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2章 慈禧前傳(6-1)

慈禧全傳 高阳 9744 2018-03-14
因為順利地應付過了一場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東太后的誇獎和慈愛的撫慰。他已經換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著白細布的孝袍,光著頭打一根小辮子和他的七歲的姐姐,一左一右偎依著東太后,一個結結巴巴地在講祭典的情形,一個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聽著。 “你還認識你六叔不認識?”東太后等小皇帝說完了,這樣問他。 “先不認識,後來認識了。” “怎麼先不認識呢?” “六叔的樣兒,跟從前不一樣,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東太后摸著他的頭說,“現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從前不一樣嗎?” “衣服的樣子也不一樣,後面有兩條帶子。” “那是'忠孝帶',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裝,自然該有這個忠孝帶。”

“什麼叫忠孝帶啊?” “將來你就會懂了。這會兒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東太后緊接著又問:“你六叔跟你行了禮沒有?” “沒有。”小皇帝又說,“六叔哭完了要給我行禮,六額駙攔著不叫行,說:'有過“魚翅”了,這兒不用行禮。'說完,領著我就回來了。” “什麼?”坐在炕桌另一頭的西太后問道:“六額駙跟你說什麼?” 小皇帝聽見他生母聲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閃閃縮縮地往東太后身後躲,同時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額駙說:'有過“魚翅”了。'” 話未說完,西太后大聲喝斷:“還要'魚翅'?諭旨!”那是尊親免行跪拜禮的諭旨,她又轉臉向東太后說:“聽聽,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可怎麼得了?”

“還小嘛!”東太后以為小皇帝辯護來向她解勸,”慢慢兒的,全都會明白。到底才六歲,他那儿知道什麼叫諭旨?” “就知道玩兒!”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東太后一面是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輕輕地揪著小皇帝的耳朵說:“虧你怎麼想來的?魚翅!你怎麼不說燕窩?”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見他姐姐在刮著臉羞他,恰好遷怒到她身上,瞪著眼,極神氣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不用你管。” 一句話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說出不講理的話來:”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像她生母,卻像西太后,反應敏捷,口角尖利,撇著小嘴說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這句話堵得更厲害,小皇帝惱羞成怒,就要動武,中間有個東太后,自然會拉架,就這吵吵嚷嚷之間,聽見西太后用低沉的聲音喝道:“別鬧了!”說著,眼睛向遮著白紗簾的窗子外望。

於是東太后問道:“什麼事啊?” “六爺進來了。” “啊!”東太后隨即站了起來,正見雙喜揭開簾子,便即問道:“可是六爺來了?” “是。請旨,在那兒召見?” “當然在外面正屋。”東太后又說,“你叫人來,把皇帝和大格格領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們都在後面廊下待命,聞聲紛紛進屋,把這一雙姊弟一擁而去。東太后因為剛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親熱,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縐了,回到寢宮去換衣服,霎時間,偌大的一間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個人。 內心充滿了無可究詰來由的興奮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紗窗簾,先細看一看恭親王,手剛抬起,忽生警覺,這不是一個太后所應該有的舉動。但是已抬起來的手,要讓它放下去,卻是萬分不願,略略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斷然決然地掀起了紗簾一角,恰好望見恭親王站在階下。

這是她第一次恣意細看這個比她大兩歲的男人。他站在那裡的那種矯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態,首先就給了她一個極深的印象,因為那是任何親貴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極大,奕奕有神,三十歲的年紀,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襯著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顴骨,不怒而威,別有一種令人醉心傾服的鬚眉氣概。 “怪不得說他是'龍形'!”西太后在心裡說,隨即想起許多關於恭親王的傳說,說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論,貴不可言。這正是“不可言”,說破了是大忌諱!因此,有人說他要藉洋人的勢力,學前明景泰的故事。這倒不一定是肅順那一幫人造謠,連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說過:“老六這個樣兒,只怕要造反!” 正這樣想著,聽得人聲,急忙縮回了手,回身看時,東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後了。她陡覺臉上一陣發熱,強自鎮靜著說:“回頭有些要緊話,請姐姐先提個頭,我好接著往下說。”

