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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慈禧前傳(7-3)

慈禧全傳 高阳 14171 2018-03-14
到咸豐三年七月,懷慶解圍,勝保乘勝追擊,由河南入山西,克復洪洞、平陽,被授為“欽差大臣”,代替大學士訥爾經額督師,節制各路,特賜康熙朝的“神雀刀”,等於尚方寶劍,二品的副將以下,貽誤軍情的,可以先斬後奏。這時勝保才三十歲,躊躇滿誌之餘,刻了兩方閒章,自鳴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齋”的別號,想了雙關的四個字:“我戰則克”,但山東人不以為然,不叫他勝保,叫他“敗保”。 到了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和勝保督師力保京畿,八里橋一仗,勝保負傷,仗雖打敗,無論如何總是在打,而且勝保還頗有不服氣的表示,這就跟士無鬥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撫局”還不算太棘手,而勝保的“威望”也沒有喪失多少。

就在辦理“撫局”的那一段期間,勝保跟恭王拉上了關係,文祥與朱學勤定計,把他從前方找了回來,目的就是要他到熱河來示威。肅順最看不起他們自己滿洲人,但對勝保卻不敢小覷。當然,比起那些昏聵糊塗的八旗貴族來,勝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肅順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勝保以年羹堯自命,驕恣跋扈,根本就沒有把載垣、端華、肅順這一班人放在眼裡,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麼令人難堪的事都做得出來的。 因此,勝保一到熱河,氣派排場比恭王還大,隨帶五百親兵,層層護衛,等於在天子腳下設置了欽差大臣的行轅。親貴大臣,是肅順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詞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對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歡,異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規矩不投行館,先赴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禮部及內務府官員帶領,到澹泊敬誠殿叩謁梓宮,少不得有一場痛哭。等一回行館,還來不及換衣服,就有貴客來訪,一直應酬到深夜,還有一位最要緊的訪客要接見。

這位訪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勝保的脾氣,雖在深夜,卻以公服拜謁,一見了面,以屬下的身分行堂參的大禮。勝保學年羹堯的派頭,對紅頂子的武官,頤指氣使,視為僕役,但對幕賓卻特別客氣,因此對曹毓瑛的大禮,避而不受,結果曹毓瑛給他請了個“雙安”,他還了一揖。接著請客人換了便衣,延入小客廳,置酒密談。 當然是從行程談起,勝保告訴曹毓瑛,他出京的時候,恭王還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長夜之談。又說:“恭王特別關照,說到了行在,不妨聽從老兄的指點。一介武夫,別無所長,只略讀了幾句書,還知道敬禮天下士而已!”說著,扶一扶他那副蓋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拈著八字鬍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為他這副彷彿十分豪放的神態,便加輕慢,依然誠惶誠恐地答道:“勝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詢,知無不言。”

“彼此,彼此。”勝保接著又說,“今兒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發。肅六也太過分了。” “是。”曹毓瑛答應著,同時在考慮,下面該說些什麼。 不容他開口,勝保口風一變:“不過,董元醇也實在該痛斥!那種文字,也可以上達天聽嗎?” 一聽這話,曹毓瑛便隨口恭維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勝大人的奏議相比。” 勝保的重要奏議,一向自己動手,曹毓瑛這句恭維,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為高興,“垂簾之議,亦未嘗不可行。”他大聲地說,“只看什麼人說這話,話說得如何?” 聽他的口風,大有躍躍欲試的意味,但怕他也像董元醇那樣,不理會時機如何,貿貿然陳奏,反又為兩宮太后帶來一個難題,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此是國之大計,非中外物望所繫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無益,不過愚見以為,總要等回了城,才談得到此。”

“嗯,嗯!”勝保點點頭說,“這原是宜緩不宜急的事。倘非計出萬全,不宜輕舉妄動。” “是!足見勝大人老成謀國,真是不負先帝特達之知。” 勝保微微一笑,表示謙謝,然後換了個話題,談到顧命八大臣的一切作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見所聞,用平靜的口氣,談了許多,勝保持杯傾聽,不時輕擊著大理石的桌面,顯得頗為躊躇似地。 等他講完,勝保說道:“顧命本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見知,手詔獎許,曉得我'赤心為國',自然不能坐視。”說到這裡,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取出一個碧綠的翡翠鼻煙壺,拈了一撮鼻煙,使勁吸著。 曹毓瑛沒有說話,只視線始終繚繞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決定。

“此時還未可效鬻拳之所為。因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勝保問道,“你以為如何? ” 鬻拳是春秋楚國的大夫,曾作兵諫,勝保用這個典故,表示他還不願運用武力來改變政局,曹毓瑛雖不同意他所說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諫的宗旨,他是完全贊成的。 於是,他從容答道:“勝大人見得極是。此時若有舉動,只恐驚了兩宮,回城的日子有變化,反而不妙。再則虎豹在山,盡不妨謀定後動。否則……。” 曹毓瑛沒有再說下去,勝保也不追問,他們已默喻到一重關礙,就此時來說,肅順到底大權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勝保的兵權,豈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們總還不至於明目張膽,有所圖謀。”勝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鏡取了下來,瞪著眼又說:“有我在,諒他們也不敢有異心!”

