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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慈禧前傳(4-2)

慈禧全傳 高阳 18600 2018-03-14
因此,各個宮裡,都在竊竊私議著皇帝的病,以及肅中堂如何如何?只有懿貴妃那裡,特別安靜。自然,安靜得十分沉悶。 傳了早膳,皇后派人來通知,即刻齊集中宮,去省視皇帝的病。后妃不與外臣相見,所以皇帝的病,她們只能聽太監的報告,等閒無法探視。這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陳勝文與六額駙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迴避,容后妃與皇帝去見可能是最後的一面。 皇帝卻不知道后妃來省視,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還是昏迷著?一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說什麼食前方丈,說什麼六宮粉黛,轉眼莫非成空!皇后與那些妃嬪們,也不知是為皇帝還是為自己,一個個淚落如雨,卻不敢哭出聲來,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淚吞到肚子裡去。 於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勸請后妃止淚,說是皇帝神明不衰,怕朦朧中發覺了大家的哀痛,一定會傷心,於病體大為不宜。接著額駙景壽又來奏請皇后回宮。不離傷心之地,眼淚是無論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從,領著妃嬪,退出了東暖閣。

回到中宮,皇后餘痛未已,依然流淚不止。跟著來到中宮的懿貴妃,卻顯得格外剛強,雖然也是紅著眼圈,但說話行事,與平時無異,一進皇后寢宮,她就吩咐宮女雙喜:“這兒有我伺候皇后,你們到外面呆著去吧!沒有事兒別進來。” 雙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貴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樣老實無用,這時知道有機密大事要談,當即答道: “奴才在外面看著,不會有人闖進來。” “對了!”懿貴妃嘉許她知機識竅:“你小心當差吧!將來有你的好處。” 等雙喜一走,懿貴妃親自關上房門,絞了把熱手巾,遞到皇后手裡,心亂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許多話要跟懿貴妃商議,但心裡塞滿了大大小小,無數待決的事件,卻不知從何說起?擦乾了眼淚,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煩,驀地裡又捶著妝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貴妃扶著她的手臂說,“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亂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們再慢慢兒商量做法。” “我有什麼主意?”皇后拭著淚哭說:“還不是他們怎麼說,咱們怎麼聽。” “不!”懿貴妃斷然決然地說,“皇后千萬別存著這個想法。 權柄決不能下移,這是祖宗的家法。 ” 說到這個大題目,不由得讓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問,“又是'贊襄政務',又是軍機大臣,他們要作了主,咱們拿什麼跟他們駁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親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紀大小,要皇帝說了才算。” “啊!”皇后彷彿有所意會了,但一時還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將來辦事,總得有個規矩。凡事,咱們姐兒倆,大小也可以管一管。這要管,又是怎麼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們不妨把六額駙找來問一問。” “也好。” 於是懿貴妃教了皇后許多話,同時派人傳諭敬事房,宣召六額駙,說有關於皇帝的許多話要問。這原是不合體制的,但情況特殊,事機緊迫,景壽固不能不奉懿旨,肅順這一班人,也不敢阻擋。 懿貴妃特意避了開去,只皇后一個人召見景壽,跪了安,皇后很客氣地說:“六額駙起來說話吧!” “是。”景壽站了起來,把手垂著,把頭低著。 “內務府辦得怎麼樣了?” 這自然是指皇帝的後事。 “肅六在忙著呢!”景壽答道:“金匱的板,早兩天就運到了。其餘的東西,聽說也都齊了。” “還有樣要緊東西,”皇后又問:“陀羅經被呢?” 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親藩勳舊物故,飾終令典,亦有特賜陀羅經被的。這由西藏活佛進貢,一般的是用白綾上印金色梵字經文,御用的是黃緞織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當然,“內務府老早就敬謹預備了。”景壽這樣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換了個題目來問:“這幾天的政務,由誰在料理呀?” “還是軍機上。”景壽慢吞吞的地道:“聽說許多要緊公事,都壓著不能辦。” “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皇上不能看奏摺。” “以後呢?”皇后急轉直下地問到關鍵上,“你們八個人,可曾定出一個辦事的章程?” “目前還談不到此。而且,也沒有什麼老例兒可援的。” “我記得康熙爺是八歲即的位。那時候是怎麼個規矩?” “那時候,內裡有孝莊太后當家,不過國家大事,孝莊太后也不大管。” 這些對答,懿貴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問一句:“那麼誰管呢?” “是輔政四大臣。” “那四個?”

