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7章 慈禧前傳(3-2)

慈禧全傳 高阳 13088 2018-03-14
那些成藥,都是參酌數百年來的驗方,精選上等藥材所製,及時而服,確具神效,可惜進用得太晚了些,一無效果,皇帝里急後重,忍無可忍,終於不得不起身如廁,並且一疊連聲地叫:“快、快!” 於是兩名小太監掖著他,幾乎腳不點地,一陣風似地把他送入預先已準備了淨桶的後院套房裡。 事出突然,一殿皆驚!但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只一個個偷眼看著皇后。皇后已學會了鎮靜,她知道馬上會有人來奏報,所以急在心裡,表面還能保持中宮的威儀。 果然,陳勝文匆匆趕了來,跪在皇后座椅旁邊,低聲說道:“皇后萬安,萬歲爺只是鬧肚子。” “喔!你去看看,馬上回來告訴我。再找一找欒太、李德立,看是在那兒?” “剛才已經請旨了,萬歲爺不叫傳御醫。”

“嗯!”皇后懂得皇帝不欲張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麼樣再說。” “是!” “還有,悄悄兒告訴各宮的丫頭,讓她們告訴她們主子,別驚慌,別亂!” “奴才已經告訴她們了。” “好,你去吧!我等著聽你的信兒。” 陳勝文答應一聲,磕了個頭,站起來趕到皇帝那兒,只見七八個小太監圍著皇帝,替他擦臉的擦臉,揩手的諧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帶的系衣帶,皇帝雖還不免有委頓的神氣,但臉色已好得多了。 一見陳勝文,不等他開口,皇帝先就說道:“嘿!這下肚子裡可輕鬆了!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干淨。” 陳勝文連忙跪倒回奏:“奴才馬上去查。” “唉,算了吧!高高興興的日子。”皇帝又問“外面怎麼樣?”

“皇后挺著急的。奴才跟皇后回過了,說萬歲爺只不過鬧肚子,皇后才放心,吩咐奴才來看了,再去回話。” “你跟皇后說,沒事!我馬上就出去。” “是!”陳勝文又說,“奴才請旨,可要傳御醫侍候?” “胡鬧了!” 聽得這一句話,陳勝文不敢再多說。匆匆又趕了去回報皇后。這時在外面護衛的御前大臣肅順、景壽,領侍衛內大臣醇王奕澴,都得到了消息,顧不得后妃在內,以天子近臣的資格,不奉宣召,紛紛趕來伺候。剛一進戲園,皇帝已經出臨,於是后妃、大臣、太監、宮女,連戲台上的“陳最良”和“春香”,一齊跪迎,直待皇帝入座,方始起立,照常演戲。 肅順、景壽和醇王,又到御前問安,皇帝搖搖手,夷然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你們就在這裡陪我聽戲。”說著,又回頭吩咐小太監如意:“給六額駙他們擺桌子,拿幾樣菜過去!”

三位大臣一一叩首謝了恩,趁擺膳桌的工夫,三個人退到後面,把陳勝文找來問了情形,商量著要不要傳御醫伺候。肅順以皇帝的意旨為意旨,景壽沒有主見,醇王卻力主慎重,說把欒太、李德立找來待命的好。有備無患總是不錯的,肅順拗不過醇王的意思,只好派人去找。 要找不難,必是在福壽園。找了東廊找西廊,從大帽子底下一張一張的臉看過去,先找到欒太,然後又在最後面的座次上找到了李德立,招招手都喚了出來,跟著內務府官員離開了福壽園。 眾目昭彰下的行動,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場的官員的注意,紛紛交頭接耳,驚疑地猜測著,猜測著多集中在皇帝身上,是嘔血還是發燒?反正來勢不輕,否則不會在大喜的日子,宣召御醫。 許多人都有個存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感覺:壽辰召醫,大非吉兆。還有些人無心看戲了——他們心中有出“戲”,正要開始,病骨支離的皇帝,拋下一群年輕貌美的妃嬪和一個六歲的孤兒,一瞑不逝,大政付託何人來代掌?是眼前跋扈的權臣,還是京里英發的親王?這勢如水火的一親一貴,可能夠捐棄前嫌,同心協力來輔保幼主?倘或不能,那麼鉤心鬥角,明槍暗箭的爭奪,令人驚心動魄的程度,不知要超過此刻戲台上多少倍!

