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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慈禧前傳(1-2)

慈禧全傳 高阳 13785 2018-03-14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繼母,秉性嚴毅,后妃畏憚,以她來相提作比,顯然是說皇后統攝六宮,失於姑息,以致無形中縱容了皇帝,溺於聲色,漸致沈痾。這分咎戾,如何擔當得起? 皇后終於動容了!驚多於怒,而皆歸於憂急不安,問計於懿貴妃說:“外面這些話,對我是稍微苛刻了一點兒,可也實在是好話,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請皇后,多勸勸皇上。” “嗐!”皇后重重嘆口氣,“勸得還不夠嗎?你說你的,他當面敷衍,一轉背全忘了。你說有什麼辦法?” “辦法自然有。只怕皇后馭下寬厚,不肯那麼做!” 皇后復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話,但要她以中宮的權威,制抑妃嬪的承幸,照她的性格來說,也實在是件不容易辦到的事。

皇后心中的疑難,懿貴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成功,費了半天的心機唇舌,眼看已經把皇后說服,不想又有動搖的模樣。如果以一簣之虧,前功盡棄,越發不能叫人甘心。但這一簣之功,關係重大,必得好好想幾句話,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見顏色。稍一遲疑,皇后必朝寬處去想,那就風流雲散,什麼花樣也沒有了。 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到了極厲害的一著,她刻意去回憶十幾年前的往事,父親死在安徽徽寧池廣太道任上,官場勢利,向來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既無親友照應,又留下一大筆債,身為長女,好不容易拋頭露面,說盡好話,才湊成一筆盤柩回京的川資。忘不了長江夜泊,寒潮嗚咽,與弟妹睡在後艙,聽母親在中艙撫柩飲泣的聲音,真個淒涼萬狀,想想倒不如推開船窗,縱身一跳……。

只要一觸及這些回憶,懿貴妃就忍不住紅了眼圈,鼻子裡息率息率作響。沉思中的皇后,聞聲轉臉,正看到她從衣袖中抽出手絹兒在悄悄的拭淚,不免吃驚。 “怎麼啦?你!” 不問還好,一問,懿貴妃淚流滿臉,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著說:“皇上今兒又'見紅'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呢?” 皇帝的“紅痰不時而見”,咯血亦是常事,但讓懿貴妃這樣痛哭陳訴,似乎顯得病勢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亂,只拍著她的肩,連聲勸慰:“別哭!別哭!”但口頭這樣子勸別人,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這時的懿貴妃,想起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夾道珠燈,玉輦清遊,每每獨承恩寵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溫存體貼的許多好處,撫今追昔,先朝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戶,金碧樓台的御苑,竟已毀於劫火,而俊秀飄逸,文采風流的皇帝,於今亦只剩得一副支離的病骨,怎能不傷心欲絕?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別腸的涕淚,確也流瀉了傷時感逝的真情,越發感動了心腸最軟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貴妃哭著又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麼的,阿哥才六歲,大權又落在別人手裡,還有咱們孤兒寡婦過的日子嗎?” 那哽咽淒厲的聲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緒,特別是最後的一句話,使得皇后震動了。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從容坐談,皇帝常拿“綱鑑”上的故事講給她聽,久而久之,歷代興亡得失,大致了然於胸,奸臣專權,欺侮孤兒寡婦,篡弒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幾件。要說肅順是奸臣,這話不免過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見的,眼前不過跟懿貴妃作對,在自己面前,還持著對皇后應盡的禮節,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這樣想著,驚出一身冷汗,萬料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面臨這“孤兒寡婦”受制於人的威脅!

於是,皇后順手拿起麗妃的那一方手絹,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沉聲叫著懿貴妃的小名說:“蘭兒!你快別哭!咱們好好商量商量。”說著,她從炕上下來,順手扶起懿貴妃。 懿貴妃還在抽噎著,但終於收拾涕淚,跟著皇后一起走入後房套間。那是整個寢宮中最隱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貼身心腹宮女雙喜的住處,兩人就並肩坐在雙喜床上密談。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皇后緊鎖著眉問。懿貴妃想了想,以斷然決然的語氣答道:“非要回鑾以後,才能大好!” “怎麼呢?”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太醫的脈案上,不是一再寫著'清心寡欲'?在這兒,有肅六他們三個,變著方兒給皇上找樂子,'心'還'清'得下來嗎?聽說,皇上還嫌麗妃太老實,他們還替皇上在外面找了個什麼曹寡婦,但凡身子硬朗一點兒,就說要去行圍打獵,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沒有打著,倒快叫狐狸精給迷住了!”

