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4章 慈禧前傳(7-1)

慈禧全傳 高阳 16006 2018-03-14
督辦“河南安徽剿匪事宜欽差大臣勝保”,會同曾做過直隸總督,因為英法聯軍內犯,防守不力而革職充軍,後又復起,現任山東巡撫的譚廷襄,聯銜具折,“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是個連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勝保試探得巧妙的舉動。 在勝保,此一舉毫不費事,而肅順和杜翰等等,卻把他這一通輕飄飄的黃折子,看作泰山壓頂般重,用出獅子搏兔似的力量來招架,光在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勝保這一著的高明。 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端華,他手裡搖晃著兩通黃綾硬裱封套的請安折子,大聲問穆蔭:“老穆,你在軍機最久,可曾見過這種新鮮把戲?” “從未見過。”穆蔭搖著頭說,“本朝只有臣工給太上皇請安的先例,從無給皇太后請安的規矩。”

“那麼,他們是什麼意思呢?” 是什麼意思?誰也明白,是有意抬舉太后,尤其是把給太后請安的折子與給皇帝請安的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來,給皇帝請安不過是一種禮節。六歲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請安折,而給太后請安,才是真正地表達了尊敬的意思。 贊襄政務大臣,受先帝顧命,輔保幼主,他們根本否認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禮的資格,太后只是“母”後,在小皇帝未能親政以前,不得不讓她們為小皇帝代言,完成“親奉綸音”的體制。太后沒有獨立的地位,如果有獨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權柄,使顧命大臣變得無所用其“贊襄政務”! 因此,顧命八臣,每一個都感受到了打擊,“此例不可開!”肅順很嚴厲地表示了他準備製止的決心,倘或封疆大吏,紛紛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們八個人的地位,立即就會動搖。 “是!”杜翰附和著說:“此例一開,必起揣摩之風,說不定就有建議垂簾的,那時候再要壓下去就吃力了。”

“繼園這話不錯。”載垣作了個提示:“咱們就商量該怎麼辦吧!” “把他駁回去。”肅順對焦祐瀛說,“你寫個上諭,回頭一起送給上頭看。” “這……?”焦祐瀛躊躇了。乾了十幾年的軍機章京,不知擬過多少諭旨,其中各種花樣都有,但把請安折子駁回去,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竟不知如何著筆? 杜翰看出他的難處,便說:“當然也不光是駁回去。說不合體制,交部議處,就易於措詞了。” “這怕不太好吧?”穆蔭表示異議,“臣子給太后請安,皇上要處分這個臣子,那會引起物議。” “怕什麼!”肅順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繼園的主意好,就交部議處。還有,縞素期間,怎麼能用黃折子?也一起給寫上。” 這就是欲加之罪了!請安折還能用白折子嗎?穆蔭心裡這樣在想,卻再也不敢多說了。

就在這時候,曹毓瑛出現在門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軍機大臣直廬,此時自然是有特別緊要的公務,需要當面請示,所以肅順丟下了焦祐瀛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嗎?進來,進來!” “是。”曹毓瑛手裡持著一封信,安閒不迫地踱了進門,先朝上總請一個安,然後說道:“有個喜信,特來禀報列位王爺、大人。” 這一說,無不深感興趣,每一個人都在心裡轉一轉念頭,卻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說了句:“可是京里有什麼消息? 請坐了談吧。 ”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蘇拉端過來的椅子,偏坐在一邊,看著手裡的信:“京里得到消息,安慶克復了……。”就這一句話,顧命八臣,不約而同地輕呼一聲:“哦!”個個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復的。文大人讓朱學勤通知我,轉陳列位王爺、大人,說消息絕對可靠,因未得曾國藩奏報,不便動用正式公文。”說完,把他手裡那封信,順手遞交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轉奉載垣。大家一面傳觀,一面都興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說是安慶克復,直薄金陵,十幾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靈。自然也有人提到肅順調護湘軍的功勞,順便灌上一頓米湯,把肅順說得樂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著,心裡深有警惕,他剛剛遣專人為恭王發了一封密札,心裡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安慶的捷報,也轉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托詞還有要事待理,辭了出來。 等他一走,太后也隨即派太監出來“叫起”了。顧命八臣個個精神抖擻,列班晉見,行過了禮,載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兩宮愕然,國喪尚未滿月,何來喜事?說這話,措詞就欠檢點,只是不便當面給他釘子碰,唯有面面相覷而已。 於是載垣便把安慶克復的確信,約略奏陳。這倒確是喜事,但西太后不願現諸形色,而東太后反倒感傷,拿塊素手絹擦一擦眼圈,嘆口氣說:“這個好消息,要早來一個月多好呢?” 早來一個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親聞,這一樁喜事也許能延續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肅順感於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東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個頭說:“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靈不爽,益切瞻依……。”說到這裡,竟然哽著嗓子,不能畢其詞了。 “起來,起來!”東太后頗為感動,安慰他說:“這你也有功勞。”說著轉臉去望西太后,彷彿要商量什麼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趕緊搶在前面說:“都靠里里外外一條心,才有這個勝仗。朝廷自然要獎勵出力人員,等曾國藩的折子到了再說吧!” 這樣暫且擱置,是在眼前最簡單而無不妥的處理辦法,肅順和載垣都無異議。於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極的日子,登極不過行個典禮,或早或晚,均無不可,回京的日子肅順原說過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現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沒有話說,要商量的只是許多細節。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擠在一起走,在這兒沒有事的,可以先走。”肅順想了想說,“奴才的意思,各宮妃嬪,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頓好了,等著伺候兩位皇太后和皇上,豈不從容呢?” “這話不錯。”西太后點點頭,“過了節先走一撥吧!” “節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過中秋節。”