“嗯。”東太后沉著地點點頭,吩咐身旁的宮女:“打簾子!” 打開簾子,兩宮太后,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總管太監史進忠,跪著迎候,等並排坐定,西太后便說:“叫吧!” “喳!”史進忠答應著,站起來退了出去,不久聽得他在外面說:“來吧!六爺。” 沉穩的履聲,由遠而近,挺拔的影子越來越清楚,穿著一身白布行裝的恭王,將進殿門時,步履顯得有些匆促,一進門朝上看了一下,隨即跪倒:“臣奕叩見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接著,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擺,順勢磕了個頭。 “請起來,請起來!”東太后的聲音,客氣中顯得親切,純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見的口吻,“史進忠,快攙著六爺!” 等攙了起來,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紅的,但他們也都明白,此時相向垂淚,不特在儀制上不甚適宜,而且也無補於大事,所以都勉強克制著自己。

那時自然該東太后先開口,她卻一時不知從何處落墨?便泛泛地打遠處談起:“六爺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幾天?” 此一問自屬多餘,恭王屈著手指數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 “路上還平靜?” “路上挺平靜。”恭王又說:“橋樑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來,已經告訴了地方官,讓他們趕快動工興修,好迎接梓宮。” “是啊,”東太后說,“總得趕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鄭重的聲音又說:“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東太后這樣應了一聲,不知他說這話的意思何在,便轉臉看著西面。

“回城當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著她的話說。 恭王抬頭看了看她,從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靜。物價是漲了些,那都是因為車駕在外,人心不免浮動的緣故,等一回了鑾,人心一定,物價自然會往下掉。” “可不是嗎?”西太后死無對證地說了些大話:“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這話進勸,大行皇帝也覺得我的話不錯。可是,大行皇帝討厭洋人,不願意跟他們在一個城住,就這樣子耽擱下來了。如今,唉!從那兒說起啊?” “洋人也講理。不是臣說一句袒護他們的話,洋人跟咱們那些'旗下大爺'一比,可是講理得太多了。” “講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後,又來無理取鬧,那可麻煩。” “決無此事。”恭王拍著胸說,“臣敢保!若有此事,請兩位太后,唯臣是問!”

西太后點點頭,轉臉與東太后商議:“既是六爺這麼說,還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們就商量個日子吧!” “早了也來不及,總在下個月。”西太后向恭王說道:“這件事再商量。” “太后說得是,總在下個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預備。” “京里對大行皇帝的遺命,可有什麼話說?” 這一問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謂“遺命”弄清楚,恭王細想了想,除卻“派定顧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沒有什麼可以值得議論的遺命。但心裡雖已明白,卻不便貿然說出來,故意追問一句:“請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遺命?” “還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製度嗎?”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這時正有人行近——是雙喜,用一個嵌螺甸的黑漆盤,盛著兩蓋碗送了上來。

“也給六爺茶。”東太后吩咐。 雙喜答應著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給恭王。東太后又賜坐,等把一張凳子端了來,他卻不坐,高聲說道:“跟兩位太后回話:顧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議。”說了這一句,方才坐下。 這個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無足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陳述,只怪自己問得太欠含蓄。 於是她喝了口茶,閒閒地又說:“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襲罔替'的恩典,顧命大臣是怎麼著?當一輩子嗎?” 這確是個疑問!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權柄,自然操之於上。