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1章 慈禧前傳(5-2)

慈禧全傳 高阳 8767 2018-03-14
“這一計要是叫人識破了呢?” “那怎麼會?”肅順搖著頭說:“誰也不知戶部採辦了多少銅?沒有人摸得清底細,倘或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必是有人洩漏機密,壞了朝廷的大計,奴才一定指名參奏,請旨正法!” 看他如此懍然的神色,表現出一片公忠體國的心情,連西太后也有些動容,“我這算明白了!”她點點頭說:“你要想把年號早早定下來,就是為了好鑄新錢。是這個意思嗎?” “是!等年號一定,馬上就可以動手敲鑄,奴才的意思,要鑄分量足的大錢,稱為'祺祥重寶',這才能取信於民。” “慢著!”西太后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問:“祺祥'兩個字,怎麼講?”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頭,用一雙炯炯生威的鳳眼,看遍了顧命八臣,然後問道:“改元是件大事!年號是怎麼來的?可也是像上尊諡那樣子,由軍機會同內閣擬好了多少個,由朱筆圈定?”

這一問,包括肅順在內,一時都愣住了!他們都沒想到西太后居然對朝章典故,頗有了解,於是領班的載垣,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西太后沒有說什麼,隻死盯了肅順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寫著“祺祥”二字的紙條,用一隻纖長的食指撳著,往外推了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不小,肅順有些急了,“啟奏太后,奴才幾個,商量了好久,才定了這兩個字,其中有個說法兒。”說到這裡,他回頭望著匡源:“你把這兩個字的出典,奏上兩位太后。” 匡源不像肅順那樣隨便,先跪了下來,然後開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禿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說河流暢通,得舟楫之利,盡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說山上樹木繁盛,鳥獸孕育。如是則地盡其利,物阜民豐,自然就國泰民安了,所以說'誕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獻議,得肅順的激賞,這一番陳奏也還透徹,無奈咬文嚼字,兩宮太后只能聽懂一個大概,所以沉默著未有指示。 於是肅順又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軍需政費,支出浩繁,大亂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後盛讚胡林翼在湖北,處長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協餉”各省,曾國藩因此而無後顧之憂,多由於胡林翼的苦心籌劃,功勞最大。 話鋒一轉,談到朝中,肅順隨即說到他自己身上,講了許多職掌度支,應付軍費國用的難處。他說他曾奉先帝面諭:“務必量入為出。”為了遵行旨意,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許多罵,受了許多氣,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記著古人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顯然的,這些話多少是為現在上坐的太后,從前的懿貴妃而發,所以忠厚的東太后,頗有不安之感,頻頻投以眼色。無奈肅順正講得起勁,以致視而不見,等發完了牢騷,又發議論。 他的那番議論,倒可以說是為民請命。他認為軍事已操勝算,複金陵不過遲早間事,但大亂平定的善後事宜,異常艱鉅。在民間,重整田園,百廢待舉;在軍中,驕兵悍將,須有安置。這一層關係重大,數十萬百戰功高的將士,解甲歸田,必將有妥善的佈置,否則流落民間,為盜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這一切,都要有錢才辦得了。所以今後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亂以後,與民休息,即是培養國力。年號用“祺祥”,就是詔告天下,凡百設施,務以富民為歸趨,這不但是未來的大計,在眼前,也是振奮人心的絕大號召。

肅順這一番陳奏,足足講了兩刻鐘之久,指手劃腳,旁若無人。西太后要駁也無從駁起,而且冷靜地想一想,他的話中,也不無有些道理,便轉臉以眼色向東太后徵詢意見。 東太后倒是頗為欣賞肅順的見解,但卻不能作何評論,只說:“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這個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東太后徵詢,是要暗示肅順,她本人並不以為然。於是便用硃批中的用語,說了兩個字:“依議!”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對肅順大表不滿,等顧命八大臣退出以後,她立刻向東太后說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飛揚浮躁,簡直就沒有人臣之禮。滿口'咱們、咱們'的,把咱們姐兒倆,當什麼人看了?”