景壽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 “後來呢?” “後來?”景壽愣了一下,“後來當然是康熙爺親政。” “我是說康熙爺親政以後。”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輔政四大臣怎麼樣?” 這一問,把木訥寡言的景壽嚇得有些心驚肉跳,顯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誅鰲拜的故事,作為警告。但是,於今如說有鰲拜,自是肅順,與自己何干?這顧命大臣的榮銜,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頭上?看這光景,將來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辯白一番。 想到這裡,隨即跪了下來,免冠碰頭:“皇后聖明!臣世受國恩,又蒙皇上付託之重,自覺才具淺薄,難勝重任,可是當時也實在不敢說什麼。臣現在日夜盼禱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讓皇上的病,化險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這顧命大臣的話,從此擱著,永遠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說,一面想到肅順的跋扈,同時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舊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漿,急出一句最老實的話:“臣是怎麼塊料?皇后必定明白。他們拿鴨子上架,臣實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萬死不辭。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這番話真有些語無倫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應付,因為它未在懿貴妃估計之中。只是景壽的窩囊,連忠厚老實的皇后都覺得可憐亦復可笑。 景壽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皇后卻又說不出話,眼看要弄成個僵局,躲在屏風後面的懿貴妃不能不出頭了。她裊嬝娜娜地閃了出來,先向皇后行了禮,然後自作主張地吩咐: “六額駙,請起來吧!” 景壽一見懿貴妃出現,心里略略放寬了些。懿貴妃為人厲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諒解他的處境為難而本心忠誠,所以站了起來,順手給懿貴妃請了個安,退到一旁,打算著她有所詢問時,再作一番表白。 “六額駙是自己人,胳膊決不能朝外彎。”懿貴妃這一句話是向皇后說的,但也是暗示景壽別忘掉自己是椒房至親,論關係要比肅順他們這些遠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壽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趕緊垂手答道:“懿貴妃明見,這句話再透徹不過了,正是景壽心裡的意思。” “好!”懿貴妃讚了一聲,接著又說:“可是我得問六額駙,你下去以後,他們要問:皇后召見,說些什麼?你可怎麼跟他們說呀?” “就說,就說皇后垂詢皇上的'大事',預備得怎麼樣了。” “一點不錯。你就照這個樣子,別的話什麼也不用說。我知道你一個人也爭不過他們,不用跟他們廢話,有什麼事,你想辦法先通一個信兒就行了。”說到這裡,懿貴妃停了一下,又威嚴地問道:“你明白嗎?” 景壽想了想,懂得懿貴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於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貴妃轉臉向上問道:“皇后如果沒有別的話,就讓六額駙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說,“有一件事,也是要緊的,'大事'一出,里里外外一定亂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們照應不過來,六額駙多費心吧!” 這是景壽辦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貴妃請放心!景壽自會小心伺候。” 等景壽退了出去,皇后與懿貴妃,相對苦笑,她們原來期望著要把景壽收作一個得力幫手,不想他竟是這等一個窩囊廢。 “虧得你機敏,不叫他插手,不然,準是事成不足,壞事有餘!”皇后搖頭嘆息:“唉,難!” “皇后先沉住氣。凡事有我。” 話是這樣說,懿貴妃也實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於大權旁落?回到自己宮裡,倚欄沉思,不知日影過午。忽然,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金環,匆匆奔了進來,就在院子裡一站,高聲傳旨:“萬歲爺急召懿貴妃!”說完才跪下請安,又說:“請懿貴妃趕緊去吧!怕是萬歲爺有要緊話說。”

“喔!”懿貴妃又驚又喜,問道:“萬歲爺此刻怎麼樣?”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環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說。” 懿貴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迴光返照”。時機萬分珍貴,不敢怠慢,隨即趕到了煙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遠遠地,一看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東暖閣。小太監打了簾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貴妃進了門,隨即也跪在皇后身後。 “這個給你!”皇帝氣息微弱地說,伸出顫巍巍的一隻手,把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后。懿貴妃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陽文“禦賞”二字。 皇后雙手接了過來,強忍著眼淚說了句:“給皇上謝恩。” “蘭兒呢?”

“在這裡。”皇后把身子偏著,向懿貴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應,同時跪到前面來。 “蘭兒在!”懿貴妃站了起來,順手拿著拜墊,跪向前面,雙手撫著禦榻,把頭低了下去,鼻子裡息率息率在作響。 皇帝緩緩地轉過臉來,看了她一下,又把視線移開,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異樣複雜的表情,是追憶往日和感嘆眼前的綜合,不辨其為愛為恨,為恩為怨? “唉!”皇帝的聲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啞了,“我不知道跟你說些什麼好。” 聽得這一句話,懿貴妃哭了出來,哭聲中有委屈,彷彿在說,到今日之下,皇帝對她還懷著成見,而辯解的時間已經沒有了,這份委屈將永遠不可能消釋伸張。 就這時,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著,抖顫乏力,好久都摸不著什麼東西。於是,皇后站了起來,俯首枕邊,低聲問道: “皇上要什麼?” “'同道堂'的那顆印。” 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來了,交到皇帝手裡,他捏了一下,又塞回皇后手裡。 “給蘭兒!” 這一下,懿貴妃的剛低下去的哭聲,突然又高了起來,就像多年打入冷宮,忽聞傳旨召幸一樣,悲喜激動,萬千感慨,一齊化作熱淚!