對於懿貴妃以尖酸的口吻,盡情諷刺皇帝,皇后頗不以為然,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載垣和端華,是兩個毫無用處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導皇帝講究聲色,若有所謂曹寡婦,必是此兩人玩出來的花樣。 因此,連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齒罵道:“載垣、端華這兩個,真不是東西!” 懿貴妃立刻接口:“沒有肅六在背後出主意,他們也不敢這麼大膽。” “唉!”皇后嘆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回鑾的話,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讓皇上'清心寡欲'吧!” “對了!只有這個辦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說,“除了麗妃以外,我不知道這一晌常伺候皇上的,還有誰。” “這好辦,叫拿敬事房的日記檔來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聲: “來人!” 宮女雙喜,應聲而至。皇后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隨帶日記檔呈閱。於是宮女傳太監,太監傳敬事房,約莫兩刻鐘的功夫,行宮中太監的頭腦陳勝文,帶著三大本從本年正月初一開始記載的日記檔來見皇后。 敬事房專司“遵奉上諭辦理宮內一切事務”,那日記檔就是皇帝退入后宮以後的起居注,寢興飲食,記得一事不遺。皇后取檔在手,從後翻起,前一頁記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間,麗妃就被召了兩次,下午在東暖閣伺候,晚上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然後記的是:“戌初二刻萬歲爺回寢宮,麗妃隨侍。”再往前看,觸目皆是麗妃的名字,偶爾也有祺嬪、婉嬪等人被召幸的記載,但比起麗妃的雨露之恩來,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著,看完了日記檔,不提麗妃,只問陳勝文: “今日皇上怎麼啦?要緊不要緊?” 陳勝文知道問的是什麼,跪在地下奏答:“今兒辰初一刻請駕,喝了鹿血,說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監金環伺候唾盂,皇上吐了兩口血。要緊不要緊,奴才不敢說!” “那麼,吐的到底是什麼血呢?” “說不定是鹿血。” 懿貴妃插進來追問:“到底是什麼血?” 她的聲音極堅決,很清楚地表示了非問明白不可的意思。宮中太監都怕這位懿貴妃,陳勝文是太監頭腦,碰的釘子最多,所以這時一聽她的語氣,心裡發慌,結結巴巴地答道:“回懿貴妃的話,奴才實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還是畜生的血?” 話一出口,陳勝文才發覺自己語無倫次,怎麼把“皇上的血”與“畜生的血”連在一起來說呢?懿貴妃只要挑一挑眼,雖不致腦袋搬家,一頓好打,充軍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嚇自己,幾乎發抖的當兒,幸好皇后把話岔了開去。

皇后問的是,“可曾召太醫?” 陳勝文趕緊回奏:“這會兒太醫正在東暖閣請脈。” “咱們看看去!”皇后向懿貴妃說。 到了東暖閣,在重帷之後,悄悄窺看,只見皇帝躺在軟靠椅上,正伸出一隻手來,讓跪著的太醫診脈。 這人頭戴暗藍頂子,是恩賞四品京堂銜的太醫院院使欒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誠敬,但額上見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發抖。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像不妙,欒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衛和太監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欒太的神色,而且懷著與皇后同樣的感覺。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欒太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肅順走了過來,望著欒太說道: “皇上今兒見紅,到底是什麼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於是,欒太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穀雨已過,立夏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診聖脈,左右皆大,金匱雲:'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故。” “那麼,該怎麼治呢?” “自然是靜養為先……。” “靜養,靜養!”皇帝忽然發怒,“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 欒太不知說錯了什麼,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肅順喝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呈。”

有了這句話,欒太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濕重衣。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略定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奏事處,徑呈御前。 就這時,軍機處派人來請欒太,說有話要問。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他屬下的太醫楊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這兩個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時奉召,就可知道軍機大臣要問些什麼了! 於是欒太領頭,上階入廳,只見怡親王載垣和鄭親王端華,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四位軍機大臣散坐兩旁,依照他們的爵位官階高下,欒太帶著他的屬下,一一叩頭請了安,然後在下方垂手肅立,目注領班軍機大臣怡親王載垣,靜候問話。 載垣慢條斯理地從荷包裡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然後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使勁地吸了兩吸,才看著他身旁的杜翰說道:“繼園,你問他吧!” 杜翰點點頭,轉臉對欒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稱說:“欒老爺!王爺有句話要問你,你要老實說,不必忌諱!” “是!”欒太口裡答應著,心裡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紕漏! 要問的話,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則在世的日子還有幾何?”然而就是民間小戶的當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發問,何況是萬乘天子?