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1章 慈禧前傳(9-3)

慈禧全傳 高阳 11125 2018-03-14
二、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等事,載垣等非獨擅改諭旨,且於召對時言'臣等系贊襄皇上,不能聽命於皇太后。即請皇太后看折,亦為多餘之事。 '當面咆哮,目無君上。 三、每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存離間。 四、肅順擅坐御座,進內廷當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宮御用器物。 五、內旨傳取應用物件,肅順抗違不遵。 六、肅順面請分見兩宮皇太后,至召對時,詞氣之間,互有揚抑,意在挑撥。 七、肅順於接奉革職拿問諭旨以後,咆哮狂肆,目無君上。 八、肅順扈從梓宮回京,輒敢私帶眷屬隨行。 ” 念到這裡,恭王把那張紙收了起來,接著又說:“還有載垣等人招權納賄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於瑣細,不必在這裡列舉了。至於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這五個人,應得何罪?亦請各抒高見,以便秉公定議。不過有一層,我要特別向大家說一說,初九是登極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踐祚之初,不宜行誅戳之刑,所以我們要趕緊定議才好。”

這話已說得很明白了,要行誅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決定,那還議些什麼?翰林、御史中頗有人不以恭王的話為然,但要反駁,得先考慮一下後果,這一考慮,一個個便都默不作聲了。 不過許多耿直的人,驚詫不滿的,還不止於恭王這種一手把持的態度,而是他所宣布的載垣等人的罪狀,誰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於兩宮太后之口,還是恭王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欲加之罪”。 可以說與議的人沒有一個不記得,在大行皇帝彌留之際,曾明發兩道上諭,第一道是立當今皇帝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顧命八大臣,有“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十個字,那就決非載垣、端華、肅順三個人的“造作名目”了。固然,也有人說這十個字是杜翰寫旨的時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經大行皇帝生前認可,便無可爭議。再退一步說,果真是載垣等人矯詔,則兩宮太后早就應該說話,於今在顧命八臣,拿問的拿問、解職的解職,無從申辯舉證之時,作此片面的指責,那是在上者誣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歸不服,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這樣沉默著,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學士,覺得難堪,於是周祖培看著趙光說道:“蓉舫,你掌秋曹,該有話說呀!” 今天這一會,雖由恭王主持,實際上全要由刑部承辦,所謂“掌秋曹”的刑部尚書趙光,早就想說話了,只是為了禮貌,要讓三位相國先表示意見,現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徵詢,那還客氣什麼?趙光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用他那濃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驚地說了兩句話。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說,“載垣、端華、肅順,都是'凌遲處死'的罪名。” 雲南口音雖然重濁,但聽來沉著有力,所以趙光這兩句話一出,每個人心頭都是一震,對犯人本身來說,沒有比“凌遲處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臉色,恭王反倒這樣問:“凌遲,太重了吧?不能減一點兒嗎?” “不能減!”趙光斬釘截鐵地答道:“律例上載得明明白白,'凌遲處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謀反大逆'。坐實了這一款,就是凌遲,如果不是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談不到凌遲了!” 趙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談律例,沒有一個敢輕易跟他辯駁,其實辯駁也是多餘,在恭王宣布罪狀時,便知載垣他們三個人,已經死定了。但凌遲處死,畢竟太殘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肅順獨重這一點來說,載垣和端華,應該減刑,才算公平。 “載垣和端華,是受肅順的挾持,”文祥徐徐陳言,“謀反大逆,亦有首從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論,還請公議。”

