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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慈禧前傳(6-2)

慈禧全傳 高阳 10063 2018-03-14
於是,曹毓瑛把思緒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議。 “王爺!”他說,“愚見以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兩事,一是試探垂簾,一是陳兵示威。” “嗯。”恭王極注意地聽著,“你說下去!” 曹毓瑛的試探垂簾的構想,與不久以前朱學勤向文祥與寶鋆的建議是一貫相承的,而陳兵示威,則是朱學勤上次熱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話別時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對這兩點,早就表示了不反對的態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確分析和進行的步驟,好作最後的決定。曹毓瑛了解到這一層,所以摒棄高論,只談實際。 “本朝特重顧命,其來有自。開國之初,皇基未固,簡用親貴,輔助幼主,此是承太祖四貝勒合議大政的遺意,永與定鼎中原,有大功勳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原有羈縻的作用在內,未足為法。”

這開頭的一段話,就使恭王動容了!兩百年前,諸王並立,四大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於代善擁立,太宗始得獨掌大權。復由於多爾袞以與孝莊太后從小同在深宮,青梅竹馬的情誼,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莊親生的幼主,自此確定了帝系。這一段大清朝的開國史實,包含了無數恩怨血淚,詭譎神秘,甚至還有“太后下嫁”的傳說,自乾隆以來,刪改實錄,諱莫如深,連恭王也不甚了了,於今讓曹毓瑛隱約揭破,頓有領悟。自然,“未足為法”之類的話,是太大膽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說這些話,就有掉腦袋的可能。唯有密室之內,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這樣毫無顧忌。 看到恭王的臉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效用了,於是進一步申論:“女主垂簾,無代無之,為利為害,關鍵不在女主,在於執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為點頭,因為首先想起漢初呂后臨朝,雖然大殺諸劉,而元老舊臣,先後為相,國政並未敗壞,並且到了最後,依然是劉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復漢家天下。以呂后的陰忍殘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后會比呂后還厲害。 “從古以來,垂簾的美談,首稱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繼被黜,於是奸邪復起,朝政日壞。”說到這裡,曹毓瑛突然停了下來,看著恭王問道:“王爺,這又表明了一些什麼道理?” 恭王笑道:“你別考我了!就乾脆說吧,我急著聽下文。” “這還是表明了那句話,關鍵不在女主,在於執政。女主賢與不賢,皆是一時,不過,”曹毓瑛陡然一轉,“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賢。這又有些關係了。”

一波之折,搖曳生姿,說到最後,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簾不符祖制,或者女主臨朝,大權在手,將來會難控製而有所顧忌,兩宮垂簾,不過是一塊重登政壇的踏腳石,將來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謙遜地說,在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決心。 就這時候,蘇祿遠遠地高喊一聲:“七王爺到!” 醇王來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個眼色,然後向外看去。 廊上一盞白紗燈,引著醇王,匆匆而來。曹毓瑛對醇王,反不像對恭王那樣比較隨便,趕緊出室,肅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階,搶步上前,垂手請安,同時口稱:“七王爺好!” 低著頭在走的醇王,聽得聲音,方才發現,他似乎沒有想到曹毓瑛也會在此,楞了一下,點點頭說:“喔!琢如,你也在這兒。”

“老七!”恭王在裡面喊了,”你何必還費事,弄那麼一桌燕菜?” 滿洲貴族,特別講究禮節,醇王顧不得與曹毓瑛寒暄,疾趨入室,向恭王請了安站著回話,說了許多恭敬中顯得親切的客套,似乎不像同胞手足相見。一直等恭王說到第三遍“坐著,坐著”,他才坐了下來。 曹毓瑛坐在兩王對面,聽他們談話。醇王把在京的親屬,一個個都問到,恭王也不憚其煩地一一回答。這在旗人成了習慣,曹毓瑛卻聽不進去,閒得無聊,正好把他們弟兄對比著細細打量,這同父異母的兩弟兄,相差八歲,但看來就像相差十八歲,倒不是恭王顯得像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氣了。他生得濁氣,眼睛鼻子都擠在一起,撅著厚厚的嘴唇,老象受了什麼委屈似地,不管怎麼樣放寬了尺寸來看,總覺得缺少那股華貴軒昂之氣,不似個龍種。