然而戲台上的出將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過是優伶面目,台下的這齣“戲”唱了起來,可就不知幾人得意,幾人失意?自覺切身榮辱禍福有關的一些人,不但無心看戲,而且也必須早早設法去打聽消息。 這些人中,有一個就是曹毓瑛。但奉旨入座聽戲,不可擅離,他是個極深沉的人,既然一時無法脫身去打聽,便索性不談那些無根的揣測之詞,所以他心裡最熱,表面卻最冷靜。 等散了戲,各自退出。曹毓瑛先回軍機直廬休息,這天值日的軍機章京是許庚身,清閒無事,正照他堂兄許彭壽的囑咐,調了一壺好松菸黑漿,在寫“大卷子”,準備明年“會試”。一見曹毓瑛便放下筆站起來讓座。 “我真羨慕你!”曹毓瑛摘下大帽子,放在桌上,從許庚身的聽差手裡接過一塊熱毛巾,一面沒頭沒腦地擦著汗,一面又說:“今天這種日子,難得有此片刻清閒!看我,袍褂都濕透了!”

許庚身笑了笑,問道:“裡頭來,可有所聞?” “我還向你打聽吶!” “欒、李二位還不曾下來,但也不曾請脈。” “喔!聖躬如何不豫?” “琢翁竟還不知道?”許庚身訝然答道,“說是吃了生冷鬧肚子,一瀉以後就好了。” “原來如此!”曹毓瑛點點頭低聲說道,“我先回去,這裡就偏勞了。” “請吧。有消息我隨時送信,等李卓軒下來,我通知他到你那裡去。” “那就太好了。費心,費心!” 曹毓瑛拱拱手,作別自去。因為要等消息,所以一回家就吩咐門上,除了李太醫以外,其餘的訪客,一律擋駕。到了晚上,一個人在後院里納涼,看看夜深,並無消息,正待歸寢,門上一盞紗燈,引著一位客人走了進來,正是李德立。

曹毓瑛趕緊披了件長衫來肅客,先請寬衣,李德立匆匆答道:“不必了。我還要趕進宮去當差。” 這一說,是特地抽空來送緊要消息。曹毓瑛等聽差伺候了茶水,隨即揮一揮手,讓所有的下人都迴避。 於是李德立憂形於色地低聲說道:“上頭的病不妙!” “怎麼?不是說鬧了一陣肚子,沒事了嗎?” “晚上又發作了,一連瀉了四五次,泄瀉最傷人,何況是虛極了的?唉,諱疾忌醫,只不過半天的耽誤,弄得元氣大傷。” 曹毓瑛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話,皇帝諱疾,不肯召醫,又不忌生冷油膩,以致再度泄瀉,但是:“夏天鬧肚子,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啊?” “別人沒有什麼了不得,擱在虛癆的人身上,就不是這麼說了。須知壽命之本,積精自剛。內經有云:'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味者五穀之味也,補以味而節其勞,則積貯積富,大命不傾。所以治上頭的病,一直以溫補為主,用'小建中湯',加人參,附子,建其中氣,庶可飲食增而津液旺,充血生精,漸復真陰之不足。於今數月之功,毀於一旦。”李德立說到這裡,連連頓足,望空長嘆:“天命如此,夫復何言?”

