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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慈禧前傳(8-2)

慈禧全傳 高阳 9153 2018-03-14
他正在這樣躊躇著,恭王已先發言,“啟奏兩位太后,”他說,“臣奉派傳旨,責任重大。有句話,必得先請示兩位太后,倘或載垣、端華、肅順諸人不奉詔,應作何處置?” 慈禧太后一聽這話,張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問道:“他們在這裡也敢嗎?” “剛才臣等奉召之時,載垣還想阻攔,說'太后不應召見外臣'。” “這不成了叛逆了嗎?”慈禧太后極有決斷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職拿問不可。” 抓著這一句話,周祖培趕緊接腔:“太后聖明!” 這是讚同太后的主張的表示,慈禧太后隨即向恭王說道:“那就再擬一道諭旨吧!曹毓瑛在不在這兒?馬上寫旨來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進宮,讓文祥寫旨好了。”恭王接著又說:“肅順扈從梓宮,已過了青石梁,將到密雲,臣請兩位太后降旨,派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澴將肅順拿住,押解來京。”

“好。一起寫旨來!” 於是文祥退出東暖閣,就在養心殿廊下,向太監借了副筆硯,將拿問載垣等人的諭旨寫好,重新進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後,隨即在紙尾蓋了“同道堂”的圖章,一面把諭旨大意講了給慈安太后聽,一面從她手裡接過“禦賞”圖章,蓋在上面。等把這一道最要緊的手續完成了,才遞到恭王手裡。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諭旨,仍舊回到軍機處,載垣和端華已經聽得風聲,說是兩宮太后對召見諸臣,號啕大哭,猜到必有諭旨,卻不知內容如何?心裡正在驚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聽得靴聲橐橐,從窗裡望出去,恰好看見了恭王手裡的文件。 端華沉不住氣,想先迎出去問個究竟,讓載垣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裝作不知,靜以觀變。

於是端華重新坐了下來,剛取出鼻煙壺,只聽外面恭王大聲在問:“乾清門侍衛在那兒?” 這原是佈置好的,剛一聲喊,從隆宗門進來一班侍衛,一起給恭王請了安,垂手肅立。 他從手裡取一道諭旨揚了一下:“你們聽仔細了,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如果載垣、端華等人膽敢不奉詔,你們給我拿!” 這是暗示載垣、端華不要自討沒趣,但先聲奪人,端華一聽鄭親王的爵位革掉,失去護符,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問治罪,可有得苦頭吃了!一想到此,心膽俱裂,“叭噠”一聲,把個八千兩銀子買的,通體碧綠的翡翠鼻煙壺,從手裡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時已有一個侍衛掀簾進來,高聲說道:“請諸位王爺、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載垣有片刻的遲疑,終於還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華等人自然也跟著到了廊下。只見恭王神情莊肅地說道:“奉旨: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時,那五個人已跪了下來,等宣完旨,個個面如土色。比較還是穆蔭鎮靜些,說了句:“臣遵旨。”然後大家都磕了頭,站了起來,垂頭喪氣地退回屋內。 載垣突然開了口,他是一急急出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有在御前承旨,那裡來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聲,回頭對周祖培說道:“你們看,到今天,他們還說這話。” “只問他們,奉不奉詔就是了!” 這句話很厲害,載垣不敢作聲,端華卻先叫了起來:“這是亂命……。”

