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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慈禧前傳(1-1)

慈禧全傳 高阳 9260 2018-03-14
皇帝終於把所有的奏摺看完了。 丟下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上喘氣。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只緊張地註視著,怕“萬歲爺”會昏厥。皇帝虛弱得太厲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喘息稍定,才宜於上前服侍。 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隱隱發痛,最難受的是,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緒仍然是清晰敏銳的,最後所看那道奏摺的內容,還能清清楚楚地默記得起。什麼“聖訓”?想到他自己告誡臣子的那些話,“朕”如何如何? “爾等”如何如何?越覺雙頰如火,燒得耳朵都發熱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於困惑,困惑於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有以處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折,動輒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於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摺,便成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江南未平,山東又起,域內未弭,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裡,也不過英夷為了鴉片逞兇,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得不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皇帝,都會像他一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折。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一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裡,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裡,靠在御座上慢慢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嗻!”管宮內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 “慢著!”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等金環傳旨回到御書房,皇帝已回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接著懿貴妃到了御書房,一個人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摺。 她不能坐御座,側面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從御書案上將皇帝看過的奏摺都移了過來,先理一理。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折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後再清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號,鬚髮交軍機大臣擬議的再挑了出來,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摺,在懿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什麼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只在奏摺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宣紙的白折子,質地鬆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藝勝任的。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這個能夠與聞機密的工作,拿到了手裡。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順,因此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干預政事,其實,她是在學習政事。對於大清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子載淳,將會繼承大統。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臣處理的奏摺,往往在那裡面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了解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摺中去細心體味。 有一道奏摺,是恭親王奕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記號,而應該是有明確指示的,恭親王“奏請赴行在,敬問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內容簡單的奏摺中,另有文章。恭親王來問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也許,恭親王還會苦諫回鑾,果真諫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麼多王公大臣,勳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辦法來製裁專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裡,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摺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在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穆蔭、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瀛,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更是肅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折子? “哼!肅老六,你別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著,把恭親王的奏摺拿在手裡去見皇帝。 在東暖閣的麗妃,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皇帝卻依舊躺在炕床上,等懿貴妃跪安起來,隨即問道:“你手裡拿著誰的折子?” “六爺的。”宮內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嬪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豔的紅色,相形之下,越顯病態。

這樣陰沉的臉色,在此兩三年中,懿貴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歷久無事,不安的感覺消失了。而現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覺不到,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管他是如何的臉色! “皇上!這一道折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以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硃批。皇上別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終於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他跟五爺、七爺他們,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個異母的弟弟,行五的奕淙,出嗣為他三叔的兒子,襲了惇親王的爵,行七的醇郡王奕澴,與皇帝以兄弟而為聯襟,他的福晉,就是懿貴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詒和行九的奕漁E,亦都是在皇帝手裡才受封的鐘郡王和孚郡王。唯有奕的情形特殊,當皇帝繼承大位的同時,他便由先帝朱筆親封為恭親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皇帝十歲喪母,由恭親王的生母撫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只有他們倆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愛幾乎成仇,也正為此。這是皇帝的心病,懿貴妃偏偏要來揭穿,話說得在理上,皇帝心內懊惱,卻是無可奈何,只得退讓一步:“那,你先擱著!” “是!”懿貴妃說,“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親筆來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帝叫人退下的一種比較宛轉的說法,然而真正的涵義,因人因地而異,召見臣工,用這樣的說法是表示優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嬪,那就多少意味著討厭她在跟前,因此懿貴妃心裡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見炕床下掉了一塊粉紅手絹在那裡,順手撿起來一抖,粉香撲鼻,上面黑絲線繡的五福捧壽的花樣。這一看,懿貴妃陡覺酸味直衝腦門,臉色就很難看了。

忍了又忍,咽不下這口氣,她站定了喊道:“如意!” 這一喊驚動了皇帝,轉臉看到她手裡拿著塊手絹,認得是麗妃的東西。怎麼到了她手裡?倒要看看她跟如意說些什麼? “傳話給小安子,讓他去問一問,皇后可是在歇午覺?如果醒了就奏報,說我要見皇后。” 懿貴妃朗朗地囑咐完了,揚著手絹兒,踩著“花盆底兒”,一搖三擺地離了東暖閣。 皇帝非常生氣,立刻回到書房,召見肅順。 原懷著一腔怒火,打算著把懿貴妃連降三級,去當她入宮時初封的“貴人”,但見了肅順,皇帝卻又改了主意。懿貴妃與肅順是死對頭,皇帝難勝煩劇,但求無事,不敢去惹是非。 肅順卻已從小太監口中,得知端倪,此時見皇帝欲語不語,滿面憂煩,便即趨至御座旁邊,悄悄問道:“想來又是懿貴妃在皇上面前無禮?”