“六哥,”醇王忽然激動了,“你這一趟來,說什麼也得辦個起落出來。那肅六,簡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聽他那麼大的聲音,先就皺了眉,將手一擺,把個頭扭了過去,眼角卻掃著曹毓瑛。 於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輕輕叫了聲:“七王爺!”等醇王回過臉來,他微微搖手示意,又輕輕說了句:“隔牆有耳!” 醇王帶些惶恐地亂點著頭,這時恭王才轉臉來看他,臉上是冷漠的平靜,卻特能顯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態,做兄弟的,不由得存著憚意地低下頭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親,當差也不止當了一年了,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別說擔當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訴你啊!” 恭王的語氣,異常緩和,就像聊閒天的聲音,但話中教訓得很厲害。當著外客在,醇王脹紅了臉,十分難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視,思量著替他解圍,卻忽然得了個靈感,不知不覺間,就把醇王置之腦後了。

這時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著曹毓瑛遲疑未答。於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來告辭,主人並未再留,卻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談。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間講話就不用顧忌了,恭王很直率地問:“我在京里聽說,五哥指我要造反。可有這話?” 兩個都是胞兄,醇王很難答复,想了半天才說:“何必還問呢?五哥是怎個脾氣,你還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問了,只說:“找個什麼時候,你跟他婉轉地說一說,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別談。” “我跟他說過。”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對他五哥大表不滿的神情,“我說,咱們得連成一條心,對付肅順,自己親弟兄,怎麼反倒拆台呢?他說,大夥兒都是這麼說,叫我有什麼辦法?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塗人,你可不糊塗。”恭王停了一下又說,“你記住,在這兒隨他們怎麼說去,你不用跟他們動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總得見真章兒!” “回了城,”醇王極興奮地問道:“六哥,你預備怎麼辦?” “這會兒還沒有準稿子。走著瞧吧!” 這話讓醇王覺得委屈。他自覺已頗能有所作為了,而這位六哥,還是把他歸入老八、老九一堆,當做一個孩子,什麼要緊話也不肯說。 自然,看他臉上的表情,恭王便已知道他心裡的話。 “你別忙!”他安慰他說,“我知道你是我一個好幫手,可是我實在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做?等我想妥當了,少不了有你賣力氣的時候。” 幾句話,立該又把醇王說得滿懷興奮。打倒了肅順,當然是六哥當權,那時候就決不會光幹這個擺樣子的“御前大臣”了!他才疏而志大,一直在想整頓八旗親軍,練成勁旅,縱然不能步武創業的祖宗,鐵騎所至,縱橫無敵,至少也要旗幟鮮明,器械精良,擺出來滿是士飽馬騰,顯得極精神的樣子,才能把“到營要少、僱替要早、見賊要跑”的壞名譽洗刷掉。

他在想著未來,做哥哥的卻在想著過去,“我實在想不明白!”恭王困感而傷心地,“先帝何以始終不願意跟我見面,臨終也沒有一句話交代!” “那都是肅六一手遮天!”醇王憤憤地說,“病重的那幾天,老五太爺帶著五哥和我,特為去問安,說不上兩句話,就讓肅六使個花招,給攆出來了。”接著,他把大行皇帝崩逝之前的情形,細細說了給恭王聽。 “唉!”痛心的恭王,唯有付之浩歎。 “大行皇帝對不起咱們,咱們可不能對不起大行皇帝。得把阿瑪遺下來的基業,好好保住。” “就是這話了。”恭王頗為嘉許,“咱們弟兄都存此心,大清的天下,一定能保得住。” 看來是泛泛的話,其實含意甚深——指肅順、也指洪楊,醇王倒是好好地體味了一會,把的的話緊緊記住了。

“六哥請安置吧!”醇王站起來請了個安,“我跟你告辭。” “好,我還有幾天耽擱,再談吧!”恭王把他送到廊沿,又低聲說道:“以後,有什麼事,我會讓曹琢如告訴你。宮裡有什麼話傳出來,你也告訴琢如好了。” 恭王的想法,與曹毓瑛的“靈感”不謀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從醇王身上,可以建立一條穩妥的交通宮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晉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宮禁,無足為奇,而作為近支親貴的醇王,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個不容易想得起來的、無關重輕的人物,所以由這條線來傳達秘密消息,十分可靠。歷來宮廷中有大變局,成敗關鍵,往往係於一個“密”字,現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條路線,真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興奮的曹毓瑛,由這個發現,細心推求,他認為恭王根本不必再進宮當面回奏,御前召對,摒人密議,一上去就是個把時辰,任何人都會有所猜疑,何況是虎視眈眈的肅順?所以能有辦法避開猜嫌,又何樂不為?

