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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慈禧前傳(8-1)

慈禧全傳 高阳 9743 2018-03-14
行宮裡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人來人往,箱籠山積,每人心裡都有著掩不住的興奮,終於要回城了!行宮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況親友大部分在京里,僅僅是想到遠別重逢,把臂話這一年的離亂,便覺歸心如箭,神魂飛越了。 只有兩宮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閒的,一切都不須他們動手,但兩宮太后身子安閒,心裡緊張,只要一靜下來,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盤算著到京以後要見的人、要說的話、要做的事。特別是慈安太后,她叫雙喜替她在貼身所穿的那件黑布夾襖裡面,做了個極深的口袋,藏著曹毓瑛所擬的那道上諭,原已嚴密穩妥,萬無一失,但她怎覺得不放心,不時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裡,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宮,耳目多,咱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裡。你可別老去摸'那個東西',讓人看著犯疑心!”

“嗯,我知道。”說了這一句,她倒又不自覺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觸摸到衣服才意會到,自己都覺得好笑。 漱洗完了,傳過早膳,敬事房總管太監來請駕,到澹泊敬誠殿行啟靈禮。小皇帝奠酒舉哀,撤去幾筵,由肅順親自指揮,把梓宮請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槓”上,然後御前大臣醇親王和景壽,引領著小皇帝到行宮大門的麗正門前恭候,等梓宮經過,率領文武百官跪送上道。這時兩宮的黑布轎,已在行宮側門等候,小皇帝依舊跟著慈安太后一起,由間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宮,匆匆傳過午膳,由景壽陪著,乘轎到“蘆殿”——席棚搭蓋,專為停奉梓宮之用的簡陋殿廷,奠了奶茶,依舊回到喀拉河屯行宮。 除了肅順和醇親王,以及其他少數大員,如肅順的心腹,吏部尚書陳孚恩等等,扈從梓宮以外,其餘的都隨著皇帝行動。早在康熙年間,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雖在旅途,照常處理政務,所以當慈安太后和麗太妃正繞行喀拉河屯行宮各處,指指點點在追憶去年中秋倉皇到此的光景時,慈禧太后卻在大行皇帝當時所用過的御座上,批閱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顧後,她彷彿有一種化為男兒身,做了皇帝的感覺。這份感覺,不但美妙,而且新奇,坐在御座上,扶著靠手,顧盼自豪,竟捨不得離開了。

就在這時候,御膳房首領太監來請示晚膳的菜單,她忽生怪想,這樣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這兒用膳的單子開。” 御膳房首領大出意外,囁嚅著說:“那可記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兩個字:“查檔!” 御膳菜單,逐日記檔,但在道路之中,誰也不會把老檔放在手邊,看她的顏色不妙,御膳房首領,不敢多說,硬著頭皮答應,退了下來,自去設法。 倉卒之間,膳檔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去查的,好得舊人還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時值中秋,地在行宮,印象較深,把殘餘的記憶七拼八湊,居然湊完全了,除了大喪不用黃、紅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這一桌晚膳,與大行皇帝當日所傳的幾乎完全一樣,但感慨彌深,淺嚐輒止的情形,也是一樣,尤其是慈安太后,觸景生情,簡直食不下嚥了。

除了感慨,也還有驚疑,一路扈從的禁軍,大部分還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的手中,時機逼到了緊要關頭,一言半語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測之禍,所以兩宮太后相約絕口不談到京以後的一切。慈禧太后則更擔心著名為恭護梓宮,其實負有監視肅順的任務的醇王,她深知她這個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輕氣盛,與肅順朝夕相處,倘或發生爭執,洩露真意,後果不堪設想。這樣提心吊膽,一直進了居庸關,聽說勝保新練的京兵來迎駕,才算放了一半心。 過了密雲,京師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時分,到了順義縣西北的南石槽行宮,這裡離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員,規定在此接駕。等兩宮太后的大轎,沿著黃沙的蹕道,靜悄悄地將進街口,只聽有人朗聲說道:“臣奕跪請皇上聖躬萬安。”

