上房卻正又忙又亂,熱鬧非凡。恭王不在府裡,恭王福晉聽得門上傳來的話,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進宮,這事來得不算突兀,因為她曾聽恭王說過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們母女一起進宮,只命嬤嬤陪著,不會是門上把話聽錯了吧? “沒有錯,”門上在廊下隔著窗子回答:“宮裡派來的人,是這麼說的。” “宮裡派來的是誰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晉便懶得傳他進來問話了。考慮了半天,總覺得叫嬤嬤們送大格格進宮,令人不能放心,於是一面傳話趕緊去通知王爺,一面吩咐伺候梳妝,決定親自攜著女兒去見慈禧太后。 貴婦梳妝,一絲不苟,更以進宮朝覲,越發著意修飾,這一耽擱,把個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進退維谷,恨得牙癢癢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個多時辰,只聽馬蹄歷落,夾雜著隆隆的輪聲,在那青石板所舖的長巷中,發出聲勢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門前,立刻就顯得緊張了,護衛站班,驅散閒人,安德海便也伸長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貴人來了。 八匹“頂馬”引著一輛異常華麗的“後檔車”,到了府門口,車子滾過搭在門檻上的木鞍橋,直接駛向二門。車裡是恭王,他正從大翔鳳胡同的“鑑園”趕了回來,下車徑到上房,恭王福晉正在梳頭,無法起身,就看著鏡子裡的丈夫,把安德海傳來的話,轉述了一遍,然後又說了她決定親自攜女入宮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話,不斷踱著方步,彷彿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這使得恭王福晉大惑不解,忍不住半側著臉問道:“怎麼啦?六爺!” 有下人在旁邊,恭王不便深談,站住腳想了想答道:“你先梳頭吧!我在書房裡。” 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坐下來又靜靜地考慮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為慈禧太后真的喜愛她的女兒,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過口風,說要把大格格撫養在宮中,顯然的,今天的宣召,說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宮中了。 但是,他的考慮,倒不是捨不得女兒的那一點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應如何處理這不同尋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從小被撫養在宮。與皇女一樣被封為公主,原是開國以來的傳統。最初,也許是因為某些親王、郡王領兵在外,或者作戰陣亡,為了推恩,特予榮寵。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個親侄女,視如己出,那倒真是出於親情,世宗為人嚴峻,好講邊幅,妃嬪近侍,刻刻小心,都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世宗的內心,異常寂寞,偏偏四個公主,三個早夭,一個早嫁,因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侄女兒在膝前,陪著說笑,對他是一種絕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撫養大格格,一大半是為了籠絡恭王,這一點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籠絡,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費躊躇的難題。 難題還未解決,盛妝的恭王福晉已經來了,恭王吩咐丫頭們都退了出去,才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吶,告訴你吧,'西邊'打算把大妞兒留在她身邊。” 大格格是恭王福晉親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極受鍾愛,所以一聽這話,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也別捨不得。”恭王勸著她說,“果真她看中了,不給也不行。好在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將來大妞回來,或者你進宮去看大妞,都還方便。” “咳!”恭王福晉嘆口氣說,“但願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這麼辦不可。上頭定要給咱們家恩典嘛!” 恭王福晉是桂良的女兒,從小隨著她父親在督撫任上,走過不少地方,也有些閱歷,所以一聽這話,便能意會,是慈禧太后有意籠絡的手段,就像早些日子賞觀王世襲是一樣的道理。 既然如此,“這個恩典,不也可以辭謝嗎?”她這樣問她丈夫。 “這不能辭。一辭倒像咱們不識抬舉,捨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緊接著又放低了聲音說:“我實在不願意巴結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進宮,就讓大妞的嬤嬤陪著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晉斷然反對,“嬤嬤只能在宮外,讓大妞一個小人兒去闖那種場面,我不放心。” 這也是實話,恭王只得讓步,隨即走出書房,把安德海叫了上來,說恭王福晉,原要進宮替兩宮太后請安,會把大格格帶了去,吩咐他先回宮奏報慈禧太后。把話交代完了,又囑咐聽差,到帳房支十兩銀子賞安德海。 這時嬤嬤丫頭,正在替大格格梳辮子、換衣服。太后宣召進宮,無論如何是件大事,嬤嬤們便千叮萬囑,如何磕頭,如何請安,太后問話該如何回答,要聽話,要守規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煩了。 大格格是鹹豐四年生的,今年八歲,人雖小,十分懂事,但脾氣也大。這時把臉一繃,小嘴鼓了起來,嬤嬤一見她這神情,便趕緊閉口不語,不然就有麻煩。 “怎麼了?”恭王福晉不免詫異,“好端端的,又不高興了! 快別這樣子,回頭太后見了會生氣,說你不懂規矩! ”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態度去見太后。頓時把繃著的臉放鬆了,浮起一臉嬌笑,乖乖地隨著母親進宮。 等她們上車時,安德海已回到了宮裡。這一趟差使,為他招來了一肚子氣,不但飽受冷落,那十兩銀子的賞號也未饜所欲,一路上不斷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卻又怕恭王的權勢,不要惹出禍來!