不但恭王非萬不得已不必進宮,就是自己,非萬不得已亦不必與恭王見面。一想到此,他改變了主意,原來準備第二天再找機會,繼續他與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斷了的談話,現在不妨以筆代舌,作未竟之談。 於是,他剔亮了燈,拈一張在京里琉璃廠紙鋪特製的仿薛濤箋,握筆在手,稍稍思索了一下,揮毫如飛,傾刻間就寫完了一張信箋,立刻又取一張,接著寫下去,一口氣寫了七張才擱筆。 這七張信中,沒有一句套語,看來是個極其切實的“條陳”,首先就說了所以“函陳”的原因,然後建議恭王要“示人以無為”,梓宮不妨多叩謁,太后卻要少見面,同時透過醇王夫婦的關係,向兩宮太后申明贊成垂簾,但不能操之過急的苦衷。 至於試探垂簾,朱學勤所設計的發動清議,需要加緊進行,下一步就看肅順他們的反應而定,他們如果是無可無不可,則只要有個御史,上一道奏摺,正式提出垂簾的建議,原折發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則水到渠成,當然最好,但多半不會有這樣順理成章的好事,那就得陳兵示威了。 對於這一點,曹毓瑛不肯多寫。他心目中原有個勝保,可是勝保桀驁不馴,令人不能沒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調怎樣一支兵來鎮懾肅順,他覺得最好由恭王自己來決定,而且,籠絡勝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學勤已經在做了,也不必再多費筆墨。 信中沒有收信人和發信人的名款,最後只寫上“兩渾”二字,又加上一句:“閱訖付火。”然後開了信封:“鑑園主人親啟”,這是恭王的別號。 在未曾封緘以前,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著熹微的曙色,通前徹後地考慮了一番,忽然覺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這里通宵不寐在計算肅順,也許那面肅順、杜翰他們,也正是如此在計算恭王,有此警惕,越發謹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筆,勸恭王早日回京,好鬆弛對方的戒備。 一切妥帖,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應該入宮的時刻,稍稍假寐,便即漱洗早食,套車到軍機處。同事比他到得早的還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結上進的鄭錫瀛。 曹毓瑛是個深沉有涵養的人,這十幾天來,鄭錫瀛飛揚浮躁,而他的態度,依舊保持著同事間應有的禮貌。但這天一早相見,鄭錫瀛卻又一變往日的妄自尊大,滿面含笑地招呼過了,跟著走了進來,顯然的,這是有話要說。 “琢翁!”等他剛一坐下來,鄭錫瀛便湊在他身邊,低聲說道:“昨兒我聽怡王在說,今晚上請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何必擺出如此鄭重的姿態?真個可笑!心裡有此一念,便有意裝得吃驚的神氣,“啊!怎麼挑我來作陪呢?還有什麼人?” “有他們'八位',還有幾位王爺。” “不是說那些貴人。我是說咱們這裡的同事。”曹毓瑛緊接著又加了一句,“當然有你羅!” “沒有,沒有。除琢翁以外,別無他人。” “這,這……,”曹毓瑛把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作個廢然的神態,“這我倒不便去了。” “何以呢?” “讓別人看著,彷彿我拚命在巴結似地。” 話中有刺,鄭錫瀛聽著不是味,強笑道:“那也談不到什麼巴結不巴結,做此官、行此禮,'堂上'看得起咱們,咱們還能端架子嗎?” “對,對!”說著,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談下去了。 鄭錫瀛自覺沒趣,逡巡離去。曹毓瑛隨即也把這件事丟開。等軍機大臣到齊,發下前一天進呈的奏摺,檢點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核議,並無立刻要辦的急件,“上頭”也不曾“叫起”,這是十分清閒的一天,便在心裡盤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給恭王?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有個侍應奔走的“蘇拉”,到他面前躬身說道:“怡王爺請!” 