曹毓瑛也覺得勝保此行,雖無舉動,亦足以收鎮懾之效,但回京以後,還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別點了一句:“勝大人總要等兩宮安然回城,才好離京回防。” “自然,自然。” 這算是無形中有了一個結論了,曹毓瑛興盡告辭。剛一到家,就有聽差迎上來低聲報告,說醇王有請,派來的人還等在門房裡。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極緊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進去了,原車折向醇王公館。那裡一見他下車,便有人上來請安。也不說什麼,打著燈把他引入後苑,醇王已先在花廳裡等著了。 “聽說你在勝克齋那裡?”醇王顧不得寒暄,開口就這樣問。 “是,我剛從他那兒回來。” “談得怎麼樣?”醇王又說,“上頭對他這一趟來,挺關心的。此公愛鬧脾氣,上頭有點兒不放心,他不會有什麼鹵莽的舉動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話,問一句:“七王爺怎麼知道'上頭不放心'?可是七福晉帶回來的話?” “對了。內人是下午奏召進宮的。”醇王招一招手:“你來!” 說著,他自己一掀簾子,進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進去,抬頭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晉在裡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卻讓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緊!內人有兩句話,要親自跟你說。” 接著是七福晉微笑著問:“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應著,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報名字,請了個安,站起來又說:“七福晉有話請吩咐!” “倒不是我有話。” “是上頭有兩句話,讓她傳給你。”醇王插進來說:“你站著聽好了。” “兩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當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幹的,今兒我進宮,兩位太后特別囑咐我,說最好當面告訴曹大人,往後還要多費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頭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兩宮太后命七福晉親自傳旨慰勉!曹毓瑛覺得感激與惶恐交並,除了連聲應“是”以外,竟不知還該說些什麼。 “七爺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聽七福晉這一說,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請了個安說: “請七福晉得便回奏兩宮太后,曹毓瑛不敢不盡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誠效命。這一夜與醇王密議,出盡全力。醇王傳達了七福晉帶回來的密命,說兩宮同心,認為顧命八大臣已決不可再留。如何處置,以及在什麼時候動手,兩位太后都無成見,只有一個要求,這件事要辦得穩妥周密。 就在這個要求之下,曹毓瑛為醇王開陳大勢,細述各方面的部署進展,然後有條不紊地獻議進行的步驟,同時也作了職務的分配。

“我呢?”醇王問道:“到那時候我幹些什麼?” “我替七王爺留著一個漂亮差使。”說著,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極高興地笑著,笑停了又問:“你呢?這通密詔,當然非你不可。” “不瞞七王爺說,那倒是當仁不讓的事。” “既然說定了,你就早一點兒動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從容答道:“第一,我得細細推敲;第二,早送進去,萬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這話也是。那麼什麼時候送進去呢?” “等啟駕的前一天再送進去。” 醇王這時已對他十分傾倒,言聽計從,所以越談興致越好,不知不覺到了曙色將露的時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裡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飯,略略休息一會,驅車直到宮門來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務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時他的身體就不太好,飲食將息,時時當心,現在自覺身任艱鉅,更要保重,所以把許庚身拉到一邊,悄悄說了緣故,託他代為照料班務,但對別的人,只是托詞腸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門上,這一天任何客來都擋駕,然後寬衣上床。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過午飯,喝著茶回想宵來與醇王所談的種種,覺得應該立刻通知朱學勤,轉告恭王。於是在書房里關起門來,寫了一封極長的信。這封信當然重要,卻並不太急,無須藉重兵部的驛遞,所以他親自封緘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聽差,專遞京城。 其時天色還早,精神也不錯,便打算著把一回京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諭,擬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駁董元醇的“明發”,逐句推敲了一番,覺得“是誠何心”這四個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這個要點,全篇大意隨即有了。軍機章京擬旨,向來是下筆修辭,成了習慣,就是時間從容,也不肯枯坐細想,便取過一張紙來,提筆就寫: “諭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劃乖方所致。載垣等複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致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致失信各國,淀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妥為經理,都門內外,安謐如常。” 