一聽這聲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動了,只覺萬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開黑布轎帘,自淚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見恭王頎長的身軀伏了下去在免冠磕頭。 “好了!”慈禧太后擦著眼淚,舒了口氣,無聲地自語: “這可不怕了!” 長長的接駕的行列,一個個報名磕頭,等聲音靜止,大轎也進了行宮,直到寢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監宮女,一擁上前,行了禮接著各人的主子,進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剛要進門,聽得有人在一旁高聲喊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頗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興,但此時卻不便假以詞色,只說了兩個字:“起來!” “喳!”安德海響亮地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疾趨上前,洋洋得意地揚著臉,掀開了青布門簾。

除了兩宮太后和雙喜以外,殿裡殿外的人,無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說了話,“皇額娘,”他拉著慈安太后的衣服問道:“小安子不是犯了過錯,給攆出去了嗎?怎麼又來了呢?” “別多問!”慈安太后說了這一句,彷彿覺得不妥,便又說道,“犯了錯,只要改過了,自然還可以回來當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話,但也沒有再問,只翻著眼睛罵了句:“討厭!” “不許罵人!”慈安太后拉著他的手說:“來吧,一身的土,讓雙喜給你換衣服,洗了臉好吃飯。” 兩宮太后都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後傳膳。敬事房首領陳勝文,用個銀盤,遞上“膳牌”,薄竹片塗粉書名,在傳膳時呈進,以便引見或召見。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見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咱們跟六爺見個面兒,問一問京里的情形吧?”

她的聲音很大,彷彿是故意要說給什麼人聽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緊要關頭越小心,防著有肅順他們的耳目,便也提高了聲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著宮裡,也不知安頓得怎麼樣了?” 這表示召見恭王,不過是問問宮廷瑣務,把他當做一個內務府大臣看待,無關緊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遞牌請見,無非是因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舉,其實也不承望見著兩宮太后。所以聽得傳旨召見,心裡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識輕重,說出句把激切憤慨的話來,或會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礙和變化。 因此,當見著兩宮太后時,他特別擺出輕鬆舒徐的神色,磕了頭起身,又向小皇帝請了個安,隨即執著他的雙手,高興地說道:“皇上的氣色極好。一路沒有累著吧?”

“噯!一路還算順利。皇帝很乖、很聽話,上蘆殿行禮,都是一個人坐著轎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誇獎,越發聽話了,叫一聲:“六叔!”隨即倚著慈安太后的膝頭,靜靜地看著恭王。 恭王卻轉臉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什麼眼色,但她從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閒閒問說:“京里還安靜吧!” “安靜。”恭王從容答道,“京里聽說兩宮太后回鑾了,民心振奮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難為他們了。天冷了,窮家小戶也得照應。可商定了什麼章程沒有?” “請兩位太后放心。已經定了十月初一開粥廠。”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很謹慎地問道:“董元醇那個折子駁了下去,外面有什麼話沒有?”

這話很難回答,實情無法在此時此地陳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說,董元醇那個折子寫得不好。” 寫的不好是說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兩宮太后都會意了。 恭王見此光景,便不等她們再問,索性說在前面:“梓宮回京的大小事務,臣會同周祖培、桂良、賈楨、沈兆霖、文祥、寶鋆,還有告退的老臣祈雋藻、許乃普、翁心存他們,都商量好了,只等皇上到京,按部就班去辦,萬無一失。” 這一說越發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問:“明兒什麼時候到京啊?” “大概總在未刻。” “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維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還沒有見過,一到京就先見個面吧!” 說著,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點頭。恭王察言觀色,知道慈禧太后是想一到京就動手,時機似乎太局促了些。