只是措詞過於隱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癢處,問不出究竟。因此,這位翊戴輔佐有功,被諡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此刻頗費沉吟。 考慮再三,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婉轉堂皇,不致以辭害義的好說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緩緩地說:“聖躬違和已久,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來,京城裡謠諑紛傳,私底下在揣測皇上的病勢如何如何!那麼……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欒太原已料到有此一問,但沒有想到有“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這句話!聽口氣“大事”未出,責任已定,不免反感。心裡在想,太醫本來最難做,禍福全靠運氣,皇帝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運氣太壞,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逢迎皇上,娛情聲色,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這都還罷了,但皇上不聽醫諫,縱慾自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實在於心不甘。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裡追究責任,須先站穩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皇上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著!”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後稱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面奏: '皇上萬安'? ”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為寬聖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古以來,為醫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光,氣鼓鼓地又說:“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後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什麼話?” 眼看要起衝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話,因此,杜翰搶著在前面:“這些閒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皇上的病,該如何調理?” “養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後,可以大見其功。” 欒太的話,已有保留,但“養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皇上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憂未除,要請皇上'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 欒太被問住了,僵在那裡,很不得勁。於是六品御醫李德立,為了解他的圍,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陳述。 “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聖恙之難著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什麼人都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皇上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個“不行”,則死於積勞,應為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話,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於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參、肉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而且毫無太醫架子,奔走權貴豪門,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只叫“卓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 “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堂官”,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於聖體略有妨礙,只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亦像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 “好!”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三個人說:“你們好好盡心吧!等秋涼回鑾,我保你們換頂戴!” “謝王爺的栽培。”欒太就手請了個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杜翰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著去吧!” “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視一周,最後把目光落到鄭親王端華身上,一揚臉說: “老鄭!”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儘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我勸你一句話:勤當差,少開口!” “對了!”焦祐瀛馬上接著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隻字,都有乾系,一句也不能洩漏出去。” “是!”欒太很沉著地答應一聲,領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 這三個人倒是謹守告誡,出了軍機直廬,什麼話也不敢說。但是消息還是洩漏了。有小安子佈置著的耳目,很快地把欒太和李德立在軍機大臣面前所說的話,傳到內宮,輾轉入於懿貴妃耳中。 入耳自然驚心!懿貴妃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這不就是說,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著嘴唇沉吟著,一時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這話應該不應該告訴皇后?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終於決定,暫且不說,於己有利。