聽這話,看這神氣,皇帝的病,竟是出乎意料的嚴重,曹毓瑛通前徹後想了一遍,為了確實了解情況,他這樣問道: “卓軒,岐黃一道,我是外行。請你打個比方行不行?” “好比一座風雨茅廬,牽蘿補屋,苦苦遮蓋,只待壞天氣過了,好作抽梁換柱之計,誰知無端一陣狂風,把個茅草頂都掀掉了!你看,今後如何措手?” “那麼,”曹毓瑛的聲音低得僅僅能讓對方聽見:“還有多少日子呢?” 李德立沉吟了一會答道:“想必你還記得,我曾說過一句話,只要'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起色。'” 話已經很明白了,皇帝怕度不過盛夏。曹毓瑛極深沉地點一點頭,未再開口。 “琢翁,我告辭了,還要趕到宮裡去。”

“辛苦,辛苦!”曹毓瑛拱手答道,“我也不留你了。等你稍閒了,我奉屈小酌。” “我先謝謝!”李德立遲疑了一下又說:“琢翁,'大事'一出,頭一個就是我倒霉,那時還要請多關顧!”說著隨手就請了一個安。 主人攔阻不及,只好也照樣還了禮,一面急忙答道:“言重,言重。老兄儘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何變化,但盼能隨時賞個信,就承情不盡了。” “那是一定的。”李德立又說:“這是燈盡油幹的事,到時候可以算得出日子。” 這一說曹毓瑛略微放了些心。他就怕皇疾暴崩,措手不及,現在照李德立的話看,大限來時,可以前知,無論如何可獲一段緩衡部署的時間來應變,事情就好辦得多。 等李德立走了以後,他又整整盤算了半夜。第二天猶在萬壽節期內,原可不必入值,但聖躬不豫,要去請安。一到直廬,就听到消息,說軍機大臣正關緊了房門,有所密議。

但對軍機章京來說,並無機密可守,曹毓瑛很快地得到了進一步的報告,那些軍機大臣所密議的,是一件令人十分頭痛的事——京師銀價大漲。官錢號浮開濫發的錢票,大為貶值,票面一千,實值僅得十二文,因為缺銅的緣故,制錢本來就少見,這一下,商號舖戶,越發不肯把現錢拿出來,以致物價飛漲。有錢的人用的是銀子,水漲船高,不受影響,苦的是升斗小民,特別是不事生產的旗人,每月只靠有限的錢糧,維持生計,手中所有,不過幾張官號錢票,必須想辦法替他們保值。 會議中有人主張廢止官號錢票。這倒是快刀斬亂麻,徹底整理的根本辦法,但官號錢票多在小民手中,沒有適當的補償,以一紙上諭,貶成廢紙,勢必激起民變,所以沒有人敢附和這個主張。但如何能讓官號錢票,維持應有的價值,卻誰也拿不出好計劃。而且肅順也不在座,他兼著戶部尚書的職位,這件事正屬他該管,沒有他的參與,議了也是白議。這樣,可想而知的,談了半天,必落得一場無結果。

肅順是知道有這個會議的,事實上此會還是他所發起,特意選定萬壽次日不必處理其他政務的機會,好好來商議一番,誰知道大好的日子,偏偏皇帝又添了病,他以領侍衛內大臣和內務府大臣的雙重資格,必須在御前照料,迫不得已只好不理這個極重要的會議了。 皇帝的病,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不安,因為聽欒太和李德立的口氣,似乎對診療已失去了信心,而皇帝在連番泄瀉以後,那種奄奄一息的神氣,更是觸目驚心。一旦“大漸”,必有遺命,議親議貴,顧命大臣中,少不了恭王的名字,權勢所在,難免衝突,雖不致鬥不過他,總是件極麻煩的事。 為此,肅順幾乎片刻不敢離開皇帝的寢宮,深怕在他不在御前的那一刻,皇帝下了什麼於他不利的諭旨,不能及時設法阻止。但他可以用“節勞”,這些理由來勸阻皇帝召見親貴,卻不能禁止親貴來給皇帝問安。 這天相約一起來視疾問安的親貴,一共三位,除了惇王和醇王以外,另一位是惠親王綿愉,皇帝的胞叔,行五,宮中稱為“老五太爺”。份屬尊親,肅順不敢出什麼花樣,遞了“牌子”,皇帝“叫起”,便引領著這三王直到禦榻前面。 惇王和醇王都跪了安,“老五太爺”是奉過特旨,平日宴見,免行叩拜禮的,所以只垂手而立,說一聲:“綿愉給皇帝請安!” 骨瘦如柴的皇帝,倚坐在御榻上,微微點一點頭,然後苦笑著有氣無力地說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兒熱鬧一天,也算苦中作樂。誰知天不從人願。唉!” “皇帝安心靜養。暑天鬧肚子,也是常事。” “是啊!”皇帝滿有信心地說,“我想,歇個一兩天也就好了。” “唯願早佔勿藥,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爺說到這裡,無緣無故向肅順看了一眼。 “嗯,嗯!”皇帝也向肅順看了一眼。 這是個暗號,肅順隨即向惇王和醇王說道:“皇上累了。 老五、老七,你們跪安吧! ” 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兩王,與皇帝弟兄相見,且在病中,卻連句話都說不上,心裡非常不舒服。但就是這樣,肅順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覺得要保護自己,就必須抓權。權不但要重,還要多——差使攬得越多,越容易防範得周密。 但是,眼前還不是進言的時候,皇帝的泄瀉,算是漸漸止住了,卻誠如李德立所說,“元氣大傷”,一時補不過來,每天昏昏沉沉的連話都說不動,自然無法召見軍機,裁決政務。皇帝處理大政的方式,外間不盡明了,不過一連三天,未見一道明發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這三天中皇帝未曾召見軍機。勤政是開國以來,相沿不替的傳統,從雍正年間設立軍機處以來,皇帝幾乎無一日不與軍機“見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說話。 因此,從熱河到京城,謠言極多,內容離奇古怪,但無非說皇帝已到了“大漸”的時候,甚至還有人說,皇帝已經駕崩,肅順一手遮天,秘不發喪,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發“哀詔”,這些話在有見識的人聽來,自然覺得可笑,可是流傳在市井之間,卻認為是合情合理的。於是銀價和物價,波動得格外厲害了。 這是肅順該管的事,他無法坐視不問。幸好在他接任戶部尚書以後,曾經不留情面地辦過戶部官員與官錢號勾結舞弊的案子,有此一個有力的伏筆,文章就好做得多了。找了個皇帝精神略好的機會,他向皇帝陳奏,官錢號必須嚴格整頓,一方面處以罰金,一方面逐漸收回官錢票,等整頓告一段落,把戶部所屬的四處官錢號改歸民營,但內務府所管的五處官錢號,要劃開來另行整理,免得牽累在一起。