他還在考慮,她卻在催了:“六爺,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來個迅雷不及掩耳也好,於是很沉著地答了一個字:“行!” 這時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於要動手的意向,心裡不由得有些緊張,口中便遲疑地問了出來:“明天來得及嗎?” 恭王正要這句話,隨即答道:“皇上倘是後天召見,那就諸事皆妥了。”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神色鄭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須萬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須萬全”這四個字,頗為慈禧太后所重視,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明天等我們回到宮裡,六爺再'遞牌子'吧!” 這是說明天還要召見恭王一次。他也覺得有此必要,應聲:“是!”接著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動身,兩頂大轎,慈安帶著小皇帝在前,慈禧在後,辰時起駕,迤邐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勝門外,三品以下的官員,在這裡接駕,報名磕頭,轎子便走得慢了。等進了德勝門,由鼓樓經過地安門,向東往南,由天安門入宮,換乘軟轎,到了歷朝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已是薄暮時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見外臣,慈禧太后心裡急得很,所以一進宮還來不及坐定,便叫過安德海來,低聲囑咐:“你去看看,六爺來了沒有?來了就'叫起',讓他在養心殿等著。” “喳!”安德海答應了一聲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見此光景,也就不忙著換衣服休息,與慈禧坐在一起,一面喝著茶,進些點心,一面等安德海來回話。 也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安德海回來奏報,說恭王早已進宮,此刻遵旨在養心殿候駕,慈寧宮到那裡不算遠,兩宮太后也不傳轎,走著就去了。 養心殿從雍正、乾隆以後,就等於乾清宮一樣,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日常召見軍機,處理政務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圓明園的日子多,在宮的日子少,所以對兩宮太后來說,養心殿是個很陌生的地方,一進了殿門,竟不知該往什麼地方走? 安德海極其機靈,搶上兩步,躬身問道:“請懿旨,是不是在東暖閣召見?” 這提醒了兩宮太后,並排走著,進了東暖閣,在明晃晃的燭火下,召見恭王。 “這兒的總管太監是誰?”慈禧先這樣問。 這一問把恭王問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緊。我不過想問問,這裡的人都靠得住嗎?”原來是怕洩漏機密,這是過慮了,“靠得住。”恭王答道: “伺候養心殿的,都知道輕重。請兩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聲音也響亮了,“六爺,你看明兒該召見那些人吶?”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裡,請兩位太后過目。”說著,掏出白紙書寫的名單,遞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過來,隨手轉交了給慈禧。 這張名單上開著簡單的履歷,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裡,她略看一看,怕裡面有什麼字不認得,便順手遞到左邊:“妹妹,你念吧!” 於是慈禧太后接著單子念道: “恭親王奕。 文華殿大學士桂良,字燕山,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字筠堂,山東黃縣。 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字芝台,河南商城。 軍機大臣戶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 念完了,慈禧太后接著便問:“我記得大學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還有一位是文淵閣大學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廣總督任上,所以不能開進去。” 名單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後決定的,大學士為宰輔之任,文祥則是留京唯一的軍機大臣,加上恭王自己,親貴重臣都在裡面了,所以人數不多,分量很夠,足以匹敵顧命八大臣。慈禧太后深為滿意,把名單折了起來,裹在一方白紗手帕里,點點頭說:“很好。明兒就是六爺'帶領'他們好了。你看,什麼時候召見才合適啊?” “晚一點兒好。” “嗯!”慈禧會意了,要到下午,等載垣、端華他們退值出宮以後,才是最好的時機。 “六爺!”慈安太后忽然問道:“明兒見了大家,我該怎麼說啊?那一會兒很要緊,一句話都錯不得。” “是!”恭王肅然答應,考慮了一下才這樣回答:“兩位太后的意思,臣全知道,所以,明兒個兩位太后,不必垂諭太多,只把他們的欺罔之罪,好好兒說一說,能激發臣下忠愛憤激之忱,事情就容易辦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有體會,看著慈安使了個眼色,表示此刻不必再問,等下她會解釋。 “不過,臣還有句話,不得不先奏明兩位太后。”恭王顯得很痛心地又說:“先帝對臣不諒,誤會極深,臣目前的處境甚難。不管顧命八臣,怎麼樣的專擅跋扈,親承末命這回事,到底是有的,為了敬重先帝,明兒召見,臣實在不宜多說什麼。至於以後,也得等兩位太后和皇上賞下恩典來,臣才好就本分辦事。” “我們知道。以後,當然把外面都付託給六爺。”慈禧先許了這個心願,然後才說:“可是,明兒也總得有人說話啊!” “當然。”恭王極有把握地說,“兩位太后請放心,一定會有人說話。” 於是,這晚上,恭王派朱學勤把桂良、賈楨、周祖培、文祥都請到了他的在後湖南岸,大小翔鳳胡同之間的別墅裡來聚首。除了桂良是岳父,文祥是心腹以外,對賈、週兩老,恭王以皇叔之尊,卻執後輩之禮,這不僅因為這黃縣、商城兩相國,位高望重,齒德俱尊,更因為恭王心裡明白,滿洲人自己鬧家務,非仰仗漢大臣不能解決。 把顧命與垂簾之爭,當做八旗內部鬧家務,有此明達深入的看法,比肅順就高了一著,這就是文祥見識不凡的地方,但也是他們正紅旗的傳統。下五旗以正紅旗居首,太祖創立八旗時,正紅旗歸他的次子代善所有。太祖崩逝,代善擁立他們弟兄中最能幹的老八皇太極,就是太宗。代善亦因此大功,被恩獨隆,除他自己擁有“和碩兄禮親王”的尊銜以外,另有兩個兒子以軍功封為郡王,都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 因為這個緣故,在開國以後的宮廷大政變,象順治年間的清算睿親王多爾袞,康熙末年的奪嫡之爭,以及世宗即位後的骨肉之禍,正紅旗都避免捲入漩渦,他們傳統的態度是,中立而和平,但不失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場。