一口氣寫到這裡,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措詞疏簡粗糙,正合於事出無奈,怠迫傳旨的語氣。而“都門內外,安謐如常”,歸功於掌管“各國事務衙門”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裡得意,文思泉湧,但就在重新提筆濡墨的時候,聽差在門外報告,說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為不快,拉起官腔罵道:“混帳東西!不早就告訴你們了,一概檔駕嗎?” “是許老爺。” 原來是許庚身。這沒有擋駕的道理,倒錯怪下人了。當時吩咐請在小客廳坐,一面躊躇了一會,終於把那通未寫完的旨稿燒掉了才出來見客。 一會了面,許庚身就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封袋,雙手遞上,同時笑說:“節下的開銷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問了句:“什麼玩意?” “勝克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過來一看,上寫“節敬”二字,具名是勝保。裡面裝一張京城里山西票號的銀票:“憑票即兌庫平足紋四百兩正。” 曹毓瑛捏著那張銀票,頗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窮,原要靠疆吏分潤,逢年過節,都有好處,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撫藩司進一趟京,個個要應酬到,一切花費,少則兩三萬,多則十萬、八萬;至於統兵的大員,浮報軍費,剋扣糧餉,錢來得容易,但求安然無事,多花幾個更無所謂。可是一送四百兩,出手未免太闊,而且這些饋贈,向來多是本人或遣親信到私宅敬送,象勝保這樣公然在軍機處散發,似乎不成話說了。 當他這樣在沉吟時,許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釋:“勝克齋雖不在乎,當時我倒有些為難。細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聽他這樣說,曹毓瑛心情輕鬆了些,“乞道其詳。” “第一、勝克齋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掃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請了來,卻又得罪了人家。何苦來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讓'宮燈'苛刻死了,一個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這個八月半就過得慘不可言了。” 這個理由,曹毓瑛不以為然,但此時亦不便再說,只問: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兩。”許庚身又放低了聲音說,“對面自然會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對面知道,示無大志!” 有這句話,曹毓瑛釋然了,不止於釋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細密,非我所及。” “謬獎,謬獎!”許庚身拱拱手說,“倘無別事,我就告辭了。” “不,我問你句話。你節下如何,還可以湊付嗎?”說著,他把那張銀票遞到他手裡。 “不必!”許庚身縮起了手,“家叔知道我這裡的境況,寄了五百兩銀子來貼補我。再從實奉告吧,勝克齋那二百兩,只在我手上轉了一轉,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氣了。不過……,”曹毓瑛再一次把銀票遞了過去,“我託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況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這我倒樂於效勞。” “拜託,拜託。”曹毓瑛又問,“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幾位大老?” 問到這話,許庚身坐了下來,告訴主人,京中亦正在發動垂簾之議,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學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銘。周祖培請他考證前朝太后稱制的故事,李慈銘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臨朝備考錄》,列舉了漢朝和熹鄧皇后,順烈梁皇后,晉朝的康獻褚皇后,宋初遼國的睿智蕭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獻劉皇后,光獻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為垂簾之議的根據。 “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連《坐宮盜令》的蕭太后也搬出來了!” 這樣談笑了一會,許庚身告辭而去。曹毓瑛吃過晚飯,點起明晃晃的兩支蠟燭,趁著秋爽人靜,興致勃勃地把那道“諭王公百官”的密旨寫成,斟酌盡善,重新謄正,然後親自收存在從上海洋行里買來的小保險箱裡。揉一揉眼睛,吹滅了蠟燭,望著清亮的月色,想像著那道諭旨,宣示於群臣時,所造成的石破天驚的震動,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尊嚴和滿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這個佳節,宮中十分熱鬧,但時逢國喪,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縟節的禮儀和別出心裁的娛樂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別添了幾樣菜,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和大公主剛吃完,新從京里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來奏報:“'太陰供'擺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來,請皇上拈香行禮。” 