但這口氣又實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總覺得非要放支把冷箭,這晚上才能睡得著覺。 於是一進宮門,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拖延時間,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儲秀宮,他才放開腳步直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狼狽的樣子。 慈禧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看見他便即斥責:“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一定又偷偷兒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著趕回來的。”他一面說,一面不住喘氣。 “怎麼回事?在那兒耽誤了?” “在六爺府裡。奴才傳了旨,好久好久也沒有信兒,不知道來,還是不來,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爺府裡氣派又大,奴才問了幾遍,也沒有個人理。好不容易,六爺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說是由福晉自己帶著大格格進宮。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出來。” 聽得這一番陳訴,慈禧太后將信將疑,心裡雖不大舒服,但也不會為了安德海而對恭王有所不滿,所以默不作聲。 看看說的話不曾見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樣,忽然雙手按著腹部,彎下腰去,做出痛楚不勝、勉強支持的樣子,同時嘴裡吸著氣。 “這是乾什麼?” “奴才有個毛病,受不得餓,餓得久了,胃氣就要犯了。” “怎麼?”慈禧太后奇怪地問道,“六爺沒有賞你飯吃?” “六爺府裡,沒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為不悅,但卻遷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著,一生氣時,太陽穴上的筋絡直跳動,“你的人緣兒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滾下去吧,窩囊東西,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安德海這才發覺自己裝得過分,變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個頭,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猶自餘怒不息,就在這時候,恭王福晉帶著大格格已經進宮。 既然是出於籠絡,自然要假以詞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斂怒容,放出一臉欣悅的神色。站起身來,走到廊上等著,彷彿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晉卻有些張皇了,就地跪下請安,大格格十分乖覺,立刻跟著她母親同樣動作,慈禧太后滿臉堆歡地說:“起來!起來!” 她一面說,一面把視線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時在腦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態,要把這一雙年齡相仿的嫡堂姊妹做個比較。大公主是嬌憨的圓臉,大格格是端莊的長臉,本來難分高下,但恭王和麗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覺不同,於是大格格便勝過大公主了。 “來,大妞!”她把手伸了出來,“讓我親親!” 大格格馬上又請了個安,微笑著走了過來,慈禧太后一隻手牽住她,一支手撫摸著她的臉,不住端詳,把大格格看得有些發窘。 “長得好高。”慈禧太后問道:“今年幾歲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幾歲?”做母親的在提示。 於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歲。” “比大公主大一歲。”慈禧太后牽著大格格走進殿裡,同時向跟在她身後的恭王福晉說,“看模樣倒像不止大一歲。”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裡生的。” 到了殿裡,恭王福晉又請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覲見。她吩咐豁免了這一重禮節,隨又賜座賜茶,把大格格摟在身邊,叫拿“上用”的糖給她吃。 “大妞,我問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說,“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宮裡,好不好啊?” 一聽這話,恭王福晉大為緊張,大格格卻輕鬆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麼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規矩,惹太后生氣。” 這句話把慈禧太后說得異常高興,笑著向恭王福晉說道: “你這個女孩兒,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晉當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寵壞了孩子,所以這樣答道,“太后太誇她了,還求太后的教訓。” “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邊,一定錯不了。” “是。” 慈禧太后見她沒有下文,是有點不置可否的神氣,便不敢造次。她還不甚了解恭王福晉的脾氣,只聽說她因為家世貴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撫在地方上,唯我獨尊,儀制貴重,是京官所萬趕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晉有闊小姐的脾氣。萬一說出要留大格格在宮裡的話來,碰她一個軟釘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這樣轉著念頭,恭王福晉便抓住這片刻沉默的機會,站起身來,踩著花盆底,風擺楊柳似地走了幾步,極輕倩地往下一蹲,請了個安說:“我先跟太后請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應該到“東邊”去打個轉,便點點頭問道:“你是要到鐘粹宮去?我派人送你們娘兒倆,快去快回,我等著你們來傳膳。” “是。”恭王福晉又請了個安,“多謝太后。” 於是慈禧太后吩咐,傳一頂軟轎,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晉和大格格去。