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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慈禧前傳(2-2)

慈禧全傳 高阳 10195 2018-03-14
“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就過去了!”懿貴妃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靜氣地想過,這件事決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話,而且大阿哥責罰一個太監,也實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像這樣的事,都要主子出頭來管,這個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顧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會這麼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頓,面子都丟完了,卻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貴妃設法替自己出氣,不道竟是這樣地不體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來一片赤膽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這裡,不免寒心,承應差遣,便有些故意裝聾作啞,懶懶地不甚起勁。懿貴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兩次猶可,老是這樣子,可把她惹惱了。 “我看你有點兒犯賤!”懿貴妃板著臉罵他,“你要不願意在我這兒當差,你趁早說,我成全你,馬上傳敬事房來把你帶走!”

這一下,嚇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貴妃,就有一時之錯,也還有千日之好,打罵責罰,都可甘受不辭,只居然要攆了出去,如此絕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實在叫人傷心! 因此,小安子像個含冤負屈的童養媳似地,躲在被窩裡整整哭了一晚上,臉上的紅腫未消,眼睛倒又腫了。 說來也真有些犯賤,宦官的身體,受後天的戕賊,有傷天和,所以他們的許多想法,絕不同於男子,甚至亦有異於一般的婦人。小安子讓懿貴妃一頓罵得哭了,卻從眼淚中流出一個死心塌地來,儘自琢磨著如何才能博得懿貴妃的歡心,如何才能贏得懿貴妃的誇獎?惟有這樣去思量透徹,他覺得一顆心才有個安頓之處。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貴妃的寢門初啟,宮女出來舀水的時候,他就跪在門外,大聲禀報:“小安子給主子請安!”

裡面初無聲息,然後說一聲:“進來!” 掀開門簾,只見懿貴妃正背門坐在妝台前,她穿著玫瑰紫緞子的夾襖,月白軟緞的撒腳褲,外罩一件專為梳頭用的寶藍寧綢長背心,身後頭髮,象玄色緞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宮女拿著闊齒的牙梳在為她通發。她自己正抬起手,用養得極長的五個指甲,在輕輕搔著頭皮,夾襖的袖子落到肘彎,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隻琉璃翠的鐲子,綠得像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著笑說:“主子昨兒晚上睡得好?” “嗯!”懿貴妃從鏡子裡看見了他的哭腫了的雙眼,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下,點點頭說:“小心當差!將來有你的好處。”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來,又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去當他的差。

他所當的差極多極雜,但有個萬變不離的宗旨,一切所作所為,都要讓懿貴妃知道。這時候就在屋里察看檢點,那些精巧的八音鐘上了弦沒有?什麼陳設擺得位置不對?一樣樣都查到。最後看見炕床下有灰塵,親自拿了棕帚,鑽到裡面去清掃。 懿貴妃把他的動作都看在眼裡,但沒有說什麼。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傳早膳,然後前後院“繞彎兒”消食,繞夠了時候,換衣服到中宮給皇后請安。 這下小安子又為難了,每日到中宮照例要跟了去,但這張打腫了的臉,特別是一雙眼睛,實在見不得人,卻又不敢跟懿貴妃去請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來,希望主子不見便不問,混了過去。 懿貴妃是極精細的人,何能不問:“小安子呢?” 既混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奴才在這兒哪!”他一面高聲回答,一面急急地趕了來當差。

一見他那樣子,懿貴妃倒覺得他有些可憐,便說:“今兒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興的神氣,低聲應“是!”彷彿不叫他跟了去,還覺得怪委屈似地。 “你這雙眼睛怎麼啦?”明知道他是哭腫的,懿貴妃不好意思點穿,只又說:“回你自己屋裡歇著吧!今兒不必當差了! 找點什麼藥治一治,再拿燙手巾敷敷就好了! ” 如此溫語慰卹,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淚,自覺沒有白流。 懿貴妃到中宮的時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嬪晚一些,這是三個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嬪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願跟麗妃見面,見了麗妃,她心裡就會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後,可以跟皇后說說話,一來打聽些消息,二來相機進言,以中宮的命令,達成她的意願。

這天卻是皇后先有事問她,未說之前,先皺了眉頭,“怎麼回事?”開出口來,更知不以為然,“說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貴妃一聽皇后這話,心里便有氣——倒不是對皇后,氣的是到皇后面前來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這些感覺形之於顏色,只平靜而略帶亢傲地答道:“我那兒的人,誰也不敢放肆!” “那麼,怎麼說是他頂撞了阿哥呢?” 懿貴妃笑了,這笑是做作出來的,做作得極象,一看就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得意,然後又用微有所憾的語氣答道:“阿哥任性、淘氣,小安子也算是個挺機警的人,讓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這重公案當做笑話來談,皇后便無可再說了,也是付之一笑。 於是懿貴妃又不經意地問道:“皇后倒是聽誰說的呀?”