又想到幾年負屈受氣,終於有此獲得諒解尊重的一刻,但這一刻卻是最後的一刻,從此幽明異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溫那些玉笑珠香的溫馨日子,唯有來生。轉念到此,才真的是悲從中來,把禦榻枕旁哭濕了一大片。 這樣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頓著足,著急地說:“你別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過去,給皇上磕頭!” “是!”懿貴妃抹抹眼淚,雙手從皇后手裡接過了那一枚一寸見方,陰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漢玉印,趴在地上給皇帝磕了個響頭。 “起來,蘭兒!”皇帝又說,“我還有話。” “是!”懿貴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臉地看著皇帝。 “我只有一句話,要尊敬皇后。” “我記在心裡。”懿貴妃又說:“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這是還有話跟皇后說。懿貴妃極其關切這一點,但決無法逗留偷聽,只好一步一回頭地退了出來。等出了東暖閣,遙遙望見在遠處廊下的肅順和景壽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賜的玉印,正好用來示威,於是故意站在光線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這是個頗為鄭重罕見的姿態,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肅順的注意。 就這樣站了不多一會,皇后紅著眼圈也退了出來,兩宮的太監、宮女紛紛圍了上來,簇擁著她們倆回到中宮。 懿貴妃想到一道緊要手續,隨即把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喊了上來。 “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懿貴妃很鄭重地向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說,“剛才皇上召見皇后和我,親賜兩方玉印,皇后得的是'禦賞'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問一問煙波致爽殿的首領太監馬業,他知道不知道這回事兒?要是不知道,你先把這一段兒告訴他,叫他'記檔'!”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領太監記下來,交敬事房收存,稱為“日記檔”,那當然是極重要的文獻,所以首領太監記檔十分慎重,倘非皇帝朱諭或口傳,便須太監親眼目擊,確有根據,方始下筆。當時皇帝召見賜印,東暖閣中只有兩名小太監,懿貴妃怕他們不了解此事的關係重大,不曾告訴馬業,以致漏記,因而特意作一番點檢。 接著,懿貴妃辭別皇后,回到自己宮裡休息。多少天來的哀愁鬱結,這時候算是減輕了許多,全由於這方印的緣故。 這方印是完全屬於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開始。列朝皇帝都像文人雅士那樣,喜歡取一個書齋的名字,作為別號。嘉慶是“繼德堂”、道光是“慎德堂”、當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兩處,一處在“西六宮”的鹹福宮後面,一處在圓明園“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圓明園的同道堂進了早膳以後,倉皇離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別,圓明園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還京城! 這不過是一年間的事,誰想得到這一年的變化是這麼厲害!懿貴妃心想,一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成為太后,而居然會有這樣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遠朝前看的一個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負。於是精神抖擻地想在御賜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這樣叨唸著,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語:志同道合。這不就是說自己與皇后嗎?兩位太后,同心協力,撫養幼主,治理國事! 不錯!皇帝賜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這也足見得皇帝把她看得與皇后一樣尊貴。想到這一點,懿貴妃深感安慰,而且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這番深意,設法讓皇后、顧命大臣以及王公親貴了解。 但眼前卻無機會,不但皇后沒有心情來聽她的話,所有的顧命大臣、王公親貴,根據御醫的報告,說皇帝隨時可以嚥氣,因此也都守在煙波致爽殿,全副精神,注視著皇帝的變化,誰還來管她得了什麼賞賜? 夜諒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領太監馬業匆匆自東暖閣奔了出來,驚惶地喊著:“皇太子,皇太子!” 這是讓皇太子去送終。喚醒穿著袍褂,被摟在張文亮懷裡睡著的皇太子,趕到東暖閣,皇帝已經“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無聲息,肅順點了根安息香,湊到皇帝鼻孔下,去試探可還有呼吸? 那支香依舊筆直的一道煙,絲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響,肅順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已經冰涼,隨即雙淚直流,一頓足痛哭失聲。 殿裡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淒淒慘慘的情緒裡,蓄勢已久,肅順哭這一聲,就像放了一個號砲,頓時齊聲響應,號哭震天——而皇太子卻是嚇得哭了。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坼”,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躄踴”,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這樣由煙波致爽殿一路哭過去,裡到后妃寢宮,外到宮門朝房,別院離宮三十六,那一片哭聲,驚得池底游魚亂竄,枝頭宿鳥高飛。而唯一的例外是麗妃,她沒有哭,不言不語地坐在窗前,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漸隱的殘月。 殘月猶在,各處宮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點起了燈燭,煙波致爽殿和毗連的澹泊敬誠殿,更是燈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聲已經停止,顧命八大臣尤其需要節哀來辦大事,他們就在煙波致爽殿後面,找了一間空屋,暫時作發號施令的樞機之地。 內務府的司員,敬事房及各重要處所的首領太監,包括小安子在內,幾乎都趕到了,靜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遙遙望去,只見肅順一個人在那裡指手劃腳地發號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壽,“六額駙!”