皇帝嘆口氣,點點頭。 “那麼,皇上是什麼意思,吩咐下來,奴才好照辦。” “我不知道怎麼辦?”皇上萬般無奈地說:“第一,她總算於宗社有功;第二,逃難到此,宮裡若有什麼舉動,那些個'都老爺',可又抓住好題目了,左一個折子,右一個折子,煩死了!” 所謂“於宗社有功”,當然是指后宮唯有懿貴妃誕育了皇子,肅順心想,不提起來還罷了,提起來正好以此進言。 於是,他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監都在遠遠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個頭,以極其虔誠忠愛的姿態說道:“奴才有句話,斗膽要啟奏皇上。這句話出於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殺身之禍,求皇上天恩,與奴才作主。” 肅順是皇帝言聽計從的親暱近臣,早已脫略了君臣的禮節,這時看他如此誠惶誠恐,大為詫異,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慣常所用的排行稱呼說道:“肅六!有話起來說。”

肅順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頭起來,額上竟已見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賜寶石頂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湊過去與皇帝耳語。 “懿貴妃恃子而驕,居心叵測,皇后忠厚,麗妃更不是她的對手。皇上要為皇后跟麗妃打算打算才好。” 皇后為皇帝所敬,麗妃為皇帝所愛,提到這兩個人,皇帝不能不關切,但是:“你說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說眼前,是說皇上萬年以後——這還早得很哪!不過,阿哥今年六歲還不要緊,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時候皇上再想下個決斷,可就不容易辦到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驚心,對於自己的病,最清楚的還是莫過於自己,一旦倒了下來,母以子貴,那就盡是懿貴妃的天下了。呂氏明空,史蹟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給葉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皇帝動心了!太陽穴上蒼白的皮膚下,隱隱有青筋在跳動,雙手緊握著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後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體,無法肩負這樣一個重大的難題,想不多久,便覺得頭昏胸痛,無法再細作盤算。這原非一時片刻所能決定的大事,暫且不想它吧! “讓我好好兒想一想。”皇帝又鄭重告誡:“你可千萬別露出一點兒什麼來!” “奴才沒有長兩個腦袋,怎麼敢?” 到了晚上,皇帝覺得精神爽快了些,記起恭親王那道折子,想好好作個批答。於是又到了書房,由麗妃在燈下伺候筆墨。 把恭親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兒時光景,皇帝觸動了手足之情。 於是二十年來的往事,剎那間都奔赴心頭,最難忘懷的是,每天四更時分,起身上學,奕愛玩貪睡,保母一遍遍地喚不醒,只要說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會把雙眼睜得好大,慌慌張張地喊著:“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於是紗燈數點,內監導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宮東五所,入長康左門,穿越永巷,進日精門到乾清門東面的上書房。雖然各有授漢文的師傅,教滿洲話的“諳達”,但只要一離了書案,兩個人必定湊在一起,不管到那裡都是形影不離的。 皇帝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正式開始習騎射,就在東六宮西面的東一長街試馬。十三歲的奕,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幾天工夫,就已控禦自如,騎得比誰都好。從那時候起始,奕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趕上來了! “唉!”皇帝輕喟著,浮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喃喃念道:“青燈有味,兒時不再!”一面自語,一面取支玉管朱筆,信手亂塗著。 麗妃從皇帝肩頭望去,只見畫的是兩個人,一個持槍,一個用刀,正在廝殺,便即問道:“皇上畫的是誰啊?” “一個是我,一個是老六。” 麗妃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腳都有些發冷,皇上與六爺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至於如仇人般刀槍相見,要拚個死活呢? “這話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畫著又說:“是老六玩兒出來的花樣,讓內務府給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槍,我跟他兩個人琢磨出來好些個新招式。有一天讓老爺子瞧見了,高興得很,給刀槍都賜了名字,刀叫'寶鍔宣威'。” 麗妃舒了口氣,無端驚疑,自覺好笑,“槍呢?叫什麼名字?”她又問。 “槍叫'棣華協力'。”皇帝轉臉來問:“你可懂得這四個字?” 麗妃嬌媚地笑著,“我那兒懂呀?正等著皇上講給我聽呢!” “這就是說弟兄要同心協力,上陣打仗,才可保必勝。” “本來就應該這樣兒嘛!” “連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聲,“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議和,無非擔個名兒,好把局勢緩一緩,騰出工夫來調兵遣將,誰知道他只聽他老丈人桂良的話,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靜靜聽著的麗妃,笑容漸斂,不敢贊一詞。因為皇后一再告誡過她,皇帝說到什麼有關係的話,只准聽,不准說,更不可胡亂附和或者出什麼主意,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麗妃,就是沒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違犯的。 發了一頓牢騷的皇帝,心裡覺得痛快了些,站起身來,踱了數步,重新回到御座,對著恭王的奏摺,拈毫構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著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著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兒個湖南進的君山茶。皇上嚐嚐!”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望著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說,”皇帝等她走到御書案前,指著奏摺這樣問她: “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麼跟他說?”“這……,”麗妃陪笑道:“該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說。” 