因為,這可能是個“獨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餘的話卻都不妨告訴皇后,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所以隨即傳話,要進遏中宮。 聽了懿貴妃的略帶渲染的報告,皇后深為駭異。太醫的面奏和對軍機大臣的陳述,內容出入甚大。當然,“為寬聖慮”,在皇帝面前要隱瞞病情,這個理由,一點就明,因此皇后對懿貴妃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皇后終於下了決心,“你先回去吧!” 她對懿貴妃說,“我來辦!” 懿貴妃不便也不宜多問,應聲“是”,退了出來。未出殿門,就知道了皇后的辦法。 “傳懿旨,”是雙喜傳話給太監的聲音:“看麗妃在那兒? 快找了來! ” 懿貴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可也不無希望,最好能親自在場,看著皇后如何申斥麗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場,卻也未見得會痛快。皇后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從無疾言厲色,所以把麗妃召來,也只是規勸一番而已,倘或期待著她會對麗妃放下臉來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皇后向跪著的麗妃問。 “請皇后開導。” “你起來!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 等麗妃站起,皇后就像早晨對懿貴妃那樣,屏絕宮女,把她帶入寢宮,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妝台邊,讓麗妃站著回話。 “昨兒個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麗妃答道:“昨兒晚上,皇上批六爺的折子,是我伺候筆墨。” “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說些什麼呀?” “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問:“這一陣子,皇上還在吃那個'藥'嗎?” 麗妃知道指的是什麼藥,臉一紅,勉強陪著笑說:“我那儿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決無不知道之理!不過彼此都還年輕,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只好這樣問:“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什麼?” 這一問,麗妃的眼圈就紅了!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後答了句:“不說也知道!” “餵?”她的答語,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點一點頭說:“你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實告訴我!” “皇上,”麗妃顯得很為難,彷彿有無從說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頭!”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著麗妃,不知道說什麼好。皇帝臉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見了的,又何用麗妃來說?於此可知,她的這句話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臉望著地下說:“你也該懂點事!常勸勸皇上,愛惜身子,別由著他的性兒鬧!”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麗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聖明!”她雙膝一跪,“我豈不知皇上身子要緊?也不知勸過多少回,請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話說得重一點兒,皇上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罵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裡多煩,不想辦法替我解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氣嗎?”說著,從袖子裡抽出手絹,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 從她那方手絹上,觸發了皇后的記憶,順便告誡她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隨身用的東西,別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說著,開了梳妝台抽斗,把她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 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皇后的這場訓,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致吃她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只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這樣一想,憂急無計,一伏身撲向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下午麗妃又如此!皇后心裡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著似為皇上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怎麼辦呢?皇后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別無可以安慰她的話。 麗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於事,皇后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於是,哽咽著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麼,我只好跟了皇上去!那時求皇后替我作主。” 皇后再老實,也不致於相信麗妃將來會殉節,她那最後一句話,自然是暗指著懿貴妃而發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對麗妃怕也只能回護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覺心餘力絀的皇后,忍不住嘆口氣:“唉! 只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 這一說,正碰著麗妃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她的懷孕,猶在懿貴妃之先,但咸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將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為失悔,不該觸及她的隱痛。