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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慈禧前傳(7-2)

慈禧全傳 高阳 10677 2018-03-14
定稿以後,載垣吩咐:“立刻繕具,馬上送進去。” 為了求迅速,焦祐瀛親自到軍機章京辦事處所去料理。諭旨的款式,“廷寄”每頁寫八行,“明發上諭”每頁寫六行,每行的字數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時候,可以算準字數,分別抄繕,等找齊並在一起,上下合攏,隻字不錯,這有個專門稱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弄慣了這一套的,親自指揮之下,自然絲絲入扣。須臾抄成,他跟吳兆麟兩人,一個看,一個讀,校對無誤,隨即裝入黃匣,送到內奏事處,轉遞進宮。 西太后才看了幾行,臉色大變,再看下去,那雙捏著奏摺的手,不斷發抖,及至看完,竟顧不得太后的儀制,霍地站起身來,帶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黃匣,也不管了,踩著“花盆底”,結結閣閣一陣急響,直奔東暖閣。把走廊上的宮女們嚇壞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這時剛傳完膳,東太后正喝著茶,拿枝象牙剔牙杖銜在嘴裡,一看西太后衝了進來,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問道:“妹妹,怎麼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勁把那道“明發”一甩,“簡直要反了!” 東太后知道事態嚴重,自己對自己說,要穩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從西太后手裡接過諭旨,攤在炕几上,細細看了下去。 她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但這些奏摺和上諭上習用的套語,聽也聽熟了,所以看得雖慢,卻沒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氣,“這真是不成話!”她指著最後一段又說:“就像'朝夕納誨一節,皇考業經派編修李鴻藻充朕師傅,該御史請於大臣中擇一二人,俾充師傅之處,亦毋庸議!'這簡直就不講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個師傅,說請添派一兩個人,那兒說錯啦?怎麼也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亦毋庸議'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這在他們又算得了什麼?連咱們姐兒倆,他們都沒有放在眼裡,把'禦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愣給撥皇帝帳上!這還不說,什麼叫'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打狗還看主人面,皇帝能用這種口氣訓斥董元醇嗎?姐姐,這幾個混帳東西,無父無君,皇帝要落在他們手裡,你看會調教成一個什麼樣子?還不調教得忤逆不孝嗎?那時候還有咱們過的日子嗎?” 東太后細想一想,果然,“殊屬非是”這種話,等於皇帝反對太后,大為不妥,於是搖著頭說:“是啊,實在不像話!” “還有,”西太后又指著第二段說“另行簡派親王,一起辦事,這話又那兒錯了?怎麼問他:'是誠何心?',哼!”她的臉色越發陰沉了,嘴角兩條弧線,斜斜垂下來,十分深刻,微微點著頭,慢慢說道:“我倒明白了!”東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麼,怔怔地望著她,只覺得她的臉色越看越叫人害怕,於是便低聲勸慰她說:“妹妹,鬧決裂了不好,你總要忍耐!”

一聽這話,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極快地把一股怒火壓了下去,很冷靜的體認到一個事實,東太后和皇帝,現在正在對她最有用的時候,無論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見。因此她特別擺出一副順從的面貌,深深點頭,先表示接受勸告。但是,話還是要說,“姐姐,”她也放低了聲音,“事情到這個樣子,咱們可一步走錯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難說了。” 聽她這話後面似乎隱藏著不測之禍的語氣,東太后嚇得怦怦心跳,伸出一隻冷汗的手,捏著西太后的手腕問道:“妹妹,你說明白一點兒!” “你總聽大行皇帝講過,咱們大清朝開國的時候,那些事兒吧?” “聽說過啊!難道……?”東太后想到那些諸王砍殺的骨肉之禍,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見她的神色,管自己說了下去:“載垣這個王爵怎麼來的?還不是當年老怡王幫著雍正爺的功勞嗎?”