不過先朝顧命,例當禮遇,倘無重大過失,以始終保全為是。” “嗯,嗯!”東太后不斷點頭,覺得他的話說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滿意他的話,只是著眼在“重大過失”一語,甚至只是“過失”兩個字上。 ”那麼,”她朝外看了看,雖然殿廷深遠,仍舊把聲音放得極低:“倘或顧命大臣有了過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麼個規矩辦呢?” 這又把恭王問住了!一時想不起前例可援,便遲疑著說:“這怕很難!顧命大臣面承諭旨,處理政務,罷黜的上諭,要從他們手裡發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發,那就麻煩了。” “照你這一說,抗命違旨,不成了叛逆了嗎?” 恭王默然。她的話是不錯,但處置叛逆,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這兩個字最好不要輕易出口。他認為西太后不過幫著大行皇帝看了幾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著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態度。但是,西太后決不會因為他保留,也跟著保留,“六爺!”她故意反逼一句:“這兒沒有外人,有話你儘管說。也許我們姊妹倆有見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說給我們。” “對了!”凡是和衷共濟的態度,東太后沒有不附和的,“六爺,外面的事,我們不大明白,你要不說,我們不糊塗一輩子嗎?” “兩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諭,臣有句話不能不說,'叛逆'二字,誰也當不起!若無叛逆的實跡,而且有處置叛逆的佈置,還請包容為是!” 這等於把西太后教訓了一頓。她也很厲害,不但不以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錯!不錯!六爺真是見得深、看得透。不過,還是那話,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麼處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個辦法,召集親貴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預先得有佈置,讓那些人非就範不可!” 西太后極深沉的點點頭,看一看太后,越發把聲音放低了:“六爺,可曾見著安德海?” “巨不曾見著,是寶鋆接見的。”恭王說到這裡,站起身來: “親筆懿旨,臣已經捧讀了。” 密旨是提到了,卻不提密旨內所說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裡卻都在用功夫。所謂“大事”,恭王與文祥、寶鋆,反复研究,籌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肅順,要打倒肅順先要取消顧命,取消了顧命,則必以垂簾代替,而女主垂簾是違反家法的,他不願冒天下的大不韙來首倡此議,更不願首倡此議於兩宮太后之前,這是授人以柄,斷乎不可。 西太后“熱中”得很,巴不得馬上做一筆交易:“你秉政,我垂簾!”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個唯命是聽的庸才,越是這樣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買賣來說,一方急於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蹺,變成受制於人,所以無論如何,要逼得他先“開盤”,討價還價,其權在我,事情就好辦了。 這番沉默,在恭王與西太后,因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覺得什麼,第三者的東太后卻感到難堪,急於想打破這個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著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這時正好說了出來,便先叫一聲:“六爺!” 恭王慌忙站起來答道:“臣在。” “坐著吧!”東太后說,“我不是敢於胡批大行皇帝,要說他那遺命,可真是有點兒欠斟酌,誰也沒有料到,那'八位'當中,竟沒有你!唉,你們弟兄……。”她黯然地搖搖頭,不會說也不忍說了。 這一下正觸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時也感激東太后說了句公平話,不由得眼眶發熱,趕緊把頭低了下去,盡力設法讓自己的眼淚不掉下來。 冷靜的西太后,忽然得了個靈感,轉臉說道:“姐姐,我倒有個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什麼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條斯理地說,“大行皇帝跟六爺同胞手足,決不會有什麼成見,當時是受了小人的挾制,又是病得最厲害的時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難免的。既然有這麼一點兒欠斟酌的地方,咱們該想法兒彌補過來。姐姐,你說是不是啊?” “可不是嗎?”東太后大為嘉許,“真是你想得周全。說吧,該怎麼個彌補?” “我想讓六爺回軍機,跟那八位一起辦事。” 恭王大吃一驚,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來這麼個主意,“千萬不可!”他站起身來,使勁搖著手說,“太后的恩典,臣決不敢受!” 東太后愕然,西太后卻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裡萬分得意,只一句話就把他急成這個樣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態了,定一定神,恢復了從容的聲音:“不是臣不識抬舉,只因為這個樣子辦,於大事無補,反而有害。” “怎麼呢?”