到了對面屋子,只有怡、鄭兩位在,請過了安,照“坐聽立回”的規矩,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怡王先吩咐了幾件公事,然後說道:“琢如!今兒晚上請恭王吃個便飯,奉屈作陪。國喪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你早些個來,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裡伺候。”說著,退後兩步,正要請安退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請等一下,”他問:“王少鶴是怎麼回事?彷彿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鶴就是王拯,在軍機章京中,資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望外放,這一次學政掣籤,沒有掣著,已是大為失望,後來又聽說籤筒中根本沒有他的名字,連個候選的機會都不給,便十分生氣,告病假要回京城。這段經過,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實回答,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沒有怎麼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像是不大愛理人。”曹毓瑛又說:“請王爺賞了他的假吧!” “給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這裡養病好了,反正回鑾也快了。 聽語氣,怡王對王拯的“誤會”是消釋了,曹毓瑛欣然答應。回到自己屋裡,隨即寫了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養病。接著又把怡王交代的幾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於這一陣耽擱,便把要送信給恭王這件事,暫時拋開,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來。 他在想,這封信最好由醇王轉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訪醇王,得要另外托個人。正好這時候許庚身來商量班務,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最妥當的人。許庚身也是可共機密的人,而且醇王與他投緣,常有往還,請他去投這封信,絲毫不著痕跡。 於是,等屋中無人時,他低聲說道:“星叔!我有事奉托,有封信請順道面遞樸庵。” 樸庵”是誰?許庚身楞住了。剛要發問,見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寫著“鑑園主人”,才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們平時背後談到王公親貴,很少直稱他們的別號,所以一時想不起來,而曹毓瑛此時對兩王不稱爵名,但稱別號,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於是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是請樸庵轉遞。 ” “對了!”曹毓瑛又說,“函中所敘,此時無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裡來細談吧。” “好。”許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裝在裡面,拿在手中,揚長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過剛剛才換了衣服,許庚身已派人送了信來,寥寥數語:“委事妥辦,前途允即親遞。度此時已達覽矣。” 曹毓瑛看了這封短簡,知道醇王已能了解到他給恭王的那封信,十分重要,這條秘密路線,再加上一個許庚身,可以說是嚴絲密縫,異常完美,他覺得非常欣快。睡了個午覺,早早到了怡王那裡,匡源和焦祐瀛已比他到得更早,這兩位贊襄政務的軍機大臣,最近春風得意,做官做得極其起勁,見了曹毓瑛,雖然也照樣親熱得很,但不免時有得色流露,令人難堪,曹毓瑛懶於應對,卻又不能不儘自己的禮節,相當乏味。