一提到雍正朝的倫常劇變,東太后越發心驚膽戰,“妹妹,”她顫聲問道:“你說,他們敢那樣子嗎?” “有什麼不敢?”西太后逼視著她說,“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軍機大臣,膽敢陽奉陰違,不照上面交代的話寫旨?又有那一朝的軍機大臣,膽敢公然來要留中的折子?六爺那麼精明強幹的人,他們都敢跟他作對,還怕著咱們孤兒寡婦什麼?” 這倒不是她故意嚇人,說實在的,她內心中亦有此恐懼,尤其因為絕大部分的禁軍在載垣、端華、肅順三個人手裡。東太后還想不到此,但已被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那,妹妹,那該怎麼辦呢?我看,總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說。”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話。”西太后毅然決然地說道:“還是要召見,問個明白。”

“不,不!”東太后搖著她的手說:“慢慢兒再說。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來。” 西太后當然希望激起她的憤怒,好聯成一條心來對付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過於膽小軟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氣鼓勵她說:“姐姐,你別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凡事有我!” 東太后無可奈何,只一再叮囑:“回頭好好兒說,話別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說了這一句,走出東暖閣,傳懿旨:“請皇帝來!換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監正在後苑鬥蟋蟀,玩得正起勁,聽說太后傳喚,老大不願。但張文亮知道,要換袍褂,是有正經大事要辦,於是又哄又騙地把皇帝弄出了後苑,等換好衣服送到殿中,兩宮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後面等候,同時顧命八大臣也已應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這一次見面,必有一番激烈的爭執,東太后是個在這種場合,派不上用處的人,一個人對付八個人,舌戰群儒不見得能佔上風,所以面色凝重,如臨大敵。 至於顧命八臣,原來還存著一個想法,以為兩宮召見,可能是對這道“明發上諭”的內容,要討價還價一番,果真如此,為皇帝添派師傅,自然可以讓步,此外兩點,特別是簡用親王一節,決無通融的餘地。其後接到來自煙波致爽殿的太監的報告,說是西太后怒不可遏,這才知道不是什麼討價還價,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肅順把載垣、端華找了來,匆匆商談了一番,然後載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邊,耳語了幾句,才一起進見。 因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來的氣氛就顯得異樣地僵冷難堪,連六歲的小皇帝都覺察到了。平時隨兩宮臨禦,總顯得有些不安分,要東太后不斷叮嚀哄騙,甚至輕聲呵斥,才能安靜下來,這天在東太后身邊,不言不語,只是仰著頭,以畏怯的目光,看著他生母的深沉的臉色。

行過禮起來,有片刻的僵持,然後西太后以嚴厲的眼色,慢慢從八大臣臉上掃過,用極冷的聲音問道:“這道上諭,是誰讓這麼寫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載垣這樣回答。 “你們都是國家大臣,在內廷當差多年,我倒要問你們,什麼叫'上諭'?” 這話問得很厲害,如照字面作最簡單的解釋:“上面所諭”,那麼這道明發就顯然違旨了!載垣一時無從置答,便把身子略閃了閃,這是一個暗號。 於是杜翰越次陳奏:“跟聖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詔令,就是上諭。” “對了,皇帝還小,所以……。” “所以,”杜翰搶著說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顧命大臣,輔弼幼主。” 這樣子不容“上頭”說話,豈止失儀,簡直無人臣之禮,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軍,而杜翰居然就這樣做了!兩宮太后相顧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氣一陣一陣往上湧,差點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終於還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著牙在心裡說:我非垂簾聽政不可!等把權柄收回來了,看我收拾你!