西太后近來愛發議論,同時因為與顧命八臣爭執國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愛管宮中瑣碎的事務,聽了史進忠的話,隨即皺著眉說:“俗語說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宮裡也不知誰興的規矩,擺'太陰供'也要皇帝去行禮?不通!” 東太后卻又是另一樣想法,“何必擺在如意洲呢?老遠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這是打康熙爺手里傳下來的老規矩。” 剛說到這裡,小皇帝咳了兩下,於是東太后越發不放心了,轉臉向西太后說道:“在咳嗽,不能招涼,如意洲那裡空曠、風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緊,”西太后很隨便地說,“讓史進忠代皇帝去行禮好了。” 向例唯有親貴大臣才夠資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禮,現在西太后輕率的一個決定,在史進忠便成了殊榮,他響亮地答應一聲:“奴才遵懿旨。”然後叩了頭,退出殿去。 “嗨,慢一點,慢一點!”小皇帝在殿里高聲大喊;等史進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氣地吩咐:“給拿一盤月餅來,要很多個的那一種,賞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說了一句。 史進忠抬眼看了看兩宮太后,並無表示,便即答道:“是!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個的那一種',請旨,送到那兒啊?” 小皇帝現在也知道了許多宮中的用語,聽得懂“請旨”就是問他的意思,隨即答道:“送到這兒來,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厭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倆感情極好。大公主最伶俐,聽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話,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盤月餅,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傳旨照賞,而且指定要很多個。 這很多個一共是十三個,由大而小,疊成一座實塔似地,等捧進殿來,大公主非常高興,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謝皇帝的賞。” 小皇帝笑一笑問道:“你在那兒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亂出主意,只望著西太后的臉色,她跟東太后在談話,根本未曾發覺。於是雙喜作了主張:“上後院去供。” 宮女們七手八腳地在殿後空庭中,擺好几案,設了拜墊,供上瓜果月餅,燃的卻是白蠟燭,又有一個宮女,不知從那裡找來了一個香鬥,點了起來,香煙繚繞,氣氛頓見不同。 “這才像個八月半的樣子,”雙喜滿意地說,“就差一個兔兒爺了!” 這句話惹出了麻煩。 “那好!”小皇帝大聲說道,“我要兔兒爺。快拿!要大的。” 雙喜一聽這話,心裡喊聲:壞了! “我的小萬歲爺,”她說,“這會兒那裡給找兔兒爺去?” “為什麼?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裡才有,離著幾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頓著足,大聲說道:“我要!非要不可!” 隨便雙喜怎麼哄,連大公主幫著勸,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鬧得不可開交時,西太后出現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幹什麼?” 這一問,滿庭靜寂,小皇帝不敢再鬧,卻有無限委屈,嘴一癟要淌眼淚了。 雙喜大驚,知道西太后最見不得小皇帝這副樣子,要想辦法阻止,卻已來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聲來。雙喜情急,一伸手摀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節日的分上,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閣,自覺無趣,早早關了房門,一個人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月色。 月色與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宮所見的一樣,依然是那麼圓、那麼大、那麼亮,似乎隱隱看得見蟾影桂樹。可是那時候到底還不是寡婦,縱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離,但畢竟有個指望。如今呢?貴為太后,其實一無所有,漫漫長夜,除卻細聽八音鐘所奏的十二個調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發?而還有比活到現在更長的一段日子在後面,怎麼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於要找一件能夠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讓她忘掉自己。 於是喊一聲:“來啊!”等召來宮女,隨又吩咐:“開小書房!” 原說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卻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過節除非特別重要,奏摺旨稿總是少的,那些有忌諱的文件,譬如報大臣病故之類的章奏,也不會拿上來。這一天也許是顧命大臣為了表示為兩宮太后賀節,送上來的一件奏摺,事由是內閣恭擬兩宮的徽號,請旨定奪。 所擬的兩宮太后的徽號,第一個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聖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輕輕念了兩遍,相當滿意,便拿了那道奏摺到東暖閣來看“慈安太后。” 東暖閣裡,靜悄悄地只有兩名宮女在看屋子,見了西太后一齊請安,年長些的便說:“母后皇太后在後院。” “呃!