同時,少不得把以前戶部的“堂官”,如翁心存這些人的“辦事不力”,又舊事重提了一番。 皇帝對肅順,早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而況是在病中,根本沒有應付煩劇的精力,當時就只說了一句:“你好好斟酌著辦吧!過兩天寫旨來看。” 接著,肅順又說了許多皇帝愛聽的話,先是各地的軍情,如何如何有進展,然後談到修葺“避暑山莊”的工程。這使得皇帝想起了一件事,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聽說你也在熱河蓋了屋子。有這話沒有?” “有,”肅順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皇上。奴才是蓋了屋子,而且蓋得很堅固,到現在還未完工。” “噢!”皇帝說了這麼一個字,而語氣中帶著疑問,是極明顯的。 “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地又說,“奴才深知皇上的陽氣旺,怕熱,以後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熱河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兒。” 說“怕熱”是“陽氣旺”,說“年年要到熱河來避暑”,說“日子還長”,這在皇帝,都是十分動聽的話,頓時覺得精神一振,要下地來走走。 於是,小太監們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著下床,左右護侍,皇帝只覺雙足髮飄,地上好像處處都是軟的。而且就這樣攙著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氣,所以攙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說:“我還是坐下吧!” 肅順一聽這話,趕緊親自移了一張細藤軟靠椅過來,扶著皇帝坐好。這天天氣涼快,傍晚之際,好風入戶,吹在軟滑的熟羅小褂褲上,感覺上非常舒服。皇帝用錦州醬菜佐膳,吃了兩小碗鴨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著要找些消遣了。 “肅六!”皇帝喊著,聲音相當清朗。 “喳!“肅順也響亮地答應。 “今兒十五,月白風清,你看,我到那兒逛逛?” “這個……,”肅順想了想答道:“奴才給皇上出個主意,'芝徑雲堤'的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兒去納涼,再傳了昇平署的學生來,讓他們清唱著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這麼辦!” “是!奴才馬上去預備。” 肅順隨即分頭遣人,一面通知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徑雲堤”準備黃幄、坐具、茶爐。然後回入殿內,料理起駕,怕夜深天涼,皇帝身體虛弱,特別叮囑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執事”太監,多帶各種單夾衣服,好隨著天氣變化,隨時添減更換。 等一切準備妥善,皇帝坐上明黃軟轎,肅順親自扶著轎杠,迤邐向“芝徑雲堤”而去。 “芝徑雲堤”是聖祖仁皇帝親題的“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山腳下一片明淨的湖水,為一條芝形的土堤隔成兩半,這條堤就叫做“芝徑雲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雲”,臨水而建的戲台,就在那裡。但皇帝此一刻所臨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裡,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澄徹蟾光,映著一湖倒映柳絲的湖水,清幽極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見一點燈光,於是太監分頭趕到附近的屋子,傳旨熄燈。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宮燈,也都一起熄滅。 略略歇得一歇,肅順帶著昇平署的總管太監安福,皇帝最寵愛的幾個學生,還有嘉慶年間就在熱河當過差,於今專教學生唱曲的老伶工錢思福、費瑞生、陳金崔等人,來向皇帝磕頭請安,隨即呈上戲折子,請求點戲。 皇帝不必看戲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隨口吩咐:“唱吧!”接著,抬頭望著藍天淡淡的雲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雲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體倦,病馬嚴霜,萬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念到這裡,皇帝低頭問道:“這一折叫什麼?”這一折叫《屍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說出來嫌忌諱,所以只是磕頭,不敢回答。 肅順雖不解音律,但是宮中常唱的傳奇,他聽也聽熟了,記得皇帝剛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寫楊貴妃在馬嵬驛被陳元禮兵變所迫,懸樑自盡以後,陰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追憶當日恩情。此時此地,唱這樣淒涼蕭瑟的曲子,實在有些犯忌諱,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 於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當差越當越回去了!怎麼讓皇上給考住了呢?下去吧,揀好的唱來給皇上聽!” 