一句話未完,恭王大聲喝道:“給我拿!” 說到“拿”字,已有侍衛奔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載垣和端華,同時把他們的暖帽從頭上摘了下來。 “豈有此理!混帳!你們敢這個樣子對待國家大臣?”載垣高聲大罵。 “送宗人府!”恭王說了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門,但見遠處雞飛狗跳般亂成一片,顧命大臣入朝的輿夫僕從,都讓守衛宮門的護軍驅散,這面載垣和端華還在大聲吆喝:“轎子呢?轎子!”乾清門的侍衛沒有一個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們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沒有心情理這些,他現任要處置的是如何傳旨捉拿肅順?依照他們商定的計劃,這應該由文祥去辦,為了鄭重起見,明知文祥是個極妥當的人,他仍舊把他拉到一邊,在把那道派睿親王仁壽和醇郡王奕澴拿問肅順的諭旨遞過去時,特別告誡:“肅六扈從梓宮,別激出事來!咱們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辦不了這件大事。”

“七爺不至於連這一個都辦不了,”文祥很沉著地答道: “等我來籌劃一下。” “對。不過,可也要快。”恭王又說,“我先陪他們到內閣去談談,回頭就迴翔鳳胡同。你這裡的事兒一完,馬上就來。” 於是恭王陪著桂良他們到太和門側的大學士直廬,文祥仍回軍機處。解任的軍機大臣都已回家,閉門待罪,整個樞廷,只剩下文祥一個人維繫政統,由於這一份體認,使他頓感雙肩沉重,似覺不勝負荷。同時想到聲勢煊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間,榮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驚濤駭浪,也著實令人望而生畏。 正這樣感慨不絕時,朱學勤已迎了上來,他是以值班軍機章京的資格留在這裡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但一見文祥的臉色沈毅,不知出了什麼意外,笑容頓斂,只悄悄跟著他進了里屋。

“唉!”文祥嘆口氣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朱學勤不知他是為誰感嘆?不便答話,只問:“到密雲傳旨派誰去?” 文祥想了想說:“勞你駕,看楊達在不在?” 楊達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個佐領,文祥把他挑了來做侍從,人生得忠誠而機警,朱學勤覺得派他到密雲辦這件差使,是個很適當的人選,於是親自到隆宗門外去把他找了來。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義,寫封信給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敘一敘。連同這道上諭,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學勤照他的囑咐辦妥,另外又取了一個軍機處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進來,文祥過了目,隨即交了給楊達。 “這裡到密雲,最快什麼時候可到?” “馬好的話,三更天可到。” “你騎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問,“密雲地方你熟不熟?”

“去過幾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爺住在東大街仁義老店。一到密雲,就去叫七王爺的房門,當面把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見七王爺,他有什麼話,你帶回來。明兒中午,我等你的回話。” “喳!”楊達響亮地答應著。 “我再告訴你,”一向一團藹然之氣的文祥,此時臉上浮現了肅殺的秋霜:“這一趟差使不難,你要辦砸了,提腦袋來見我!記住,謹慎保密!” 楊達神色懍然地稱是,當著文祥的面,把那個厚厚的大印封,貼胸藏好,請安辭去。匆匆回到東城步兵統領衙門,從槽頭上把文祥那匹蒙古親王所贈的“菊花青”牽了出來,又挑了四名壯健的親兵和四匹腳程特健的好馬,到文案上領了兵部所發,留存備用的火牌,上馬往北,一直出了德勝門。

這時天還未黑,五騎怒馬,奔馳如飛,正好是三更時分,到了離京城一百里的密雲縣南門。大行皇帝的梓宮正行到這裡,城鄉內外,警衛森嚴,楊達叫開了城門,驗過火牌,驅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東大街,找著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門是整夜不關的,現在有親貴大臣在打公館,更有輪班的守衛,等楊達剛下了馬,要進店時,便有人喝道: “站住!” 於是楊達便站住,等那名藍翎侍衛,帶著兩名掮著白蠟桿子的護軍到了面前,他才喘著氣說:“兵部驛遞,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面遞七王爺!” “七王爺還得有會兒才能起身,你等著吧!”那侍衛往裡面努一努嘴,“屋裡有酸菜白肉、火燒、滾燙的小米粥,也還有燒刀子,先弄一頓兒!”