你主子乾什麼來著?” “在逗著皇上和大公主說笑。”那宮女又問:“請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請了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於是西太后一個人繞著迴廊,走到東暖閣後面。空庭月滿,笑語盈盈,小皇帝正盤踞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椅子上,聽東太后講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邊的大公主一樣,早該是歸寢的時候了,卻都精神抖擻地玩得正高興。 西太后停住了腳,心中不免感觸,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們都樂於親近東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嚴厲了些?這樣想著,便又自問:該不該嚴厲?女孩子不妨隨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語:“玉不琢,不成器。”對兒子非嚴不可! 於是她再次移動腳步,走入月光所照之處,在廊上伺候的宮女,便請個安,大聲喊道:“聖母皇太后來了!” 這一喊打斷了東太后的話,第一個是小皇帝,趕緊從椅子上溜了下來,垂手站在一邊,接著大公主也規規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東太后唯恐她說出什麼叫兒女掃興的話來,便先指著身邊的大公主說道:“今兒過節,月亮也真好,讓他們多玩兒一會兒吧!” 西太后點點頭,在皇帝原來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轉臉問她兒子:“今兒沒有上學?” “過節嘛!”小皇帝振振有詞地答道:“師傅叫放學。” “明兒呢?” 小皇帝不響了,臉上頓現無限淒惶委屈的神情,東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說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兒怕起不來。再息一天吧。” 聽見這話,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裡,微微冷笑著對小皇帝說道:“皇額娘許了你了,就讓你再玩兒一天。可別當做例規!” 聽見這話,覺得掃興的是東太后,但表面上一點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說,“再玩一會兒,就去睡吧!”說著,向站在近處的雙喜看了一眼。 等雙喜把這小姐弟倆領到另一邊去玩,西太后便把手裡的折子一揚:“你看看!” “是什麼呀?”東太后一面問,一面接過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燈燭來也看得清楚,那些頌揚的話她不懂,等把“恭上徽號”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這個'禧'字也很好,就是難寫,不如我這個'安'字寫起來方便。” 聽她這兩句話,西太后頗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這個樣子,別說垂簾聽政,就像武則天那樣做了女皇帝,依然會讓臣子欺侮。但心裡菲薄,口中不說一句調侃的話,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讓她知道她說的話,婆婆媽媽,不知大禮。 “隨她去!”西太后在心裡說,“讓她懵懂一輩子。” “咱們的名號倒有了。”東太后又說,“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廟號和尊諡。幾天以前,內閣就已各擬了六個字,奏請選用,兩宮太后一致同意,廟號用“文”字,尊諡用“顯”字,稱為“文宗顯皇帝”,但上諭一直未發,因為梓宮回京,一切禮節,還待擬定,等諸事齊備,一起下旨,比較合適。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東太后並不知道,因為與顧命八臣商議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適,只有西太后一個人聽政,事後也未曾說與她聽,這自是一種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聽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語氣,說明經過。 忠厚的東太后,點點頭說:“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聽這話,西太后反覺自己的不安,成為多餘。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後就算做錯了事,先看看她的態度再說,別忙著認錯。 “我還有件事跟你商議,那天肅順奏請分見,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是肅順有意要分嫡庶!提起這件事來,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肅順抓來,跪在面前,叫太監狠狠掌他的嘴! “哼!”她冷笑道,“這還用說嗎?還不是因為你忠厚,好說話,打算著蒙事。” “我也就是怕這一個。”東太后說,“咱們還是一起見他們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會,覺得這倒是試探肅順本心的一個好機會,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見,咱們就分見,聽聽他在你面前說些什麼。” “聽話我會。就怕他們問我什麼。” “這好辦。你能告訴他們的,就告訴他們,說不上來的,就說,等我想一想再說。” “嗯。”東太后把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還是不妥。 “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事,他們當時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麼辦呢?” 這確是一個疑問,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過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辦法,這個辦法,不但可以解除東太后的難題,也可以為自己立威,自覺得意,便欣然答道:“這樣子好了,如果他們真的要逼著你答應,你就答應。