這算是解消了一個僵局,安福固然如釋重負,皇帝也想了起來這一折名為《屍解》,同時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所以由著肅順,並未作聲。 安福知道皇帝最愛那些詞藻清麗,或者情致纏綿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緻,想起《琵琶記》裡有一折,恰好當行出色,於是便叫陳金崔擫笛,費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賞的學生張多福主唱。 檀板一聲,笛音旋起,張多福啟喉唱道: “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淨,誰駕冰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珮風清,笙蕭露冷,人生清虛境。珍珠簾捲,庚樓無限秋興。” 這曲牌叫,下面要換調了,就在這空隙中,皇帝向肅順問道:“你知道這唱的叫什麼?” “奴才那兒懂啊?”肅順陪笑道,“聽那轍兒,好像敘的是月夜的景緻,這倒是對景掛畫。” “對了!這是《琵琶記》的《賞秋》,秋天不寫月亮,可寫什麼呢?你聽著吧,下面還有好的。” 前面的張多福,聽見皇帝這麼說,越發打點精神,接著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序。 “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干,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台,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肅順聽見這話,便即喊道:“皇上誇獎張多福。謝恩!” 安福早就準備著的,隨即帶了張多福到御案面前磕頭。皇帝賞了一盤杏波梨,於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著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杆露濕人猶憑”,皇帝大為皺眉。他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肅順無不注視著,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台》唱完,隨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兒唱錯了?” “嗯!”皇帝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著他惴惴不安地來到御前,跪了下來,聽候傳問。 “'濕'字是入聲,你怎麼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聽死了!”陳金崔囁嚅著回奏:“'濕'字'連腔',聽起來象平聲。” “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說: “是奴才的師父這麼教的。”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皇帝?這是極不得體的奏答,可以惹惱了皇帝,有不測之禍。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種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皇帝可能會爆發的怒氣。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塗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麼?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萬歲爺的教導!” “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著響頭,“奴才糊塗,求萬歲爺教導!” 皇帝有樣好脾氣,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朱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後照這樣寫”。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卻夷然不以為意,真個指點了他們一番。 “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說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像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這你明白了吧?” “萬歲爺聖明!萬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盡。”陳金崔又大著膽說,“奴才斗膽,再求萬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麼唱才動聽?” “出口即斷,也別有意做作,輕輕一丟,自然乾淨俐落。崑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皇帝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著教他們。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肅順再三諫勸,皇帝才懷著餘興,起駕回宮。 這一夜睡得非常酣暢,第二天醒來,皇帝覺得精神大好,決定召見軍機大臣。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肅順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還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緊要的。”