“多謝你啦!”楊達給那個藍翎侍衛打了個千,陪笑說道:“上頭交代,一到就得把七王爺喚醒了,面遞公事,勞你駕,給回一聲兒吧!” “嗯,嗯,好!” 藍翎侍衛轉身進店,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來,招一招手把楊達帶到西跨院,只見醇王披著一件黑布棉袍,未扣鈕扣,只拿根帶子在腰里一束,站在西風凜冽的階沿上等。 楊達搶上兩步,到燈光亮處行禮,自己報名:“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屬下佐領楊達,給七王爺請安。” 醇王心裡有數,是文祥派來的專差,便說:“進屋來!”又對藍翎侍衛說,“你把瑞大人去請來。” 楊達跟著醇王進了屋子,從懷裡掏出那個已有汗水滲潤的印封,雙手遞了上去,同時輕聲說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趕到,當面送上七王爺。”

醇王不暇答話,拆開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諭旨,心裡一陣陣興奮,這一天終於到了!曹毓瑛給他安排的好差使畢竟來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頭的激動,他平靜地問楊達:“你剛才到了這裡,是怎麼跟外面說的?” “卑職只說,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要即刻面遞七王爺。” 醇王放心了,京里天翻地覆的大變動,絲毫不曾洩漏,不由得誇一聲:“好小子!會當差。”接著喊一聲:“來呀!” 聽差應聲而來,醇王吩咐取五十兩銀子賞楊達。 楊達謝了賞,又轉達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後,來見醇王,有什麼回信好帶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興地說,“天亮了你來,我讓你回去交差。其實到那時候全都明白了,就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楊達不甚懂得他的話,但不敢多問,退了出去,一摸懷裡的五十兩銀子,心花怒放,找著了他帶來的親軍,一起到侍衛值夜的屋裡,叨擾了一頓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來見,摒除僕從,醇王一言不發,先把京里來的文件,遞給他看。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發動得如此之快!雖然拿問肅順,欽命睿醇兩王辦理,但身為行在步軍統領,此行護蹕的責任,大部分落在自己雙肩,出了亂子,難逃嚴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與醇王的躊躇滿志,躍躍然將作快意之事,大異其趣。 “芝山!”醇王叫著他的別號問道:“你看如何著手?” “王爺!事出倉卒,錯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燭火,把頭湊過去說:“你看他會奉詔嗎?” “這可說不定了。不過,他就是不奉詔,難道還敢有什麼舉動嗎?不敢,”醇王極有信心地說,“我料他不敢。”瑞常把個頭搖個不停:“不然,不然!”他說,“像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結怨甚深,身邊豈能沒有一兩百個死士?” 聽得這話,把醇王嚇一跳,滿懷高興,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事須從長計議。”瑞常又說,“我陪王爺去見了睿王再說。” 這個建議,未能為醇王接受,他認為當夜就須“傳旨”,為時無多,無法從容籌議,不如在這裡商量好了辦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動,比較簡捷妥當。 瑞常想想這話也不錯,於是為他先分析警衛配備的形勢,他說他的兵力,只擔任護衛蹕路的責任,都在外圍,根本沒有用處,而肅順依舊兼著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衛,三分之一歸他指揮,如果急切一拚,後果不堪設想。 “所好的,正黃旗的侍衛,大都在蘆殿護衛梓宮。他身邊的人不多。”瑞常又說,“就怕他蓄養著死士。” 說道“死士”,醇王又皺眉了:“這個人刻薄寡恩,不見得會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於寸步不離左右。 咱們不必三心兩意,趁早動手吧! ” “就動手也得佈置一下。得派親信矯健的人,這個,”瑞常徐徐說道:“我看四額駙那裡的人最好。” “對!”醇王對這個主意,非常欣賞,“咱們就借四額駙的人。” 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新補了上虞備用處的差使,這個衙門又稱粘竿處,那裡的侍衛,上樹下水,甚麼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輕機警,身手活躍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們去對付肅順身邊可能有的“死士”,比較最妥當。這一層就算說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結論,外圍警戒歸瑞常負責,進房抓人是醇王親自出馬,睿王年紀大了,隻請他在外面擺個樣子。 “事不宜遲,上睿王那裡去吧!”醇王說了這一句,叫進聽差來,伺候著換上袍褂,與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裡。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過隔了一個院子,叫開了門,密談經過,睿王覺得諭旨上是自己在先,論爵位又是親王,恭王和文祥卻把密旨寄給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說道:“這麼個大案子,自然是請七叔作主。” 醇王還未開口,瑞常聽出話風不妙,趕緊說道:“七王爺自然也還得聽王爺的指揮。” 睿王聽得這話,心裡才好過些,點點頭說:“都是為皇上辦事,何分彼此?七叔有什麼主意,就說吧!” 於是醇王說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計劃,只把誰進屋抓人的話改了一下:“怎麼樣傳旨,我得聽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氣盛,總想辦一兩件漂亮差使露露臉,睿王早已深知,所以這時摸著山羊鬍子說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姦,自然要讓七叔當先。” “那就這麼說了。你請換衣服吧!我到四額駙那裡去。咱們在他那兒會齊。” “我就不陪七王爺了。”瑞常請了個安說,“回頭我也到四額駙那裡會齊。” “還得規定一個時間。”醇王從荷包裡摸出一個大金表來看了看說:“這會兒西洋鐘是一點半,咱們準兩點半會齊,三點動手。你來得及嗎?” “盡力辦吧!” “慢著!”睿王把眼珠轉了兩下,斷然作出決定,“芝山,你要盡量多派兵,把他那兒四處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里外隔絕了!七叔,你進去的時候,先把他那裡的侍衛班領找出來,把事由兒告訴他,問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辦。這麼做,費點兒手腳,可是事情是正辦,就出一點兒差錯,咱們也還有說話的餘地。” 這番話,叫醇王很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當然,他不是為了將來卸責打算,只是覺得把侍衛班領先叫出來,說明緣由,是擒賊擒王的上策,只要這個人俯首聽命,就不必怕什麼“死士”了。 於是分頭辦事,到了兩點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裡會齊。粘竿處的侍衛早已挑好,聽說隨著醇王去拿肅順,個個摩拳擦掌,十分興奮,這一半是出於年輕好事,另一半卻由於肅順曾奏減八旗糧餉,沒有一個對他有好感之故。 準西洋鐘三點,醇王帶著那班年輕侍衛,大步往肅順的行館而去,這時大街小巷都已經戒嚴了。 睿王年紀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著,坐了暖轎也到了,按照預定的計劃,徵用街口一家茶館,作為臨時的指揮處所。兩王一尚書,剛剛坐定,聽得一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聲音,急如驟雨,極有韻律,深宵人靜,聲勢顯得甚壯。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側耳靜聽,臉上有微微驚疑的神色。 於是瑞常急忙說道:“喔,我倒忘了禀告兩位王爺了,是我約的伯彥訥謨祜,此刻必是帶著他的馬隊來了。” 僧王的長子貝勒伯彥訥謨祜,新派了嚮導處的差使,一路來都是打前站,他有自己的衛士,剽悍的蒙古馬隊,此刻應瑞常的邀約,特地點齊了人馬,共是二十四名,一陣風似地捲到,得此鐵騎,醇王的膽更壯了。 彼此匆匆見了禮,當即由睿王發令,派人到肅順的行館,把那名侍衛班領找來。 所有護送梓宮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辦差,租用當地的客店作公館,只有肅順因為帶著兩名寵妾同行,不便與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內務府的官員,替他們的“堂官”當差,自覓住處,在密雲借的是一家鄉紳的房子,共是一個大院,一個花廳。 住在前院廂房的侍衛班領,名叫海達,這時已為蒙古馬隊的蹄聲所驚醒,心里奇怪,梓宮在此,貴人如雲,是那個武官這麼大膽,半夜裡帝著馬隊橫衝直撞,不太放肆了嗎? 正這樣在心裡犯疑,聽得有人在敲窗戶,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藍翎侍衛來報告,說是睿王派人來召喚。 “咦!”海達愣了愣又說,“他是王爺,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著我呀!” “頭兒!”那侍衛踏上一步,湊到他眼面前說,“別是要出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都出來了,不知要幹什麼?” 海達一聽這話,越發吃驚,看這樣子,應該去禀報肅順,但也怕這位“中堂”的脾氣大,吵了他的好夢,說不定會挨一頓臭罵。但時間上又不容他細作思考,匆遽之間,認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這無論如何是不錯的。 