肅順說,“請你護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從聖駕,去見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時刻,奏告太后,大喪禮儀,等商量定了,後行陳奏。” 哭腫了雙眼的景壽,點一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管自己辦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呢?” 肅順這一問,立刻便有人遞相傳呼:“肅中堂傳陳勝文!” “陳勝文在!”他高聲答應著,掀簾進屋,先請一個安,垂手肅立,望著肅順。 “馬上傳各處摘纓子!” 凡遇國喪,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紅纓子摘掉,陳勝文答道:“回肅中堂,已經傳了。” “好!”肅順接著又說,“從今天起,皇后稱皇太后,皇太子稱皇上。” “是!“陳勝文躊躇了一下,覺得有句話非問不可,“請肅中堂的示,懿貴妃可是稱懿貴太妃?” “當然!”肅順答得極其乾脆,彷彿他這一問,純屬多餘。 交代了陳勝文,隨即又傳內務府的司員,預備初步的喪儀,宮內“應變”的措施告一段落,顧命八大臣又移地軍機直廬去開會。在這裡所商議的,就不是宮廷私事,而是要佈告“天下臣民”的國家頭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來的是“皇帝”即位的時刻和儀典。 當時由載垣首先發言:“常言道得好,'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該怎麼辦?咱們得快拿個主意!” 茲事體大,一時都不肯輕率獻議。肅順不耐煩了,指著穆蔭說:“挨著個兒來,你先說吧!” 穆蔭清一清嗓子,慢條斯理地陳述他的見解:“自古以來,太子都是樞前即位。不過本朝有本朝的製度,咱們最好按著成例來辦,免得有人說閒話。” “要說成例,那得按著康熙爺的例子來辦。”端華抹了一手指頭的鼻煙,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響,一面大搖其頭: “年代這麼久了,一時那兒去找當年的成例?” “我倒記得,”匡源接口說道:“世祖章皇帝賓天,聖祖仁皇帝八齡踐阼,那時是先成服,後頒遺詔,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頒詔改元。” “不錯!”載垣點點頭說,“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還不錯呢!我看簡直就不通!”肅順嚷著。載垣雖然襲封了怡親王,而且年齡最長,但論輩份是肅順的侄子,所以他駁他的話,很不客氣:“照你這麼說,一天不回京,國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別氣急,”載垣的修養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著辦,你再問問繼園,也許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這件大事研究過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道:“列公的話都不錯,'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應該'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頒詔改元。” 這番話面面俱到,誰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子里黑漆一團的端華,卻偏偏聽出來了,趕緊問道:“繼園,你的話是怎麼說?又說'柩前即位',又說'在太和殿行大典',難道即兩次位嗎?” “回王爺的話,”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典是行登極大典,原是兩回事兒!” “啊,啊!”端華頗為嘉許:“說得有理!” 這一下杜翰越發侃侃而談了:“說要按成例辦,現成有個例子,四十一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這兒駕崩,王公大臣遵照朱諭,請宣宗成皇帝即了位,當天恭奉梓宮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極大典。如今也可以這麼辦,先請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餘的就都從容了!” 這個辦法完全符合肅順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顧命大臣就不能用“上諭”來號令全國,所以聽完杜翰的話,隨即大聲說道:“好極了!就這麼辦。繼園,”他又問:“那麼幼主即位,到底什麼時候最合適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候,即位成服一起辦。” “好!”肅順吩咐:“傳欽天監。” 等把欽天監的官員傳來,選挑小殮的時刻,那官員答道: “今天申正,時辰最好!” “混帳東西,什麼好時辰?”肅順大喝一聲:“國喪是大凶之事,還有什麼好時辰好挑的?” 話是駁得有理,但又何至於發這麼大脾氣?欽天監的那官員嚇得臉都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覺得肅順未免過分,只有杜翰明白他這脾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申正太陽已將下山,幼主到那時才即位,不能發詔旨辦事,這一天就算白糟踏了。 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說,杜翰想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天氣炎熱,大行皇帝的遺體,不宜擺得太久,”他向欽天監的官員說,“成殮的時刻,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員原也相當機警,剛才是讓肅順迎頭痛斥,嚇得愣住了,這時一聽杜翰的指點,恍然大悟,當即裝模作樣地用指頭掐算了一會,從容答道:“小殮以辰正二刻為宜,大殮以申正為宜。”他不再說“好時辰”,只說“為宜”了。 杜翰點點頭,嘉許他識竅,但小殮要早,大殮不妨從容,便轉臉看著肅順說:“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殮,只怕預備不及。” 肅順從荷包裡掏出一個極大的西洋金表,掀開表蓋一看,這時照西洋算時刻的方法是六點鐘,辰正二刻是八點半,還有兩個半鐘頭,預備起來,時間恰好,申正大殮,確是太匆促了,“大殮在明兒早上吧!”他說。 “明天早晨大殮,以巳初二刻為宜!”這一下,欽天監官員不等杜翰傳話,便先搶著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點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肅順一點頭,事情就算定局了。 第二件急需決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張名單是早就在肅順家的水閣中決定了的,拿出來念一遍就是。 接著又商量哀詔的措詞,照杜翰的提議,由焦祐瀛執筆起草。也談到“恭奉梓宮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槓”,沿路橋道,必須及早整修,決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隸總督文煜到熱河來商議一切。其餘的大事還多,但此刻無暇計及,請見太后以後,馬上就得預備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大事了。 於是顧命八大臣,除掉景壽以外,一起進宮。太監奏禀太后,立即召見。 