所以正紅旗的文祥和桂良,認為恭王要打倒肅順,必須爭取漢大臣和蒙古親王、大臣的支持,這就像弟兄鬧家務,自己人沒有是非曲直可言,必須請親友來調停是一樣的道理。如果親友袖手旁觀,這個家務鬧不清,弄到頭來必定兩敗俱傷,八旗可能會分裂,至少鑲藍旗會離心,因為鄭親王是鑲藍旗的旗主,他府裡還保存著鑲藍旗的大纛。 倘或出現這樣的局面,江南的戰事,將會逆轉,委屈成和議以求得的安定,也要付之流水。內憂复熾、外患續起,不是社稷生民之福。為了這個關係,恭王對賈楨和周祖培抱著極大的期望,疏通遊說的工作做了已不止一天,此一刻是到了必須仰仗他們的最後關頭了。 他先宣達了兩宮太后將於明日召見的旨意,接著便憂形於色地說:“大行皇帝屍骨未寒,深宮已不安如此,兩公國家柱石,不知何以感在天之靈?” 賈楨和周祖培只皺著眉,口中“嗯,嗯”地表示領會,卻不說話。 於是恭王只好指名徵詢了。賈楨曾為恭王啟蒙,當過上書房的總師傅,所以恭王對他特別尊敬,湊過身子去,親熱地叫一聲:“師傅,明日奏對,你老預備如何獻議?” 賈楨抬頭看著周祖培答道:“這要先請教芝翁前輩的意思了。” 周祖培的科名比賈楨早了幾年,入閣卻晚了幾年,所以拱著手連連謙辭:“不敢,不敢!自然是唯筠翁馬首是瞻。” “要說馬首,”賈楨拿紙煤兒指著桂良說,“在這裡。燕公是首輔,請先說了主張,我們好追隨。” 入閣以桂良最早,賈楨用明朝的典故,尊稱他為首輔,桂良也是連稱“不敢”,然後苦笑著說:“二公不必再鬧這些虛文吧!老實說一句,明日只有二公的話,一言九鼎,可定大局。應該取一個什麼方針,請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較心直口快,但有話不便先說,催著賈楨開口:“盪翁,當仁不讓!我們就商量著先定出個方針來,進一步好想辦法。” 賈楨“噗嚕嚕,噗嚕嚕”吸了兩袋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了句:“自然以安靜為主。不知太后可有什麼交代?” 慈安太后貼身所藏的那道密詔,早由曹毓瑛另錄副本,專差送交恭王,因此,明天兩宮太后召見,會有什麼話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時不便說得太明白,只隱約透露:“總不外乎在軍機上有一番進退。” “那當然是題中應有之意。”賈楨又問,“可還有別的意思?” “還有垂簾之議,可否亦待公決。” “這也未嘗不可。” 賈楨這一句話,對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勵,他是讚成垂簾之議的,目的之一,是要藉此報復肅順。肅順的狂妄無禮,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為最難堪。大行皇帝避難熱河以前,他與肅順同為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有時司員抱牘上堂,周祖培已經畫了行的稿,肅順裝作不知,問說是誰畫的行?司員自然據實回答,他居然會把周祖培的簽押塗消,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當著本人的面。這樣不替人留餘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擊肅順的任何措施,他都是無條件贊成的。 這時他懷中已揣著一份奏請兩宮太后臨朝聽政的草稿,隨即拿了出來,遞向賈楨,一面說道:“請筠翁卓裁!” 賈楨接到手裡,就著燭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戶部尚書沈兆霖、刑部尚書趙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從無太后垂簾聽政之典,”但一轉又說:“惟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渝,渝則弊生”,接著發揮“贊襄二字之義,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議皇太后“敷宮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權,使臣工有所禀承,不居垂簾之虛名,而收聽政之實效。”這個奏摺有意避開“垂簾”的名目,實際上仍是建議垂簾,變成一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把戲,文章實在不見得高明,賈楨有些不以為然。但是他的年紀也大了,懶得用心思,更懶得動筆,所以口是心非地連聲說道:“很好!很好” “然則請筠翁領銜如何?” 賈楨看這情形,勢在必行,這個折子上去,必蒙聖眷,富貴可保,落得撿個現成便宜,於是欣然答道:“當附驥尾。”取過筆來,端楷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一下真個是皆大歡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見,即使黃、週二人口頭沒有表示,有了這個奏摺,仍舊可以在諭旨上大作文章。把這齣戲很熱鬧地唱了起來。 為了怕載垣、端華知道了這一夕的聚會,有所防備,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賈、週二老多談,悄悄地仍舊把他們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別墅“鑑園”之中,卻是重帷明燈,徹夜不息,文祥、寶鋆、曹毓瑛、朱學勤這四個人,圍繞著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驟,都仔細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後,賈楨和周祖培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 兩位閣老都是六十開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隨侍的聽差一會兒按摩搥背,一會兒進膏滋藥,忙個不了。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上東牆,恭王匆匆而至,帶來了新的消息,載垣、端華和其他的顧命大臣,已經得到風聲,此刻都還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變的模樣。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這些儀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爺昨天已面奉懿旨,帶領進見,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馬早改了肩輿,於是聽差“傳轎”,由外廷進入內廷,步入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軍機處、南書房都在這裡,密邇著養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為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所以氣象森嚴,關防特緊。