皇帝問道:“你看,除了軍報以外,還有些什麼非先辦不可的事兒?” “啟奏皇上,官錢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點點頭,“我知道了。'叫'吧!” 於是,肅順親自去“叫起”。有些軍機大臣,跟他也有兩天沒有見面了,相對一揖之後,少不得寒暄一兩句,同時探問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肅順答道,“不過還不勝煩劇,請諸公奏對的時候,不必說得太多。” 肅順的話,在他們與上諭無異,因此這天進謁御前,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官錢票的案子,前因後果,特別複雜,一時不能詳細商酌,便又擱了下來。 就在這擱置的期間中,肅順一天在家納涼,忽然想到了一著擴張勢力,扶植黨羽,打擊政敵的好棋。第二天進宮,找了個機會向皇帝進言。 話是由修葺“避暑山莊”的經費談起來的。肅順向皇帝說,京里由內務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錢號,盈虧關係著宮內的用度,現在戶部調度各地軍餉,相當困難,而且即令有餘款,如果用來修葺行宮,一定會惹起御史的閒話。這樣,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個結論:五家“天”字官錢號,必須派個妥當的人,切實整頓管理,當然這個人應該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總管內務府大臣,並無定額。留在京里的有兩個,一個是寶鋆,一個是明善,明善的資望淺,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讓皇帝信任。但是寶鋆更不行,皇帝對他的印像極壞。 從到熱河以後,寶鋆有兩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圓明園讓英法聯軍燒掉以後,寶鋆身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為管理圓明園的印鑰已經奉旨交出,自覺已無守園的責任,所以並不自請處分,只上了一個“奏聞”的折子。圓明園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滿懷憂憤,恰好發洩在這道折子上,朱筆痛斥寶鋆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中之廢物”,不自請處分“尤為可惡”,處分是:“開去一切差使,降為五品頂戴”。但不多久,靠恭王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勞績,開復原官。寶鋆與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隨時開玩笑的程度,這才是他為皇帝所厭惡和為肅順所排擠的主要原因。 到了熱河,要修行宮,命寶鋆提撥二十萬兩銀子應用。不知是真的沒有錢,還是另有緣故,總之寶鋆不曾遵旨辦理。這使得皇帝越生惡感,所以“天”字官錢號是決不會派他去管理的。 於是肅順建議,就在京大臣中,另簡一員當總管內務府大臣,專管此事。皇帝同意了,只待決定人選。 總管內務府大臣是滿缺,只有就滿洲大臣中去挑。肅順故意說了幾個不夠格的名字,然後逼出吏部尚書全慶來。 全慶是翰林出身,當過好幾次鄉會試的考官和殿試的“讀卷大臣”,也算是素負清望的,肅順看不起那些昏聵庸鄙的滿洲大臣,對全慶卻無惡感,同時他也知道全慶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機保薦,表示籠絡。 皇帝採納了他的建議。 “再跟皇上請旨,內務府的印鑰,可仍舊是由奴才佩帶?” “當然啦!你這話問的是什麼意思?” “奴才想求皇上賞一道朱諭,申明旨意,以後奴才跟全慶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這“商量公事”,包含著向全慶提用款項在內,皇帝自然支持他的請求。 於是皇帝在面諭軍機大臣,吏部尚書全慶兼署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同時,下了一道朱諭:“肅順仍帶內務府印鑰。”此外,還有好幾件硃批的奏摺交下來,使得清閒了好幾日的軍機章京們,又大忙了起來。 硃批的奏摺,在軍機處只錄存副本,稱為“過朱”,原折發交原奏事衙門。在京的大小官員,從萬壽節以後,就未見過“明發上諭”,上了奏摺的衙門,也不見原折發回,以致謠言極多,人人關懷,不知“聖躬不豫”到了怎樣的程度?因此,凡是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那幾日都是訪客不絕,意在探聽消息。當然,他們自己在宮裡也是天天在打聽:“熱河有'包封'沒有?”軍機處專差飛遞的文件包,稱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皇帝已照常召見軍機,處理政務,當然是“聖躬康復”了。 這天終於等到了熱河的包封,在內廷當差的官員,特別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動比較自由的翰林,紛紛到內閣去打聽消息。看到“御筆”的字畫端正有力,足見皇帝的精神極好,七八天以來的懸揣不安,就從這幾個字上一掃而空,爭相走告,喜形於色。 但是,極少數的幾個人,所知道的情況,並非如此。朱學勤就是這極少數中的一個。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皇帝的病,泄瀉已經止了,但“虛損”愈甚,行動氣喘,而且下午潮熱,夜裡盜汗,種種證候都令人憂懼。 令人憂懼的還不僅是皇帝的病,肅順似乎更見寵信了!當然,這裡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內幕的人才能領悟,甚至於連全慶自己,都還不知道他是無形中受了肅順的利用,以為上蒙聖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餘,興致極好,凡有道賀的賓客,幾乎無不親自接見。 朱學勤去道賀時,恰好遇見翁同龢。