國喪期間,沒有年節,但是,只有幾天的日子,“來得及嗎?”東太后這樣發問。 “來得及,來得及!”肅順一疊連聲地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拿二百輛大車,初十以前齊備,請皇太后傳懿旨,讓各宮妃嬪趕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說,“到九月二十三怎麼樣?皇帝是跟著梓宮一起走嗎?” 皇帝離不開兩宮太后,如果跟著梓宮一起走,那就都擠在一起了,辦差十分麻煩,所以肅順答道:“按規矩,皇上應該恭奉梓宮,沿途護視,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從權。奴才請皇上送梓宮離了熱河,隨著兩位太后先趕回京,奴才親自護送梓宮,按著站頭走,這樣子就事事穩妥了。”兩宮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辦法。 “還有件事,恭理喪儀,怕的人手不夠,把惇親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幫你們一點兒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見,便看著載垣說,“馬上寫旨來看。”

載垣答應著,回頭向焦祐瀛使個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軍機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揮而就,送了進去,兩宮太后鈐蓋了“禦賞”和“同道堂”的圖章,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事情就都辦妥了。 太后的話交代完了,就該載垣有所陳奏。第一件事就是要處分勝保、譚廷襄一案,等講明了原因,載垣又說:“臣等受先帝顧命,贊禀政務、輔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為法,別無他意。” 這是解釋不是故意與什麼人為難,但東太后仍舊覺得詫異,用奏摺給太后請個安,也不過表示一點敬意,有何不可?再說,別人敬重你,你反訓斥別人一頓,這不是不識抬舉嗎?心裡這樣想著,便轉臉去看著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們駁回去。 誰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靜地說:“既然成例不許,就交部議處吧!”說著,便親手在這道明發諭旨的“欽此”兩字上蓋了“同道堂”的印,順手拿了給東太后。

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裡比東太后還氣,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知道勝保還有一道奏請叩謁梓宮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讓步,以便在這個折子上有話好說。 如她所預料的,載垣對於勝保的另一個折子,建議“毋庸前來”,他的理由是:“軍事要緊。況且就要恭奉梓宮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語氣緩和,而措詞有力:“人家用黃折子請安,交部議處,要來叩謁梓宮,又給駁了回去。外頭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像有意跟人家為難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時候,士氣要緊!咱們可千萬不能做什麼教帶兵官覺得朝廷不體恤他們的事。” 這一番話說得載垣啞口無言,肅順局促不安,他覺得失策了。勝保原就有所不滿,今天西太后這番話要傳了出去,徒然又結一重怨,不智之至。

這時載垣定一定神,還要勉強分辯:“聖母皇太后見得極是。臣等不讓勝保來,無非怕在外的欽差、督撫都像他這樣子,上折奏請,那會很麻煩。” “什麼麻煩?” “那時候要不准,有勝保的例子在,要準了,都來叩謁梓宮,會耽誤軍事。” 這是沒話找話說,膚淺無聊的遊談,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東太后說了句:“勝保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歡的一個人,說要到靈前來哭一場,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憑什麼不許他來呢?” 這又是一個釘子碰了下來,但也虧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話茬儿,“是!”載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顧命八臣退出,已到了傳膳的時候,膳桌原是分開擺的,兩宮太后因為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張桌子上吃。兩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橫。這幾天他玩蟋蟀著了迷,有一隻由小太監建議,經他親封的“紫頭長腿無敵大將軍”,是他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愛將”,不知怎麼,不思飲食、毫無鬥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樣子,小皇帝正責成張文亮“趕快把它治好”,此時急於“親臨視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飯,吃了兩塊蜜糕,又喝了半碗湯,一溜煙走了。 兩宮太后等小皇帝離了桌,才能靜下來談話,談的是如何傳懿旨,讓各宮妃嬪,先行回京,主要的難題是要決定什麼人應該先走,什麼人可以暫緩。 東太后除了一個人以外,其他一無成見,這個人就是麗妃。 “麗妃跟咱們一起走。”東太后以一種裁斷的語氣說,“她身子不好,又帶著大格格,要多照應照應她。” 這話自然是西太后不愛聽的,但她決不肯在這些小事上與東太后生意見,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於別的人,我看,”東太后沉吟了一下說,“問問她們自己吧,谁愿意先走就先走。” 這是個好辦法。