東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覺得很難解釋。西太后當然明白他的難處,事實上也正就是要難他一難,這時便悠閒地看著他著急。 終於,恭王想出來四個字:“孤掌難鳴!” 這句成語用得很適當,恰好讓東太后能夠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點兒不妥。”她轉臉向西太后說,“就是那句話了,'好漢只怕人多!'六爺一個人弄不過他們八個。咱們另想別的辦法吧。” 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學來的招術,故意“將”恭王一“軍”,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腳亂。心想,肅順窺伺甚嚴,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機會逼出他的話來,才不枉使那一條苦肉計,叫小安子路遠迢迢地去搬救兵。 於是,她皺著眉回答東太后:“咱們姐兒倆能辦得到的,就只有讓六爺回軍機。既然六爺說'於大事無補,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辦好。”說到這裡,微微一抬頭,正好看見恭王,便問:“六爺,你說,可是這話?” 此時已恢復沉著的恭王,徐徐答道:“茲事體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請兩位太后給臣一兩天的日子,好好兒籌劃一下。” “嗯,嗯。”西太后點點頭,表示滿意,總算有了一句比較實在的話了。 於是兩宮交換了一個眼色,東太后便說:“一路來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煙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進忠領他到一間值班太監待命閒坐的屋子裡去休息,沏上好茶,裝來四個果盤,左一個“王爺”、右一個“王爺”,大獻殷勤。恭王心裡明白,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頁子裡去掏銀票,手一伸進去,方始記起,銀票倒帶著兩張,一張一萬,一張五千,照一般的規矩,不過開銷一兩百兩銀子,這兩張銀票的數目太大了。但苦於隨從不在左右,無法取一張小額的銀票來,而這個“開銷”,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著那張五千兩的,隨手遞了給史進忠。 “你分給他們大夥兒,買雙鞋穿吧!” 史進忠一眼瞄過去,正好掃著“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繼而大喜,笑容滿面地先請安後接銀票,接了銀票再請安,然後轉身把手一揚,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都來!謝王爺的賞。” 那些太監一看史進忠的臉色,就知道賞得不少,頓時紛紛趨附,很快,很整齊地站成兩排,仍舊由史進忠領頭,一起替恭王請安道謝。 等那些太監退後,史進忠單獨上前,躬著身子,小聲說道:“肅中堂派人來傳了話,說等王爺一下來,就請到他府裡去,二宮門口,套著車在伺候。” “好,我這就去。” “晚上我在到公館去給王爺請安。上頭如果有什麼話,我隨時會來禀報。” 一看這神氣和這番話,恭王不心疼那五千兩銀子了!因此,說話的態度也不同了,“你不必來!來了我也不見。上頭如果有什麼話,等我進宮的時候,你跟我說好了。”“是,是!”史進忠滿口答應著,“王爺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說著,親自把恭王送到二宮門口,等他上了車還請了個安。 護衛隨從,前呼後擁著到了肅順府第,主人開了中門,親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齊。除了顧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換了便衣,先在水閣閒談。 也不過剛剛坐定,聽差來通知肅順,說有戶部司員,從京里趕到,有要緊公事禀報。 “你沒有看見有貴客在這兒嗎?”肅順申斥聽差,“為什麼不告訴他,有公事到衙門去接頭。這會,我那兒有工夫見他?” “原是衙門裡的'筆帖式'陪了來的,說有一樣要緊東西,得趕快給中堂送了來。” “好吧!”肅順站起來告了個罪,出去見客去了。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肅順重又回到水閣,春風滿面,顯得極其高興。他身後跟著一名聽差,手裡捧個扁平布包,走進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圓桌上,解了開來,裡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銅錢。 “老六!”肅順大聲叫著恭王,“你看看,'錢樣子'!” 這一說,紛紛都圍了上來,細看改元以後新錢的樣本,上好雲南銅所鑄的大錢,正面漢文,背面滿文,漢文四字:“祺祥重寶”。拿在手裡沉甸甸地,令人滿意。 恭王頗為驚訝,也有警惕,肅順處事,一向果斷明快,在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諭頒了才幾天,新錢已可開鑄,不能不佩服他辦事認真。同時他又想到,一旦新錢通行,物價下降,小民擁戴,四方稱頌,那時肅順的地位便很難動搖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維了一番以後,隨口問道:“新錢什麼時候發出去啊?” “照規矩,應該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實,現在市面上現錢缺得厲害,只好通權達變。我想,一行了登極大典,就發出去,也算是恭賀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肅順得意地又問:“你看,我這個打算如何?” “好極了!”