可一定要告訴他們:是用'禦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代替朱筆,蓋了一個不夠,還得蓋另一個。這一來,他們就非跟我來說不可,能照辦的,我自然照辦,不能照辦的,我給他們駁回。沒有兩個圖章,不算朱筆親批,諒他們也不敢發下去。” “愣發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傳聖旨。”西太后用極有力的聲音說:“是砍腦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湊近了她又說:“反正,咱們倆只要齊心,就不怕他們搗鬼。你做好人,我做壞人,凡事有我!” “好!”東太后欣然答道:“就這麼說了。” 東太后絲毫都沒有想到,自己已為她這位“妹妹”玩弄於股掌之上,反覺得西太后不負先帝手賜那枚“同道堂”圖章的至意,確能和衷共濟,實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見顧命八臣,首先把禮部的奏摺當面發了下去,降旨內閣,明諭中外,從此東太后稱為慈安太后,西太后稱為慈禧太后。但這只是背後的稱呼,皇帝的諭旨,以及臣子奏對,仍舊稱作母后皇太后和聖母皇太后。 兩宮皇太后從這一天起,都開始忙了起來。節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壓下來的都壓著,一過了節,回鑾日近,恭奉梓宮回京的喪儀,頭緒浩繁,宮中整理歸裝,要這要那,麻煩層出不窮,這些都得兩宮太后出面裁處,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軍事,大有進展。是八月初一收復安慶的詳情,已由曾國藩正式奏報到行在,論功行賞,固不可忽,而乘勝進擊,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時機,所以兩宮太后與顧命八臣,有時一天要見面兩三次,慈禧太后批閱章奏,亦每每遲至深夜。就在這樣緊張忙碌的生活中,她還得抽出工夫來接見醇王福晉,甚至在必要時召見醇王,好把他們的計劃和步驟,密議得更清楚、更妥當。 這樣過了上十天,忽然內奏事處來向慈安太后面奏,說肅順要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單獨請見。她與慈禧太后商量以後,準了他的請求。 等行完了禮,肅順站起來,側立在御案一旁,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奴才一個人上奏,有許多話不能叫人知道,請懿旨,讓伺候的人迴避。” 慈安太后聽這話覺得詫異,召見顧命大臣,依照召見軍機大臣的例,向來不准太監在場,然則肅順何出此言?於是兩面看了一下,才發現窗槅外隱隱有宮女的影子,便大聲說道:“都迴避!” 窗外的纖影都消失了,肅順又踏上一步,肅容說道:“奴才本不敢讓母后皇太后心煩,可又不能不說,目前戶部和內務府都有些應付不下來了!” 慈安太后一驚:“什麼事應付不下來啊?” 肅順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圈,說了一個字:“錢!”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也知道你們為難。大喪當然要花錢,軍費更是不能少撥的。” “噯!”肅順做了個稱讚、欣慰的表情,“聖明不過母后皇太后!如果都像母后皇太后這樣了,奴才辦事就順手了。” 這是話中有話,慈安太后對這一點當然聽得出來,便很沉著地問:“有什麼事不順手啊?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聖母皇太后的差,奴才辦不了。” “怎麼呢?” “要的東西太多。”說著,肅順俯身從靴頁子裡摸出一張來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鐘八個。八月初九,要去銀馬杓兩把,每把重十二兩。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揮著手,截斷了他的話,“這也要不了多少錢,不至於就把內務府給花窮了。” 顯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話,都是肅順所意料不到的,這倒還不是僅僅因為她幫著慈禧太后說話,而且也因為她從未有過如此簡潔乾脆的應付態度。 但是,肅順也是個善於隨機應變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話雖厲害,並沒有把他難倒,“光是聖母皇太后一位來要,內務府自然還能湊付,”他說,“可就是聖母皇太后一位開了端,對別的宮裡,就沒有辦法了。再說,這年頭兒,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個局面撐住,奴才為了想辦法供應軍費,多方緊縮,也不知挨了多少罵。如果聖母皇太后不體諒,罵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辦事。” 這多少算是說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像剛才那樣給他軟釘子碰,便只好這樣說:“你的難處上頭也知道。不過,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別人也不能說什麼。” 一說這話,想不到肅順馬上接口:“就因為別人在說話,奴才才覺得為難。” “噢?”慈安太后很詫異地問:“別人怎麼說呀?” “說是聖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來就是正宮,一位是母以子貴。'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下應該只有一位太后,要聽也得聽母后皇太后的話。”停了一下,肅順又說,“這都是外頭的閒言閒語,奴才不敢不據實奏聞。”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這話帶著挑撥的意味,卻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話必須得問: “外頭是這麼說,那麼,你呢?” 肅順垂著手,極恭敬、極平靜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無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肅順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為意旨,對皇后與懿貴妃之間,持著極不相同的態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覺得更為難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能說一句駁他的話。 