於是等用完了膳,隨即吩咐敬事房傳諭各宮,結果所得到的反應,大出兩宮太后意外,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走,異口同聲的回答是:“該當伺候兩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麼辦呢?”東太后皺著眉問。 “我看,不是沒有人願意先回去,是日子太倉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實在也不必這麼急!”東太后是最肯體恤人的,皺著眉說,“到熱河快一年了,這兒簡直也就是一個家了,那能說搬就搬。唉……。” 這一聲長嘆之下,有著對於什麼人深表不滿而不肯說出口來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這個人必是肅順,心裡在想: 你也知道肅順可惡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說的,卻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覺得可以讓她們晚一點兒走,那,明天你就跟肅六他們說一聲兒吧!” 這話使東太后大為詫異,每次召見八大臣,不都是你一個人拿主意,告訴他們如何如何?為什麼這話又要別人來說呢?自己這樣發問,卻說不出口來,只怔怔地望著她。 於是西太后又說了:“也不是為別的,每一次都是我駁他的回,我做惡人的次數太多了,怕肅六真的跟我頂撞,我得顧咱們的身分,還能在那兒跟他拍桌子嗎?所以還是我自己忍著點兒,姐姐,你跟他說好了,他聽你的話。” “妹妹,你這話可不對了!”東太后不知她的誤會從何而來,只想著要趕快解釋,“咱們倆,分什麼你啊我的?肅六能聽我的話,當然也能聽你的話。就是他要記恨,也決不能記你一個人。” “話是不錯。可是他們不會這麼想。” “會怎麼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們為難嗎?”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誰像你那麼忠厚呀?” “如果他們真的要這麼想,我明兒個要跟他們說一句話,這句話一說,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會,見她未說,只好追問:“你倒是要說句什麼話啊?” 不說話自然是有所躊躇。她對自己要說的這句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覺得應該重新考慮。但禁不住西太后盡拿敦逼的眼光盯著她,終於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我要告訴他們,你的話也就是我的話。諭旨、批答不是兩顆印嗎?那當然就是兩個人的責任。” 這是對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裡不免得意,三言兩語就換來如心如意的好處,然而也不免可憐她太老實,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擺佈。 因此,她覺得自己也應該特別有所表示:“既然姐姐這麼說,我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明天我跟肅六他們說。你說,讓她們什麼時候走啊?” “這……,”東太后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合適?讓雙喜去打聽打聽,得有幾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於是雙喜受命去訪問各宮,同時又接到特別指示,去看看麗妃的情形。每到一處,無不聽到怨聲,太監宮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罵肅順不通人情,見了雙喜,知道她是兩宮太后面前的紅人,紛紛訴苦,要求至少過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開外動身。 銜命遍訪六宮的雙喜,早知兩宮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擺擺架子,顯顯手面,所以每遇拜託她向兩宮進言,寬限日期時,她總是很神氣地答道:“好吧,我跟兩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賞不賞我這個面子? ” 於是總有人又這樣說:“那還用說嗎?誰不知道你是兩位太后面前,言聽計從的大紅人兒?只要有你一句話,準成!” “那也走著瞧吧!” 就這樣,雙喜大模大樣地一處一處走過去,最後到了麗妃宮裡,靜悄悄地聲息不聞。等咳嗽一聲,便有個宮女叫福兒的,跑了出來,脫口便問:“雙喜,你來找誰呀?可不是找你幹兄弟吧?他給派到別處去了,你不知道嗎?” 太監和宮女喜歡結幹兄妹,幹姐弟,原是由來已久的習慣。麗妃宮中有個小太監,遇見雙喜,總是巴結著叫“姐姐”,但雙喜看不上他。於是就有人笑那個小太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話傳到雙喜的耳朵裡,氣得一天不曾吃飯。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監扯在一起。 因此,這時聽見福兒冒冒失失地開玩笑,頓時把她那張一路受了恭維,得意洋洋的俏臉拉了下來,一雙金角眼一瞪,罵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看你這個浪勁兒,少在我面前擺! 我又不是你的什麼幹兄弟,幹哥哥。 ” 福兒一則知道是自己的錯,再則也不敢得罪雙喜,挨了頓臭罵,只得陪著笑,訕訕地問:“那麼你找誰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訴你,我奉東宮皇太后懿旨,有話跟你主子說。你能替你主子擔得下來,我就把話告訴了你,馬上就走,省得惹你們討厭。” 這一說把福兒的臉都嚇黃了,慌忙告饒:“雙喜姐姐,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說八道了。再要說,就讓我嘴上長個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說八道?你們這兒胡說八道的人多著呢!主子寬厚,縱容成你們這個樣子。不是喝酒,便是賭錢,輸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頭,弄些沒影兒的話來糟蹋人!”雙喜越說越氣,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趕明兒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頓板子,都給攆了出去,也讓你們主子少生一點兒氣!” 罵完了也不理福兒,管自己掀起簾子進了屋,恰好看到麗妃從裡面出來,便定定神先請了一個安,抬眼看時,數天不見的麗妃,越發憔悴了。 “雙喜!”麗妃問道:“你在跟誰鬧口舌呀?” “是福兒。說話好沒有道理。” “別理她們。”麗妃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你忙得很,今兒來,必是有話說?” “是啊!太后讓我來看看麗太妃。只怕回頭太后自己還要來。” “啊,那不敢當。我到太后那兒去吧!”說著摸一摸臉,是要重新梳妝的樣子。 