皇后老實,不善說假話,隨口答道:“是阿哥自己來告訴我的。”她又笑著加了句:“這孩子!” 懿貴妃也笑笑不響。隨後便丟下此事,談到別的了。只是心裡卻始終拋不開,小安子一直在說:大阿哥樂意親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來這話倒真的不無見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宮。皇后愛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製的點心以外,也常有專差從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來,不管東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兩份,一份給大阿哥,一份給麗妃所生的大公主。這也是姊弟兩人,一到午後便吵著要到皇后那裡去的原因之一。 懿貴妃一到,姊弟倆像個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來迎接,跪安叫“額娘”。然後拉著手,又去玩他們的七巧板,懿貴妃便陪著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閒天。

一會兒姊弟倆吵嘴了,“怎麼啦?怎麼啦?”皇后大聲地問。 各人的保母,紛紛跑來拉架。姊弟倆卻不理她們,一前一後奔到皇后面前來告訴。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著小嘴說。 “誰欺侮你了?”大阿哥拉開嗓子嚷著,顯得理直而氣壯,“你擺不出,賴人。老漁翁少個腦袋,那算什麼?” 皇后一听就樂了,“什麼'老漁翁少個腦袋'?” “皇額娘,你來看!” 大阿哥拉著皇后去看他們擺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緊跟著。這種“官司”,從開始到此刻,他們都沒有理懿貴妃,懿貴妃也插不進一句話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與民間的不同,那是經過他們的嫡親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過的。孝全皇后從小生長在蘇州,對於江南閣閣中的那些玩藝,無不精通,經她改良過的七巧板,其實已不止七塊,因此能擺出更多、更複雜的花樣。每一種花樣都畫成圖,題上名目,稱為“七巧譜”。

姊弟倆比賽著擺“譜”,大阿哥擺的一個花樣,叫做“月明林下美人來”,美人是擺成了,卻忘了擺月亮,讓大公主捉住了錯,大阿哥輸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說:“該你五下。你輸了扯直,贏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應了,擺一個大阿哥指定的花樣,名為“獨釣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個老漁翁,擺到完結,少個腦袋。 皇后讓他們姊弟倆拉了來,一看就看出來了:“少一塊嘛!” 果然少一塊!少一塊半圓形的板子,高掛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漁翁身上,就是“腦袋”,大公主還未說話,大阿哥卻先嚷開了。 “怎麼少一塊呢?找,快找!” 於是宮女、保母一起彎下腰去找,那塊半圓形的板子,不過半寸長,體積太小,找起來不容易,人仰馬翻地亂了半天,始終未曾找著。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來給阿哥、公主玩兒。”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著大公主說,“找不著就算你輸!” “皇額娘,你看,阿哥不講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著勸架,“這一副不算。” “那麼頭一副呢?”大公主問。 “頭一副?算……,算雙喜輸。來,雙喜,讓大公主打手心!” 雙喜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著身子不依。懿貴妃冷眼旁觀,看到大阿哥搗鬼,悄悄走了過來,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頭,從拳頭里取出了那塊遍找不得的半圓形板子! “沒有出息的東西!輸了撒賴!”懿貴妃順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兒得很熱鬧的,一下子因為大阿哥受了責罰,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歡笑都趕跑了,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皇后覺得十分無趣,轉身回到炕上坐著抽煙袋。雙喜向保母們使了個眼色,各人帶著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沒聲息地退出宮去。 “大阿哥快上學了,也該收收心了。”皇后這麼說了一句。 從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樣痛快地玩,這樣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學的前一天,皇帝特為召見大阿哥的師傅李鴻藻,有所垂詢。 等李鵬藻奏報了大阿哥入學準備的情形,皇帝表示滿意。又問:“高宗純皇帝的聖訓,其中有一段關於皇子典學的話,你可記得?” “臣謹記在心,不敢忘!” “念給我聽聽。” 這是有意考“師傅”了,李鴻藻應聲:“是!”然後凝神略想一想,用極清朗的聲音背誦:“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諭皇子師傅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朱軾、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夢、邵基:'皇子年齒雖幼,然陶淑涵養之功,必自幼齡始,卿等可殫心教導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過於嚴厲。