恭王乘機說道,“照此一說,應該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麼?”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與我何干?” “你不是總攬'在京留守'的全責嗎?總要你那兒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悅,“怎麼著?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嗎?在京的人,身處危城,苦心撐持,好不容易把個'撫局'辦成了,今日之下還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嗎?” 肅順哈哈大笑,拍著恭王的肩說:“老六,你到底還年輕!一句笑話,就掛不住了!好啦,好啦,別發牢騷了,回頭罰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轉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驕狂自大,疏於戒備,才便於行事。因此,心裡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請入席,主人奉恭王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論爵位、輩份、年齒,應該鄭親王端華居首,但鄭王與肅順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也算半個主人,又當別論,這樣便應悖王首座。他是個人云亦云沒主張的人,恭王讓他上坐,他也就當仁不讓坐下來了。 主賓十一位之中,話題自然要聽恭王和肅順挑選,由於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爭執,兩人都存著戒心,不願涉及朝局政務,於是就只有閒談了。旗下貴族,閒居終日,言不及義的本事最大,由端華的鼻煙壺談到古玩,這一下開了載垣的話匣子。怡賢親王允祥,是世宗憲皇帝最信任的一個弟弟,在世之日,賞賜甚厚,數世以來的蓄積,古玩字畫,收藏極富,所以載垣大數家珍,十分得意,據他自己說,“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還有的是。這話在那些親王、郡王聽來還不覺得什麼,杜翰、匡源、焦祐瀛他們就不免艷羨不止了。 一頓飯吃了有兩個時辰,席散以後,恭王首先告辭,肅順要親自送他到公館,恭王再三辭謝。回到行館一看,果然準備得極其周到,心裡不免轉一轉念頭,有些不大猜得透肅順的態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覺得也是個不容易對付的,以前真個是小看了她。 就這片刻間,車馬紛紛,三品以上的官兒,都到公館來謁見請安。恭王一則是累了,再則是行事謹密,一概擋駕,關上房門,好好睡了一覺,直到上了燈才起身。 等洗過臉,正坐著喝茶,他那從京里帶來的聽差蘇祿來禀報:“七爺剛才來過。聽說王爺還睡著,不叫驚動。留下話,等著王爺去吃飯。我跟七爺回:王爺一宵沒有睡,實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謝謝了。七爺說:那就把菜送了來。” “嗯。”恭王很滿意地,“這樣辦很好!” “菜剛送了來,是一桌燕菜。請示:怎麼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樣清淡些的小碗菜,其餘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窩在內,都轉送給隨員享用,又說:“拿我的片子,去請曹老爺來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著,夜謁恭王。自然不宜於公服拜見,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臥龍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車,步行著悄悄來到恭王行館,從側門進入,徑到上房。 恭王特別假以詞色,出屋站在階沿上等,曹毓瑛搶步上前,先請了安,還要跪下磕頭,他親自扶住了,挽著手一起進屋,在書齋中談了些路上的情形,蘇祿來請入席。 “菜不見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蘭地”來!” “是洋大人送的酒?”蘇祿怕弄錯了,特為問一句。 “是啊!看仔細了,要我做了記號在上面的那一瓶。” 蘇祿把白蘭地取了來,曹毓瑛認不得那是什麼酒,於是正在主持洋務的恭王,為曹毓瑛解釋,這瓶酒有五十年陳了,還是法國皇帝拿破崙“御駕親征”俄羅斯那年釀造的。又指著“1812”的洋字給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認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體,倒在成化官窯的青花酒鐘裡,曹毓瑛淺淺嚐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為平生所初見。但美酒當前,卻不敢多飲,怕酒意濃了,談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靜周密。 於是略飲數盃,便即罷手,恭王也不多勸,吃了飯,延入書齋,摒退僕從,密商大計。 “我竟小看了'西邊'。”恭王感嘆著說,“差一點下不得台。” 這話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聽政不過十幾天,已頗有能幹的名聲,但居然會讓恭王“差一點下不得台”,這不能不說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對西邊的觀感如何?”恭王又問。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鄭兩王,頗有畏憚之意。” 