這一轉念間,她复趨冷靜,冷笑一聲:“哼!你們輔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氣訓斥太后,天下有這個理嗎!” 這時載垣又說話:“上諭上,並無對太后不敬之詞。” “那麼,這'殊屬非是'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話。” “董元醇為什麼該指斥?” “因為,因為董元醇莠言亂政。” 這“莠言亂政”四字,西太后不大聽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來,便問:“董元醇的話錯了嗎?錯在那兒?” 載垣未及開口,肅順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錯在那兒,諭旨上已說得明明白白,請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聲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嚇得一哆嗦,越發往東太后懷裡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見,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簾聽政,幼主在他們肘腋之下,唯有俯首聽命而已。

這一轉念間,她更堅決也更冷靜了,拿起了道上諭看了看說:“好!那我問你,替皇帝添派師傅,這也錯了嗎?難道皇帝在書房裡,只有一位師傅?” 提到這一點,東太后也有話可說了:“師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過,說還要找道德好、年紀長的大臣,派在上書房當差。” “你們聽見了沒有?”西太后看著杜翰又說,“別人不知道,杜翰總該知道,當初先帝的師傅,除了你父親以外,還有幾位?” “奴才知道。”肅順很隨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說的話,跟奴才也說過,說過還不止一遍,不過那得等回了城再辦。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剛啟蒙,李師傅一個人盡夠了。” “就算一個人夠了,難道說都說不得一句?” 這是針對“亦毋庸議”那句話所提出的反駁,而肅順居然點頭承認:“對!說都說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自然會分別緩急輕重,一樣一樣地辦,非小臣所得妄議。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麼見解,無非聞風希旨,瞎巴結!”

這一番話說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厲聲訓斥:“你們八個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還想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你們眼裡還有皇帝和太后嗎?” 肅順絲毫不讓,抗聲答道:“本來請太后看折子,就是多餘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驚,還怕是自己聽錯了,所以追問一句: “什麼?” 那裡是聽錯了?肅順用極大的聲音又說:“顧命之臣,輔弼納主,不能聽命於太后,請太后看折子,原是多餘的事!” 西太后氣得發抖,東太后也是臉色發白,驚恐莫名,小皇帝更是兩眼睜得極大,齒震有聲。這副可憐相,看在西太后眼裡,頓生無限悲痛,而從悲痛中又激生了責任感和勇氣,於是態度更加強硬了。 “皇帝在這裡,”西太后指著幼主說,“他還不會說話,你們自己看吧,六歲的孩子離不了娘!不是我們姐妹倆替他作主,誰替他作主?”說到這裡,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擬進的上諭往前面推了一下:“你們可聽清楚了,我現在傳皇帝的旨意,把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話,重新寫旨!” 爭了半天,又繞回原來的地方!載垣和肅順非常懊惱,互相對看了一下,是用眼色來商量如何處置,這時杜翰又感到自己該說話了,踏上一步,揚著臉說:“國事與家事不同。請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話說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還不懂事。照這樣子,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 何必還要問我們姐妹倆? ” 這幾句話,語氣比較平和,但駁得極有力量,顧命八臣一時都作不得聲。最後是杜翰憤憤地說了一句:“太后如果聽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嗎?”西太后厲聲責問。 “臣不敢抗旨,可是請太后也別違反祖宗家法。”杜翰的聲音也不輕。 當此開始,一句釘一句,各不相讓,爭辯的聲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動了。太監宮女,無不惶然憂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喪師失地的軍報遞到,龍顏震怒,拍案大罵,也不致如此令人驚恐。 太監宮女都是這樣,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個人其勢洶洶,似乎要動手打人似的。他想問一問,卻容不得他開口,他想找著張文亮帶他去躲起來,卻又看不見張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緊緊摟著,也不容他躲開。 