“正是一概而論,”趙光抗聲答道,“律例明載,'謀反大逆,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沒有啥子例外!” 趙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誰也沒法替他們求情。而且“謀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適用“八議”中“議親”、“議貴”的原則,所以大家雖都覺得載垣和端華,比肅順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嘆息而已。 “那麼,其餘的五個人呢?”恭王又問,這表示那三個人的罪名已定讞了。 這五個人的罪名,原來也應該有輕重的區別,杜翰附和肅順,形跡最明顯,肅順也把他當做心腹,機密大事,都曾與議,如果說載垣等人有謀反大逆的意思,則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頗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維護他的至親景壽,不願苛求。其次,杜翰沾了他父親杜師傅的光。杜受田善盡輔弼之責,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這樣的誤會:說恭王當初未得帝位,都由於杜受田的緣故,宿憾未釋,報復在他兒子頭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肅順出了許多花樣,與其他四人不同,卻不願把他單獨論處。

因此,會議的結果,五個人是同樣的處置:革職、充軍新疆。一場大獄,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紛紛散去。會議結果的奏稿,由刑部主辦,趙光親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內閣典籍廳的地方,就近辦理,好讓恭王當天就能上奏。 在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與三位大學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極,必須詔告新帝的年號,“祺祥”二字,早經決定取消。周祖培主張用“熙隆”或者“乾熙”又不為恭王所喜,於是經文祥、寶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議,擬了“同治”兩字,此刻便由恭王親自提出,徵詢內閣的意見。 連周祖培在內,大家都說這兩個字擬得好。但是,好在什麼地方,大家都不曾說。因為這兩個字的妙處,只可意會,各有各的解釋,在太后看,是兩宮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間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號召人心,比李慈銘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議用“熙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這個年號,大為慈禧太后所欣賞,因為兩宮同治,即表示兩宮並尊,沒有什麼嫡庶之分了。當然,她也能體會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別是恭王那個“議政王”的銜頭,正好是同治這個年號的註解。 等年號的事談定了,恭王隨又面奏在內閣會議,定擬顧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時遞上了刑部主辦的奏摺。 聽說要殺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亂跳,手足都有些發軟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緊張不安,但她決不願在恭王面前表現出“婦人之仁”的軟弱,所以很鎮靜地把奏摺看完,微皺著眉說:“六爺,凌遲處死,像是太厲害了一點兒。”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聲驚呼:“什麼!還要剮呀?” “這是依律辦理。”恭王把趙光引用的律例複述了一遍: “'謀反大逆,不問首從皆凌遲處死'。”

“這不好,這不好!”慈安太后大搖其頭:“殺人不過頭點地,幹嘛呀,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 恭王原來的意思,就不過把載垣、端華、肅順殺掉了就算了,既然兩宮太后都不主張凌遲,便即說道:“論他們的罪名,凌遲處死也不冤。如今兩位太后要加恩減刑,也未嘗不可。” “恩典是要給的。”慈禧太后是儼然仁主的口吻了,“不過罪名有大小,刑罰也得有輕重。反正什麼壞主意都是肅順想出來的,所以我的意思,載垣和端華,應該跟肅順不同。” 她的話似乎未完,恭王便接著餘音,大聲說道:“不管怎麼樣,總歸難逃一死!” “那就賞載垣和端華一個全屍吧。” “是!”恭王答應著,又補充了一句:“肅順斬決,載垣、端華,賜令自盡。”

一後一王,似乎在閒話家常之中,就處置了三條人命,使得坐在東邊的另一位太后,內心震驚莫名!一個女人掌生殺之權,一句話就可致人於死,在她看來已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反常之事,而這生殺之權,在慈禧手裡,舉重若輕,殺人就像一巴掌打死蚊子那麼不在乎,這太可怕了!他還記得,咸豐八年十月裡,大行皇帝在肅順堅持之下,朱筆勾決了大學士柏葰,回到圓明園同道堂,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以後兩三天,也一直鬱鬱不歡,心裡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殺的不止一位大臣,還有兩位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這辣手,真是越發不可思議了! 她一個人正這樣心潮起伏,激動不已時,慈禧太后與恭王已談到了其餘的顧命五大臣,她首先就開脫了景壽,以此示惠於恭王,“六額駙可憐巴巴的!姐姐,”她轉臉跟慈安太后商議:“把六額駙的處分都寬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時還有些茫然:“六額駙怎麼了?” “不就是一案的嗎?”慈禧太后答道:“那五個都定了革職充軍的罪。不能這麼籠統了事!