一見面自然是相對痛哭,哭過一陣,年輕的太后抹著眼淚,哀切切地說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們孤兒寡婦歸天了!你們都是先帝的忠臣,里外大事,總要格外盡心才好!都請起來說話。” “是,是!”載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必要赤膽忠心,輔保幼主。請太后千萬放心。”說完,大家一起又磕一個頭站了起來,載垣回頭便說:“肅順,你把咱們商量好的事兒,跟太后回奏!” 肅順記著先帝的囑咐,特別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仁宗駕崩以後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極典禮,以及小殮和大殮的時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 “既然你們商量定了,就這麼辦吧!”太后又問:“什麼時候成服啊?” “本想小殮就成服。孝衣太多,實在來不及做,請太后的懿旨,可否大殮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問:“你叫內務府早早把白布發了過來,好讓各宮的女孩子,連夜趕著做。” “是,奴才已經關照了,等敬事房首領把名冊送了來,隨即照發。”肅順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名單:“再跟太后回奏,恭理喪儀大臣,奴才幾個擬了個單子,是睿親王仁壽、豫親王義道、恭親王奕欣、醇親王奕澴、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吏部尚書全慶、陳孚恩、工部尚書綿森、右侍郎杜翰,一共十個人,豫親王、恭親王、周祖培、全慶,仍舊留京辦事。”這就是說,只有陳孚恩一個人可以到熱河來。 太后對陳孚恩並不關心,關心的是恭親王,“恭王也留在京里嗎?”她不以為然地問。 “洋務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宮回京以後,喪儀繁重,也要恭王在京里主持。” “你的話也不錯。”太后沒話說了,只好同意。 於是顧命大臣,跪安退出,忙著去找景壽,教導事實上已成為皇帝的皇太子,如何“親視含殮”,如何告祭即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何讓六歲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經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時間內,把這些重大復雜的改變,說得童癔的皇太子有所領會,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壽又是個不善於詞令的人,所以這個吃重的任務落在張文亮身上,連說帶比,急得滿頭大汗。幸好書房的三個月中,師傅李鴻藻,對此已有啟沃,皇太子終於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頭我就是皇上,”他說,“我說的話就是聖旨。” “是,是!”張文亮如釋重負,“皇太子真聰明!” “成了皇上,還上書房不上?” “自然要上!”這下是景壽回話,“不上書房,不識字,不明道理,將來可怎麼治理國政呢?” “什麼叫“治理國政'吶? ” “那,那就是說,里里外外的大事,皇上怎麼說,就怎麼辦!” “真的嗎?”皇太子把一雙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說殺人,就殺人?” “皇太子千萬別說這話!”景壽拿出姑夫的身分,沉著臉說,“做皇上要愛民如子,那能隨便殺人?” 皇太子不響了,張文亮卻在心裡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說出殺人的話來,讓太后知道了,必說左右太監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張文亮等景壽不在時,小聲問道:“皇太子要殺誰呀?” 三個月的工夫,皇太子認字號、寫仿格,已頗有長進了,會寫幾個筆直簡單的字,遇到機會就要露一手,這時就說: “把手伸過來!” 張文亮知道,皇太子這一說,就是要在他手心裡寫字,趕緊把手掌平伸了過去,皇太子一點一畫地寫了三個字:“小安子”。 皇太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恰好會寫“小安子”這三個字。 太監宮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說什麼便是什麼。 ”壞了!”張文亮在心裡說,“小安子這顆腦袋,遲早不保!” 話雖如此,張文亮卻不以為事不干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濃重的心事,懿貴太妃眼看就要掌權,安德海水漲船高,可能會升為總管,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萬不能讓自己這位小主子把要殺安德海的話說出來!只要一說出口,自會傳入懿貴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裡,那時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著,得想個什麼辦法,能讓口沒遮攔的皇太子知道,這句話說不得,外面已經傳話進來,說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刻快到了,請皇太子去行禮。接著,景壽親來迎接,由張文亮亦步亦趨地陪侍著,把皇太子迎到了煙波致爽殿。 殿廷內外,已擠滿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內廷當差的天子近臣,按著爵位品級次序,肅然站班。皇太子看見這麼多人,不覺畏怯,只往張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間站住了,響亮地喊了一聲:“師傅!” 一廷的親貴重臣,連皇太子的胞叔在內,獨獨李鴻藻得蒙尊禮,師傅真個受寵若驚了!但皇帝剛剛晏駕,不便含笑相迎,只趕緊出班下跪,以哀戚的聲音說道:“請皇太子節哀順變,以完大禮。” 這兩句話皇太子那裡聽得懂?只看著師傅發楞。肅順可就發話了:“李師傅請起來吧!”措詞雖然客氣,聲音卻顯得頗不耐煩。 李鴻藻自己也覺得所說的那兩句等於廢話,可是朝班不比書房,不如此說,又怎麼說呢?眼前大禮待行,不敢再有耽擱,便又說了句:“皇太子請進去吧!” 皇太子很聽師傅的話,師傅說進去,立即又開步走了。這時只有近支親王和顧命大臣隨扈。到了東暖閣,皇太子一看“阿瑪”直挺挺躺在御榻上,臉上蓋一塊白綾,有些害怕,將身子直往張文亮身後躲,隨便張文亮怎麼小聲哄著,總不肯站到前面來。 等小殮開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極大的興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來看。照例,小殮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個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脫下來一起套到僵硬的屍體上去,在旗下,這個“衣服架子”得由被稱為“喪種”的親屬擔任,或者是長子,或者是承重孫,皇帝的大喪,自然是由嗣君服勞,但皇太子年紀太小,肅順吩咐首領太監馬業另外找個人代替。於是有三四個小太監,商量好了向馬業去說: “萬歲爺在日,最寵如意,該讓如意侍候這個差使。” 這是個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雙臂,十三件龍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紗到緞、由單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龍袍,已覺可笑,一穿穿這麼多,更覺稀罕,一眼不霎地看著,差一點笑出聲來。 