眼看麗妃涕泗滂沱,卻是怎麼樣也勸她不住,心裡不免著急,而且有些懊惱。就這時,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 這一下,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來,看著她紅腫的雙眼,認為她不宜見駕,說一聲:“你快迴避吧!” 隨即出了寢宮,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已到殿前,皇后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皇后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幾淨,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皇后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 “噯,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 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於皇后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隻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皇后的手一握。 於是雙喜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遠遠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皇帝身旁,從茶几上的大冰盤裡取了個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著皮。 看著她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皇帝忽有感觸,微喟著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頭看著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鬱,笑著問道,“那兒來的這麼句牢騷?” “牢騷?我的牢騷可多著哪!不提也罷。” 口中不提,心裡卻忍不住嚮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羨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於攜酒看花,選色徵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著皇后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那樣善解人意的美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著,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羨慕的是誰?” 皇后微感詫異,一面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皇帝,一面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麼味道?” “那麼,皇上想做什麼呢?” 皇帝安閒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著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內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虧皇上怎麼想來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閒,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說到這裡,雙喜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 “啟奏萬歲爺,內奏事處進黃匣子。” “當”一聲,皇帝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裡,“你看,”他向皇后說,“連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皇后的小書房。 內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一看果然,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從祁門大營上奏,說曾國荃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制,無法抽調赴援,曾國藩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這是軍事上的一番大更張,皇帝背著手在走廊上沉思,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六歲的皇子。 跑著、跳著、叫著的大阿哥,一見皇帝,立刻變了個樣子,收起嬉笑,跪下請安,用滿洲話叫聲父親:“阿瑪!” “嗯,乖!好好玩兒去吧。別摔著!” 大阿哥站起來,先退後兩步,才悄悄溜走,這都是“諳達”調教好了的。但“諳達”究竟不能算做傳道解惑的“師傅”,皇帝此刻看見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議的大事。於是,把曾國藩的奏摺發交軍機處,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書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該上書房了。歷來的規矩,皇子六歲入學,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擇保儒臣堪膺授讀之任者”,其中大學士彭蘊章所薦的一個李鴻藻,簡在帝心,這時不妨問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鴻藻其人。他原是“上書房”的老人,醇王、鐘王、孚王都跟他讀過書,談起來都稱讚“李師傅講書透徹”。又曾私下告訴皇后,說“李師傅長得像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對於皇帝的徵詢,內心是讚成的。 但皇后素性謹慎,對於此等大事,向來不願作過分肯定的表示,所以這樣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實學?人品怎麼樣?” “翰林的底子,學問差不到那兒去。至於人品,他這三年在河南'學政'任上,名聲挺不錯,那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說,再好不過了。”皇后欣然答說。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帶感慨地說,“大阿哥典學,原該隆重些,我本來想回了京再辦,現在不能再耽誤了!” “那就讓欽天監挑日子開書房吧。” “不用,我自己來挑。” 皇帝平時讀書,涉獵甚廣,纖緯星命之學,亦頗有所知。當時從雙喜手裡接過時憲書,選中四月初七入學。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書房,這個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壽身上。