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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慈禧前傳(3-1)

慈禧全傳 高阳 7879 2018-03-14
來的時候,還是繁花滿眼,一晃的工夫,綠葉成蔭,又是一番光景,朱學勤要賦歸了。 一個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來,一無成就,但在曹毓瑛他們眼中,他已不辱所命。由於他的謹慎持重,那些希望從他身上看出恭親王有何企圖的人,無不失望,他們認為恭王是失勢了,一時不能有何作為了,所以像作為恭王的親信的朱學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當差,以求自保。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而能使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便是朱學勤的成功,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謀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層“韜光養晦”的掩護色彩。 另外,他還聽到許多“秘聞”:要謀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與恭王為敵的肅順。 據宮里傳出來的消息,肅順以內務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雙重資格,出入宮禁,毫無顧忌,有時公然坐上皇帝的寶座,顧盼自喜。這就是“逆跡”。

還有個十分離奇的故事,朱學勤也是在熱河才聽到的。據說,肅順每天一早醒了以後,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隻先皇御賜的玉杯,一向為肅順所珍視。有一天小當差不小心,打碎了那隻玉杯,一時嚇得魂不附體,就有人指點他去求教於原為“穆門十子”之一,而今是肅順的心腹的陳孚恩。 於是陳孚恩授以密計,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設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樣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帳子,失聲驚呼,手顫杯落,砸得粉碎。肅順自然要追問,小當差戰戰兢兢地答說,揭開帳子,看見一條金龍盤在床上,受了驚嚇,以致失手。而肅順竟信以為真,不但不責罰小當差,還特加賞賜,買囑他嚴守秘密。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無從究詰,但如說肅順有謀反之心,則陳孚恩一定會知道,甚至參與密謀,那是了解朝局內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餞別朱學勤的前夕,屏人密談時,曹毓瑛特別談到留守在京的陳孚恩,提出警告:“陳子鶴老奸巨猾,居心叵測,那是宮燈派在京里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學勤又說。 “關於宮燈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幾許可信?” “這很難說,也不便談論。反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有形跡抓在手裡,千萬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無把握,須防反噬!”說到這裡,曹毓瑛從書房裡取出密札一通,鄭重交付:“拜託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寫在上頭了。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裡,一場軒然大波,你我都要身敗名裂。千萬當心,千萬當心!” 朱學勤聽他這樣說,當時解開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貼身所穿短襖的夾袋中。

事情已經交代,夜也深了,但賓主二人,都有無限依戀不捨之意,這不僅是因為交情深厚的緣故,還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蒼涼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肅順的把持之下,不知會演變成怎樣一個局面?但盼安然度過這個夏天,秋涼回鑾,恭王能與皇帝見了面,渙釋猜嫌,重入軍機,那時大局才有穩定的可能。 “這個夏天,”曹毓瑛感嘆著說,“這個夏天可難過了。” 朱學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但願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時候。” “對了!”朱學勤記起久已藏在心裡的一個念頭,“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於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說了。果真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時如何應變?”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經常苦思焦慮,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這件事嗎?” “雖說未有善策,總須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約略提到了些。真個如你所說的,'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與汝偕亡'這條崎嶇險路了。” 何謂“與汝偕亡”?何謂“崎嶇險途”?朱學勤細細地咀嚼著這兩句話,覺得意味深長,頗有啟發。 “我想'霹靂'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於。周公輔成王,天經地義,'上頭'熟讀詩書,難道這個故事都不記得?” “在你我看是天經地義,在'宮燈'看,正要天翻地覆。 周公攝政,管叔蔡叔與武庚作亂,這不也是故事嗎? ”