幸好,客人紛紛來到,匡源和焦祐瀛忙著去應酬別人,算是放過了他。 上燈時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後來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別注意恭王的眼色,卻是什麼表示也沒有。等到換了便衣,隨意閒談時,恭王捧著水煙袋,取了根紙煤兒,親自在燭火上引燃,同時眼風掃過來,恰好與他視線碰個正著。 曹毓瑛心裡明白,恭王已經看到了他的信,並且已照他的要求,“閱後付火”了。這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輾轉落入肅順手中,不但大事難成,而且可能興起大獄,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己。 以後一連三四天,恭王忙於酬酢,兩宮也未召見,但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說醇王福晉曾進宮請安,這又顯然表示恭王接納了密札中的建議,曹毓瑛大為興奮。 當然,興奮只是在心裡,表面上的形跡,依然處處謹慎,他沒有再見過恭王,也未曾再寫信,有話都透過醇王轉達。因為如此,與許庚身的來往卻更密切了,好在原來就是感情甚深的同事,無論於公於私,這密切的交往都是無足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對曹毓瑛來說,許庚身自然不僅止於替他代言,在整個計劃中,他也還提出了許多意見,特別是在為恭王爭取支持這一點上面,他的看法,比較深遠,而且實在,同時因為他與醇王的關係,所以近支親貴的態度,他也比曹毓瑛了解得多。 除此以外,許庚身還有一項他人所不及的長處,軍事方面的進展情況,他最清楚,因為指授方略的諭旨,一直是他主辦。肅順能得大行皇帝的信任重用,以及頗能取得清議的好評,就在於他能破除滿漢成見,用人唯才,不拘常例來全力維護曾、左、胡及湘軍,所以湘軍打得好,勢必歸美肅順,增加了他的聲望。而這一方面的估量,只有許庚身最有資格。 “近來安徽打得很好,安慶指日可下。凡有捷報,無不為'宮燈'壯聲勢。”許庚身提出警告:“新錢一行,物價必回,那時清議所播,天下只知有肅某,可就難制了。” “是的。”曹毓瑛很深沉地說,“我輩不可輕敵!當然,事宜速舉,各方面都要加緊進行才行。” “聽說恭王快回去了?” “也聽說了,大約在初七八。” “回鑾呢?” “總在下個月。一說初三、一說十三、一說二十三。要看橋道工程而定。”曹毓瑛接著又說,“見著醇王,提醒他催一催,上頭總還要跟恭王見一兩次面,務必要在他回京以前,把回鑾的日子定下來。” “我以為恭王在這裡有一件事好辦,而且一定要辦。惇王不是對他有誤會嗎?何不在此設法消除?” “對!'兄弟休戚相關,則外侮何由而入?'”曹毓瑛大為稱賞,“將來垂簾之說,交王大臣會議,以惇王的身分,發言的分量甚重,此是一;要讓元老重臣站在一條線上,當然要從自己昆季先團結起,此是二。不過,這又不是什麼好說和的事,最好能使個什麼手段,內則讓惇王心感恭王,外則亦人以兄弟間本無猜嫌,那才是高招。” “我倒有一招,頗能表示恭王尊重兄長。”許庚身答道,“恭理喪儀大臣不是沒有惇王嗎?讓恭王面奏,加派惇王,你看如何?” “好極了!修好於無形之中,惇王再糊塗,不能不知道人家顧他的面子,自然他也要顧人家的面子,不會再信口開河,亂說一氣了。” 商定了這些步驟,跟醇王一說,他第一個便表示嘉許。也正巧,就在第二天,兩宮召見近支親貴,賜茶賞飯,以一種家宴的格局,讓皇帝和大格格親近這些叔叔,同時暗地里安排著還要跟恭王作一次談話。 敘過親情,再談國事,大格格叫保母帶走,皇帝磨著兩個小叔叔——鐘王弈詒、孚王弈漁E在後院鬥蟋蟀,殿裡只有兩宮太后和惇王、恭王、醇王。三王都在西面依序賜了座位。 依然是東太后首先發言,她看著恭王問道:“六爺那天回去啊?” 恭王站起來答道:“臣……。” 剛說了一個字,東太后便揮著手說:“坐著吧!這兒沒有外人,咱們敘家常禮。坐,坐!” “是!”恭王又說了句:“臣從命。”方才坐下,接著回答東太后所問:“臣打算初七就回去。京里事情也多,得好好兒安排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看了看西太后,她的反應也很快,隨即接口:“對了!京里全靠你,多費心吧!” “臣一定盡心費力。”恭王很肯定地說,“一回了城,一切都在臣身上。” 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微微點一點頭,有所默喻了。 “不過,回城的日子,總得請兩位皇太后,早早定了下來,臣一回去馬上就好預備。” “欽天監挑了三個日子。”西太后說,“我們姊妹的意思,最好是在九月初三。昨天問肅順,他說蹕路要走'大槓',有幾座橋,非修好了不可,最快也得五十天以後。看來只能定在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就二十三。”惇王說道:“請兩位皇太后早下'明發',省得再變卦。” 這倒是他難得有精明的時候,恭王立即附和:“惇王所奏甚是,請兩位皇太后嘉納。” “嗯。好!”西太后看著東太后說,“咱們明兒就告訴他們寫旨。” 於是恭王乘機說道:“奉迎梓宮回京的日子一定,大大小小,該辦的事兒都得趕緊動手,只怕辦事的人還不夠,是不是可以添派惇王為恭理喪儀大臣,請兩位皇太后聖裁。” “自然可以呀!也該這麼辦。”東太后很快地說,“當時看名單,我就納悶兒,心裡說:怎麼沒有五爺的名字呢?妹妹,”她以徵詢的語氣,轉臉又說,“我看,咱們把五爺的名字添上吧!” “噯,就這麼說了!” 惇王似乎一下子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於是醇王低聲提醒他說:“五哥,謝恩!” “是,是!”惇王慌忙站起來,擄一擄馬蹄袖,搶上一步,垂著手請了個極漂亮的安,口稱:“臣奕淙磕謝……。” “行了,行了!”東太后隨即攔阻,“不用磕頭了!” 惇王到底還是磕了個頭,這禮數恭謹,也是正道,但轉過身來,卻又向恭王兜頭一揖,那就弄得大家都詫異了。 恭王忙不迭地避開:“五哥,你這,這是怎麼說?” “老六!多蒙保薦,承情之至。”惇王有些激動地說:“咱們倆是親弟兄,你可別聽外人的閒話。” 恭王不免覺得尷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西太后卻開了口:“五爺倒真是有什麼說什麼的爽快人。” 兩宮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們兄弟間的誤會,也就由於這兩位太后的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說,“還有個日子,你們哥兒三倒看看,合適不合適?” 等雙喜捧來一個黃匣,打開來,裡面是一張紅紙,遞到惇王手裡一看,才知道是欽天監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寫著“十月初九甲子卯時,大吉。”再以下兩個,都挑在十一月裡,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現了他的難得的機警,脫口說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用挑了,就用第一個。” 傳到恭王手裡,一看就明白,欽天監不是已為什麼人所授意,便是有意巴結,西太后的生日是十月初十,頭一天親生兒子登基,第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的萬壽,做一個女人,還有比這更得意的事嗎? 心裡這麼想,口頭卻不置可否,順手把紅紙遞了給醇王,他看了一下也說:“登極大典以早行為宜。何況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紅紙由雙喜遞回到西太后手裡,她心裡自然高興,但恭王沒有說話,究嫌美中不足,便直接問道:“六爺,你看怎麼著?” 恭王早知有此一問,從容答道:“臣在盤算著京里的情形,看來得及來不及?九月二十三啟駕,總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禮,日子是局促了一點兒,不過趕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前,辦了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後,告訴他們趕緊預備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確是很厲害,大事不糊塗,小事也精明。於是欣然答一聲:“好!”轉臉又說,“那就這麼定規了吧?” “就這麼定規了。”東太后點點頭,“讓六爺多費心吧!” 能談的大事,差不多都談到了,也都有了結果,接下來又敘家常,西太后特別提到恭王的女兒,說是“怪想念的”。這倒不是籠絡他的話,她確是很喜愛恭王的女兒,自然,這也因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後兩三年,知道不會再承恩懷孕的緣故。 