東太后默然。她想替肅順辯護兩句,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說。 “象今天這個樣子,他說什麼,咱們便得依什麼,連個斟酌的餘地都沒有。姐姐,你說,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這……,”東太后不能不說話了,“肅六就是太張狂了一點兒,要說他有什麼叛逆的心思,可是沒有的事。” 聽口風如此,西太后見機,不再作聲,心裡卻不免憂慮。 召恭王到熱河來的密計,雖為東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終還有回護肅順的意思,顯得有些優柔寡斷,倘或到了緊要關頭,必須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肅順是一條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猶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將大受其害。 不過她也知道,東太后回護肅順,實在也有回護她的意思在內,怕真個鬧決裂了,她會鬥不過肅順。這是好意,卻難接受。肅順是一定鬥得過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這番道理,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東太后談一談。所謂機會,是要等肅順做錯了什麼事,或者說錯了話,東太后對他不滿的時候,那樣借勢著力,進言才能動聽。

然而西太后對於經緯萬端的朝政,到底還不熟悉,因此,肅順雖做錯了事,她也忽略過去了。 錯處出在簡放人員上面。原來商定的辦法,各省督撫要缺,由智囊政務的顧命八大臣共同擬呈姓名,面請懿旨裁決,兩宮商量以後,盡用“禦賞”印代替朱筆圈定。其餘的缺分,由各衙開列候選人員名單,用掣籤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簡放的人員,是京官中的卿貳和各省學政。預先由軍機處糊成七八十支名簽,放入籤筒,捧上御案,兩宮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籤。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國家政務,自然,在他只覺得好玩,嘻笑著亂抽一氣,抽一支往下一丟。各省學政,另由顧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艷羨的“廣東學政”、“四川學政”等等肥缺,還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兒戲中定局。

既是碰運氣的掣籤,那應該是什麼人,什麼缺都沒有例外的。可是,肅順偏偏自作主張,造成例外,他把戶部左侍郎和太僕寺正卿兩個缺留了下來,不曾掣籤。戶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僕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過去,局外人亦只當是掣籤掣中,只有軍機處的章京,明白內幕,這是營私舞弊,背後談起來,自不免有輕視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於輕視,他認為這是肅順的一種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來籠絡匡源和焦祐瀛,應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這個消息,可以作為攻擊肅順的口實。 於是,他作了密札,習慣地用軍機處的“印封”,隨著其他重要公文,飛遞京城,送交朱學勤親啟。 密札的內容,雖不為人所知,但以“印封”傳遞私信,卻是眾目皆見的事。有個看著肅順獨掌大權,勢焰薰天,一心想投靠進身的黑章京鄭錫瀛,認為找到了一個巴結差使的好機會,自己定下一個規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記,口口聲聲:“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職的罪名。”

話雖如此,而自有軍機處以來,從無那一個人因為私用印封而獲罪的。為了掌握時效,取用方便起見,歷來的規矩,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蓋好了軍機處銀印,幾百個放在方略館,除了公務以外,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時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標明里數,交兵部提報處飛遞。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相沿成習,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側目冷笑,暗中卑視。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什麼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著,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不僅秘密通信,大受影響,而且因為他的舉動,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這些人,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不免有所戒備。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凡是軍機章京領班,沒有不知道的,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發各省督撫的“廷寄”,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寫旨已畢,親填印封寄發,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這一來,曹毓瑛就很清閒了。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見此光景,格外韜光養晦,一下了班,不見客,更不拜客,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飲酒打牌,消遣苦悶的日子。

自然,有時也不免談到軍機處的同事,提起鄭錫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況,倒有一首詩可以形容:'流水如車龍是馬,主人如虎僕如狐;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這是相傳已久的一首打油詩,形容紅章京的氣焰,頗為傳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為紅而已!”在鄭錫瀛一班中的蔣繼洙,不屑地說,“其實,'宮燈'又何嘗把他擺在眼裡?” “不談,不談!”曹毓瑛搖著手,大聲阻止,“今宵只可談風月。” 賓客們相與一笑,顧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後,客人紛紛告辭,曹毓瑛暗暗把蔣繼洙和許庚身拉了一把,兩人會意,托故留了下來。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聲問說:“兩位在京中的親友多,可有什麼消息?”