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飾遺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個小太監喜兒的差使,這時便只有喜兒一個人當差了。他就當皇帝還活著,進一樣盥洗用具便說一句:“萬歲爺使漱口水”,“萬歲爺洗臉”。最後說:“萬歲爺請發!”說完絞了一把熱手巾,蓋住大行皇帝的雙頰,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裡磨了兩下,是要動手刮大行皇帝的鬍子了。 修了臉,喜兒又跪著櫛發打辮子,然後馬業率領四名太監,替大行皇帝換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龍袍,外加全新石青寧緞團龍褂,用五色陀羅經被密密裹好。小殮已畢,擺設“幾筵”是一張四角包金的活腿烏木桌,上供一隻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鑲綠玉酒杯,等皇太子行過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馬業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著一灑。然後御膳房在靈前擺膳,皇太子和在場的大臣、太監,齊聲呼地搶天地舉哀。初步“奉安”的典禮,這樣就算完成了。 其時煙波致爽殿正間,已設下明黃椅披的寶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級排好了班,肅順和景壽引著皇太子升座,淨鞭一響,肅然無聲,只聽鴻臚寺的鳴贊高聲贊禮,群臣趨蹌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禮——從這一刻起,六歲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稱為“皇帝”,臣子稱為“皇上”,太監、宮女稱為“萬歲爺”了。 皇帝即位,須遣派官員祭告天地宗廟,這自有禮部的官員去辦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見太后。小皇帝根本不明這些禮節的道理,由著人擺佈,到了太后寢宮,磕了頭,從地上爬起來,取下大帽子往旁邊一丟便大聲嚷道: “餓了!拿東西來吃,快,快!” 於是雙喜趕緊向門外喊道:“萬歲爺傳膳!” 這還是第一遭伺候這位新“萬歲爺”,大家都還拿不准規矩,只按照成例傳喚了下去,傳到御膳房,這一桌御膳,一時辦得出來辦不出來?那就不管了。 “別這樣子說話!”太后拉著小皇帝的手說,“你該記著,你現在是皇上啦!說話行事要穩重,大呼小叫的,不成體統。 知道嗎? ” 小皇帝最聽這位嫡母的話,雖不太懂,也還是深深地點著頭說:“知道。” “雙喜!”太后體恤臣下,這樣吩咐:“你傳給敬事房,從今天起,除非有什麼特別的事故,不用單獨替皇帝擺膳,早晚都跟我一塊吃好了。” “是!” “還有,”皇后又說,“你看有什麼點心,先端幾碟子來。” 太后最愛消閒的零食,細巧點心多的是,隨即裝了四碟子,又用黃碗盛了奶茶,一起擺在炕桌上,讓小皇帝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點心,一面問剛才行禮的情形,張文亮就跪在門外,揀好聽的回奏。太后聽說小皇帝居然能把那麼個大場面應付下來,未曾失儀,頗感安慰,不斷誇獎:“是要這樣才好!”又吩咐張文亮:“等皇帝用了點心,你領著去見懿貴太妃。” 這一說,提醒了張文亮,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對自己說:“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這麼句要緊的話給忘掉了!” 是這麼句要緊話,該由皇帝即位後,向王公大臣宣布:“封額娘做太后!”這是懿貴太妃叫小安子特頒賞賜,責成張文亮到時候必須提醒小皇帝的,而張文亮因為小皇帝要殺小安子,心裡不安,把這件緊要大事,竟忘得無影無踪了! 這樣,張文亮額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著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與顧命大臣見面的機會,還可補救,否則,就無論如何不能邀得懿貴太妃的寬恕了! 小皇帝吃了點心,雙喜進奉手巾揩了臉;太后便說:“到你額娘那裡去吧!說是她身體不舒服,乖乖兒的,別惹她心煩。” 於是,張文亮只好硬著頭皮伺候。到了懿貴太妃宮裡,一進門便覺異樣,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而太監宮女臉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見皇帝駕到,自然都跪了下來,這才有些微的聲響。小安子在屋裡聽見了,掀簾出來,趕緊原地接駕,可是他那臉色非常難看。 “你去啟禀,萬歲爺來給懿貴太妃問安。”張文亮說。 “太妃病了,剛睡著。” 病了是真的,說“剛睡著”是假話,懿貴太妃生了極大的氣,早已有話交代小安子,小皇帝來見,就拿這話作托詞,不見! 第一個是生肅順的氣。一接到小安子的報告,說肅順吩咐敬事房,皇后稱為皇太后,而且當陳勝文提醒他時,他依然把她與其他妃嬪一樣看待,視為“太妃”,這是有意揚抑,頓時就發了肝氣。 第二個是生小皇帝的氣。教導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說“封額娘做太后”那句話!她沒有想到是張文亮該負責任,只恨兒子不孝,這一下肝氣越發重了。 張文亮當然知道懿貴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時是一時,所以隨即輕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剛睡下,不宜驚擾,萬歲爺回頭再來問安吧!”說完,就擁著小皇帝走了。 這些情形,懿貴太妃躺在床上,聽得明明白白。這時才想到怕是張文亮在搗鬼,再想想,張文亮素來謹慎小心,決不敢這麼做。說來說去,總是自己兒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會聽說生母病了,問都不問一聲。 “將來非好好管教不可!”懿貴太妃咬著牙下了決心。 然而眼前呢?她一直就打算著,要與皇后同日並遵為皇太后,兒子做了皇帝,生母自然是太后,到了此刻還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見太后,無論如何於心不甘!但是,大喪儀禮中,有許多地方,必須與太后一起露面不可,那便如何自處?想了半天,只有一個辦法:託病不出。 於是,她把小安子找了來,囑咐了他一套話。小安子心裡明白,懿貴太妃一天不封太后,就一天不會與另一位太后見面。這是樁極麻煩的事,得要到太后宮裡去探探消息。 就這時候,敬事房通知:按冊領白布,趕製孝服。小安子親自帶人去領了下來,回明了懿貴太妃,便在後院搭上案板,召集宮女,紛紛動手。安排好了這一切,才轉到太后宮裡去觀望風色。 太后宮里人多,做孝衣做得越發熱鬧,小安子探頭張望了一下,不想正遇見太后,連忙跪了下來請安。 “有事嗎?”太后問道。 不能說沒有事,沒有事跑來幹什麼?小安子只得答道: “奴才有話,啟奏太后。” “你就在這兒說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說大行皇帝駕崩,太后一定傷心得了不得!奴才主子急著要來問安,無奈奴才主子,也是因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氣肝氣全發了,躺在床上動不了,心裡著急得很,叫奴才來看一看。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太后問起,就讓奴才代奏:現在里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務必請太后節哀,好把大局給維持住。” 小安子瞪著眼說瞎話,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時圓不上謊,就靠他老臉皮厚,裝得像真的一樣。