恭王搖搖頭:“她的厲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裝不懂,裝傻賣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爺這又是深一層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憶著,一面慢條斯理地說:“西邊很'熱',要逼我獻議垂簾,我當然不能那麼冒昧。西邊看看沒有辦法,說是要讓我回軍機,這是進一步逼我。厲害得很!” “那麼,王爺當時怎麼說呢?” “我當然辭謝了。”恭王又說,“我答應兩宮,好好籌劃一條路出來。你有什麼高見?” 曹毓瑛握著手,思索久久,說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話來: “其實,西邊的主意,也未嘗不可行。” “怎麼呢?”恭王愕然。 “王爺一回去,自然是樞機領袖。軍機制度,由來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贊襄政務的,亦不得不僭竊軍機處的名義。王爺一去,正好收回大權,雖不能凌駕而上之,分庭抗禮,也佔著不可動搖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時無話,便又說道:“至於穆、杜、匡、焦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爺不在軍機的情形,王爺一回軍機,正管著他們,不能不聽王爺的。” “倘或不聽呢?” “好辦得很!免了他們的軍機。顧命大臣的名義,是先帝所授,一時免不掉,軍機大臣的進退,權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點點頭,似乎意動了,“你的見解很新,也很深。不過……。” “王爺如果沒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這……,”是極難決斷的事,恭王躊躇著說,“我怕弄得短兵相接,兩敗俱傷。”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會了,恭王自覺身分貴重,要保持雍容莊嚴的姿態,不肯與慓悍的肅順,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總得回了城再說,咱們現在就談回城以後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謙恭地答應一聲,端起茶碗,卻欲飲不飲,定神沉思,未想別人,先想自己。他在軍機處的資格,已經跟軍機大臣沒有什麼分別,但究竟不是軍機大臣。焦祐瀛的職位原來應該是他的,由於他的堅辭,焦大麻子才得“飛上枝頭作鳳凰”。當初堅辭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對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會重回軍機,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達成心願,而眼前卻意外地有了回軍機的機會。誠然,贊襄政務與軍機大臣已無分別,顧命八臣結成一體,恭王縱為軍機領袖,不能改變以一敵八這個不利的形勢。但是,恭王決不是所謂“孤掌難鳴”,軍機大臣也好,贊襄政務大臣也好,都必須假手軍機章京,才得推行政務,否則號令不出國門,肅順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幹的司員,來組成兩班軍機章京。這樣,恭王就不必怕他們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軍機章京中的資望、才能和影響力,可以逐漸設法把受顧命的讚襄政務大臣,弄成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大權復歸於軍機處這個正軌上。當然,這要經過一番極嚴重的衝突,恭王不願披掛上陣,親臨前敵,那真是件無可奈何之事。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氣短心灰,便即說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求王爺設法,等這一次換班回京,讓我不必再回熱河來了。” “這話是怎麼說?”恭王很詫異地看著他,“你彷彿不願在這兒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認。 “為什麼呢?” “王爺可以想得到,我是他們的眼中釘,處境極難。”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來,走了兩步,想了一會,拍拍他的肩,帶些歉意地說,“你受了許多窩囊氣,我全明白。 看在我的面上,暫且忍耐。 ” 這樣的撫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 “王爺言重了!” “此時人心苦悶,不獨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說:“局面一定會大大不同。也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你無論如何要多費點心。” 聽恭王的語氣,他要跟肅順好好鬥一斗,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只不過把鬥的地點,挑在京城而已。照這樣看來,目前的工作,就是為京城一斗先作鋪排,培養聲勢。同時,恭王與兩宮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願由重回軍機,逐步收權,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遺命,盡翻大局,重起爐灶。而這樣的做法,只有垂簾之議,成為事實,因此要為兩宮的未來作打算,與培養恭王的聲勢,同是一件急須著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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