從來設教之道,嚴有益而寬多損,將來皇子長成自知之也。'” “對了!”皇帝點點頭,“我要告訴你的,也就是這些話,俗語說:'開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啟蒙的師傅,別辜負我的期望!” 李鴻藻趕緊免冠碰頭,誠惶誠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駑駘,上答天恩!” 皇帝又轉臉對站在御書案旁邊的御前大臣,六額駙景壽說:“書房裡固不宜熱鬧,可也不宜於太冷清。阿哥有個伴讀的人就好了!” 景壽天性拙訥,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齡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載漪,恭王的老大載澂,可以給大阿哥伴讀,可是都不在這兒。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後的肅順,跨出一步,搶過景壽的話來說,“而且,現在只有李師傅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反倒耽誤了大阿哥的功課,等秋天回鑾以後,再請旨辦理吧!” “嗯,這話也是!” 皇帝沒有再說下去。君臣之間,不能有太多的沉默,於是肅順努一努嘴,李鴻藻跪了安,由景壽帶領著退出御書房。 “該賞些什麼?”皇帝回頭跟肅順商議。 “照例是文綺筆硯。” 等皇帝提起朱筆,才寫了“賞李鴻藻”四個字,肅順便自作主張,在皇帝身後念著賞賜的東西。 “寧綢兩匹,荷包一對,端硯一方,大卷筆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寫一句,寫完,把朱諭交了給肅順,皇帝隨即又到中宮,叫了大阿哥來,諄諄告誡,是一篇尊師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應著。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囑,她拉著大阿哥的手說:“要聽師傅的話,不要淘氣。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大阿哥響亮地答應著,皇后這兩句話,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裡的首領太監張文亮傳了來,責成他用心照料,特別叮囑,寧早勿遲。因此,這夜四更天張文亮就把大阿哥喚了起來,袍褂靴帽,扎束停當,領著到皇帝、皇后那裡請了安,然後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壽引領著,初到書房。 這時,朝珠補褂,翎頂輝煌的李鴻藻,早就在書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見皇子的禮節,請安行禮,然後由景壽引大阿哥進了東間書房,裡面已設下東西相向的兩張書案,西面一張是大阿哥的,張文亮拉拉扯扯地讓大阿哥在他自己的書案面前向東站定。景壽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鴻藻站在東面書案前,與大阿哥面對面,其餘的諳達們,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張文亮則退出門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壽從身上取出朱諭,高聲說道: “奉旨……。” 才說了兩個字,李鴻藻趕緊趨蹌數步,雙膝一跪,後面的諳達們,也都紛紛跪下,只有六歲的大阿哥,還不懂這些禮節,依然站著。 於是景壽繼續傳旨:“大阿哥今日初入書房,師傅已派定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充任,師道尊嚴,雖皇子不得例外,應行拜師之禮,著李鴻藻毋得固辭。欽此!” 李鴻藻照例先磕頭謝恩,等站起身來,向景壽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鴻藻感戴不盡。但是,名分攸關,大阿哥要行拜師之禮,實在不敢當,求額附奏禀皇上,豁免了這個禮節。” “你不必太謙了!本朝最重師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禮,也讓他自己記得,師傅應該尊重,這樣子他才會虛心受教。” 說到這裡,景壽朝門外喊了聲:“張文亮!” “張文亮在!” “取氈條來!” 傳取氈條,自是要行跪拜之禮,李鴻藻趕緊向景壽搖著手說:“若行大禮,不敢奉詔!” “也罷!”景壽向張文亮揮一揮手,臉卻對著李鴻藻:“按老規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許不受!” 既是老規矩,而且朱諭有“毋得固辭”的話,李鴻藻再要謙辭,就變得虛偽而有失師道了,所以不再多說,走到書案面前,微微偏著站定。 “大阿哥,給師傅作揖,叫'李師傅'。” 這是早已教導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喊一聲:“李師傅!” 行了拜師禮,師弟各自歸座,景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只有諳達沒有座位,這也是老規矩。 “大阿哥!”李鴻藻徐徐說道:“今天第一天上學,我把書房的功課跟你說一說,每天一早上了書房,先拉弓,讀清書,然後讀漢書。現在是半天的功課,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課,我就早早放你的學,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聲答應,表示滿意。 “那麼,咱們頭一天就按規矩來!”說到這裡,李鴻藻站起來向諳達們說,“請各位先帶大阿哥做功課!” 