六額駙是老實人,冤枉蹚了渾水,咱們要給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說,“不但六額駙,其餘的能寬免也就寬免吧!和氣致祥,別太過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齊點頭,兩個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實際上只有肅順一個人,元兇在擒,廷議誅殺,原已心滿意足,所以有不為已甚的想法,同時也感於慈安太后“和氣致祥”這句話,正合著“同治”這個年號的精義,所以無不首肯。 但是,他們也都知道,詔告天下的諭旨,要能讓人擺在桌子上評論,既然寬免景壽,不得不再找一個人出來加重他的罪名,作為對照之下的陪襯。而這一個被犧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卻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對杜翰深為不滿,認為他應該充軍,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遠些,情勢擺在那裡,杜翰不能單獨論罪,要單獨論罪,他就是附和謀反大逆的從犯,刑罰又不止於充軍。那一來要引起軒然大波,翻案的結果,可能連殺肅順他們這三個人,都會為清議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來,而且這話是看著慈安太后說的:“杜翰是杜師傅的兒子。” 只這一句話,兩宮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個鄙夷的表情。 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諭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張天威之餘,還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張在軍機最久的穆蔭,應該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還建議兩宮太后召見親貴王公以及軍機大臣和大學士,親自徵詢意見,然後宣示,分別減刑。 能讓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贊成的事,當即准奏。接著又問了些登極大典準備的情形,以及外間的民心士氣,和對於載垣等人被捕的反應,到快上燈時,恭王才退了出來。 養心殿召對,雖不准太監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衛嚴格執行關防的措施,否則天語外洩,是無論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這時宮內已紛紛在談論載垣、端華和肅順將被凌遲處死這件新聞。許多太監和宮女,不知道什麼叫“凌遲”,但一說到“千刀萬剮”的“剮”,就沒有一個不懂的了。 懂雖懂,卻沒有誰見過。因此,在御茶房裡,太監聚集休息之處,便都以此為話題,圍著見多識廣,形似老嫗的六、七十歲的太監去請教。他們也沒有見過,只是道聽途說,加上自己的想像,說得活龍活現,而遇著另一種不同的說法,便難免發生沒有結果的爭執。 有一個說,“剮”刑稱為“魚鱗剮”,用一張魚網,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緊緊地,讓皮肉都從網眼裡突了出來,然後用極鋒利的刀,一片一片,細細臠割,到死方休。 另一個說不對,剮刑沒有那麼麻煩,也沒有那麼殘忍,只是“扎八刀”,額上兩刀,片下兩塊皮來,正好垂著蓋住了雙眼,胸前乳上兩刀,如果犯人家里花夠了錢,劊子手這時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窩上刺一刀,結果了性命,以下雙臂雙股各一刀,就都毫無知覺,不感痛苦了。 看起來是“扎八刀”比較合理可信,但另一個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於是展開辯駁,變成吵嘴,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有人喊道:“小安子來了!” 這一喊,嘈雜的聲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現在是宮裡的大紅人,連敬事房的總管都得讓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紛紛站了起來,年長品級高的,叫他“兄弟”,年輕品級低的便尊他為“二爺”,沒有誰敢提名道姓稱“安德海”,更不用說是當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歡聊閒天,一見大家這情形,便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剛才說什麼來著?” “沒有什麼,”有一個謹慎的,搶著答道:“稀不相干的閒白兒。” “不對吧,”安德海瞪著眼說,“我明明聽見在吵什麼,好大的嗓門兒!怕的慈寧宮裡都聽見了。” 禁垣深遠,御茶房的聲音再大,慈寧宮裡也不致於聽見,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於是有個膽小的便說了實話:“在談剮刑,一個說是'魚鱗剮',一個說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麼回事兒?” “剮誰呀?”安德海揚著臉,明知故問。 “不是肅中堂他們三位嗎?” “那一個肅中堂?”安德海厲聲詰責,一雙金魚眼越發鼓了出來。 看他這聲色俱厲的神態,莫不吃驚,同時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話,在那一個字上觸犯了他的忌諱? 面對著滿屋子被懾服了的太監,安德海飄飄然滿心得意,氣焰就更甚了,冷笑一聲,環視四周:“已經革職拿問,大逆不道,馬上就要砍頭的人,還管他叫'中堂',你們是什麼意思?