鐘粹宮是“東六宮”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傳軟轎,以示恩遇。 等她們母女倆一走,慈禧太后一個人喝著茶,靜悄悄地想心事,把這一個月來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驚。多少驚濤駭浪,當時都輕易地應付了,此刻轉頭回顧,才覺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應付過來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個月的工夫,把個朝局翻了過來,把個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裡,而只不過殺了三個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無事。像這個樣子,只怕古來也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由這一分得意,自我鼓勵著,越發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會有成就。於是她再度靜下心來,把內外情勢作了個全盤的、概略的考察,覺得現在要應付的只不過兩個人,一個是恭王,一個是慈安太后。看起來慈安比恭王容易應付,其實不然!應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還有慈安作幫手,而對慈安,自己卻不能找恭王來作幫手,同時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監宮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樣得人心。再有一樣想起來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縱然兩宮並尊,總也是東前西後,除非……。 轉念及此,她打了個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時自覺太過了分的念頭拋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樣。 那副模樣,似乎特別親切,但是大格格不像大公主那樣甜甜的臉,讓人見了總是忍不住想親她一下,然則對大格格的特感親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緒幽邈,追索到好遠的年代,終於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樣,正像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懂事、沉靜、隨處留意,不愛哭可也不愛笑,說話行事,不像個七、八歲的孩子。 於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絕好的一個幫手,她為這個念頭感到無比的喜悅,想起兩句曾聽大行皇帝念過,無意間記在心裡的詩:“行至山窮處,坐看雲起時”,不正是自己得了這個好主意的譬喻? 這個主意在她心裡反复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來看,將來必是個精明強幹的人,再經過自己的調教,一定可以擔當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戶,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為自己擋在前面,說自己所不便說的話,更可以作個無話不談,秘密商議的心腹,就像慈安太后面前的雙喜那樣。她雖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賞她公主的封號,甚至賞她只有中宮所出的嫡女才能獲得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來,大公主只是“和碩公主”,而且年紀也小一歲,論才具更不及,無論在那方面看,都讓大格格給比下去了。更何況這樣的恩典,還有籠絡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無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辦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還不到說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須耐著性子等,等一個最好的時機。 把這一番心事想停當,聽得殿裡的五個式樣各個不同的自鳴鐘,幾乎是同時發聲,響了四下,該是傳晚膳的時刻了,恭王福晉母女何以還不回來? “小安子呢?”她問一名宮女。 “主子不是讓他送六福晉到鐘粹宮去了嗎?” “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怎麼還不回來?”慈禧太后不耐煩地說:“你快去看看。” “是!” “回來!”她等那宮女站定了又說,“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說什麼!馬上來給回話。” 那宮女答應著去了。回話來得很快,說鐘粹宮熱鬧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裡,跟大格格拿牙牌“頂牛兒”,輸了打手心,玩得極起勁。恭王福晉則陪著慈安太后在聊閒天,興致也很好,怕一時還不會結束。 這個報告給慈禧太后帶來了無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給了她一個啟示,越發覺得大格格有用處。有大格格在這裡,鐘粹宮的那份熱鬧,就一定可以移到這裡來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兒?” “在那兒。”那宮女答道,“我問他怎麼不回來?他說,他得想法兒催一催六福晉,也快回來了。” 慈禧太后無可奈何,只得耐心等著。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晉總算帶著大格格回到了儲秀宮,她臉上有惶恐的神色,一進門請了安,忙著解釋,說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著說話,還要賞飯,她因為這面已有話,“不敢領那面的恩典”。 “其實也一樣。”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卻說得很大方,又問大格格:“你跟皇上頂牛兒,輸了還是贏了?” “輸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們三個,吵了嘴沒有?” “沒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為什麼沒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晉笑著叱斥,“說話沒有規矩!怎麼說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歲嗎?”大格格振振有詞地說。 “對了!”慈禧太后越發喜愛她了,“你長兩歲,要多讓他一點兒,那才是做姐姐的樣子。” 用這樣的口吻來讚許大格格,恭王福晉已看出來,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歡,心裡不免感動,當時決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宮裡的意思,便順從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態度,已與她到鐘粹宮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認為這件事有與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說停當了,直接告訴恭王,比較簡捷,而且也顯得鄭重。 因此,這時她絕口不提把大格格撫養在宮的話,但對她們母女的恩遇甚隆。等傳膳時,吩咐另擺一張膳食,御膳有什麼,便賞什麼,等於是開了一式無二的兩桌飯。 飯罷天色將黑,宮門下鑰,進出不便,隨即叩頭告辭。慈禧太后早備下了賞賜,恭王福晉謝恩受領,同時也把自己備下的犒賞,二百兩銀票的一個紅封袋,當著慈禧的面,交給了管事的宮女。 等回到府裡,恭王問起進宮的情形。夫婦倆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過對於大格格的懂事聽話,在兩宮太后面前一點都不顯得怯場,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為如此,心裡都隱隱然地存著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從此不提此事。 一連幾天,居然毫無動靜,恭王以為事成過去。其實那是慈禧還沒有工夫來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晉入宮開始,她接連不斷地在“會親”,醇王的福晉,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婦,都被接到宮裡,細敘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會親,因為兩宮並尊,也要到她這裡來請安,人來人往,頗不寂寞。 如果僅僅是敘家人之禮,談談日常瑣屑,還費不了她多少時間。就因為在與醇王福晉,談起往事,提到當年受過吳棠的恩惠,姐妹倆感激涕零之餘,曾憑倚著父親的靈柩自誓,只要有出頭的一天,首先就要報答這個雪中送炭的恩人。現在貴為“以天下養”的太后,而且親掌大權,此時還不報恩,要等到什麼時候?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這個把月來,為了全力對付肅順,以及圖謀實現垂簾的願望,一時想不到此,現在大局已定,巨姦已除,正好來辦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晉提醒以後,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報吳棠的恩。照她的願望,最好給吳棠一個總督,但這是辦不到的事。一個道台,連監司都還未巴結上,何能超擢為方面大員?不要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們不會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還不敢這麼不顧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時雖無處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機會很快就會到來。朝廷已連下詔旨,諭令中外保舉人才,飭知各省察舉循良,訪求學行兼備之士。在求賢以外,也曾下詔,廣開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書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舉了吳棠,就可以登進賢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這樣想停當了,便特別注意舉薦現任官員的折子,倒有個御史鐘佩賢,上疏“請揚舉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舉了一大串湘軍將領的名字,說這些人本來無籍無名,只以得人識拔保薦,不數年間,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論始,原保的人應加褒獎。在那十幾個名字中,並無“吳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經歷了這四個月,已學會了北附生髮的竅巧,打算藉這個折子,來問問恭王,只要有一絲關連,能扯得上吳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這樣一個人在燈下籌劃,忽聽得外面有聲音,彷彿是什麼人來叩宮門,有人出去應接,不免暗暗詫異。過了一會,聲音靜了下來,然後聽得安德海在問坐更的太監:“主子安歇了嗎?” 慈禧太后聽這問話,便知是有極緊要的事,就在裡面大聲問道:“什麼事呀?” “跟主子回話,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 “呃!”慈禧太后答了這一聲,倒有些茫然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夜裡收到緊急軍報,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定神細想一想,記起先帝遇到這樣的情形,必是先收折來看,有的表面緊急,實際上無關輕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慮,不妨到第二天再發下去;也有的必須即時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飛召軍機大臣來商議,甚至找值班的軍機章京來,口述諭旨,當夜馳發軍前。 於是她吩咐宮女去開了門,接來內奏事處呈進的黃匣,同時傳話,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裡一共兩道奏摺,都是從浙江來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幫辦團練,分守浙東的王履謙,奏報浙江嚴州等處的洪軍,用八漿砲船,由臨浦攻打蕭山,連陷諸暨,隨即全力進攻紹興,府城腹背受敵,終於被攻破西門,全城陷落,自請處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撫王有齡、杭州將軍瑞昌,連銜會奏,說杭州省城為洪軍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賢,重重包圍,形勢危急,請求速派援軍。 慈禧太后對浙江的地形和軍事態勢,不甚明了,但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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