諳達們把大阿哥帶出去教拉弓,景壽也跟了出去看著,李鴻藻仍舊留在書房裡,把黃綾硬裱,裁成方塊的“字號”和朱書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後坐下來喝著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書房讀清書——滿洲文。先從“字頭”讀起,由景壽坐在大阿哥書案旁邊,親自教授。 咿咿啊啊,讀了五個滿洲文的字頭,休息片刻,再上漢書,李鴻藻先把著他的筆,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字,然後開蒙第一課,讀《大學》四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李鴻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筆點斷。讀了有個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頗為得意,走下座位來,高聲喊道:“張文亮!” “大阿哥!”李鴻藻問:“傳張文亮幹嗎?” “我渴了。” “喔,渴了。”李鴻藻指著大阿哥的書案:“你回來坐著,我有話說。” 看師傅的臉板著,張文亮又垂手站在門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師傅的樣子,大阿哥心存忌憚,一聲不響,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學規矩,越是身分貴重的人,越要有規矩。”說到這裡,李鴻藻扭過臉來問張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規矩啊?” “守!”張文亮附和著說,“大阿哥最懂規矩!” “好,是要守規矩,才像個人品貴重的大阿哥。”李鴻藻接下來又說,“規矩到處都有的,書房有書房的規矩。大阿哥,你可知道書房的規矩嗎?” “不知道。”說了這一句,大阿哥忽然記起皇額娘的教導,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聽師傅的話!” “對了!”李鴻藻大為興奮,“張文亮的話不錯,大阿哥真是最懂規矩。在書房裡,有什麼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麼的,都要先告訴我,等我答應,不可以自己走下地來,那就是書房的規矩。懂了嗎?” “懂了。” “好!”李鴻藻點頭嘉許,“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聰明,一說就懂!” “師傅,我渴了。” “這才對。下來,找張之亮去吧!” 聽得這一聲,大阿哥身子一挺,從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來,張文亮迎上兩步,把他抱了起來,到對過房間。那裡已擺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讓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絞了熱手巾替他擦臉:“喝玫瑰露,還是木樨露?” “不管什麼,快端來!”大阿哥一本正經地說,“我唸書念得渴了。” 張文亮為哄他高興,便故意罵小太監:“快端玫瑰露來! 大阿哥唸書念得渴了。快,快! ” 小太監也就有意地裝得手忙腳亂,端來調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盤御膳房新出爐的“小八件”,四五個人圍著大阿哥團團轉。 “張文亮!”大阿哥低聲問道:“師傅姓什麼?”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來了,叫李鴻藻!”說了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點心也不吃了,兩隻眼睛望著空中骨碌碌轉,一個人傻嘻嘻地笑著。 一遇到這種時候,小太監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麼淘氣的花樣想出來。 大阿哥倒沒有跟小太監找麻煩,伸手拉一拉張文亮的衣服,等他彎下腰來,大阿哥問道:“你怕不怕師傅?” 張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說“不怕”,可能就會指使他去跟師傅打交道。書房不比宮內,太監除了傳旨以外,不得與廷臣交結,更不准干預任何事務,而且看李師傅方正凝重,一上來就給大阿哥立規矩,可知是個難說話的人。所以一聽大阿哥的話,馬上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你怕師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張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聲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臉上的。 從這個表情,張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但看大阿哥悶悶不樂,卻又有些擔心,只好想出些話來哄著,哄得高興了,再抱著送到東間。 餘下的功課是認“字號”,跟把筆寫“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樣,認了四個字:“正大光明”。這是入學第一天,點綴故事,顛來倒去讓大阿哥認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學》背一遍,一字不誤,李鴻藻欣然合書放學。 於是依舊由景壽帶領,送了回去。一入禁宮,張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後小太監簇擁著,如獻寶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裡。 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來,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聽見太監宮女,遞相傳呼:“大阿哥下學了!”“大阿哥下學了!”