哼!等著瞧吧!平常巴結肅順的,可得小心一點兒!” 因為有他這一句話,便有人為了挾嫌、求榮,或者脫卸干係,紛紛跑到他那裡去告密。這是給了安德海一個討好的機會。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窩粥,正將就寢時,他揣著一張名單,悄悄到了她身邊。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說,“宮裡有奸細。”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驚,“怎麼說?” “奴才是說,宮裡有好些肅順安著的奸細。” “對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閒豫的神態,把臉沉了下來,“第一個就是王喜慶,非重重辦他不可。” “不止王喜慶一個。” “我也知道,決不止王喜慶一個。還有誰?你去打聽打聽。” “奴才已經替主子打聽來了。”安德海從懷裡取出名單,一個一個告訴給她聽:“總管太監袁添喜,家裡有幾畝田,不知為什麼,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肅順去說好話,好幫他贏官司。” “可惡!” “還有御膳房的太監張保、劉二壽,常往肅順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肅順的賞錢。” “還有呢?” “還有就是'座鐘處'的杜雙奎了,他替肅順修的兩個表,前兒個自己已經交出來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來,也不能饒他!”慈禧太后吩咐:“傳我的話,讓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來,送到內務府,替我好好兒的審一審!”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傳,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單上所開的五名太監上了綁,押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去審問。其時恭王正在那裡,知道了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監,信口亂咬,把宮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別樣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暫且把王喜慶等人收押,等他見了太后回來,親自處理。 等恭王到了軍機處,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準備兩宮太后召見的人,除了桂良身體不適告假以外,其餘的都到了。 “老五六爺”惠親王、惇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鐘郡王奕詒、孚郡王奕漁E、睿親王仁壽,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曹毓瑛,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刑部滿漢兩尚書,只召了綿森,因為趙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來,表示這個“御前會議”完全是為了要減載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親貴重臣,差不多盡於此了,平日關防嚴密的軍機處,此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尤其是那些頂兒尖兒的貴人,如惠、睿兩親王,賈、週兩相國等等,每人都隨帶了三四個跟班,捧著衣包、煙袋,暖水壺,在景運門外侍衛值班的屋子裡伺候,一會兒說,把某王爺的參湯取來,一會兒又說,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軍機處的蘇拉奔進奔出傳話,幾乎不曾停過。 這亂糟糟的情形,一時還停不下來,因為昨天內閣會議的結果已經洩漏了,兩王一相凌遲處死,是京城裡從未聽說過的大新聞,而且怡、鄭二王,是兩朝的顧命之臣,掌權多年,肅順的氣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時多少人仰望顏色而不得,這時自然都要看一看他們的真面目。而對肅順,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場,有些人是為柏葰不平,有些人則因為“五宇字”官錢號舞弊一案,辦得太嚴,遭了池魚之殃,傾家蕩產的,把肅順恨入切骨,打算著等他的囚車經過,要好好凌辱他一番。 恭王一時不能“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后,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步軍統領、順天府、刑部各衙門都有緊急報告送來,說謠傳載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傾巷而出,正陽門西城根以及宣武門大街一帶,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維持。恭王怕惹出麻煩來,正召集文祥、寶鋆、曹毓瑛和綿森在商量辦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會議結束,隨即降旨,立刻行刑,這三個步驟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這也就是說,寧願事先稍緩,等部署好了再晉見兩宮太后,比較妥當。 好得是外間謠言雖盛,對事實真相,卻不盡明了,都以為載垣、端華和肅順是監禁在刑部大獄。