“然則唯有效周公的誅伐了!” 這一句話剛出口,朱學勤恍然自悟,所謂“與汝偕亡”、“崎嶇險途”,正就是指此而言。 “宮燈”再厲害,手上沒有立即可以調遣得到的兵力,這是他一個致命的弱點。果真龍馭上賓,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遺詔派定“顧命大臣”輔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與其列,則提一旅之師來清君側,“管叔” 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縛。 他們在密議著皇帝駕崩以後,如何以恭王為中心來應付變局,同樣地,在宮內也有人在悄悄地談論著恭王——自然,那是懿貴妃。 懿貴妃心裡的話,只有一個人可談,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晉。但雖是椒房懿親,進宮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隨便可以來去的,到熱河八個月中,醇王福晉與懿貴妃見面的次數,總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個月前。

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變了一個樣子。 “皇上怎麼這麼瘦呀?”她驚駭地與她姐姐私語:“簡直都脫形了。” “哦!”懿貴妃愣了愣說,“也許我們是常見面的緣故,倒不怎麼看得出來。”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誰知道呢?”懿貴妃悻悻然地,“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我也不問他。 ” “皇后呢?”醇王福晉又問,“皇后當然關心,可曾說過什麼?” “她能有什麼主意?主意要別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晉覺得進言的時機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邊,確實沒有人在偷聽,才放低了聲音說,“七爺要我來問問你,皇上可有了什麼打算沒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麼?” “怕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要緊的人,一個不在皇上身邊,誤了大事!”

懿貴妃心想,倒難為醇王,還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這位妹夫,庸懦無用,照此刻來說,緩急之時,似乎可以做個幫手。但這點意思她就對嫡親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靜地問道:“那麼,誰是要緊的人呢?” “五爺是過繼出去了,而且人也糊塗,我們的那位七爺,到底年紀還輕,自己知道還擔當不了大事。老八、老九還是孩子,更甭提了。” 這樣,誰是要緊的人?不說也明白,是“六爺”恭王。懿貴妃點點頭,保持著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話以前,她必須先估量一下醇王說這些話的用意,是為他自己想爬上來而探路,還是真的為大局著想? “萬壽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嗎?”醇王福晉又說,“六爺該來替皇上拜壽啊!”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等咱們想到已經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計,皇上聽了肅六的話,今兒早晨口傳軍機:六月初九萬壽節,除了各衙門有執事的官員以外,其餘的都不必到行在來。”

這下是醇王福晉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無話可說。夫婦倆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讓恭王以叩賀萬壽為名,到熱河來見皇帝,自以為是名正言順的好辦法,特地來告訴懿貴妃,那知辦法雖好,落在人後,變得一無用處。所以醇王福晉覺得非常掃興。 “肅六就會這一招,想盡辦法不讓六爺到熱河來!可見得他還是怕六爺。” “對了!”懿貴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說了半天,就是這句話還有點兒意思。”說到這裡,她把臉色一正,用低沉而極具有自信的聲音又說:“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訴七爺,沉住氣,別打草驚蛇——那條'蛇',他可千萬碰不得。” 話裡對醇王藐視得很,做妹妹的覺得好無意味,正想辭出,皇帝派了小太監金環來傳旨,召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去聽戲。懿貴妃心裡明白,這是沾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過優遇弟婦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晉,不能不順便招呼她一聲。本想賭氣告病,但又覺得何苦讓妹妹心裡起個疙瘩?所以想想還是去了。

“避暑山莊”的戲台有三處,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澹泊敬誠殿後面,離皇帝的寢宮極近。還有一處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臨水,一徑遙通,宜於盛夏居住,戲台臨水而建,名為一片雲,肅順已經派人在修理,要趕在萬壽節前啟用。 經常使用的戲台,是在澹泊敬誠殿後那一處。等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到了那裡,戲已開鑼,高踞寶座的皇帝,正聚精會神地註視著戲台上,此時不宜去分他的心,只儘自己的禮節,跪了安,懿貴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晉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後,打算著退到後面去入座,卻讓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懿貴妃身旁的空位。於是醇王福晉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崑腔,不如亂彈那麼熱鬧,也不如亂彈那麼易解,但正在演著戲的那腳色,醇王福晉卻在台上看過他不止一次,是昇平署的一個學生,名叫張多福,據說最得皇帝的歡心。這張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麼戲?只見他身穿水田衣,手執拂塵,想來扮的是個小尼姑。臉上淡掃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無限春心蕩漾的意思,當然是個不規矩的小尼姑。