於是他只有忍受著恐怖。尤其是見了肅順的那張大白臉,不斷想起別人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惡相,所以只要肅順一開口、一動腳,他先就打個寒噤。偏偏肅順越爭越起勁,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緊張恐怖終於到了極限,“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同時把東太后的身上都尿濕了。 這一哭,兩宮太后,顧命大臣無不大吃一驚。東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覺淒惶,但是,她為憤怒所激,臉上不肯露出軟弱的神色,一面拍著小皇帝的背,一面大聲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有話留著明兒再說。” 載垣、肅順、端華和杜翰,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嚇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無一言,跪安退出。 當然,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軍機直廬,大家也都懶得開口。好久,載垣才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明兒怎麼樣呢?”杜翰問說。 “不是說'留著明兒再說'嗎?”端華大聲說道,“明兒看吧!反正寧可不干這個差使,也不能丟面子。” “四哥!”肅順不悅,“你就是這個樣,說話總是不在分寸上。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們遵祖制、受顧命,替國家辦事,不能不據理力爭。董元醇這個折子要駁不掉,馬上就另換一班人到這兒來了,咱們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肅順這一番話,等於提示了一個宗旨,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發不可,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 不過肅順對端華所說的話,細細推敲,也仍舊有著爭面子的意味在內,或者說是為了保全威信。肅順非常了解,自己樹敵太多,必須掌握絕對的權力,維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長保祿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挾天子”,不但不能“令諸侯”,而且“諸侯”必會“清君側。”因為有這樣的警惕,他感到事態嚴重,必得對未來的情況,作個確切的估計,想好應付的步驟。 於是這天下午,等午睡起來,他派人把載垣和端華請了來,在水閣中秘密商議,摒絕婢僕,由他的兩個寵妾,親自伺候。 未談正事以前,載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麼,所以提議把杜翰找來一起談,“繼園是一把好手,挺賣力的。”他說,“咱們諸事不必瞞他。” “不!”肅順使勁搖著頭,“就咱們三個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有些事,只能咱們三個心裡有數。” 這話中的深意,連粗魯莽撞的端華都已聽了出來,懍然改容,極注意地看著肅順。 “這件事鬧僵了!我剛才一個人細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詞也太硬了一點兒。”肅順緊接著又說,“不過這也不必去說它了,現在咱們想辦法對付明天吧!” “就是'西邊'一個人橫行霸道。得想辦法把她壓一壓。” “不錯!我原來就打算著分見兩宮,咱們得把兩宮分一分,一位是正宮,一位是西宮。” “分得好!”端華這一刻的腦筋又清楚了:“咱們給它來個'尊東抑西'。教大家知道,誰是當家的正主兒!” 載垣也認為這是個絕好的策略,但那是往遠看的長久之計,明天要對付的仍是兩宮一體,看來還有一番大爭辯,想到西太后的詞鋒,他有些氣餒,“也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好一張利嘴!抽冷子給你來一句,真能堵得人心裡發慌。”他搖搖頭又說,“我看,還是得找繼園,才能對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費唾沫?”端華大聲說道,“這沒有什麼可爭的!她說她要作主,就讓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麼本事把諭旨發出去?” 這真是出語驚人了!能說出一句話,教人驚異深思,這在端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看著肅順和載垣相視不語、目光閃爍的神情,困惑地問道:“怎麼啦?我的話又那兒錯了?” “四叔!”載垣帶些開玩笑的口氣說,“倒看不出,你還真行。”說著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搖板:“一言驚醒夢中人……。” 肅順的兩個寵妾在後房聽得奇怪,原是有機要大事商議,怎麼忽然哼起戲來了呢?於是趕出來一看,都抿著嘴笑了。 “行了!”載垣大聲說了這兩個字,轉臉問女主人:“你們家今兒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樣子還不壞。” “喔,中秋到了,'秋風'起了!”