但此刻這番謊話,卻編得極其高明,既掩飾了自己的來意,也替懿貴太妃裝了病,又面面俱到,一絲不漏,而且措詞婉轉誠懇,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大為感動。 於是太后蹙眉問道:“我也聽說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這麼厲害!傳了太醫沒有?” “奴才主子不叫傳!說這會兒里里外外全在忙著大行皇帝的大事,別給他們添麻煩吧!”小安子略停一下又說:“奴才主子這個病,診脈吃藥,全不管用,只要安安靜靜歇著,一天半天,自然就好了。” “既然這麼著,回頭給大行皇帝奠酒,她就不用出來了。”皇后接著又吩咐,“你回去傳我的話,讓你主子好好兒將養,索性等明兒個大行皇帝大殮,再來行禮吧!” “是!” “我還問你,剛才皇帝到你主子那兒去,聊了些什麼呀?” 這一問,恰好給了小安子一個中傷張文亮的機會,“回太后的話,萬歲爺未曾見著奴才主子。”他說,“萬歲爺駕到,奴才主子疼過一陣,剛睡著。奴才回奏了萬歲爺,打算去喚醒奴才主子,張文亮就說:'不用了,不用了,走吧!'萬歲爺還捨不得走,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讓張文亮架弄著,萬歲爺也就沒法兒了。” “是這個樣子嗎?”太后訝異而不悅,但也沒有再說下去。 小安子看看無話,磕頭退下。回想剛剛那一番對答,自己覺想十分得意,特別是懿貴太妃的裝病,原來怕裝不過去,國喪大禮,難以逃避,不想輕輕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許諾。 這是大功一件,得趕緊回去報告。 其時已近午刻,太后照預定的安排,傳諭各宮妃嬪齊集,到煙波致爽殿去為大行皇帝奠酒。於是二十歲出頭的一群妃嬪,一個個穿著素淡服裝,摘去了“兩把兒頭”上的纓絡裝飾,抹著眼淚,來到中宮——懿貴太妃是奉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麗妃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斷地催問,總是沒有結果,最後雙喜走到她身邊,悄悄說道:“太后別等了,麗太妃一時不能來了!” “怎麼?” “清太后先別問。回來我再跟太后細細回話。” 太后最聽信這個宮女的話,便先不問,領著妃嬪,一起到煙波致爽殿奠酒舉哀,瞻仰大行皇帝的遺容。 纖纖兩指,揭開白綾,呈現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張皮色灰敗,兩頰和雙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臉子”,口眼都未曾緊閉。照俗語說,這是死者有著什麼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於是,剛剛舉過哀的太后,眼淚又像斷線珍珠似地拋落了。 “皇上!”她伸出手指,溫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默默禱告:“你放心上天吧!大阿哥已經即位了,難為他,六歲的孩子,竟未怯場,看起來,將來是個有出息、有福氣的。肅順挺守規矩,懿貴太妃也很好,這些人都算有良心,沒有忘記皇上囑咐他們的話。就是……。” 太后想到麗妃,禱告不下去了!她心裡十分不安,大行皇帝生前曾特別叮囑她要庇護麗妃,現在遺體還未入棺,麗妃那裡似乎已出了什麼亂子,這豈不愧對先帝? 想到這裡,太后急著要回宮去細問究竟,隨即出了東暖閣,其他妃嬪自然也都跟著出來,等太后上了軟轎,才各自散去。 “雙喜吶?”一回寢宮,太后便大聲地問。 “雙喜到麗太妃宮裡去了。” “我正要問,麗太妃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太后所問的那個宮女,才十三歲,十分老實,也還不太懂事,怯怯地答道:“等雙喜回來跟太后回話吧!雙喜不准我們多說。” 這可把太后憋急了,頓著腳說:“你們這班不懂事的丫頭! 怎麼這麼彆扭呀! ” “是……,”那小宮女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說是麗太妃服了毒藥了!” “啊!”太后失態大叫,“怎,怎麼不早告訴我!” “來了,來了!”小宮女如釋重負地指著喊:“雙喜來了” 雙喜為人深沉,從她臉上是看不出消息來的,但是雙喜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個小宮女的畏懼不安,擔心著要挨罵的眼色,倒是知道了剛才曾發生過什麼事。 因此,她第一句話就是:“不要緊了,麗太妃醒過來了。” “怎麼?說是服了毒,什麼毒呀?” 麗妃服的是鴉片煙膏。前一個月,大行皇帝鬧肚子,是載垣出的主意,說抽幾筒大煙,立刻可以止瀉提神,恰好麗妃曾侍奉過她父親抽大煙,會打煙泡,於是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盤,大行皇帝躲在麗妃那裡,悄悄兒抽了兩三回,泄瀉一愈,便不再抽。也許麗妃早已有了打算,所以煙盤退了回去,卻把盛著煙膏的一個銀盒子留了下來,幸好剩下的煙膏不多,中毒不深,想盡辦法,總算把她的一條命從大行皇帝身邊奪了回來。 “剛才還不知道怎麼樣,我怕太后聽了著急,沒有敢說。 這會兒,太后請放心吧! ” “唉……!”太后長嘆一聲,覺得麗妃可敬也可憐,便說: “我去看看她去。” “太后等一等吧!麗太妃這會兒吃了藥,得好好兒睡一陣子。見了太后,又要起來行禮,又會傷心,反倒不好!” 想想也不錯,太后打消了這個主意,雙喜又勸她回寢宮休息。太后原有午睡的習慣,而且熬了一個通宵,一上午又經歷了那麼多大事,身心交疲,確須好好休息一會,無奈情緒平靜不下來,身子越閒心越忙,這半天的工夫,已讓她深深的體驗到“一家之主”不容易做,雙肩沉重,恐懼不勝,心懸懸地,怎麼樣也睡不安穩。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呀”地一聲門響,從西洋珍珠羅帳裡望見人影,太后便喊了聲:“雙喜!” “太后醒了?”雙喜掛起帳子問說。 “那兒睡得著啊?” “肅中堂他們來了,說有許多大事,要見太后回奏。” 太后嘆口無聲的氣:“見就見吧!” 於是雙喜走到門口,輕輕拍了兩下手,把宮女找了來,伺候太后起床,洗臉更衣,去接見肅順他們。 晉見太后的是顧命八大臣,按照軍機大臣與“皇帝”“見面”的規矩,由載垣捧著黃匣領頭,跪安以後,太后優禮重臣,叫站著說話。 於是載垣打開黃匣,先取出一道上諭,雙手捧給太后: “這是由內閣轉發的哀詔,請太后過目。” 太后有自知之明,認不得多少字,看如不看,便擺一擺手說:“念給我聽吧!” 載垣也有自知之明,哀詔中有許多成語和上諭中習用的句子,看得懂,卻念不出,便回頭看著焦祐瀛說:“是你主稿,你來念給太后聽!” 焦祐瀛精神抖擻地答應一聲,傴僂著從載垣手裡接過哀詔,雙手高捧,朝上念道: “諭內閣: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鞠育,顧复深思,昊天罔極,聖壽甫逾三旬,朕宮廷侍奉,正幸愛日方長,期瀕可卜……。” 不過才念了個開頭,太后心裡已經著急了。天津人的嗓門兒本來就大,加以實大聲宏的焦祐瀛,念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格外有勁,只聽得滿屋子的炸音,太后除了“聖壽甫逾三旬”和“大行皇帝”這少數幾句,還能聽得清楚以外,就不知道他在念什麼了! 因此,到念完以後,太后只能糊里糊塗地點頭,表示同意。 第二件上諭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原就說好了的,太后更不能再說什麼。然後,肅順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順便回奏了一些宮廷事務,其中頂重要的一樁是,皇帝以“孝子”的身分陪靈,照規矩要“席地寢苫”,移居煙波致爽殿,稱為“倚廬”。 肅順的意思,等大行皇帝的遺體入了金匱,東暖閣空了出來,請太后也移過去住。這樣,一則便於照料皇帝,二財便於召見臣下。太后原就覺得在自己宮裡與大臣見面,不甚得體,所以對肅順的建議,毫不遲疑地加以接納。 