他們都算與全慶有一重師生之誼,所以稱他“老師”,做老師的有這樣一個紅章京、一個名翰林的門生,當然也格外要假以詞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慶堅留他們在家“小酌”。 談來談去,談到肅順。朱學勤謹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論人短處,但因為他父親翁心存被肅順“整”得幾乎下不得台,自然對他也沒有好感,這樣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肅六這個人,可以說是'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有了幾分酒意的全慶,摸著八字鬍子,大聲說道:“都說他看不起我們自己旗人,依我看,這話亦不可一概而論。” 說著,舉一舉杯,從這個門生望到那個門生,意思是要他們表示些意見。 朱翁二人相對看了一眼,朱學勤年紀長些,科名早些,便“義不容辭”,要在翁同龢之前先開口。 “老師翰苑前輩,清望素著,肅中堂當然不敢不尊敬的。” “對了!肅六自己不甚讀書,卻最懂得尊敬讀書人。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項長處。” 這多少也是實情,而且礙著老師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附和。於是全慶談肅順談得更起勁了,談到咸豐八年的科場案,全慶又為肅順辯白,說經此整頓,科場弊絕風清,完全是肅順的功勞,因此他認為肅順當時極力主張置主考官大學士柏葰於大辟的重典,剛正可風。同時他也透露,那時他是讚成肅順的主張的。 這一說使得朱學勤恍然大悟,原來肅順的保薦全慶,早有淵源,並且由此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肅順的保薦全慶,不僅是示惠籠絡,而是有計劃地培植黨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這一看法,告訴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個軍機大臣。他與寶鋆被公認為恭王的一雙左右手,但朝野清議,都覺得他比寶鋆高出許多,是滿洲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聽了朱學勤的話,文祥黯然不語,好久,拿起時憲書翻了一下,自語似地說:“七月初二立秋。” 朱學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問,“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嗎?”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說過,一過盛夏,皇上的病就大有起色了。” 那是幾個月前的話,文祥卻還念念不忘。這一片忠君猶時之心,溢於詞色,朱學勤不由得肅然起敬。 “但願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不必頹傷!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人。而況大局也有令人樂觀的一面,你我把頭抬起來,要看得遠些。” 一位長官對屬僚,用這樣平等的語氣來慰勉,朱學勤自然是深為感動的。也因此,他更覺得要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責任,所以恭敬地應聲:“是!”又放低了聲音,“照我看,形勢旦夕可變,王爺該早早定規一個辦法!” “辦法不早就有了嗎?曹琢如信中所說,都是好辦法。但只能靜以觀變,不到最後一刻,無從措手。” 所謂“最後一刻”,是皇帝大漸之時,遺詔派顧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時才能名正言順地接掌大權。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較強硬的行動,適足以授人口實,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謠言。 朱學勤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看到肅順不斷在擴張權力,只怕到那“最後一刻”,恭王會落得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所以雖無行動,應有佈置,必要時“效周公的誅伐”,也要有足夠的兵力才行。 這話不便明說,他旁敲側擊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說,該有個'緩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這個人沒有?” “以後再談吧!” 這是結束談話的暗示,朱學勤起身辭去,但是,他的影響卻完全遺留了下來。這一天黃昏,文祥一個人在家,緩步沉思,把整個大局可能發生的變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過於恭王與肅順能和衷共濟,彼此舍短用長。肅順的長處,他看得很清楚,那種興利除弊的銳氣,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滿洲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於肅順的短處:剛愎、驕狂、昧於外勢,都是可以想辦法裁抑補救的。要緊的是,得讓肅順相信,恭王並不願與他為敵,恭王會盡量用他的長處,而且恭王的長處,譬如處理洋務,正好彌補他的短處。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碩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加上東南忠勇奮發的湘軍淮勇,內外一致,上下同心,豈但大局可以穩定?皇朝中興,亦非難事。文祥這樣嚮往著。 但是,恭王對肅順的敵意,可以設法消弭,肅順對恭王的猜防,卻不知如何化解?看來自己的想法,終成奢望! 