“有個極離奇的消息。”許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語意隱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條'苦肉計',藉此傳達兩宮的密諭。” “可知道密諭些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蔣繼洙緊接著說,“聽說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簾之議,是否可行?” “這就'合攏'了!”曹毓瑛以手輕擊桌面,“如有密諭,必是發動垂簾!而且必是'西邊'的主意。” “這……,”許庚身俯身問道:“這觸犯,'宮燈'的大忌,能行嗎?” “誰知道行不行?走著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許庚身與蔣繼洙同時想到了一個疑問:小安子果真銜兩宮之命,口傳密詔,那麼在京的朱學勤,必有所聞,難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當許庚身把這疑問提出以後,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為這個奇怪!修伯的信裡,應該要提到的,而竟隻字不見。誠然,我曾通知修伯,近來有人在註意,書札中措詞要格外留神,但無論如何,像這樣的事,總該給我一個信啊!” “會不會是'伯克'截留了?”許庚身問蔣繼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過我想不至於。” “何以見得?” “修伯如果提到這些話,自然是用'套格',你想像他這樣的草包,一見'套格',有個不詫為異事,大嚷而特嚷的嗎?” 曹毓瑛和許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鄭錫瀛是個淺薄無用的人,倘若拆開京里來的包封,發現一通語不可曉的“套格”密札,自然會當做奇事新聞張揚開來。照此看來,不是朱學勤特別謹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傳密詔之說,根本就無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許庚身又進一步申論,“就算是無其事,也該朝這條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點頭,舉杯一飲而盡,夾了塊蜜汁火方放在嘴裡,慢慢咀嚼著說:“星叔這話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輩當勉為元祐正人。但老實說,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見解,現在聽星叔也如此說,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號,哲宗也是衝齡即位。宣仁太皇太后臨朝稱制,起用司馬光,重用呂公著、呂大防、範純仁,天下大治,史冊稱美。但許庚身、蔣繼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謂“當勉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讚成太后垂簾,第二是把肅順比做呂惠卿,顧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黨”。借古喻今,是個極好的說法,尤其是無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擬為“孝友好學,敬相求賢”,“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憂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絕不構成誹謗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極了! 於是,許庚身也浮一大白,擊節稱賞:“好個“元祐,之喻! ” “對了!”蔣繼洙也很興奮地說,“有此說法,'朝這條路上走',可算得師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卻又換了一幅極謹慎的神色:“別人熱,咱們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觀,莫露形跡,而且諸事要小心,須防有人挑撥。'宮燈'是王敦、桓溫一流人物,殺大臣立威,尚且無所顧忌,何況我輩?挑個小毛病,也不須有別的花樣,只諮回原衙門好了,這個面子就丟不起!” “是,是!”比較忠厚的蔣繼洙,深深受教。 在許庚身,當然也記取了曹毓瑛的告誡,而心裡又另有一種想法。被“諮回”——軍機章京例由內閣中書及各部司員中舉人、進士出身的,考選補用,“諮回”則仍回原衙門供職,表面未見貶降,實際上是逐出軍機,自是很丟臉的事,但面子還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時一出軍機,就無法真正看到一出熱鬧的“好戲”了!這才是許庚身願意聽從曹毓瑛勸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戲”的感覺,他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說:“'宮門帶'加'大寶國'這一齣戲開鑼了,正角兒快上場了,你我雖是龍套,也得格外小心,按著規矩走,別把這齣戲唱砸了!” 所謂“正角兒”,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軍機處接到宗人府轉遞和碩恭親王府長史的咨文,通知恭親王自京啟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儀長的咨文,以恭親王叩謁梓宮,通知預備祭典。此外,內務府接到咨文,要求為恭親王及隨從人員,代辦公館,行營步軍統領衙門,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須派兵警衛。 這種種動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謂“擺譜”,予人的印象,彷彿恭親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個親王,禮、睿、豫、鄭、肅五親王,是開國八個“鐵帽子王”中的五個,莊親王為順治時所封,怡親王為雍正時所封,這七個親王都由承襲而來,“老五太爺”惠親王和“五爺”惇親王,則是由郡王晉封,只有和碩恭親王奕訴,是宣宗朱筆親封,特顯尊貴。 