進入中宮,但見廊上珠圍翠繞,皇后和各宮的妃嬪,正含笑佇候,只是獨獨不見大阿哥的生母懿貴妃。 張文亮一看這場面,趕緊把大阿哥放了下來,皇后第一句話就問:“在書房裡哭了沒有?” 跪在地下的張文亮,高聲答道:“沒有哭,大阿哥在書房裡乖得很,師傅直誇獎!” 皇后的笑意越發濃了:“師傅怎麼說呀?” “師傅誇獎大阿哥懂規矩,聰明。” “可吃了點什麼沒有?” “喝了一盞玫瑰露,吃了四五塊點心。” “噢!”皇后拉著大阿哥的手說,“來!告訴我,今天師傅教了你些什麼?” 一面說,一面把大阿哥領了進去,皇后坐在炕上,親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讓他靠在身邊,問他書房功課。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說不上來,加以妃嬪們你一句,她一句地問,越發使他結結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明白,再聽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學》,知道一切順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難為你!”皇后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轉臉又吩咐張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見皇上,回頭就送到懿貴妃那兒去。” 皇帝還在御書房召見軍機大臣,此時任何人不准進入,張文亮不敢違背皇后的話,只好帶著大阿哥在那裡等著。 這一天召見軍機的時間特別長,不但因為要皇帝裁決的大事甚多,而且為了戶部一個折子,君臣之間頗有不同的意見。戶部滿漢兩尚書,實權在滿尚書肅順手裡。肅順以能清除積弊自許,認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軍剿捕以來,時隔十年以上,而各地軍費報銷,猶多未辦,因此,從軍興之始的廣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並派固原提督向榮,前云南提督張必祿,領兵分路至廣西會剿開始,到咸豐二年,洪楊出兵兩湖,廣西的軍事告一段落為止,三年之中,撥過軍餉一千一百餘萬兩,延不報銷。戶部一再行文廣西催辦,又奉旨勒限於上年年底趕辦完結。到現在限期過了三個月,還是拖在那裡。因此肅順上了個折子,奏請將廣西巡撫劉長佑,布政使張凱嵩,先行議處。 對於肅順的清理積弊,皇帝是深為嘉許的,但從咸豐八年科場案,因為肅順的堅持,殺了正考官大學士柏葰以後,皇帝總覺得他所主張的手段,是太過分了一些。象廣西的軍費報銷,現任的巡撫和藩台,延不遵辦,當然有他們的難處,十年前的一筆爛帳,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幾任的官員來負責,未免說不過去。 “凡事總有個開頭。”肅順抗聲爭辯:“若照皇上這麼寬大,積弊根本無從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要說開頭,首先就要從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是鄭祖琛,革了職,現在不知那兒去了。以後是林則徐以欽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後是周天爵,廬州之役陣亡了,接著是鄒鶴鳴,也早在江寧殉節了。” “那麼勞崇光呢?他在廣西多年,不更應該比劉長佑多負點兒責任嗎?” “勞崇光現任兩廣總督,自然也脫不了關係!” 於是反复展開爭議,皇帝疑心肅順有意跟劉長佑為難,但以那班軍機太臣都附和著肅順說話,而且他也相當累了,懶得多說,終於準了戶部的奏請,以“明發上諭”將劉長佑和張凱嵩“先行交部議處”。 等軍機大臣退出以後,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經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師傅輔佐的莫大益處,所以把皇子典學這件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雖然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仍舊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一切。又怕太監圖功討好,盡揀好的說,並特地找了景壽來問話,兩人所說的書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這天對大阿哥格外寵愛,把他帶到東暖閣用膳,又特傳麗妃帶了大公主來伺候,一堂之中,寵妃、佳兒、嬌女,笑語不斷,融融洩洩,皇帝左顧右盼,心情極其舒暢,因而胃口大開,這一頓飯吃得非常舒服。心裡在想,還是在熱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宮內,體制所關,不能如此隨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這份樂趣了! 皇帝進用這頓午膳的時間相當長,大阿哥一時不能下來,把張文亮可急壞了。他知道皇后宮內的一舉一動,懿貴妃無不了然,此時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著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動怒。當然,皇上留著大阿哥,是個天大的理由,但懿貴妃如這樣說呢:“你就不能先來送個信兒?你那兩條腿這麼尊貴,多走一趟也不行?” 這樣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估量著送個信的工夫還抽得出來,於是囑咐了手下的小太監小心伺候,同時又重託了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萬一上頭有所傳問,託他照應遮蓋。這樣安排妥當了,才三腳兩步,一路走,一路抹著汗,趕到了懿貴妃那裡。 