這時肅順又開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達之知,託以腹心,奴才感恩圖報,往往半夜裡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如何為聖主分憂?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為了奴才力保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慶打下來了。安慶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遲早必平。奴才不是自誇功勞,這是千秋萬世經得起批評的。咱們安居後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鎮長江上游,居中調度,應付八方,真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好奏請開缺……。” 說到這裡,慈安太后又打斷了他的話,用很關切的聲音說:“不是給了兩個月的假了嗎?” “是啊!假是賞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來說,別說兩個月,就是兩年,怕也養不好。” “這是個要緊的人!”慈安太后憂形於色地,“可千萬不能出亂子。” “只怕靠不住了。”肅順慘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這幾年耗盡心血,本源大虧。七月裡接到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一驚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難了。” 聽說胡林翼病將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為感動,連帶想起先帝,不免傷心,用塊手絹擦一擦眼睛,不斷地說: “忠臣,忠臣!” 於是肅順又藉題發揮了,他說忠臣難做,如非朝廷力排眾議,極力支持,即使有鞠躬盡瘁之心,仍然於國事無補。信任要專,做事才能順手。接著又扯到他自己身上,舉出許多實例,無一不是棘手的難題,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夠拿出魄力放手去幹,終於都辦得十分圓滿。 慈安太后一面聽,一面心裡在琢磨,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聽到後來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攬權。但是,從痛駁董元醇的奏摺以後,顧命大臣說什麼,便是什麼,大權全攬,那麼肅順還要怎麼樣呢? 有此一層疑惑,慈安太后只好這樣說:“現在辦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們商量定了,該怎麼辦,上頭全依你們,只要是對的,儘管放手去做。” “這,奴才也知道。就怕兩位太后聽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負責任的話,奴才幾個辦事,就有點兒行不通了!” “怎麼呢?我們姊妹倆不會隨便聽外面的話,而且也聽不見。” “這話奴才可忍不住要說了。”肅順顯得極鄭重地,“聖母皇太后召見外臣,於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說醇王嗎?” “是。”肅順又說,“醇王雖是近支親貴,可是國事與家務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見。敦睦親誼,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而且不准妄議時政。聖母皇太后進宮的日子淺,怕的還不明白這些規矩,奴才請母后皇太后要說給聖母皇太后聽才好。” 這番話等於開了教訓,慈安太后頗有反感,但實在沒有辦法去駁他,只微微點一點頭,帶著些不置可否的意味。 “現在外面專有些人說風涼話。”肅順憤憤地又說,“說奴才幾個喜歡攬事。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顧命之重,不能不格外盡心,沒想到落不著一個'好'字,反落了這麼一句話,這太教人傷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既有牢騷,便當安慰,於是說了些他們的勞績,上頭都知道,不必聽外面的閒話,依舊盡心盡力去辦事的“溫諭”。肅順仍然有著悻悻不足之意,不過時間已久,慈安太后有些頭昏腦脹,不能讓他暢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結束了這場“獨對”。 回到煙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來,避開耳目,站在樹蔭下,把肅順的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著,只是嘴角掛著冷笑,靜靜地傾聽著。 她心裡最難過的是,肅順要強作嫡庶之分,不承認兩宮應該並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還不能把心裡這分難過說出來,這就使得她更覺難堪。從這一刻起,她恨極了肅順,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權便罷,有一天權柄在手,非殺掉此人不可! 恨到極處,反形冷靜,“肅順的話也不錯,當今支應軍費第一。”她說,“我就先將就著吧,在熱河,再不會跟內務府去要東西了。”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已露必去肅順的殺機,只覺得她的態度居然變得如此和緩,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問道:“你看肅順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你的那些話嗎?” “不是。說他自己的那些話。” “無非外面有人批評他們攬權,發發牢騷。” “不盡是發牢騷。”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道:“似乎是醜表功,意思是要讓咱們給一點兒什麼恩典。” “這,我倒沒有聽出來。”慈安太后接著便點點頭,“倒還是聽不出來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覺得像她這樣裝聾作啞,也是一門學問。