載垣點點頭說,“既然菜還不壞,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宮門口格外熱鬧,車馬紛紛,揖讓從容,許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門的冷曹閒官,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來一句訝異之詞:“咦!閣下也來了!”然後相視一笑,會意於心,彼此都是來打聽消息的。 但實際上只能說是等候消息。消息最靈通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內奏事處,位處深宮,等閒難到;一個是軍機直廬,雖在二宮門口,但沿襲傳統,關防特別嚴密,禁止逗留窺探。話雖如此,平日如有事打聽,也還不妨藉口接頭公事,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略談幾句,不過這一天卻絕對不行。接了吳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將有一場大風暴發生,不管是誰,要捲入這場是非的漩渦,後果會極嚴重,所以特別提示同僚,預作戒備,每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處理著分內的事務,不亂走一步,不多說一句,氣象森嚴,顯示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異樣的平靜。 他那一班人,除了鄭錫瀛以外,其餘的無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夠保持極圓滿的合作。因為如此,有人發現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駁”董元醇的草稿,隨即便聲色不動地秘密收藏,同時悄悄地告訴了曹毓瑛。他們有著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會“淹了”,所以這一份草稿,便成了這一重公案中,留在軍機處的唯一的檔案,將來說不定會發生極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從內奏事處“接折”回來,細加檢點,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摺和上諭都已發回,獨缺“敬陳管見”一折和“痛駁”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發展,卻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許庚身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八位'大為負氣,看樣子是要'擱車'了!” 大車下閘不走,稱為“擱車”,這譬喻用在這裡,不知作何解釋?曹毓瑛便問了句:“怎麼回事?” “發回各件,八位連匣子都不打開,說是:“不定誰來看,且擱在那兒再說。 ” “好狠!”曹毓瑛失聲而道,望著許庚身半晌作聲不得。 這確是極狠的一著,詔旨不經軍機,便出不了宮門,這就像捏住一個人的脖子那樣,簡直是要致人於死地了。曹毓瑛和許庚身從這一刻起,便已確信,顧命八臣,斷難免禍,因為這已構成叛逆的行為,是沒有一個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們也很明白,這一個空前嚴重的僵局,唯一的一個解消的機會,係於兩宮召見,而顧命八臣有所讓步,痛駁的上諭能夠經過修改以後發出,這樣雖已傷了和氣,究還不算十分決裂。但是,隨著時間的消逝,這個機會是越來越渺茫了。 於是,對面屋裡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穆蔭比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現,不時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舊沒有“叫起”的消息,心裡不免焦慮,這樣子下去,是怎麼個收場呢? 其時在深宮的兩位太后,也正徬徨無主,五內如焚,想不出一條可走的路。她們從昨天下午開始,除了歸寢的時間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談到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的咆哮無禮,豈止猶有餘悸,簡直是越想越怕。東太后原來因為大行皇帝賞識肅順,總多少還對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評他,她口頭不說,心裡每每不以為然,認為她是惡之欲其死的性情,說得太過分了些。但經此一場衝突,東太后對肅順的觀感,是完全改變了。 因為她有此態度上的大轉變,西太后覺得正該一鼓作氣,衝破難關,“反正已經破臉了!”她說,“倒不如就此辦出個結果來。” 東太后沒有作聲。心裡在想:如果能辦出個結果來,自然最好,只是應該如何來辦,她實在茫無所知,所以無從置喙。 “我想,明天還是要召見……。” “不,不!”東太后急急打斷她的話,“老跟他們吵架,也不成體統。而且……。”她赧然地搖搖頭。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種激烈爭辯的場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實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別是因為東太后連在緊要關頭上說一兩句話的能耐都沒有,靠自己一個人跟他們爭,有時話說僵了,轉不過圈來,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見之議,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還是得擱一擱,等事情冷了下來,比較好說話。” 