等他們一到,載垣和端華都從軍機處走了出來,但彼此心裡雖極緊張,表面卻都不失貴人氣派,面帶微笑,揖讓雍容,把他們請到軍機大臣直廬去坐。 等見過了禮,載垣看著他們問道:“六叔跟賈、週二公,怎麼走在一處?是有什麼指教嗎?” “沒有什麼。”恭王很隨便地答說,“太后召見……。” 不容他說完,載垣立即大聲打斷:“那有這回事?” 恭王笑笑不響,暗中盤算著脫身之計,念頭剛動,只聽外面一條尖銳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傳旨!” 載垣和端華一愣,恭王卻是極敏捷地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掀開簾子,並且回頭望了一眼,於是賈楨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來。 來傳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丁進安,他早就出來了,悄悄在暗處窺探著,要等被召見的人到了才現身傳旨。這時便站在上首,面對恭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領。”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聽得丁進安傳旨完畢,載垣憤然作色,指著丁進安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進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有什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看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徑上養心殿東暖閣來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慈安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慈安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們姐妹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慈安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慈禧太后失聲而哭,慈安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裡晃蕩,這一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們,特別是慈禧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之餘,竟致遺溺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慈禧太后問道:“顧命大臣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降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於是慈安太后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六爺,你念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瑛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離,入手餘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捲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長篇大論,說得是些什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王從“上年海疆不靖”開始,念到“都城內外,安謐如常”,換口氣念第二段,是說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力阻回鑾,因為“口外嚴寒”之故,以致“聖體違和”,崩於行在。 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歸罪於那三個人了。 因此,諭旨上說:”朕禦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這以下就說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氣,認為董元醇所陳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雖然本朝向無太后垂簾的製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 文章到緊要關頭上來了,恭王特意提高了聲音,不疾不徐地念道: “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 這“是誠何心”四字,是痛駁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責,曹毓瑛以其人之道還治,用在此處,非常巧妙。 恭王念到這裡,心中痛快,不曲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見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頷首,可見得這四個字,下得確有力量,於是越發抖擻精神,朗聲誦念: “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 總因朕衝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事,任伊等欺矇,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併會議具奏。特諭。 ” 等宣完諭旨,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你們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儘管說了,我們一起商議。” 周祖培是有意見的,但不知如何表達。他覺得這道明發,措詞得體而有力,足以正載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諭旨,卻不容易,“無人臣之體”是大不敬,“擅自改寫”諭旨是矯詔,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撓回鑾,以及專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這些人目前僅僅解任,活動的力量仍舊存在。這樣,將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定罪,就必有一番極嚴重的爭執,倘或不能製肅順的死命,一旦反撲,後患無窮,大是可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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