但慈安太后說是這樣說,心裡並不以慈禧的話為然,她認為自己親身的感受是正確的,肅順只是發牢騷,縱有表功之意,卻無邀賞之心。 “親身的感受”並不正確,實際上是慈禧的看法對了,肅順是藉發牢騷作試探,希望能獲得明旨褒獎,藉以顯示兩宮對他及顧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為從痛駁董元醇的上諭明發以後,自然有許多批評和揣測,甚至抱著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協,辦事不免觀望,肅順對此頗為煩惱。倘有兩宮的溫諭,則所有浮言可以一掃而空,同時他的權威亦可加強,指揮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幾天,兩宮太后什麼表示也沒有,公事卻是越來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戶部、內務府、理藩院、侍衛處等等衙門的司員,抱牘上堂,應接不暇。載垣、端華也是如此,這兩人的才具比肅順差得太多,越發覺得應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們都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頭”知道他們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肅順試探沒有反應,三個人都大為失望,同時也不死心。 “'東邊'老實,一定沒有聽清老六的話。”端華向載垣建議,“咱們來個以退為進如何?” 載垣和肅順商量以後,認為這個辦法值得一試,於是第二天“見面”,等把各方面辦理喪儀的準備情形報告完了以後,便說:“臣等三個,差使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司員來回公事,總要等上了燈才能清楚。想請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這些陳奏,照例是慈禧太后發言,“最近沒有加派你們什麼差使啊!”她說,“何以以前忙得過來,這會兒就忙不過來了呢?” “這有個緣故,有些差使,平常看來是閒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說說看!” 於是載垣說了緣故,鑾儀衛原是沿襲明朝錦衣衛的製度而來,只不像錦衣衛那樣,擔任查緝偵探的任務,此外儀仗鹵簿,輦輅傘蓋,鐃歌大樂,仗馬馴像都由鑾儀衛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宮,自然清閒無事,於今小皇帝奉梓宮及兩宮太后回京,雖在大喪期間,不設全副儀駕,但也夠忙的了。至於上虞備用處,載垣就略而不提了,因為這純粹是皇帝巡狩,陪著在左右玩的一種差使,多選八旗大員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時扶轎打傘,捕魚捉鳥,都是他們,所以上虞備用處,俗稱“粘竿處”。大行皇帝在日,載垣因為領著這個差使,成了親密的遊伴,常藉著打獵行圍的名義,為大行皇帝別尋聲色,這一層,載垣不免情虛便不肯多提。 聽了他的陳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問端華和肅順,又有什麼困難?端華自陳,受顧命以後,每日在內廷辦事,兼顧行在步軍統領這個差使,十分吃力。肅順則要求開去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這個差使平時一點事都沒有,一有事就是發財的機會,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領御營將校,勘察蹕路所經的路程遠近,橋樑道路的情況,如果認為不妥,立即可以責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經這座橋樑,偏說是必經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礙儀駕,偏說坎坷不平,這裡面就要看紅包大小來說話了。還有富家大族有關風水的祖墳,亦可說是蹕路所經,非平掉不可,那個紅包就更大了。當然,肅順不會要這種錢,他的意思是要讓兩宮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宮在後,又要豫作嚮導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屬,吊臨大喪,又都要理藩院接待,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勞績可想而知。 但是,他們再也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靜靜地聽完了陳奏,一開口就是:“好吧!”緊接著又說:照你們的話辦,載垣鑾儀衛和粘竿處的差使,端華步軍統領的缺,肅順管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一概開去。應該改派什麼人,你們八個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馬上寫旨來看。 ” 這一下是鐵案如山了!肅順大為懊喪,心裡直罵他那位老兄端華出的是“餿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這一步,唯有照辦。顧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煙波致爽殿門外的朝房裡開了一個會。自然,也只有他們三個人發言,商量的結果,決定便宜不落外方,但這些差使都是“滿缺”,所以由景壽掌理鑾儀衛,漢軍的穆蔭管理理藩院,上虞備用處擬了大行皇帝嫡現的姐夫,“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嚮導處擬了僧王的兒子伯彥訥謨祜只有行在步軍統領這個缺,較費商量,研究了半天,擬了曾經做過步軍統領,留京辦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書瑞常補授。 當時由曹毓瑛寫了旨稿,重複進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壽和穆蔭以外,其他三個都是蒙古人,心中會意,卻不說破,反正肅順走了一著臭棋,把這些可以作為耳目的差使,輕易放棄,實在是自速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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