對於東太后始終不改和平處置的本心,西太后深為不滿,只不便公然駁她,微微冷笑著說:“咱們倒總是往寬的地方去想,無奈他們老是往狹的里頭去逼。難道真要逼進宮來才罷?” “逼宮”的戲,東太后是看過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華歆的臉譜,同時也想到肅順和杜翰這些人的樣子,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你看著吧!”西太后又說,“照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們就會把咱們那兩方圖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們手裡還有什麼?” “那不會吧?”東太后遲疑地說。 “不會?哼,你沒有看見他們寫的是'必經朕蓋用圖章,始行頒發。'皇帝何嘗蓋過那兩方圖章?瞪著眼撒謊都會,還有什麼事不會?” “那不給!”東太后極堅決地說:“不管他們說什麼,圖章決不能交出去。” 話越扯越遠,談到深夜,除卻暫時擱置以外,別無善策。西太后一覺醒來,倚枕沉思,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忽生靈感,覺得暫時擱置也好,趁這幾天,要把顧命大臣凌逼孤兒寡婦,甚至把皇帝嚇得大哭,遺溺在太后身上的慘狀,宣揚出去,讓大小臣工,紛紛議論,批評肅順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禮。有了這樣一種形勢,就可以把顧命八臣的氣焰壓了下去,那時再來處理“敬陳管見”一折,阻礙就會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與東太后說破,她把昨天下午送進來,已經看過的奏摺都發了下去,然後拿著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擬的旨稿,到了東暖閣。 兩宮見了禮,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閒地說道:“昨兒我又想了半夜,還是照姐姐的辦法,暫時擱一擱吧!”一面說,一面把兩通文件遞了過去,“這些東西,你收著好了。” 這是謙禮的表示,東太后相當高興,隨命雙喜把它收在文件匣裡。然後又談到顧命八大臣,她們一個一個評論過去,對於“六額駙”,覺得他可憐,而杜翰則令人可恨,西太后說了句成語:“為虎作倀”,東太后不懂它的意思,於是又為她解釋,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鐘,又在叮叮噹當地響了,西太后無意間默數了一下,失聲輕喊:“啊呀,打九下了!內奏事處怎麼回事呀?” 按常例:奏摺發了下去,軍機處應該在八點鐘——辰正時分就把擬好的旨稿送上來核閱,偶爾晚一些,也不至於晚到一點鐘之久,所以西太后隨即派人到內奏事處去查問,立等回話。 派去的太監回來奏報,說內奏事處也在詫異,何以軍機處沒有任何文件送來?已經到宮門口去查問了,等有了結果,再來回奏。 正在她驚疑不定的時候,雙喜來報,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求見,又說:“陳勝文說有極要緊的事回奏,請兩位皇太后在小書房傳見。” 小書房是西太后處理章奏的機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監宮女接近窺探,陳勝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準了陳勝文的請求。 在後殿花木深處的小書房裡,陳勝文磕過了頭,膝行數步,神色憂惶地輕聲說道:“啟奏兩位皇太后,各衙門人心惶惶,怕要出亂子!” 一聽這話,東太后先就嚇出一身汗,“怎麼啦?”她頓一頓足說:“出了什麼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都說顧命八位要跟兩位皇太后為難,把發下去的上諭、奏摺,擱著不看。” “啊!”這下是西太后吃驚了。 “那有這種事……。” “不!”東太后還在懷疑,西太后把前後情況連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斷了她的話說:“陳勝文說得不錯的。我……,”她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太陽穴上的青筋,隱隱跳動,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這一手。” “這一手可是太絕了一點兒!” “哼!現在你才信我的話吧?咱們朝寬裡去想,他們偏往狹的里頭去逼。”西太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轉臉吩咐陳勝文: “很好!你再去打聽,有消息告訴雙喜好了。” “是!”陳勝文又說:“兩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訴他們,別滿處去胡說八道。” 等陳勝文退了下去,兩宮太后,相顧淒然,東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痛心疾首地嘆息:“大行皇帝駕崩,還不到一個月。唉!” 西太后不響,緊閉著嘴唇在思索著本朝的歷史,可有類此的先例?應付的辦法如何?想來想去,還只有康熙誅鰲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異勢,無拳無勇,在此時此地是一無可以作為的。 “如今怎麼辦呢?”東太后又說,只拿憂傷的眼神望著她。 她的思路被打斷,茫然地問:“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存著我那兒的那個旨稿。” “還存著!” 