因此,當前最切實的一個考慮是,皇帝一旦駕崩,肅順與恭王倘或發生權力的爭奪,搞成勢不兩立的局面,那時又將如何?當然,自己必站在恭王這一面,是勢所必然的,只是無論怎麼樣,不可以讓他們兵戎相見!他不相信京城與熱河的禁軍會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軍,不管他是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驍騎營、虎槍營,還是內務府所屬的“包衣”護軍營,那些兵是怎麼個樣子?當過“九門提督”而且現在還兼著“正藍旗護軍統領”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幾天才聽到的四句諺語:“糙米要掉,見賊要跑,僱替要早,進營要少。”不由得苦笑了。當初剽悍絕倫,打出一片錦繡江山的八旗健兒,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這些沒出息的八旗子弟,連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們的威風,只在每月發糧,“糙米要掉”的時候才看得見。 這就是文祥的把握,肅順和怡王載垣、鄭王端華雖然掌握著在熱河的禁軍,決不能發生任何作用。這一層,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現給恭王的信中,建議召軍入衛,不必有所動作,就可鎮懾肅順,同時他又隱約指出,在山東、河北邊境軍前的欽差大臣勝保,堪當此任。 文祥特別持重,覺得召勝保到京,即使並無動作,對肅順也是種刺激,並可能被誤認作恭王的“逆跡”之一,所以對於曹毓瑛的建議,不以為然。但此刻他的顧慮又遠了一步,勝保驕恣貪黷,功名利祿之心極重,倘或肅順走了先著,跟他有了勾結,那便成了個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預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筆。 於是第二天他把朱學勤找了來,囑咐他代筆,給勝保寫封信。勝保最近打得很好,連克魯北數縣,即以道賀為名,跟他拉攏一番。 勝保在英法聯軍內犯時,曾奉旨統率入京各路援軍,雖然通州八里橋一役,吃了敗仗,但亦可說“非戰之罪”,其時文祥隨同恭王辦理“撫局”,與勝保幾乎無一天不見,所以要敘舊套交情,不愁無話可說。 信中當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對勝保來說,不獨與恭王有共患難的情分,而且也該感激恭王兵敗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大清朝第一門至親,孝莊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的軍隊垮了下來,勝保也負傷敗退,其時皇帝由肅順扈從著,倉皇逃難到了熱河,自顧不暇,那裡還管得到勝保?虧得恭王收拾殘局,敗軍之將才得有安頓整補的機會,由這一層深入體察,勝保對肅順那些人是決不會有好感的。反過來說,有此一函,更能令勝保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學勤一面寫,一面在心裡佩服文祥,這一著“先手”棋,看似平淡,實為必佔的要點,將來局勢的演變,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見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這平淡無奇的一著棋上。 有了這個了解,對這封“應酬信”便越發不敢大意。軍機章京的筆下原都來得,朱學勤讀書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構思之下,把這封信寫得情致深婉,詞藻典麗,自己看了也頗為得意。 於是他穿好袍褂,親自把信送了去給文祥,笑嘻嘻地說: “只怕詞不達意,乞賜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著他的臉色,拈鬚微笑:“其詞若有憾焉!”他說,“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請過目。” 看不了數行,文祥笑意漸斂,朱學勤不免詫異自問:難道還有未加檢點之處,讓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卻又不知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來把信交還給他,正色說道:“我原以為此信可有可無,讀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鄭重的神態和語氣,朱學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關係重大,我不敢疏忽。還請斟酌,以期盡善。” “寫作俱佳,盡善盡美。”文祥笑著又說:“勝克齋以儒將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動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讓他見識見識軍機處的手筆。莫以為都像急就章的'廷寄'那樣,只不過把話說明白了就算數。” 朱學勤以謙虛的微笑,然後退了出來,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驛差冒著如火的驕陽,飛遞軍前。 轉眼間過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過,皇帝應該一天好似一天,但事與願違,皇帝似乎已無法處理政務了。從七月初五開始,一連三天,沒有“明發上諭”,初八算有四件,初九開始又斷了。 消息一傳,謠言复熾。整理官錢票還沒有眉目,而“乾益”、“天元”兩家官錢號的掌櫃,不知是畏罪,還是無法繳納那為數甚鉅的“三成罰金”,竟逃得不知去向。接著前門外“天利”錢號被搶。這是大亂之世的景象,京城里人心惶惶,有著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