於是太后的宮女,做完了孝服,接著就忙“搬家”,先把一切日常動用的小件什物,衣飾箱籠都收拾起來,免得臨時慌張。 這些瑣碎事務,自有雙喜負責督促,太后叫人端來椅子,坐在殿後荷花池旁。就在不多的日子以前,大行皇帝曾在這裡跟她談過許多身後之事,雖然語聲哀戚,畢竟還是成雙作對的天家夫妻,如今只影照水,往事如夢,對著秋風殘荷,真有萬種淒諒! 一個人抹了半天的眼淚,千迴百折的想來想去,唯有咬著牙撐持起來,記起剛才召見顧命大臣的那種情形,她不能不這麼想:有蘭兒在一起就好了!但本朝的家法,除了太后偶爾可以垂詢國事以外,任何宮眷不得乾預政務,更莫說召見大臣。要懿貴太妃一起問政,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分。 她原來就是嘛!一想到此,太后覺得這也是急需要辦的大事之一,想了一下,隨即命首領太監傳懿旨:在御書房召見顧命大臣,不必全班進見,但肅順一定要到。 結果來了三個:載垣、肅順、杜翰。這一下,忠厚的太后也明白了,顧命八大臣,能拿主意的就此三人,此三人中又以肅順為頭,那更是不言可知的。 因此,太后直截了當地就找頭兒說話:“肅順,我想起一件事兒來了,皇帝已經即位,懿貴太妃的封號,怎麼說呢?” 肅順原以為太后所垂詢的,不是大行皇帝的喪儀,就是宮廷的庶務,沒有想到是談懿貴太妃的身分!箭在弦上,無從拖延,想了想答道:“按本朝的家法,也是母以子貴,懿貴太妃應該尊為太后,不過,那得皇上親封才行。” “這好辦!我讓皇帝親口跟你們說一聲好了。” 太后何以如此回護懿貴太妃?肅順頗感困惑,但他最富急智,趕緊答道:“跟太后回奏,懿貴太妃尊為太后,雖是照例辦理,可到底是件大事!奴才的意思,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殮之前,請皇上當著王公大臣,禦口親封,這才顯得鄭重。 “肅順的意思極好。”杜翰接著也說,“請太后嘉納!” 太后那裡會想到,肅順是有意要把兩宮分出先後高下來?原就覺得肅順的話說得再理,加上杜翰的附和,自然是毫不考慮地“依議”了。 到了晚上,諸事略定,太后惦念著懿、麗兩妃,打算著親自去看一看她們,便跟雙喜商議。雙喜仍舊勸太后不必去看麗太妃,但不妨賞些吃食,作為安慰。太后聽了她的話,把自己食用的冰糖煨燕窩,叫雙喜送了去,再好好勸一勸麗太妃。隨後就扶著一個宮女的肩。慢慢地走到懿貴太妃宮裡。 自然先有人去禀報懿貴太妃。這一日之間,她有無限抑鬱,但太后降尊紆貴,親來視疾,也不免感動,所以急忙迎了出來,委委屈屈地按大禮參見。太后親自扶了一把,攜著她的手,四目相視,眼眶濕潤,好久,太后才叫了聲:“妹妹!” 這一聲“妹妹”,可真叫是以德服人!懿貴太妃跪下來又磕了個頭,把太后請到裡面,閉門密談。 等坐定以後,這兩個年輕寡婦,在素燈之下,相對黯然,同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蘭兒!”太后毫無保留地說,“從今以後,你我姊妹相稱吧!我還比你小兩歲,不過我比你早進宮,就算是我居長了。” 懿貴太妃聽了這話,肝氣也平伏了。但私下的感情,在她究不如公開的名分,因而以退為進地說:“多謝太后的抬舉,不過身分到底不同,我不致那麼大膽,就敢管太后叫姐姐。” “你我的身分,到明天就一樣了。”太后答道,”今兒下午我把肅六找了來,問他:你的封號怎麼說?他回我,得要皇帝親封。當時我就要辦這件事,肅六又說,等明兒大殮以前,王公大臣都到了,再讓皇帝親口說一句,那樣才顯得鄭重。我想他的話也不錯!” 在太后召見顧命大臣時,依皇帝召見軍機的例,任何太監不准在場,所以這番情形,懿貴太妃沒有能得到報告。此時聽了太后的說明,真個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太后上了肅順的當,還覺得他“不錯”。但無論如何,太后的情意可感,這就越發不能多說,只有悶在心裡。 懿貴太妃生不得悶氣,於是,胸膈之間又隱隱地肝氣痛了! “蘭兒,咱們得商量一下。往日聽大行皇帝跟我說些朝廷或外省的大事,差不多都還能聽得明白。現在,肅六他們跟我回事,我簡直就抓瞎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懿貴太妃略想一想,問道:“太后既聽不明白,可又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他們說什麼,我答應他們!” “這就是肅六的奸!”懿貴太妃從牙縫裡迸出來這一句話,“他是有意要讓太后聽不明白,才好隨著他的心思蒙蔽。” “啊!”太后恍然有所意會了。 “我拿個證據給太后看,”懿貴太妃又說:“譬如說吧,恭理喪儀,不是禮部衙門該管的事兒嗎?何以恭理喪儀大臣,禮部的堂官,一個都沒有?這不是作威作福,有意排擠嗎?” 懿貴太妃不知道,禮部滿漢兩尚書,一個顢頇庸懦,一個老病侵尋,都不能辦事。但是從表面來看,她的話真是振振有詞,所以太后不斷點頭,深以為然。 “哼!”懿貴太妃又冷笑道,“肅六,看他那張大白臉,就是個曹操!我看,就快唱《逼宮》了。” 這一聲冷笑和這一個比喻,使得太后打了個寒噤,“蘭兒!”她急忙說道:“我就是跟你來商議這個,你有什麼主意,就快說吧!” “我先請太后告訴我,大行皇帝給那兩個印,太后說是什麼意思?” “那自然是想到,你的身分會跟我一樣,所以只有你我,才各人有一個印。 “太后見得極是。不過,給我那個'同道堂'的印,我敢說,大行皇帝的意思,就是要讓我跟太后一起治理大政。” 太后深深點頭:“說得是!妹妹,這一說,你更得好好兒幫著我了。” 懿貴太妃報以短暫的沉默,這是不承認那個“幫”字的意思——兩宮同尊,無所謂誰幫誰!當然,太后不會明白她的這種深刻微妙的態度的。 “呃,”太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並且很自然地得了一個主意:“肅六跟我說,皇帝的'倚廬'設在煙波致爽殿,讓我住東暖閣,一切都方便。我想,西暖閣不正好你住嗎?明兒你就搬吧!” 這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禮遇,至矣盡矣,在名分上亦只能做到西宮的太后,這唯有怨命了!懿貴太妃意有未足,但不能不向太后稱謝。 “打明兒起,咱們姊兒倆一起見肅六他們,你多費點兒心,仔細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光是見一見面,聽一聽他們的話,那可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當然了,”太后趕緊補充,”也不能光是聽著,他們有不對的,咱們也該說給他們知道。” 懿貴太妃比她說得更快:“他們要是不聽呢?” “這……”太后遲疑地,“他們不敢吧?” “太后,你太忠厚,他們那些個花樣,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可有一件,”懿貴太妃考慮一下問道:“'上諭'、'廷寄',見了面就發了,倘有不妥之處,原可以朱筆改的,太后,你動得了筆嗎? ” 這似乎是有意揭短處,太后微感不快,略略脹紅了臉,搖著頭說:“我不成。你能行嗎?” “我也不成。”懿貴太妃泰然自若地回答,“毛病就在這兒,說了給他們要改,他們不改,陽奉陰違地發了出去,這個責任算誰的?” “對啊!”太后馬上又完全贊成懿貴太妃的見解了,“這不可不防。你有主意就說吧!” “不有先帝御賜的兩顆印,在咱們手裡嗎?這就好辦了……。” “啊!”太后忽然變得精明,“一點不錯,不管上諭還是廷寄,非得咱們蓋了印才算。” “還有,放缺也得這麼辦。”懿貴太妃進一步作了規定:“太后的那顆'禦賞'印,蓋在起頭,我那顆'同道堂'印蓋在末尾。兩顆印少一顆也不行。太后,你看這麼辦,可使得?” “使得,使得!” 太后的來意,完全達到了,懿貴太妃的希望也在這一刻完全達到了! 送別太后,她心裡有著一種無可言喻的興奮,興奮得有些發抖,她知道,這是因為她自己對即將握在手中的權柄,能不能拿得起來,還沒有充分把握的緣故。 可得好好兒想一想!懿貴太妃對自己說。於是,她一個人留在走廊上,在溶溶的月色中發楞,好久,她輕輕地自語: “太后,二十七歲的太后!這日子,唉!” 越富貴,越寂寞!往後空虛的日子,可能用權勢填得滿否?她這樣茫然地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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