刑部在西長安街與西江米巷之間的刑部街,與都察院、大理寺密邇,合稱為“三法司”,有名的肅殺之地,而以刑部為尤甚,此地原來是明朝的錦衣衛,其中西北、西南兩座俗稱“天牢”,官稱“北所”、“南所”的詔獄,本來是明朝錦衣衛的“鎮撫司”,專管抓人、殺人,“駕帖”一出,魂飛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義士,死在裡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棄市”,則是以宣武門外的鬧區為刑場。照規矩,犯人綁出獄來,由刑部後門穿過西江米巷,沿正陽門西城根,到宣武門一直往南,出騾馬市大街與宣武門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為“菜市口”的地方,把亂七八糟的菜販,臨時趕一趕,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這天看熱鬧的人,多集中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的這個區域,不知道載垣等人是關在東城的宗人府,這就比較好辦了。 “得繞著路走,”寶鋆建議:“出哈達門,由騾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樣嗎?” 旗人把崇文門叫做“哈達門”。出崇文門,由騾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歸,而可以避開人群,自是個好辦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則仍是白費心機。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在表面上,仍舊彈壓西城一帶,暗中在騾馬市大街,展開戒備,布成聲東擊西之計。 他們還在從容商議,慈禧太后卻已等得不耐煩了,派出內奏事處的首領太監來催問。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寶鋆,分頭通知有關衙門,照商定的辦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會齊了在待命的王公親貴,進養心殿晉見兩宮太后。 未入殿門,恭王站定腳對惠親王輕聲說道:“五叔,回頭該你老人家說話的時候,可別忘了!” “真是!老六,”惠親王答道,“你真當我七老八十的,老糊塗了?” “我只提你一聲兒。”恭王笑道:“你老領頭,請吧!” 等太監揭開門簾,“老五太爺”惠親王領先進了養心殿東暖閣,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屬尊親,常朝免行跪拜禮,所以只朝上請了個安,此外由恭王帶頭,列班跪下磕頭。兩宮太后尊禮老臣,已預先囑咐太監,把年齡最長的賈楨和周祖培扶了起來。然後分成東西兩列,靜候太后宣示。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召見這麼多的親貴重臣,自不免有些緊張,慈安太后原來想好了的幾句開場白,一下子忘得無影無踪,無可奈何,只好看著右面輕聲說道:“妹妹,你跟大家說一說吧!” 就她不這麼說,慈禧太后也預備開口了。她用塊大手絹捂著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視線從“老五太爺”掃到末尾,那個官兒不認得,拿起銀盤裡的通稱為“膳牌”的“綠頭簽”看了看,又是不認識的滿文,隨即看著恭王吩咐:“以後膳牌也得寫上漢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轉臉說道:“綿森,你單給兩位皇太后跪安報名。” “喳!”綿森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彎著腰疾趨數步,在當中跪倒,自己報了三代履歷,然後退回原處。 於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摺說道:“內閣會議的折子,我們姊妹已經看了。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在熱河是怎麼個專擅跋扈,你們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虧得有恭王在京里留守,肅順他們還有顧忌。要不然,那兒還有今天?” 這是對恭王的表揚,他自然要謙虛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靈的庇佑,臣何敢當聖母皇太后的獎飭?” “我說的是實話。”慈禧太后又說,“誰是奸臣、誰是忠臣,我們姊妹全知道。肅順他們的目無法紀,也不是一天了,那時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從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們今天都要體諒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為大行皇帝是怎麼樣的寵信肅順他們,可就錯了。” 大家齊聲答應一個:“是!” “現在你們會議定罪,照大清律例處置,自然不錯。不過,凌遲處死,到底於心不忍,我現在要問大家一句: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兒可以原諒的地方?” 於是恭王向惠親王看了一眼,這位“老五太爺”便代表親貴發言:“載垣、端華、肅順,罪大惡極,照國法處置,無可寬宥。至於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議。” “嗯,嗯!”慈禧太后點點頭,又指著賈楨、周祖培說: “你們倆是三朝的老臣,有話也可以說呀!” 兩位大學士相看了一眼,由賈楨陳奏:“臣等並無異辭。” “議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實在不須多問了,這樣問來問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個暗示,於是含蓄地答道:“親王棄市,似與國體有礙。