雙喜便走過去揭開覆在鏡子上的錦袱,上面薄薄一層灰,可以想像得到,麗妃已好幾天不曾用過鏡子了。 自從大行皇帝崩逝,麗太妃自殉遇救以後,她就像變了個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說話,宮女問她,也只是報以茫然的眼色。原來就怕煩囂、喜清靜,現在越發厭煩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宮女不奉呼喚,就听進了她的聲音,也不去理她。這時在窗外看見雙喜在替她們代為伺候,才不能不趕了進來當差。 等打來臉水,扶著麗太妃坐下,她指著妝台旁邊的一張凳子對雙喜說:“你也坐!” “那有這個規矩?”雙喜笑著回答。 “你是客,跟她們不同。你坐著,咱們說說話。”一面說,一面去拖雙喜的衣服。 聽她這樣說,雙喜才請了個安,在一旁坐下。映著北窗的光,細細打量著麗太妃,心裡喝聲採:真是個美人兒!那細膩得如像牙似地皮膚,黑得像漆一樣的頭髮,以及那一雙顧盼之間,懾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時的憔悴所能改變得了的。但是,雖美何用?只不過徒遭妒嫉而已。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得有吟詩的聲音,“誰呀?”她不由得問,“這麼放肆!” 有個宮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鸚鵡,正學著麗太妃的聲調在長吟: “爭傳婺女嫁天孫,才過銀河拭淚痕!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 怪腔怪調,那煞有介事的樣子,惹得雙喜笑了:“你這個小東西,越來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詩?” 雙喜一面笑罵著,一面轉臉去看麗太妃。這一看笑容頓斂,只見剛擦了一把臉的麗太妃,淚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濃濃地都堆在眉尖上。 別的宮女相顧無語,雙喜卻忍不住相勸:“怎麼又傷心了?麗太妃,你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來就發愁,怕麗太妃老這麼傷心,於身子不好。” 不說還好,一說越發勾起她的傷心,“也是為了太后,倘不是……。”說到一半,她說不下去了,拿塊熱毛巾捂在臉上,好久才拿下來,眼淚雖已止住,眼圈卻紅得很厲害。 那頭白鸚鵡倒又在長吟了: “銀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錮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約,此去惟應禮玉真。” 這一次雙喜已打算好了,趕緊打岔問道:“念的是什麼詩呀?” 麗太妃搖搖頭,然後又說一句:“等幾時閒了,我跟你慢慢兒說。其實,我也不太懂,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時候喜歡念的詩。”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這小東西聽會了?” “倒不是從大行皇帝那兒學的。”有個宮女接口說了這一句。 然則這是麗太妃最近常念的兩首詩,總有番意思在內,那是什麼呢?雙喜起了好奇心,想著得找個人把這兩首詩講一講才好。 那頭白鸚鵡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記得那麼多詩,這時倒又在念了: “荳蔻梢頭二月紅,十三初入萬年宮,……。” 剛只兩句,雙喜瞥見麗太妃又有傷心的模樣,便驀地站起來一拍手掌,喊一聲:“咄!”把鸚鵡的“雅興”給打斷,然後轉身過來,勸慰麗太妃。 正搖著手,還未開口,外面朗聲宣報:“母后皇太后駕到!” 於是麗太妃慌忙拭一拭淚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說: “喲!我這副蓬頭垢臉的樣子,可怎麼見駕啊?” 雙喜動作敏捷,取過一把黃楊木梳,先替她把頭髮捋一捋平,可是來不及戴上“兩把兒頭”,東太后已經踏了進來。 麗太妃先迎面請了個安,接著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禮。 “不用,不用!”東太后指著麗妃的臥房說,“我到你屋裡坐坐!” 雙喜聽這一說,便先趕過去打起簾子,東太后一進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張“西洋梭化椅”上坐下,麗太妃跟了進來要磕頭,讓她止住了。 “雙喜呢?” “奴才在這兒伺候著哪!”雙喜嬌滴滴地在門外答應了這一聲,隨即也掀簾進屋。 “你倒好!讓你出來辦事,一去就沒有影兒了。” 雙喜有意要顯一顯她在東太后面前的得寵,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麗太妃,等梳妝好了,要過去請安,誰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攆了來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東太后看著麗太妃說道:“我想一想還是不要你上我那兒去的好,省得見了面,有人不痛快,給冷臉子你看。有兩句話,還是我自己來跟你說吧。” 這是指西太后,一見了麗太妃,總是冷冷地愛理不理。太后如此體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強忍著眼淚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報答不盡了!” “你別這麼說。”東太后的語氣極平靜,“我也不是對你特別好。對你好,也只能擺在心裡,宮裡這麼多人,不能讓人說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臨終之前,一再囑咐,要我好好兒照應你。你也該想著他身後還不放心你,自己當心自己的身子。象駕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麼個拙主意,萬一發覺得晚了,一口氣接不上,你倒是落了個殉主的美名兒,叫我將來可怎麼有臉見大行皇帝?” 這一番話責備得很嚴,麗太妃十分惶恐,雙膝一跪,漲紅了臉說:“太后教訓得是。從今以後,我一定時刻記著太后的話。” “對了,這你算是明白了,起來吧!”東太后極欣慰地說,“我還告訴你一句話,你帶著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這一趟回去,也跟來的時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兒去。你趁早把身子養養好,才吃得了這一趟辛苦。” “是!”麗太妃站起身問:“太后喝什麼?我這兒還剩下一點兒好'碧螺春',沏了來你嚐嚐。” “不必了!我得走了。”東太后起身又說:“我把雙喜留在這兒,讓她陪著你說說話,解個悶兒。” 這就是東太后的以德服人。麗太妃送了她回來,不住感嘆,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顆心,也漸漸萌發了一絲生趣,她留雙喜在那裡吃飯。各宮妃嬪都自己有小廚房,銀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領,麗太妃佔便宜的是有個大格格,皇女的分例僅次皇子一等,並在一起支用,相當寬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飲,常由這里當差,掌勺的宮女,手藝極高,所以麗太妃宮中的飲饌精潔是有名的。