於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剛到門口,遇見為睿王傳令的侍衛,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睿王奉旨拿人,本來想請肅中堂會同辦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讓你去一下,把事由兒告訴了你,回頭好說給肅中堂知道。” 原來如此!海達疑慮盡釋,欣然跟隨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見馬隊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燈籠極多,名號不一,竟似會操之前,未曾擺隊,先作小休的模樣。等一進了店,發現不但有睿王,還有醇王,瑞尚書和蒙古王子伯貝勒,這一驚非同小可,硬著頭皮行了禮,垂手肅立,靜聽吩咐。 “海達!”睿王問道:“肅中堂這會兒在幹什麼?” “回王爺的話,肅中堂這會兒還睡著。” “睡在那兒?”醇王問說。 這話驟不可解,海達想了想才明白,必是問的睡在那間屋子,於是照實答道:“睡在吳家大宅西花廳東屋。” “有人守衛嗎?” 越問越怪了,海達便遲疑著不敢隨便回答。 “怎麼啦?”醇王把臉一沉,“你是沒有長耳朵,還是沒有長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達無法不說話:“有兩個坐更的。” “你們聽聽!”醇王對瑞常和伯彥訥謨祜說,“叫什麼'坐更的'!那不是皇宮內院的派頭兒嗎?” 瑞常笑一笑,轉臉問海達:“那兩個守衛是什麼人?是輪班兒呢,還是總是那兩個人?是歸你管呢,還是肅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輪班兒,歸我管。” 瑞常與醇王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都會意了,也都放心了,輪班守衛,且歸侍衛班領管轄,可知是普通的侍衛,決非肅順豢養的“死士”。 “海達!”睿王提高聲音喊了一聲,用很嚴肅的聲音問道: “我問你,你是聽皇上的話,還是聽肅中堂的話?” 種種可疑的跡象,得這一句話,便如畫龍點睛,通禮皆透,海達大吃一驚,知道關係重大,禍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話和答話的態度上,趕緊一挺胸,大聲答道:“王爺怎麼問這話?海達出身正黃旗,打太宗皇帝那時候起,就是天子親將的禁軍,我憑什麼不聽皇上的話?”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裡,忽然發覺話有語病,便緊接著補充:“再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海達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聽皇上的話呀!” “好,赤膽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戲詞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轉臉對醇王又說:“七叔,你請吧!我坐守'老營',靜聽'捷報'。” “我這就去!”醇王這時候自覺意志凌雲,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吩咐海達:“你帶路!咱們去拿奸臣。” 雖未說出“肅順”二字,但是早見端倪,可海達此時仍不免有晴天霹靂之感,不論如何,自己算是在肅順手下當差,帶著外人去捉拿本衙門的堂官,說出去總不是什麼顏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應,心裡卻在大轉念頭,思索脫身之計。 這時蒙古馬隊已開始在街上巡邏,吳家大宅的侍衛們又見醇王親臨,而且帶著粘竿處的人,都不免詫異,但有他們“頭兒”陪著在一起,自然不會想到是來捉拿肅順。這種疑惑的神色,啟示了海達,未進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七王爺,回頭到了花廳,你老帶著人進去,我替你在花廳門口把守。為的是肅中堂嗓門兒大,萬一嚷了起來,外面一定會有人進來,我就可以替七王爺擋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可是另外派了兩個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實是監視海達,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來救肅順。 這時在花廳守衛的兩名侍衛,聞聲出來探視,見是醇王,急忙請安,但眼睛卻望著海達,想得到一個解釋,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了表示是在被挾制之中,海達當然不會開口,而且也用不著他開口,因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肅中堂叫醒了,請他出來,說有要緊事。” “是!”兩個侍衛答應著轉身要走。 “慢著!”醇王說了這一聲,回頭努一努嘴。 於是粘竿處的四個年輕小伙子,就像突出掩捕什麼活潑的小動物似地,以極快的步伐撲到那兩個侍衛身邊,還未容他們看清楚時,腰上的佩刀已被繳了去。 “這算什麼?”其中的一個,大為不悅,似埋怨似質問地說。 “沒有什麼,”醇王撫慰他說,“把你們的刀,暫借一用,一會兒還給你們。去吧,照我的話,好好兒辦,包你不吃虧。” 