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說:“不要緊,是我問你的,你說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 這一說,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只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在京城裡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回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 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悅,連連輕擊書案,學著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色手絹,握在嘴上,輕聲笑了。 於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王的折子後面,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面談,稍慰僅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面時回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面諭之處,統俟今歲回鑾後,再行詳細麵陳。著不必赴行在!” 寫到這裡,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摺內還有“夾片”,檢起一看,果然。 奏摺內別敘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折內,另附一片,是說留京辦事的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面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親王一黨,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 “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寫完重看一遍,自覺相當懇切,一時不能回鑾的苦衷,應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諒解。至於恭親王心裡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這一夜,皇帝就由麗妃侍寢。如果在京城禁宮內,睡到寅卯之間,即須起身,傳過早膳,到天亮辰時,召見軍機,裁決庶政。政巡狩在外,辦事程序,不妨變通。而且皇帝痼疾纏綿,必須當心保養,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後,太監方敢“請駕”。 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以後,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日,但懿貴妃對於皇帝這一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動靜,這份差使,由她的太監安德海擔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腰,柔媚得像京城裡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於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狸心,對於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懿貴妃的寵信。在禁城內,懿貴妃住“西六宮”的儲多宮,照規矩有十四名太監執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名為“首領”,小安子以首領之一,獨為懿貴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麗妃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懿貴妃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已兩年未承雨露的懿貴妃,看著麗妃的那方粉紅手絹,妒恨交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來請安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去瞧瞧去!” 到那裡“去”? “瞧”什麼?小安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等打聽回來,懿貴妃正進早膳,他幫著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後一站,什麼話也不說,倒像是受了什麼好大的委屈似地。 “怎麼啦?你!”懿貴妃微偏著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 “替我?”懿貴妃沒有再說什麼,只拿手裡的金鑲牙筷,指著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說:“這個,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著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懿貴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後園,只見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云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嬌豔。她深深驚異,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 花兒熱鬧,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春心,二十七歲的懿貴妃,忽然想起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念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念了一遍又一遍,嘆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安子在迴廊上出現,知道他有話要說,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皇上剛剛才傳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 “這麼晚才起來嗎?” “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麗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貴妃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麼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說,就听見麗妃小聲兒的笑個沒完!” 懿貴妃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但她不願讓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過來,在她身後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說,“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錯!