這天為了巴結雙喜,小廚房里特別做了幾樣好菜,小鍋烹製,一離火就上桌,光是這一點,就是御膳房貌合神離,虛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雙喜以作客的身分,擺脫拘束,放量吃了一頓好的。 吃得太飽,須飲加薑熬濃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沉默得太久的麗太妃,難得有此心境比較開朗的一天和可以談得來的一個伴侶,所以聽說雙喜要走,頓覺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雙彷彿充滿了離緒別意的眼睛望著她。 雙喜原就捨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覺於心不忍,便把心一橫說:“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兒不回去也不要緊。跟太后去回一聲就是了!” 這一說,麗太妃愁眉頓解,立刻叫了一個太監到煙波致爽殿去奏禀,說雙喜奉懿旨陪伴麗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宮女在妃嬪臥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舖,麗太妃不肯委屈雙喜,要讓她一床睡。這張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經睡過,雙喜不敢僭越,於是另外移了張藤榻來,鋪好被褥,關上房門,麗太妃和雙喜都卸了妝,卻還不肯上床,坐著閒談。 一燈熒然,兩心相照,麗太妃淒淒惻惻地吐露了無限幽恨。雙喜無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從雙喜那裡得到什麼安慰,能有一個人以同情的態度傾聽她細訴,在她便覺得是很難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勢利的地方,莫如深宮,承恩得寵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把她捧得如鳳凰似地,一旦色衰寵歇,所見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臉,除非有權勢,而權勢如今在“西邊”手裡,倘非太后調護,只怕命運還要悲慘。 “唉!”神色淒黯的雙喜嘆口氣,“說來說去,大行皇帝不是這麼早歸天就好了!” “這就是那兩句詩了:'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 一提到此,正好觸及雙喜的疑團,隨即問道:“麗太妃,你不是要給我講一講那兩首詩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老念老念的,連鸚鵡都聽會了!”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念念那幾首詩,心裡就好過些。”麗太妃又說,“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講,我就講不上來了。” “說個大概的意思吧!” 麗太妃想了想答道:“這一共是六首詩,題目叫做《古意》,是咱們大清朝剛進關的時候,江南一個姓吳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說,這六首詩,大概是指順治爺的一個廢了的皇后,怕犯忌諱,故意安上那麼一個題目。” “詩裡可說的什麼呀?” “那還有什麼?無非紅顏薄命四個字。” 談到這裡,雙喜始終還未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麗太妃愛念這幾首詩的原因,卻是明白了,必是這些詩中的意思,恰與她心裡的感觸相同,正好藉它來訴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個廢了的皇后,這是個得寵的妃子,何能說得到一處?雙喜真個越弄越糊塗,想一想好像有一點相同,便即問道:“順治爺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樣,也是年輕輕的就駕崩了?” “是啊!” “多可惜!”雙喜忽有感慨,“當皇上都是天生來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幾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就是這話羅!所以,”麗太妃忽然問道:“雙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還得幾年。不過,也說不定。” “麗太妃,”雙喜忍不住搶著追問,“你說的倒是什麼呀?” “我是說,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宮?”麗太妃握著她的手,很懇切地說:“太后寵你,又是位最能體恤人的,一定不會耽誤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宮,多半還會替你'指婚',那時你可拿定了主意,千萬別貪圖富貴人家,寧願清寒一點兒,頂頂要緊的,得揀個年紀輕,無病無痛的,一夫一妻,白頭到老,比什麼都強。” 雙喜知道這是麗太妃親身經驗的肺腑之言,便也顧不得害羞,微紅著臉,十分感謝地說:“麗太妃,你給我這幾句話,可真比金子還貴重!太后倒是問過我,說是願意揀個什麼樣的人家?” “你怎麼說呢?” 雙喜低著頭答道:“我不肯說,太后逼著非說不可,我就說,一個包衣人家的女兒,還能揀嗎?太后說:包衣又怎麼樣?包衣當大官兒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應沒有。太后又說,你要是覺得包衣身分低,我給你指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裡頭,年輕沒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願意,我給你挑一個。只要肯上進,還結個十年八年,放出去當'將軍',那就跟督撫並起並坐了。如果你貪圖眼前舒服,我在內務府裡替你找,再派上一兩樁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說吧!” “你又怎麼說呢?” 雙喜抬起頭來,反問一句:“你想呢?” 雙喜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三等侍衛,將來說不定出將入相,便好受一品誥封。 於是麗太妃想了想,這樣勸她:“'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我不能說你的打算不對。不過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親事總要相配。誰要是覺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裡拴著個疙瘩,遲早會出毛病。把夫婦之情弄擰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女人。” 