等辭了出來,恭王立刻就得到報告,說肅順這一班人,對於三王奉召進宮,談些什麼,極其註意。為了消除對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訪肅順,表面說是辭行,實際上是要把與兩宮所談的一切告訴他。這些原都是細節,肅順即使不聽他自己說,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打聽到消息,但恭王所表現的態度,卻是讓他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因此,為了“報答”,他也把遺詔的草稿拿出來與恭王斟酌,更定數字,無關緊要,彼此也可以說是“盡歡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頒遺詔,這天的干支是癸亥,與登極的甲子,恰好為一終一起。到了這一日,卯刻時分開始,就有文武百官,紛紛進宮,恭王到得比較晚,他在行館接待話別的賓客,一等頒了遺詔,隨即動身回京。 頒遺詔的地點,在行宮德匯門內的勤政殿前。這是大行皇帝最後的一道諭旨,所以禮節甚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親貴,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位品級,排班等候,然後皇帝出臨,站在勤政殿簷下預先設置的黃案前面,東立西向,等贊襄政務大臣怡親王載垣,把遺詔捧到,皇帝跪接,陳置在黃案上,行三叩首禮。接著,載垣也行了同樣的大禮,再把遺詔請下來,由御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匯門外,禮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軍機處,轉發內閣,頒行天下。 恭親王隨眾行了禮,又到澹泊敬誠殿,大行皇帝靈前去辭行,奠酒舉哀,默默禱告了好些時候,方始帶著一雙紅眼圈回到軍機直廬,換上行裝,少不得還有一番周旋,贊襄政務的八大臣,因為前一天傳旨,頒了遺詔以後,就要召見,所以都只送到宮門口。 護衛儀從,浩浩蕩盪地到了承德府,時已近午,照例由首縣朝陽縣辦差,借了當地富戶的一座花園,備下魚翅席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還有一些交情較深的大官員,都在這裡等著替他送行。 飯前休息的時候,恰好有個機會,能讓醇王與他單獨相處,弟兄間又說了幾句私話。醇王得到消息,說載垣等人,已決定奏保他補正黃旗漢軍都統。他一向希望率領禁軍,現在得了個實缺,雖然這差使掌理正黃旗漢軍的旗務,民政的性質多於軍事,也夠使他興奮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勵他,“這很好!”恭王說道:“都統是一旗之長,不比內大臣、御前大臣是閒差使。你好好兒學一學,將來才擔當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說,“他們還要捧義二叔,讓他'佩帶領侍衛內大臣的印鑰'。” 醇王所說的義二叔是豫親王義道,留在京城。何以讓他來擔負御前禁衛首腦的這個差使,是表示籠絡呢,還是佈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不注意。但一時也無法判斷,只由此想到一句話:“你在這兒多留點兒心。別以為自己已是近支親貴,老把個架子端著,你年紀還輕,該跟人請教的地方很多。態度要誠懇,語言要謙和。可也別多事,招人厭!” “我知道。”醇王確是知道,話中是要他做些聯絡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時我也說不盡那麼多,反正你隨時留意就是了。” 說了這話,有人來催請入席,吃在飯,恭王略坐一坐,道謝啟程。承德府城,又有一批人在等著送行,不免又要下車應酬一番。等上車走了不久,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遞到一封密札,是曹毓瑛派人送來的。 拆開一看,是傳達一個消息,說勝保、譚廷襄具折請皇太后聖躬懿安,並在縞素期內呈遞黃折,贊襄政務大臣認為有違體制,預備奏請議處。 “發動了!”恭王自語著,下令兼程趕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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