那兩名侍衛這時才醒悟過來,心裡在說:肅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乖乖兒聽話吧!於是諾諾連聲地轉身而去。 那座花廳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他們走到東屋窗下,敲著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連叫了三、四聲,才聽得里面發出嬌滴滴的詢問聲: “誰呀?” “坐更的侍衛。” “幹嗎?” “請中堂說話。” 這時肅順也醒了,大聲問道:“什麼事?” “有要緊事,請中堂起床,我們好當面回。” “什麼要緊事?你就在那兒說好了。” 兩名侍衛詞窮了,回頭望著醇王求援。 肅順聽聽沒有聲音,在裡面大發脾氣:“混帳東西,你們在搗什麼鬼?有話快說,沒有話給我滾!” 這一下,侍衛只好直說了:“七王爺在這兒。就在這兒窗子外面。” “咦!”是很輕的驚異聲,息了一會,肅順才說:“你們請問七王爺,是什麼事兒?” 到這時候醇王不能不說話了:“肅順,你快起來,有旨意。” “有旨意?”肅順的聲音中,有無限的困惑,“老七,你是來傳旨?” “對了。” “奇怪呀!”肅順自語似地說,“有旨意給我,怎麼讓你來傳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話,在醇王聽來,就覺得大有藐視之意了,日積月累,多少年來受的氣,此時一齊爆發,厲聲喝道:“明告你吧!奉旨來拿你。快給我滾出來!” 一句話未完,只聽得陡然嬌啼,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聲音,然後聽得肅順罵他的兩個寵妾:“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憑他們一群窩囊廢,還敢把我怎麼樣?” 這一下真把醇王氣壞了!真想一腳踢開了門,把肅順從床上抓起來,但顧慮到有兩個年輕婦人在裡面,儀制所繫,不甚雅觀,所以只連連冷笑,把胸中一團火氣,硬壓了下去。 在近乎尷尬的等待之中,聽得屋中有嚶嚶啜泣聲,悄悄叮嚀聲,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著靴聲,然後這些聲音慢慢地減少,這應該開門出來了,但是沒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著那裡的一個侍衛,大聲問道:“裡面有後門沒有?” “有個小小的角門,不知通到那兒?從來沒有進去過,不敢說。” 壞了!醇王心想,肅順一定已從角門巡走,當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費手腳。這一來,差使就辦得不夠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門而入時,“呀”地一聲,花廳門開,滿臉怒容的肅順,在燈籠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來。 不容醇王開口,他先戟指問道:“老七,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醇王把諭旨一揚:“上諭!你跪下聽吧!” “慢著!你先說說,誰承的旨?” “恭親王、大學士桂良、局祖培、軍機大臣文祥。” “哼,這是什麼上諭?”肅順說得又響、又快又清楚,“這四個人憑什麼承旨?旨從何出?你們心眼兒裡還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遺命嗎?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當著梓宮在此,矯詔竊政,不怕遭天譴嗎?” 這一頓嚴厲的訓斥,把個醇王弄得又氣又急,他辯不過他,也覺得無須跟他辯,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沒有那麼多廢話!把他拉下來跪著接旨!” 粘竿處的侍衛早就躍躍欲試了,一聽令下,走上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肅順按著跪倒,肅順身壯力大,加以出死命掙扎,一時間還不能把他弄服帖,但這也不過他自討苦吃而已!那些調鷹弄狗慣了的上三旗絝褲子弟,有的是花招,一個施展擒拿術把他的右手反扭,一個往膝彎裡一磕,肅順立刻矮了半截,然後另一個把他的脖子一捏,辮子一拉,頭便仰了起來,視線正好對著醇王,在高舉的燈籠之下,只見他疼得齜牙咧嘴,額上的汗有黃豆那麼大。 於是醇王高捧拿問肅順押解來京的上諭,一共七八句話還是結結巴巴地念不利落,好在這只是一個形式,匆匆敷衍過後,他又下令把肅順押了出去,同時派四個侍衛,進花廳東屋把肅順的兩個寵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來,一起送到睿親王那裡。 大功告成了,氣也算出了,但醇王並不覺得痛快,相反地,覺得自己勝之不武,做了件很窩囊的事。這樣一直出了吳家大宅,才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辦,於是停下來想了想,回頭問道:“海達呢?” “海達在!” “這兒責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許移動!”醇王已想到肅順要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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