雙喜很細心地琢磨著她的話,頗有領悟。說覺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貴公子娶個醜媳婦,或者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嫁個人才不出眾的寒士,心裡千萬個不情願,一見了那口子,先就生氣,這當然是怨偶。但說覺得自己高攀了,心裡也會拴個疙瘩,這話,他人就見不到了。細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個“上三旗”的名門之後,時時刻刻記著身分配不上人家,但憑太后指婚,拿鴨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說,心裡抱屈,這一來,自己必是老覺得欠了人家一點兒什麼似的,那還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過? “噯!”雙喜以一種慶幸未犯錯誤的欣快聲調說道:“多虧你這幾句話,我算是想明白了。” 這樣的神態和語言,對麗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勵,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活著,對別人還有點兒用處。於是笑著問道: “你怎麼想明白了?說給我聽聽!” 雙喜的想法,實在很簡單,就是麗太妃所說的那一個“配”字,“匹配”才是“良緣”,要嫁一個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聰明能幹,但心地厚道,肯上進的人。只是這番想法,到底還不好意思細說,隻紅著臉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這樣的表示,不難看出她內心中所持的態度,麗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濃重的感慨,都說“不幸生在帝王家”卻不知嫁在帝王家,更為不幸。 兩人心裡都有許多事在想,一個在回憶過去,一個在憧憬未來,因此臉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燭花輕聲一爆,才把她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不早了!麗太妃請安置吧!” 麗太妃搖搖頭:“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還坐一會兒。”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會兒。” “不!”麗太妃說,“你別管我,我每天都是這個樣,有時一坐就是整夜。” 雙喜一驚,“一坐就是整夜,那怎麼行?”她又很鄭重地說:“麗太妃,你可千萬不能再糟蹋自己了!”雙喜激動了:“你這樣子,讓太后傷心,除了一個人以外,誰都會替你傷心。” 這話使她動容,想一想自己雖鬥不過,而且也無意去鬥“這一個人”,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一個人”暗暗稱快,而讓其餘的許多人傷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說,“我試一試,看看能把心靜下來不能?” 第二天一早,雙喜道謝辭去,回到煙波致爽殿,把麗太妃感激東太后苦心回護,以及決心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的話,悄悄密陳。有了這樣一個結果,東太后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雙喜誇獎一番。 接著談到她銜命遍訪各宮的情形,東太后又與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宮妃嬪,陸續啟程。然後把敬事房首領傳來,命他分別通知內務府和各宮,各自準備。這裡面有許多瑣碎的細節,大部分是各宮妃嬪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來的要求,需要太后親裁,足足忙了兩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這是東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問這些宮闈瑣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這天內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打開一看,第一道奏摺,具銜“山東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為是糾彈失職官員,看不了數行,瞿然動容,不由得念出聲來: “竊以事貴從權,理宜守經。何謂從權?現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沖齡踐阼,所賴一切政務,皇太后宵肝思慮,斟酌盡善,此誠國家之福也!臣以為即宜明降諭旨,宣示中外,使海內咸知皇上聖躬雖幼,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預,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術。俟數年後,皇上能親裁庶務,再躬理萬機,以天下養,不亦善乎?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達變之舉,此所謂事貴從權也!” 念到這裡,西太后停下來想了一下,看這道奏摺的措詞,是暗指顧命八大臣專權,對太后垂簾的理由,說得還不夠透徹,且看他“理宜守經”說的是什麼?於是接著往下念道: “何謂守經?自古帝王,莫不以親親尊賢為急務,此千古不易之經也,現時贊襄政務,雖有王公大臣軍機大臣諸人,臣以為更當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俾各盡心籌劃,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斷施行,庶親賢並用,既無專擅之患,亦無偏任之嫌。至朝夕納誨,輔翼聖德,則當於大臣中擇其治理素優者一二人,俾充師傅之任,逐日進講經典,以擴充聖聰,庶於古今治亂興衰之道,可以詳悉,而聖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謂理宜守經也!” 念完這道奏摺,她的心境就如當年聽到被選入宮的消息時那樣,除了一陣陣的興奮以外,只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上這奏摺的董元醇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道奏摺的本意,是與顧命八大臣作對,還是為恭王說話,或者目的在窺探意旨?難以分明。同時她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折子,是照一般的慣例發下去,還是在召見八大臣時當面交代處置辦法,如果是這樣做,又該如何交代? 她的心裡亂得很,好久才能靜下來,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這件大事,無論如何,非先跟東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這道奏摺的內容講清楚了,東太后脫口說道:“這個折子,好像專為六爺說話似地。” 