皇帝與懿貴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卻大不以為然,嘴裡只不斷輕聲叨唸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閉起眼來,只不過閉不多時,又捨不得不看,還是睜得大大地。 這一出完了,皇帝放賞,張多福隨即到台下謝恩。接下來又是一出崑腔:《夜奔》。扮林沖的那個學生,看上去才七八歲,一身簇新的行頭,扎束得極其英俊,隨著小鑼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乾淨俐落,絲絲入扣。皇后看得極高興,戲完了,吩咐“放賞”,皇帝為湊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謝恩時,特意叫小太監如意,領著他到皇后面前來磕頭。皇后摸著他的頭問了名字,特意又從荷包裡掏出個小金錁子來賞他。 這兩出崑腔唱過,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傳來的,廣和成班的亂彈,第一出是老生黃春全的《飯店》,唱的是裡的故事,秦叔寶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飯店掌櫃的凌辱,不得已當鐧賣馬來還店飯錢。黃春全是一條“雲遮月”的嗓子,特別宜於唱這路蒼涼激越的戲,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撫今追昔,自敘身世,把個英雄末路的淒涼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個小花臉,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語,逼得秦叔寶走投無路。那副小人臉嘴,在懿貴妃看來,就是肅順第二,所以看著覺得又痛快,又生氣,不住拉著醇王福晉的衣袖,小聲說道:“你看多勢利!” 等《飯店》唱完,暫停片刻,太監擺膳桌傳膳,這時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說話。 “大阿哥呢?”他問皇后。 “他要跟了來,我怕他唸書的心野了,不讓他來。而且,”皇后正一正臉色又說:“有些戲,可真不宜讓孩子來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張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這齣戲不是淫戲,推陳出新,另有妙解,正要為皇后講解其中的好處,只見御前大臣肅順,領著內奏事處的官員,捧著黃匣,入殿而來,這是有軍報到了,皇帝不能不先處理。 黃匣中一共七件軍報,其中一件是督辦浙江軍務的杭州將軍瑞昌和浙江巡撫王有齡會銜的飛奏:“浙東壽昌失守,嚴州、蘭溪吃緊。”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軍務,由壽昌到紹興、杭州一水可通,關係尤其重大,進退機宜,必須立即有所指示,於是傳諭:“召見軍機大臣。” 好好的戲聽不成了,皇帝大為掃興,他對瑞昌和王有齡的印象,原就不好,這時越發認定這兩個人辦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後,把瑞昌和王有齡大罵一頓。因為過於激動,話也說得太多,以致氣喘頭昏,不能再去聽戲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續前一天未竟之歡。一早就傳諭,侍候午後開戲,昇平署開了戲單來,皇帝親筆點定,大鑼大鼓的武戲不要,枯燥嚴肅的唱工戲不要,一出《四海昇平》,朱筆批示:“下次再傳”,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風情戲,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諢的玩笑戲。 這樣一連唱了好幾天,到得五月底,一片雲的水座修好了,越發無日不唱,這一陣子皇帝的心情極好,因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軍務都頗有起色。對洪楊的用兵,重心仍在安慶,曾國藩自祁門移駐東流,督飭曾國荃堅持不撤,洪楊悍將陳玉成以攻為救,佯戰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國荃回師相救,便得解安慶之圍,幸好有胡林翼坐鎮,曾氏弟兄才無後顧之憂。此外左宗棠為曾國藩幫辦軍務,極其得力,更為皇帝所嘉許。而曾左胡的不負重任,迭建勳業,說來都是肅順的推薦調護之功,因此,皇帝對肅順的寵信,亦復是有加無已。 當然,肅順是要“感恩圖報”的,他決心要讓皇帝好好過一個生日,第一不讓他煩心,皇帝不願與恭王及那些喜進忠言的老臣見面。肅順早就有了佈置,由皇帝親口傳諭軍機大臣,明發上諭,不必到行在來叩賀萬壽。但有執事的官員是例外。與慶典有關的執事官員,不過是禮部、鴻臚寺、光祿寺,以及內務府的司官,從五月中開始,他們就從京城裡帶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莊”佈置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當然,還有京里的名伶,早就傳齊了到熱河伺候,萬壽這一天,福壽園、一片雲和澹泊敬誠殿後三處戲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這一天:“里外叉著唱,要尋常軸子雜戲共十八刻”,加上照例應景的開鑼戲,半天都唱不完。 就這時候,欽天監也來湊興,專折奏報,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同時繪圖呈覽。