景壽尚宣宗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宮中都稱他“六額駙”,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親之尊,坐鎮書房,既不會無端干預師傅的職權,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憚,不敢淘氣,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於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駕到御書房,先寫好一張朱諭放著,然後召見軍機。 軍機大臣由怡親王載垣為首,手捧黃匣,焦祐瀛打簾子,依次進殿行禮,未等他們有所陳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諭交了給侍立在旁的肅順。 這道朱諭,連肅順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裡,先略略看了一遍,隨即往御書案旁一站,雙手捧起,等軍機大臣都跪好了,才高聲宣旨: “大阿哥於四月初七日入學讀書。 著李鴻藻充大阿哥師傅。欽此! ” 念完了把朱諭放入黃匣,捧交怡親王,好由軍機處轉移內閣,“明發上諭”。 於是怡親王便有一番照例頌讚聖明的話,他不甚善於詞令,這臨成現抓的幾句話,期期艾艾,頌揚得併不得體。好在皇帝是優容他們慣了的,看到他說不下去時,反提件別的事,為他打個岔,解消了他的窘態。 皇帝提到的是曾國藩的奏摺,問他們擬議的辦法如何? “臣等已經會議。讓杜翰給皇上細細奏聞。”怡親王說著,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對皇帝。 皇帝點點頭,許可了怡親王的請求。 “啟奏皇上,”杜翰首先稱賀:“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圍已解,曾國藩在祁門原有'去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話,現在自請移駐東流,可見得皖南的局面,曾國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覺得他這幾句話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看見皇帝如此,杜翰越發精神抖擻了,“至於安慶方面,眼前雖不免稍見艱難,亦正見發匪的困獸之鬥。曾國藩親自移節督師,足可鼓舞士氣。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鎮,糧餉兩項,苦心籌劃,洞中機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國藩、曾國荃。今後安慶軍事,定可改觀。安慶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萬里如見之功。所以曾國藩請移駐東流督師一節,擬準如所請。”說完,趴在地下叩了一個頭。 “好,好!”皇帝大為嘉許,“寫旨來看!” 欣悅的不僅是皇帝,還有站在御座後面的肅順。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肅順在其間確實盡了斡旋回護的力量,因此,杜翰稱頌皇帝善於用人,間接就是表揚肅順的功勞。 “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識竅!”肅順在心裡想,“有機會還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熱河的軍機六大臣,都以肅順的意旨為轉移,特別是焦祐瀛,只要見了肅順,一定注意他臉上的氣色,這時看到杜翰的陳奏,不但深愜聖心,而且大為肅順欣賞,心裡不免又羨又妒,因此,回到軍機處,對於寫旨就打不起興致來親自動筆了。 軍機大臣面領皇帝的裁決,稱為“承旨”,既承以後,用皇帝的語氣,寫成上諭,稱為“述旨”,或稱“寫旨”,在雍正朝創立軍機處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軍機大臣“寫旨”,以後慢慢地轉為交付軍機章京執筆。但重要而機密的指示,有時亦仍舊由軍機大臣親自動手。焦祐瀛由軍機章京領班,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了力圖報答,像這些指授軍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奮勇,但這一天卻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裡有數,不便說破,只向怡親王建議:“曾國藩的折子,交給曹琢如辦吧!” 軍機章京定例滿漢各為八人,分作兩班,每一班有個領班,滿洲話叫做“達拉密”,這天的“達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論資格在焦祐瀛之上,那個位居軍機大臣班次之末的“打簾子軍機”,原來應該是屬於他的。 事實上當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間的事。皇帝“巡幸”到熱河,一時不能回京,把“行在”當做了正式的朝廷,許多照例的政務,也移到了熱河來辦,覺得有添一個軍機大臣的必要,並指示在軍機章京領班中,選擇資深績優的超擢。於是肅順與怡、鄭兩王及其他軍機大臣商議,決定按規矩奏保曹毓瑛充任。這是一步登天的際遇,那知曹毓瑛竟極力自陳,說是才具淺薄,難當重任,堅決辭謝,這樣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辭軍機大臣的任命,可以說是件令人驚詫的異事。因而有許多揣測之辭,有人說他不識抬舉,有人說他恥於為肅順所薦,這都是隔靴搔癢的話,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親王所賞識的人,他決不能受肅順的提拔而成為“肅黨”。 因此,怡親王聽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裡先有種沒來由的反感,便皺著眉問道:“桂樵呢?還是讓桂樵來寫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別號。 軍機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親王的話,焦祐瀛自然也聽到了,他可不會像曹毓瑛那樣不識抬舉,不等杜翰開口,趕緊先站起來一陪笑道:“我今兒原有些頭痛,想躲個懶。既然王爺吩咐,我馬上就寫。” 杜翰心裡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說道:“得桂樵的大筆,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說一遍。” 裡面的一番對答,外面值班的軍機章京,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肚裡也都明白,焦祐瀛與杜翰在暗中較勁。可是誰也不發一言,每個人都是振筆疾書,軍機章京要有下筆千言,一揮而就,語氣輕重,絲絲入扣的本事,才夠資格“述旨”。否則只有乾些收發抄錄的瑣碎雜務,在軍機大臣眼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黑章京”了。 不過片刻工夫,諭旨草稿,陸續送到領班那裡,曹毓瑛以一目數行的速度,加以審核,若有錯字或措詞稍有不妥之處,隨手改正,立即轉送軍機大臣再看一遍,用黃匣進呈。皇帝隨看隨發,仍舊由軍機章京謄正校對,有些交內閣抄發,稱為“明發上諭”,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撫或統兵大臣,稱為“廷寄”,蓋用軍機處銀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還是“六百里加緊”,交兵部捷報處發遞。