因此,鄭親王端華大為不滿,一面抹著鼻煙打噴嚏,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恭老六也是!這是什麼時候?還鬧這些款式!你要排場,到你自己府裡擺去,在這兒是逃難,那裡給你去找大公館?我看,跟老七說一說,他那兒比較寬敞,讓他給騰兩間屋子,他們是親哥倆,應該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肅順搖手笑著,顯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這一點兒排場了!咱們就依了他。”隨即下令,給恭親王辦差,禮數要隆重,供應要豐盛。 肅順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個看法,覺得恭親王的故意“擺譜”,找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的麻煩,無非失意的負氣而已。比較看得深一點的,認為恭親王的這些動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純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靈前一慟,略盡手足的情分,與他“特授留守京師、督辦和局、便宜行事、全權欽差大臣”以及“管理總理各國通商事務大臣”的頭銜無關。但不管持何看法,恭親王未到熱河之前,先驅的聲勢,已輕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員以及宮內的太監,宮女,都在談著恭親王,也在盼著恭親王,要一瞻他的威儀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從京里動身的,按著驛程,一站一站毫無耽擱地行來,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莊”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門,接到前站的“滾單”,說是恭親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欒平縣。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欽天監事先推算明白,這天“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是一大吉兆,卻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禮”的日子。 為了趕上殷奠禮,恭親王半夜裡就從欒平縣動身,先驅的護衛,一撥一撥地趕到“避暑山莊”大宮門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欒平北上,經雙塔山,過三岔口,到廣仁嶺,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宮,還有半個時辰的途程。 王公親貴,文武大員,原都在行宮附近等著迎接的,無奈“殷奠禮”行禮的時刻,早經擇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轎,尚無踪影,只好先趕到奉安梓宮的澹泊敬誠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禮。宮門外,留下內務府的一些司員,等著照料恭王。 澹泊敬誠正殿中,這時早就陳設妥當,靈前供列饌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個,羊九隻,紙錢九萬,內外白漫漫一片縞素,清香飄渺,素燭熒然,王公百官,按著爵位品級,由殿內到門外,列班鴰立。辰正將到,御前大臣引著小皇帝駕臨,隨即開始行禮。 太常寺的“贊禮郎”司儀、“讀祝官”讀祭文,於是事先受了教導的小皇帝,腳一頓,“嗬嗬嗬”發出哭聲,皇帝一哭,殿內的王公親貴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員跟著哭,這樣一路一路哭過去,稱為“傳哭”。 哭完了,贊禮郎又讚“奠酒”,然後皇帝領導三叩首。再一次大聲舉哀。殷奠禮到此已成尾聲,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個節目了。 九萬紙錢燒完,也得有一會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見宮門外一條頎長的白影子,直撲了進來,一路踉蹌奔趨,一路淚下如雨,正是那半夜從欒平動身趕來的恭親王。 這時,他也想不起什麼叫失儀了,顧不得擅闖朝班,也顧不得叩見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門,門檻太高,走得太急,一絆跌入殿內,就此撲倒,放聲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無措,也不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該做些什麼,事實上也無可措手。恭王那一哭,聲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無從勸阻,也不忍勸阻,只心裡酸酸地陪著他垂淚。 君臣之義,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慟,所以恭王越哭越傷心,哭聲甚至傳到煙波致爽殿。 兩宮太后都在東暖閣閒坐,東太后惦念著小皇帝,怕他會失儀,而西太后則記掛著恭王。等隱隱聽見前面舉哀的聲音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啦?” “等奴才去問。”雙喜這樣回答。 她剛跨出門口,有太監來報:“六爺到了!” 當然,這是說到了熱河了!不問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誠殷叩謁梓宮。西太后極深沉地點一點頭,然後轉臉望著東太后,等她發話。 東太后不甚了解內外體制,躊躇著問道:“咱們倒是什麼時候,可以跟六爺見個面啊?” “這會兒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極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點兒,姐姐!”西太后一面說,一面投以眼色,顯然的,她要有所佈置。 