這是罕見的祥瑞,看來皇帝快要傳《四海昇平》這齣戲了。 不過,皇帝到底還不是腦筋糊塗,見識淺薄,會陶醉於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這種情況,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慶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祥瑞,當時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諭,說川陝戰事未平,不敢侈言符應,只望早日平定,黎民複業,鋪陳祥瑞,近於驕泰,深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館,用昭以實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覺得他祖父所說的這番話極好,命軍機傳諭內閣,就照這番意思“明發”,曉諭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實不以文”,人間的繁華卻是以文不以實,萬壽的慶典,並不因“東南賊匪,未克殄除”而減少了繁文縟節。行宮內外,特別是內務府的官員,慶壽的情緒跟那幾天的天氣一樣地熱烈。 六月初八暖壽,在福壽園賜食,是晚宴。六月初九萬壽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綏成殿行禮,然後臨禦澹泊敬誠殿受賀。 內設了鹵簿請駕,丹陛大樂,以皇子和親王、郡王為首,貝勒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補褂,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鳴讚之下,雍容肅穆的“慶平”樂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慶賀大禮。 午時賜宴,仍舊在福壽園。皇帝升座、賜茶、進膳、賜酒,不斷地奏樂、不斷地磕頭,等這些儀注完畢,個個汗流浹背,委頓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涼快一下。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賜宴以後,賜入座聽戲,回頭還有賜食、賜文綺珍玩,許多的榮寵,不能走也捨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當然更難支持。他素性畏熱,一回到寢宮,脫得只剩一身綢小褂褲,一面大啖冰鎮的水果,一面由四個小太監替他打扇,等積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來抹身。這樣自然是痛快,但冷熱相激,卻非他的虛極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頓時覺得鼻塞頭昏,胸頭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說出來——有許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說,大喜的日子召御醫,不獨太掃興,更怕引起不小的驚疑揣測,所關匪細。而且他也不甘於這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過。完成殿行禮,澹泊敬誠殿受賀,福壽園賜宴,他認為那是他所盡的義務,要從此刻起,他才能慶祝他的生日,內務府為他細心安排的一切節目,他決不能輕易捨棄。 就這時,小太監金環來請駕,說皇后和妃嬪,還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著要替萬歲爺上壽。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傳禦藥房,只在金荳蔻盒子裡取了些紫金錠、檳榔放在嘴裡嚼著。然後換了輕紗便衣,起駕去受妻兒家人的祝賀。 在煙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嬪都到齊了,珠冠鳳衣,一律大妝。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導好了的,一見皇帝,便雙雙迎了上來跪安,用滿洲話恭賀吉祥。然後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領著妃嬪行禮。天氣酷熱,盛妝的后妃,被汗水蒸發得粉膩脂香,卻越顯得唇紅面白,分外嬌豔,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卻於心不忍,吩咐一聲:“都去換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宮女都帶著衣包,又多的是空閒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寢宮去換。懿貴妃自覺與眾不同,跟著皇后一起行動,到了中宮,打水抹汗,重新上妝,懿貴妃一面撲粉,一面對皇后小聲說道:“皇后瞧見了沒有,皇上的氣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皺著眉說,“偏偏天又這麼熱。” “要勸皇上節勞才好。” “怎麼節?阿彌陀佛,但盼沒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勞就好了。” “誰啊?”皇后轉臉問道:“你說誰能替皇上分勞?” 