應如何加恩之處,請兩位太后聖裁。” 這樣一說,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結論的時候,便轉臉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載垣跟端華,就讓他們自己去了結吧!” “嗯!”慈安太后容顏慘淡地答了一個字。 “肅順不能跟他們倆一樣。”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又說,“他不是親王,綁到菜市口也不要緊。” “是。那是'斬立決'。” “對了,斬立決!”慈禧轉臉問道:“五叔,你看,這麼處置還合適吧?” “議親、議貴,全是兩位太后的恩典。”惠親王答道:“至於其餘穆蔭等人的罪名,由軍機承旨辦理,臣等不必參預。” “好!軍機留下來。你們跪安吧!” 等惠親王他們退了出去,兩宮太后跟軍機大臣繼續商議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執行諭旨的人,而名義則又不同,對肅順,當然是“監斬”,而對載垣和端華,因為賜令自盡,只稱為“傳旨”。 “監斬就仍舊派仁壽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選,與恭王預擬的,不謀而合,“臣也是這麼想。”恭王又說,“刑部還要派一個人去照料,載齡可以。請旨!” “載齡是誰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著又說,“宗人府那面,就讓綿森去傳旨。” “是!再請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傳旨,以華豐為主,綿森為副。” 慈禧太后對於朝廷和八旗的製度,已經相當熟悉了,一聽恭王的建議,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務”,鑲藍旗最早的駐區在西城,歸右宗正管,所以非派華豐不可。而且肅親王是太宗長子豪格之後,對怡親王載垣來說,地位是比較超然的。 安排好了這一切,就談到景壽了,“六額駙的處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這麼辦,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結果是“著即革職,加恩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發遣”。他的罪名,也改輕為“身為國戚緘默不言”了。 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於載垣等竊奪政柄,不能力爭”,而最倒霉的是穆蔭,認為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革了職充軍,但也加了恩,由“發往新疆”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其餘的都是“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們四個人退回軍機處,已有不少各衙門的司官,伸頭探腦地在窺探,這都是來打聽消息的。肅順難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載垣、端華,情節不如肅順之重,身分又是襲封的親王,或者“上頭”會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復起之望,那些直接間接恃他們為奧援,或有別項利害關係的人,便好搶先一步為自己作打算。 恭王當然知道他們的來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門的侍衛,把守隆宗門與內右門之間的軍機處,遠遠地隔絕了閒雜人等。 其時睿親王仁壽,因為預先已知將有差使,留在軍機處未走,刑部尚書綿森和右侍郎載齡,則在乾清門西的南書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們請了來,傳述了旨意,請他們即刻分頭辦事,在日落以前,必須復命。 於是仁壽、綿森和載齡,一起到了戶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已經等了好半天了,綿森說了經過,四個人關起門來,密議執行諭旨的步驟。 睿親王仁壽年紀大了,火氣消磨,處事圓滑,首先就說:“我是監斬,不必跟肅六照面兒,回頭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廳等著,事完以後,驗明正身,我就好復命了。你們商量商量吧!這兒沒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兒。”說著,打個呵欠,站起身來向大家拱拱手,又叫著載齡的別號說:“鶴峰,預備好了,派人給我一個信。咱們半截胡同見。” 等仁壽回府去抽大煙,載齡隨即也趕回刑部,掌管刑獄的“提牢廳”主事,和掌管緝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點齊了劊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時,宣上堂來,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時載垣、端華和肅順,已被分別隔離,端、肅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載齡已在路上盤算好了,到了那裡,先隻身去看肅順。 