軍機處每日的公務到此算是告一段落。歸檔封櫃之後,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這些扈從在外的官員,都無法攜帶家眷,當地也沒有什麼可以遊覽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飲酒,如果兩樣都不愛,便只有彼此互訪清談了。軍機章京消息靈通,所以訪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來打聽消息,有些只是閒得無聊,想來聽些內幕秘聞。特別是在曹毓瑛那裡,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還有京城裡的消息,所以每日里高朋滿座,晚飯起碼要開三桌,才能應付得下。 但這天卻與往日不同,往日下車進門,總可聽得熟客在廳上談笑,這天卻是靜悄悄地,幾乎聲息不聞。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腳問號房:“可有客來?” “禮部張大人、翰林院胡老爺、沈老爺都來過。胡老爺坐了會,說要給李大人去道喜,剛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廳裡還有位京里來的張老爺,”號房又說,“從未見過。告訴他老爺不在家,有事請他留下話。張老爺非要坐等不可,說是老爺的小同鄉。” “看樣子是來告幫的。”聽差曹昇在旁小聲添了一句。 果然是個特為從京城裡來告貸的小同鄉。曹毓瑛送了十兩銀子把他打發走了,隨即叫曹升傳話給號房,凡有客來,一律擋駕,難得有此清閒的一日,他要靜下心來,好好盤算一番。 換了便服,洗了臉,喝著茶,一個人在書房裡展玩兩部新買的碑帖,正欣稍得出神之際,聽得簾鉤叮冬,抬眼看時,曹升正打起門簾,迎著他的視線說了聲:“許老爺!” 是軍機章京許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禮,所以不在號房擋駕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閒地踏進書房,輕鬆地笑道:“清興不淺!” “'偷得浮生半日閒',全是拜受李蘭蓀之賜。”曹毓瑛也笑著回答。 “我剛從他那裡來,賀客盈門,熱鬧極了。” “對了!”曹毓瑛躊躇著說,“似乎我也該去道個喜!” “不必,我已經替你說到了。反正明兒一大早,他要來遞謝恩折子,總見得著面的。” “多謝關顧!”曹毓瑛拱拱手說:“省得我再換衣服出門了。” “他們的消息也真快!據說上諭未到內閣,外頭就已紛紛傳言,'大阿哥的師傅,朱筆派了李鴻藻。'不知道是誰洩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聲:“哼!咱們這一班裡頭,聽說有人不大安分,遲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許庚身想一想問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隱語,用的《左傳》上“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軍機章京鄭錫瀛。 曹毓瑛不願多談,搖搖手叫著許庚身的別號說:“星叔! 牌興如何? ” “找誰?”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說,“還是自己人吧!” 於是寫了兩封小簡,叫進曹升來吩咐:“請王老爺、蔣老爺來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軍機章京王拯、蔣繼洙、許庚身,陪著他們的“達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帶的聽差,站在後面替主人裝煙。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輸。 結完帳開飯,賓主四人,各據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輩俱尊,自然首座,蔣繼洙年紀雖輕,科名卻早於許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運糧船上帶來的紹興花雕和千里遠來,在上方玉食中都還算是珍品的黃花魚款客。 座無外客,快飲清談,不須顧忌,話題很自然地落到當權的幾個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們習用的一套隱語,怡親王的“怡”字,拆開來稱為“心台”,“鄭親王”喚作“耳君”,是在“鄭”字的偏旁上著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稱“北韋”,取義於“韋杜”並稱,而唐朝長安城南的“韋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稱“通典”,由於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徑用對杜甫的通稱為“老杜”。對唯一留在京里的軍機大臣文祥,稱為“湖州”或者“興可”,因為宋朝善畫竹的文同,湖州人,字與可。 這些在局外人聽來,稍作猜詳,都還可解,再有些卻真是匪夷所思了!肅順的外號叫“宮燈”,說是“肅”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戲中“跳加官”例用小鑼,其聲“匡、匡”。 至於焦祐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們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嘆著說,“通典跟'上頭'等於師兄弟,連宮燈對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較勁,豈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嘆口氣,“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宮燈提拔,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將來他要倒霉!” 做客人的都不響,心裡卻都在體味曹毓瑛的最後那句話,“將來”如何呢?宮燈要垮嗎?如果宮燈不垮,杜翰又如何會“倒霉”? “請教琢翁,”蔣繼洙忍不住要問:“你看,恭王看了上頭親筆批回的折子,可還會有什麼舉動?” “你看呢?”曹毓瑛反問一句:“應該有什麼舉動?回鑾的話,不必再提,朝覲行在又不准。宮燈讓他們弟兄一時見不著面,這一著最狠!” “我倒有個主意,”許庚身接口說道,“何不讓修伯來一趟?” “這個主意不壞!”蔣繼洙附和著說,“一面讓修伯來看看動靜,一面也讓咱們聽聽京里的消息。” 曹毓瑛點點頭,向王拯徵詢意見:“少鶴,你看如何?” “修伯若來,名正言順。” 修伯是恭親王的親信,朱學勤的別號。軍機章京在京城裡還有滿漢各一班,朱學勤是領班之一,為了軍機處公務的聯繫,朱學勤亦有到熱河來一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說是“名正言順”。 這一說,曹毓瑛愈覺許庚身的建議可行,當晚就寫了信給朱學勤。這封信在表面看來,無足為奇,但一用挖了許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所顯現的字句,就另成一種意義。這是曹毓瑛與朱學勤所約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個蓋了軍機處銀印的“印封”,封好了信,標明“四百里”,由兵部飛遞,進古北口,循大路過密雲,當天就遞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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