這十幾天在一起共事,東太后已頗能與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見此光景,便微微點一點頭,起身回到東暖閣,叫雙喜裝了袋煙,慢慢抽著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該跟恭王說些什麼話。 人在屋裡,外面的動靜仍舊聽得見,她聽見西太后在吩咐新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派出好幾個太監去幹不急之務,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當遠,來回起碼得一兩個時辰。聽得被派的太監的姓名,東太后心裡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認為形跡可疑,有肅順的奸細之嫌的,要“調虎離山”,召見恭王時的奏對詳情,才不致洩漏出去。 等把該攆出去的人攆走了,西太后威嚴地喊一聲:“史進忠!” 這是有要緊話吩咐,史進忠不敢絲毫怠忽,響亮地答一聲:“喳!” 西太后的聲音卻又變得十分和緩了:“有件事要差你去辦,你能辦得了最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你就老實說,我不怪你。” “喳!”史進忠說:“奴才請旨。” “你去傳旨:召見恭親王!” 史進忠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經顧慮到召見恭王,肅順可能會設法阻攔,所以才有“辦得了,辦不了”的話。但身為總管太監,說是連找個人都找不來,這當的是什麼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是,奴才盡心盡力去辦。” “好。快去。” 於是史進忠三腳並作兩步,半跑著直奔澹泊敬誠殿。走到半路,遙見皇帝駕回,便即避在一旁,跪著等皇帝經過,等行列將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後的一個太監,小聲打聽:“六爺可還在那兒?幹些什麼?” “剛才還在那兒。大夥兒正在勸他,跟他見禮。” “肅中堂呢?跟六爺怎麼樣?” 那太監愣了一下才答:“肅中堂跟六爺很客氣啊!沒有什麼。” 一聽這話,史進忠略略放了些心,腳下加快,趕到澹泊敬誠殿,只見文武官員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擁著恭親王向外行來,史進忠心想這是個好機會,當著這麼多人傳旨,誰也不敢不遵!於是拉開嗓子,鄭重地喊一聲:“奉懿旨……。” 步伐從容在走著的王公大臣,聽見這話,很快地站住腳,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史進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見恭親王。”說了這一句,走到他面前請個安又說:“六爺請吧!兩位太后等著呢。” 恭親王不答,緩緩地轉臉看著載垣。 “這個儀注禮節,我就不明白了。”他略顯躊躇地說,“幾位陪我一起去見吧!” 王公親貴謁見后妃,有一定的時節,等閒不得見面。至於兩宮皇太后召見贊襄政務的顧命大臣,是為了諮商國事,又另當別論,此外都算外臣,無召見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問。載垣心想,禮節不合規矩是小事,兩宮與恭王談些什麼不可不知,陪他一起進見,確有必要。但是,他對講究禮節、會找毛病、並且常愛在細故小節上挑剔的西太后,存著怯意,怕貿貿然跟了進去,兩宮不見,碰個大釘子,面子上下不來。吏部尚書陳孚恩,就是如此,前幾天從京里到行在,給太后去請安,太監上去禀報,連句“知道了”的話都沒有,僵在那裡半天,最後只好自己在院子裡趴下來,磕了個頭退下。這個教訓不可不記取。 因此,載垣便說:“請懿旨吧!” “也好。”恭王點一點頭,轉臉問史進忠:“我跟怡王爺所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是。” “那就託你去回奏吧!”恭王指著澹泊敬誠殿外的朝房說: “我跟'八位'在那兒候旨。” 於是史進忠銜命回到煙波致爽殿去複奏。顧命八大臣,還有惇王、醇王,陪著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腳,紛紛以京中的近況相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務”,扼要的談了些。肅順向他徵詢回鑾的日期,他表示要聽兩宮和讚襄政務大臣的決定,他本人並無意見,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發”,京里好作準備。 談了有兩刻鐘左右,史進忠又來傳旨了,說太后召見恭王,只是想問一問京中和宮裡的情形,又說:“聖母皇太后還有話,說惦念著'方家園',也要跟六王爺打聽一下子。” “聖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萬曆的故事,在目前對西太后的正式尊稱,“方家園”則是她的娘家。看來只不過垂詢家屬私事,則雖未明諭單獨召見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載垣便拱拱手說:“六爺請吧!等下來了,咱們再詳談。” “老六!”肅順與恭王平輩,年紀較長,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風。回來看看我替你預備的公館怎麼樣。”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謙恭地說,“多謝六哥費心。” 說完,恭王就隨著史進忠走了。肅順又當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間作陪,然後各自散去。怡、鄭兩王和杜翰跟肅順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該讓恭王單獨謁見兩宮,又說:“其實要攔住他也容易,只說年輕叔嫂,得避嫌疑。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說?”載垣不悅地質問。 “是啊!”端華也附和著:“馬後砲,不管用!” “得、得!咱們自己人先別生意見。”肅順亂搖著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用不著這樣子!恭老六有什麼可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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