懿貴妃正是抑鬱無聊的時講,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學,見了皇后就會來見她,特為預備了大阿哥愛吃的菜和點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最後聽小安子來說,皇上傳了麗妃,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午膳,吃喝談笑,熱鬧得很。這一下把懿貴妃氣得飯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這當兒,聽說張文亮求見,自然不會有好臉嘴給他看。 傳見了張文亮,等他剛行過禮,懿貴妃先就繃著臉問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邊,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張文亮一上來就碰個釘子,心裡在想,這一趟還真省不得!看懿貴妃的樣子,生的氣不小,如果不是先來送個信,回頭帶了大阿哥來,她心裡更不痛快,碰的釘子更大。 因為自己先站穩了腳步,張文亮的應對就從容了:“回懿貴妃的話,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見萬歲爺,然後再送到懿貴妃這兒來。萬歲爺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貴妃等著,特意先趕了來送個信兒。” 這最後兩句話,讓懿貴妃聽了很舒服,心一平,氣一和,覺得倒是錯怪他了,同時想到正應該趁此籠絡張文亮,把他收為一個好幫手。 於是懿貴妃臉上,化嚴霜為春風,“倒難為你了!”她微笑著說,“起來說話。” “是!”張文亮站起身來,又把書房裡的情形,略略禀告,最後加了一句:“大阿哥聰明知禮,師傅不斷誇獎,連奴才都覺得臉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紀小,全靠你照應。你多費心吧,誰好誰歹,我心裡全有數兒。”說到這裡,喊了聲:“來啊!” 廊下三、四個宮女齊聲答應著趕來伺候,懿貴妃單把替她管帳的,一個叫王福的宮女留了下來。 “年例銀子關來了沒有?” “關來了。”王福答道:“三個月,一百五十兩。” “怎麼三個月呢?”懿貴妃大為詫異,“不是半年一關嗎?” “敬事房首領太監說,是肅中堂新定的規矩。肅中堂說,各省錢糧催解不來,內務府經費困難,只好先發三個月。” “哼!”懿貴妃冷笑了一聲,又換了一副臉色吩咐王福: “你拿二十兩給張文亮!” 張文亮當即磕頭謝賞,等王福取了銀子出來,懿貴妃接在手裡,親自遞給張文亮。這份恩榮比二十兩銀子又重得多,張文亮跪著接了,頗有誠惶誠恐的模樣。 “本來還多給你一點兒。你看,”懿貴妃苦笑著說,“肅順剋扣得咱們這麼兇!” 張文亮是謹慎當差的人,說話行事,頗知分寸,對於懿貴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趕回煙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剛畢,皇帝正在跟麗妃商量著,帶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裡去散散心。 麗妃口中唯唯地附和著,心裡卻頗感為難。自上個月應召到中宮,從皇后的微帶責備的語氣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宮中因寵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聽得多了,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不免害怕。她頗有自知之明,以懿貴妃的精明強幹,自覺決非她的對手,就算無懼於懿貴妃,憑自己所受皇帝的寵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這樣去做,唯願息事寧人,和睦相處。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裡,這倒不是為了討好,只是將己比人,體諒懿貴妃此時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貴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這筆帳又記在她頭上,越發冤仇難解。 這話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說,反复思量著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皇上不是老說他們有唱錯了的地方嗎?何不到錢糧處去看看?” “他們”是指“昇平署”的那些太監——宮中的伶人。皇帝與他的父親宣宗,愛好各殊。宣宗不喜聲色,而且素性節儉,認為唱戲是件最糜費無益的事,雖不便裁撤點綴“盛世”的昇平署,但逢年過節,或遇太后萬壽這些慶典,演戲祝賀,只是有此一個名目,上得台去的腳色,穿的行頭拖一片、掛一片,簡直就是一群乞兒。蒙恩賞“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搖頭嘆息,說是天家歌舞,比窮鄉僻壤的野台子戲都不如。 而當今皇帝卻最喜聽戲,並且精於音律。自到熱河行宮,才發覺嘉慶年間所製的行頭砌末,異常精美,雖已四十多年未曾用過,但以收藏得法,取出來依然如新。這一下,可真高興極了,特地由京城宮內傳了昇平署的好腳色來,經常演戲消遣。有時清唱,有時“花唱”,戲單都經朱筆點定,一唱總是兩三個鐘頭。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昇平署的老伶工,為新進學生排戲,那在從“錢糧處”撥出來的幾間屋子裡。麗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納。 “大阿哥明兒要上學……。” “對,對!”皇帝說道:“大阿哥不宜於到那些地方去,心會野!” 於是麗妃如願以償,總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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