自移置以後,肅順便知不妙,空屋獨處,一籌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捱過十月初九登極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這幾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為如此,緊張得失去常態,偶有響動,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間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處奔竄,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當時,才和衣臥倒打一個盹。 當載齡來時,他正在倚壁假寐,聽見鎖鑰聲響,一驚而醒,睜大了眼,又驚又喜地問說:“鶴峰,你來幹什麼?” 載齡由署理禮部侍郎,調為刑部侍郎,是肅順被捕以後的事,所以他有此一問,載齡也不說破,只叫一聲:“六叔!” 載齡也是宗室,比肅順小一輩,所以稱他“六叔”。這原是極平常的事,而在窮途末路,生死一發之際的肅順,就這樣一個稱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頭,感動不已了。 “難為你還來看我!”肅順的眼眶都紅了,“鶴峰,你說,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 “六叔,生死有命,你別放在心上。咱們走吧!” 肅順疑團大起:“到那兒去?” “內閣在會議,請你去申辯。” “好!”肅順大為興奮,立刻又顯得意氣豪邁了,“只要容我講話就行!這幾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沒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說一說。” 說完,跨開大步就走,載齡卻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著,你有什麼話要說,這會兒說吧!” “咦!怎麼?” “我進來一趟不容易。”載齡急忙又說,“你有什麼話要告訴府上,我好替你帶去。” 原來並無他意,肅順的緊張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給抄了,還說什麼'府上'?” “六敘,這不是發牢騷的時候。如果你沒有話,那就走吧!” “有話,”肅順連連點著頭,“我那兩個小妾,現在不知怎麼了?” “放出來了。在那兒我可不知道。” “拜託你派人找一找,我那兩個小的,面和心不和,請你開導她們,千萬要和衷共濟,好好過日子。我那兩個孩子,要叫他們好好兒用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我一定把話帶到。”載齡緊接著又問:“還有別的話沒有?” 他的意思是肅順或有隱匿的財產,能把匿藏的地點套出來,肅順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別的話了!” “那就走吧!” 載齡搶在前面,急步而去,肅順緊緊跟著,穿過一條夾弄,往左一拐,便是個大院子,站著十幾個番役,有的提著刀,有的拿著鐵尺,有的拿著繩子,還有輛沒有頂篷的小車,一匹壯健的大黃牛已經上了軛了。 肅順一看臉色大變,張皇四顧,大聲喊道:“載齡!載齡!” 載齡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閃出一個官兒來,向肅順請了個安說:“請中堂上車!” “到那裡?”肅順氣急敗壞地問。 “自然是菜市口。” “什麼?”肅順跳了起來,兩眼如火般紅,彷彿要找誰拚命的樣子。 那個官兒——提牢廳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擁了上來,七手八腳摘下了肅順的帽子,把他推上車去,連人帶座位一起,緊緊地縛住。 肅順一聲不吭,只把雙眼閉了起來,臉色灰敗,但仍舊把頭昂得很高,有種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廳的主事,是從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在刑部南北兩所二十幾年,大辟的犯人見得多了,有的一聽綁赴菜市口,頓時屁滾尿流,嚇得癱瘓,這是最好料理的一類。有的冤氣沖天,狂蹦亂跳,把那股勁發洩過了也沒事了。最難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語,腦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會想出什麼洩憤的絕招來,得要加意防範。 看肅順的樣子,正就是最難伺候的那一類。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趙大人已經吩咐過,肅順桀驁不馴,要防他破口大罵,但不准在他嘴裡塞東西。塞上東西,腮幫子會鼓起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一定認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會引起許多無稽的流言。 這差使就不好當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騙一法,所以當那些番役為肅順上綁時,他不住地喊:“綁鬆一點兒,綁鬆一點兒!”其實,他早就告訴了番役,不管他怎麼說,不必理會,該如何便如何。他的話只是有意這樣說說,好叫肅順見他的情。 等綁好了,他又走到肅順面前,手里托著雞蛋大的一塊栗木,叫道:“肅中堂!” 肅順把眼睛睜了開來,沒有說話。 “你老明鑑!”他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你老路上發脾氣,叫把這個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裡,怪難受的!我就大膽違命不用了。不過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體恤體恤我們,這一路去,千萬別一嗓子喊出來。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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