東太后一揚,“這不是辦法吧?”她遲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們耗以外,還有什麼好辦法?” 東太后默然,有句話想說不敢說。 而西太后顯然是負氣了,“誰也別打算讓我低頭!”她大聲地說,臉漲得通紅,“我只有兩個辦法。” 肯說辦法就好。東太后急忙接口:“有辦法就快說出來商量。” “咱們召見他們那一班人,倒要問問他們,這樣子'是誠何心'?” 用他們旨稿上的話來質問,針鋒相對,倍見犀利,是好詞令,但是不過口頭上徒然快意而已,東太后亂搖著手說: “不好,不好!” “那麼就耗著,看誰耗得過誰?難道天下就沒有公議了?” 東太后倒抽一口冷氣,這些辦法說瞭如同未說,但也知道她此時是在氣頭上,越說越氣,不如等她稍微平靜一下再談。 於是她站起身來,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說:“妹妹,我雖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還看得出來。我何嘗不生氣,不過想到有句話,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著。” 東太后很少這樣能夠在語氣中顯出大道理來,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麼話呀?” “有道是'忍辱負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錢。”東太后又說,“妹妹,你一向比我有決斷,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兒想吧!” 說完東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個人在小書房裡獨自籌劃,想來想去,手裡沒有可調遣的力量,一下子製不了肅順他們的死命,這口氣在熱河是無論如何出不成了! 東太后在煙波致爽殿,心裡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卻又一次一次來密奏,因為八大臣的決意“擱車”,人心非常不安,這也許是實情,也許是太監的張皇。她方寸已亂,無法細辨,只覺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談一談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來了,兩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時開口,卻又同時縮住了話,終於是東太后讓西太后先說。 “我想把近支親貴都找了來,咱們問問大家的意見,你看行不行?”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惜辦不到。”東太后搖搖頭說。 “何以呢?” “肅順他們說過,太后不宜召見外臣。” “有這話?”西太后訝然地,“我怎麼沒有聽說?” “這是雙喜不知從那兒聽了來告訴我的。還有吶,六爺來了,杜翰就想攔著他,不叫他跟咱們見面,說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發詫異:“這話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聽了生氣,沒有告訴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雙眉皺成一結,啞然半晌,以近乎絕望無告的聲音問道:“照這樣子說,咱們不就是讓他們給軟禁了嗎?” 東太后不作聲,眼圈慢慢紅了。 “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著西南天際,遙想御輦到京,群臣接駕的光景,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來:“到那一天,還容不得我說話?” 於是她走了回來,取出一個蜀錦小囊,默默地遞到正在發楞的東太后的手裡,小囊中裝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圖章,回到東暖閣,東太后親自以抖顫的手,在痛駁垂簾之議的旨稿上鈐了印,連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發了下去。 端華的“掐脖子”的絕招,終於迫得兩宮皇太后“投降”了!顧命八臣,大獲全勝,喜不可言。但等“明發”一下,所引起的反應極其複雜,有的驚駭、有的嘆息、有的沮喪、有的憤怒,但也有許多人體認到顧命大臣贊襄政務的權威,在打算著自己該走的路子。 不過這些反應或者存在心裡,或者私下交談,都不敢輕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誠何心”那句話,憤不可遏,聲色俱厲地表示,且“走著瞧”,餘怒不息,還要再說時,讓“老五太爺”喝住了。 就在這外馳內張的局面中,奉準到行在叩謁梓宮的勝保,儀從烜赫地到了熱河。 勝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別賞識的一個人,卻也是肅順所忌憚的一個人。他姓蘇完派爾佳氏,字克齋,隸屬於鑲白旗,原是舉人出身,卻由順天府教授升遷為詹事府贊善,成了翰林。咸豐二年,由文轉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幾個勝仗,賞花翎賞黃馬褂、賞“巴圖魯”名號,凡是一個武官所能得到的榮寵,很快地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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