是這樣相當認真地問,懿貴妃不能不答,但礙著宮女在旁邊,說得太明顯了,怕傳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側擊地說:“七爺到底年紀還輕,六額駙又太老實!” 故意說到醇王和額駙景壽,意思是皇帝身邊須有一個能幹的骨肉至親來襄助,這當然暗示著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聽不懂她這句話。 於是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緊,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爺這樣的人,在那兒坐鎮。再說,洋務也沒有人能辦得了,這一陣子正跟那個洋人,總稅司赫德議關稅的章程,那兒離得開呢?” 皇后何嘗知道甚麼關稅?而居然連總稅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豈不可怪?這不用說,當然是聽皇帝談過,看樣子恭王不能離京的這些理由,也是皇帝的話。然則皇后一定跟皇帝談過恭王的事——懿貴妃對此極其關心,只苦於無法向皇后細問究竟。 想一想,只好話裡套話來,略窺端倪:“關稅本當戶部該管,也不全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事,而且在該衙門行走的,還有六爺的老丈人桂良,還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計,說了實話:“六爺原有個折子,請旨由戶部會商辦理。肅六說戶部不懂洋務,事權不專,反而不好,又說,洋人只相信六爺,非六爺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倒真是會揀好聽的說。” “我看不是好話……。” “皇后!”懿貴妃突然間一喊,打斷了她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皇后微感不悅,愕然相視,懿貴妃努一努嘴,又使一個眼色,很明白表示出來,窗外有人在註意她們的談話。 抬眼看去,隱約見有一名太監站在窗外,凝神側耳,看模樣是有些可疑。皇后素性謹慎,便不再多說,只從背影中認清了這名太監,名叫王喜慶,是敬事房額外的“委署總管”,派在中宮,專門擔任皇后傳取應用物件,與內務府打交道的差使。 然而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說王喜慶是在偷聽談話,他的目的何在?是為人作奸細嗎?那麼指使他的人又是誰?最要緊的是,王喜慶所希望偷聽到的是些什麼話?這些疑問都必須先弄清楚,才好定處置的辦法。但在當時,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跟懿貴妃商量。 “皇上派人來催了!”雙喜在皇后身後悄悄禀報。 “好了,好了,就走!” 等皇后和懿貴妃剛到澹泊敬誠殿後的戲園,皇帝緊接著也駕到了,進過果盒,隨即傳旨開戲。宮中年節喜慶,照例要演“大戲”,那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規矩。凡是“大戲”,不重情節,講究場面,神仙鬼怪,無所不有,萬壽節的大戲,總名“九九大慶”,其中再分“麻姑獻壽”、“瑤池大宴”、“海屋添壽”等等節目,幾乎把所有關於壽誕的神話,都容納了進去,只見滿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壽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將,一個個服飾鮮明,形容奇特,齊聲合唱著“天下樂”、“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類北曲的“牌子”,載歌載舞,熱鬧異常,這是在京城宮裡所看不到的。不想乾嘉的盛況,復見於此日戎馬倉皇的行在,這雖是內務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於大飽眼福之餘,內心不能沒有感慨。大戲完了,接演皇帝親點的“尋常軸子雜戲”。時屆申初,開始晚宴,皇帝獨據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皇后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坐東邊第一桌,西邊第一桌是懿貴妃,其餘妃嬪,兩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東西兩邊,依序入座。太監傳膳,宮女打扇,殿內殿外伺候的人,有兩三百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覺得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皇帝卻不對了,由於出了些汗,頭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肚子裡卻作怪,一陣一陣地疼。先還忍著,忍到後來,冷汗淋漓,臉色發青,小太監如意看出不妙,趕緊走了過去,低聲問道:“萬歲爺那兒不舒服?” “肚子疼。想拉!” “奴才伺候萬歲爺方便。” “等一等!”皇帝心想,一離座而起,整個歡樂熱鬧的局面,頓時就會改觀,所以還希望能忍得下去。 “是!”如意口裡這樣答應,暗中招呼了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有所準備,同時取了些暑天所用的成藥,悄沒聲地進奉皇帝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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