這是旁觀者清!西太后心想,本來所陳的三件事之中,所謂“理宜守經”一說,“更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牽強。但是,這一來倒卻好證明不是恭親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試探,有的是好筆墨,不會找到這麼個文字不痛不癢的人來出面。 於是她說:“算起來,六爺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這個姓董的御史,不會是六爺找出來的人,也許京里已經有了風聲,這姓董的特意來這麼個折子。” “這姓董的是什麼人啊?” “誰知道呢?”西太后又說:“火候還不到,夾生的端上桌來,可真難吃了!” 她是說,這垂簾之議,發之太早,反難處置。東太后亦深以為然,想了想說:“咱們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兒再看。” 這個辦法,恰與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後有消息來,同時要等待顧命八大臣表示態度,以逸待勞,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到內奏事處領折,逐件核對的結果,前一天的奏摺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檔”上寫著一個“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會作此處置,因此等領折的章京回來,他先問了一句:“全領回來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還要說什麼,對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間屋裡,已經有了步履聲,咳嗽聲和吐痰的聲音,便不再開口,心裡在估量,等回明了領折的情形,會有怎樣的反應。 果然,對面立刻就派人來請了。曹毓瑛到了那裡,請過了安,然後把領回來的折子呈了上去,同時說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沒有發下來。” 一聽他這話,杜翰第一個就勃然作色,“這怎麼行?”他大聲嚷道:“這道折子不能留中的!” 載垣也表示不滿:“全是這樣子,把折子留下,咱們還能辦事嗎?” 肅順則比較沉著,擺一擺手說:“慢慢兒商量!慢慢兒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們有許多話是不肯在他面前說的,所以退後兩步,請個安轉身離去。剛回到自己屋裡,只見杜翰走了出來,大聲喊道:“來人哪!” 於是有個蘇拉趕緊奔了過來,垂手喊一聲:“杜大人!” “你到內奏事處,跟他們說,昨兒送上去的折子,還少一件。跟他們要回來。”杜翰又加了兩個字:“快去!” 那蘇拉答應著,疾步而去,不久回來復命,說內奏事處已經到太后那裡去要了。要到了立刻送來。 又過了不久,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回報:“董元醇的折子'西邊'留著看!” 載垣冷笑一聲,沒有作聲。其餘的幾個大老,因為肅順有“慢慢兒商量”的話,一時也不便表示意見。當天照常處理政務,把董元醇的這個折子,暫時就擱下了。 在宮裡,東西兩太后卻又關起門來在密議。內奏事處根據贊襄政務大臣的通知,去要那個折子,已頗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誠然不合常規,但畢竟是君上的一種特權,這個特權運用得妙,可以化戾氣為祥和,當然,特權只好偶一為之。象董元醇這個奏摺,西太后在經過前一天晚上,燈下獨自思考的結果,原準備長此擱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來再說。這“留中不發”,亦無任何結果,在軍機處的術語,叫做“淹了”,既為大水淹沒,誰也不必再去探問下落,同時誰也沒有責任,所以是不會有衝突發生的。 現在顧命八臣,不肯讓這個折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后非處置不可了。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見,準備公開表明,接納董元醇的建議,但處事一向平和的東太后,認為這樣的表示太強硬了,恐怕“做不通。” 談到實際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認真考慮。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還不到說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這樣,不能不想一個迂迴緩和的辦法。 於是,她想到了恭王,隨即又想到絕妙的一計,喜孜孜地對東太后說道:“咱們來個'花花轎子人抬人'!” 這是句南方的俗語,只到過廣西的東太后不知意何所指? 便說:“你別跟我打啞謎了,有主意就乾脆說吧!” “咱們一件一件商量。先說給皇帝添派師傅……。” “那是應該的。”東太后打斷她的話說,“這用不著商量,只讓大家保薦能當師傅的人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長長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時又說:“這是一件,商量定了。再說垂簾——那些人一張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來的,時世不同,該變就得變,怎麼個變法兒,咱們沒有主見,讓大家公議好了。國有大政,下王公大臣會議,不也是'祖宗家法'嗎?” “這話不錯。可有一件,'他們'人多,七嘴八舌,斗口鬥不過他們,這個辦法還是不管用。” “不要緊,我另外還有辦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說,“用人的權柄在上頭,'簡派親王一二人',幫著顧命大臣辦事,誰能說不行?咱們現在先讓他們寫旨,把簡派親王的名字空著,回頭就填上六爺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爺。這一來,會議的時候,六爺自然就會佈置,預先安下人,不怕鬥不過他們。” 東太后這才明白那句俗語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抬起來,再由恭王來抬兩宮。這一個彼此援引的辦法,看起來比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傷和氣,東太后自然贊成。 於是第二天上午召見時,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折子發了下去,說了處理的辦法,吩咐:“寫旨來看!” 顧命八臣,相視失色。載垣首先提出抗議:“啟奏太后,這個折子不該這麼辦。” 剛說了這一句,西太后用極威嚴沉著的聲音,把他打斷: “那麼,你們說,該怎麼辦?” 杜翰有一套話要說,便想越次陳奏,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肅順,就不作聲,讓他去說。 “奴才幾個下去商量定了,寫旨上來。” 這是虛晃一槍,西太后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說,讓他們寫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還不遲,所以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們下去,照這個意思,商量好了,寫一個'明發'來看。 ” 這八大臣退出煙波致爽殿時,一個個臉色鐵青,默然無語,但心裡有個相同的想法:這是恭王與西太后密議的結果。有些人甚至認為西太后所指示的處置辦法,也是預先說好了的,因為他們不相信她會如此“內行”,所說的話,不但合於體制,而且恰中符節。 到了軍機直廬,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僕從蘇拉,一律驅得遠遠地。等關上房門,端華第一個先嚷了起來:“如何?我說恭老六這一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果不其然。這還是第一步,不給個下馬威,後面的花招儿還多著哪!” “閒話少說。”載垣憤憤地說了五個字:“寫'明發'痛駁。” 大家都無異議,接著便開門請軍機章京來寫旨。這天的領班是新近從京里調來的吳兆麟,當差很巴結,可是行情卻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陳管見”一折拿了回來,跟他班上有數的幾個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願意辦這件燙手的案子,異口同聲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筆不可。於是吳兆麟也就當仁不讓了。 他握著筆心裡在想,所謂“痛駁”,不過在道理上駁倒了事,措詞不妨婉轉,這也是多少年來尊重言官的傳統。因此,簡簡單單地一揮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穩的套語。寫完又找同事來斟酌,大家都說“很妥當”,他自己也覺得毫無毛病,隨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載垣才看了兩三行,雙眉就打了個結,等到看完,大搖其頭:“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與軍機章京的關係不同,趕緊為吳兆麟回護,“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來說,“有不妥的地方,改動一下子。” “甭看了!”載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遞了過去,用“麻翁”這個暱稱對焦祐瀛說:“麻翁,你來動手弄個稿子吧!痛駁!非痛駁不可。” 吳兆麟一聽這話,訕訕地退了出去。這一下,焦祐瀛想不動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個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筆,連寫帶改,不過半個時辰,便已脫稿。 稿子仍舊由載垣先看。因為是“明發上諭”,第一段照例撮敘原折案由,以明來源,沒有什麼看頭。第二段一開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向無皇太后垂簾聽政之體,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禦極之初,何敢更易祖宗舊制?”看到這裡,載垣擊節稱賞:“這才是大手筆,幾句話就擊中了要害!”說著他又把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肅順也稱讚:“立言得體。” 聽得這話,焦祐瀛臉上飛金,笑容滿面地謙虛著:“那裡,那裡?王爺和中堂謬獎了。” “別客氣了!”端華提議:“乾脆讓麻翁自己念吧。” 於是焦祐瀛從載垣手裡接過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間,扯開他那天津衛的大嗓門,朗朗誦念: “且皇考特派怡親王載垣等贊襄政務,一切事件,應行降旨者,經該王大臣等繕擬進呈後,必經朕鈐用圖章始行頒發,係屬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應行批答者,亦必擬進呈覽,再行發還。該御史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 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來等待批評。景壽本想說話,“禦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是兩宮受大行皇帝親手所賜,抹煞這個事實,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氣,也有傷忠厚。 只是他向來口齒拙訥,未及開口,杜翰已大贊“得竅”,其餘的人,嘩然附和,景壽就再也無法啟齒了。這時焦祐瀛又精神抖擻地“痛駁”另簡親王之議,他是這樣寫的: “伏念皇考於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載垣等八人,令其盡心輔弼,朕仰體聖心,自有深意,又何敢顯違祖訓,輕議增添?該王大臣等受皇考顧命,輔弼朕躬,如有蒙蔽專擅之弊,在廷諸臣,無難指實參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兩端關係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議。” “不錯!這'非臣下所得妄議',前面也說得很透徹。不過……。”載垣說到這裡,環視諸人,作了個徵詢意見的表情。為了迎合載垣,杜翰很直率地說:“似乎還不夠一點兒!” “對了。”端華也說,“我聽著也像是少了一兩句話。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沒有想出來,肅順不耐煩了,手一揮,向焦祐瀛說道:“不必客氣,給加兩句訓斥的話!這姓董的,心眼兒太髒!” “嗯,是!”焦祐瀛口裡答應著,臉上卻有躊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點他說:“來兩句誅心之論,再斷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說,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來提筆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兩句:“該御史必欲於親王中另行簡派,是誠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這一添改,端華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壽默不作聲以外,其餘的亦都表示十分滿意。 最後還有一段,是關於“朝夕納誨”的,也一概嚴詞駁斥。這一節,在原折就是個陪襯,無關宏旨,所以駁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