懿貴妃在心裡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裡都能說的。於是,她從容地轉過身來,一面走,一面問: “什麼時候了?” 跟在後面的小安子,趕緊從荷包裡掏出一隻打簧金表來,只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 “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 這是說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見皇后有所陳訴了,因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著,好作為證據。就這時,又有個太監來密報,說皇帝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說與皇后。 皇后比懿貴妃還小兩歲,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性寬厚和平,頗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嬪、太監和宮女的愛戴。因此,就是精明強幹的懿貴妃也不得不忌憚她幾分。但是比起麗妃、婉嬪、祺嬪、玫嬪、容貴人她們,懿貴妃已是非常驕恣的了。就像皇后每天梳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懿貴妃不到。皇后也曲予優容,甚至當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為然的表示時,皇后還庇護著,說是懿貴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懿貴妃在忌憚以外,還對皇后存著敬愛之意,同時她也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皇后統攝六宮的權威。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用了些籠絡的權術。 一到中宮,只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在內,都已先在。這時懿貴妃才發覺自己失策了,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之前,這樣,等麗妃遲到,立刻就可以藉題發揮,甚至以次於皇后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她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她心裡這樣想著,表面上聲色不動,給皇后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說道: “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皇后過目。” “喔,是什麼?” 懿貴妃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說:“也不忙。等皇后什麼時候閒著,我再跟皇后回話。” 皇后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說法,她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懿貴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著厲害,說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只可私下密談。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麗妃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說:“你們都散了吧!” 於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宮女們簇擁著離去。宮規整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裡,只有廊上掛著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出“撲撲”地搧翅膀的聲音。 懿貴妃有些躊躇,怕她所說的話,會讓侍立在外面的太監聽見,輾轉傳入麗妃耳中。因此顧盼之間,欲語還休。皇后猜出她的心意,便從炕上下地,說一聲:“跟我來吧!” “是!”懿貴妃機警,隨手拿起擺在炕几上的,皇后的鑲著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煙袋——這樣,皇后貼身的宮女便知道用不著隨伺,望而卻步了。 進入寢宮,皇后盤腿坐在南炕上首,指著下首說道:“你也坐下吧!” 懿貴妃請個安謝了恩,半側著身子坐著,從袖子裡掏出那方粉紅手絹,放在炕几上。 “誰的?”皇后拈起手絹一角,抖開來看了看上面的花樣,“好眼熟啊!” “麗妃的。” “喔!”皇后笑一笑,把手絹撂回原處。 這一笑,頗有些皮里陽秋的意味,懿貴妃暗生警惕,千萬不能讓皇后存下一個印象,以為是跟麗妃吃醋。她的思路極快,一轉念之間,措詞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昨兒下午,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撿的。這原算不了什麼,不過,”懿貴妃皺一皺眉說,“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風言風語,已經夠煩人的了,再要讓他們瞧見這個,不知道又嚼什麼舌頭?” “是呀!皇上有時候在那兒'叫起',召見臣工的地方,麗妃怎麼這麼不檢點呢!” “這也怨不得麗妃,她年輕不懂事,膽儿又小,脾氣又好,皇上說什麼,她還能不依嗎?” 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煙袋,懿貴妃搶著替她裝了一袋煙,又取根紙煤兒,就著蟹殼黃的宣德香爐中引火點了煙,靜候皇后說話。 皇后心地忠厚,抽著煙心裡在想,誰說懿貴妃把麗妃視作眼中釘?看她此刻,竟是頗為回護麗妃。只是外面若有關於宮闈的風言風語,自己位居中宮,倒不能不打聽打聽。 於是皇后問道:“外面有些什麼風言風語啊?” “皇后還不知道嗎?”懿貴妃故作驚訝地。 “沒有誰跟我說過。” “那必是他們怕皇后聽了生氣。” “那一朝、那一代沒有風言風語?”皇后從容說道,“外面說得對,咱們要聽他們的,說得不對,笑一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聽了就忍不住生氣。” “倒是些什麼話啊?” “話多著呢!”懿貴妃似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遲疑了半晌才籠統說了一句:“反正都說皇上不愛惜自己身子。” “噢!原來是這些個話?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后爽然若失,不以為意的神情,懿貴妃相當失望。看樣子,是非說一兩句有棱角的話,不能把她的氣性挑起來。於是她故意裝出想說不敢說的神氣,要引逗皇后先來問她。 皇后果然中計,看著她說:“你好像還有句話不肯說似地?” “我……,”懿貴妃低首斂眉,“有句話傳給皇后聽,怕皇后真的要生氣。” “不要緊!你說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這麼說,說皇后的脾氣太好了,由著皇上的性兒,糟踏自己的身子。倘或像當年孝和太后那樣,皇上的病,不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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