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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10378 2018-03-14
這夜幾乎談了個通宵。各人該做的事,雖未曾一條一條列出來,但大致都有了定規,亦可以說各人盡其所長,自告奮勇將該辦之事,一項一項都認了去。第二天開始,各人歸各人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專船到嘉興去迎接孫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門”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 接風宴罷,松江老大先說:“老大!明天晚上,我們小叔叔專誠請你。你把辰光空出來,不要答應人家的約會。” “這,”孫祥太問道:“'專誠'兩個字不敢當。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來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從身上掏出一個帖子來雙手遞了過去,“孫老大,你一定請賞光!” 帖子是全帖。禮數如此隆重,定有所謂,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輕鬆的事。但江湖上講究的是“閒話一句”,即今明知是“鴻門宴”。亦無退縮之理。所以孫祥太反倒不作謙詞了:“朱先生賞臉,我不能不識抬舉,準到!”

“好極。”朱大器又說,“我的意思是誠懇的,不過也不是虛客套。特地借老孫府上擺桌飯,為的是請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說句好朋友托熟的話,我雖沒有蒙'祖師爺慈悲'過,其實家門的興衰,我跟兩位老哥一樣關心。” “這倒是真話。”小張接口說道:“門檻內外都是一樣的,只要講義氣,做事不違背祖師爺的道理,哪怕沒有'慈悲'過,照我想來,祖師爺一定也會點頭的。” “是啊!”孫祥太感慨又生,“做人憑心!心不好,哪怕上過香、磕過頭、當著祖師爺立過誓,一點用都沒有。” 這話當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說下去諸多不便,因而劉不才將話扯了開去。追憶前一兩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頗多可談,而官軍畢竟打得還好,東南半壁,恢復舊觀,只是指顧間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談到彼此協力,重整家園,做一番事業的計劃。這樣越談越起勁,也越談越投機。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樂,不知不覺又談了個通宵。

孫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馬,見天色將曙,便索性不睡,說是一個人要出棧房去走走。 為了盡地主之誼,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張與他住一家客棧,起居更當相共,而孫祥太一概辭謝,意思相當堅決。最後又說,是有事要辦;要去看一個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強,各自歸去睡覺。 只有小張不大放心,“老孫,上海只怕你還沒有我熟。這一兩年夷場上格外發達,新闢了好些路,繞來繞去,越發難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困。” “不必,不必!我一個人去。” “要嘛,關照棧房裡替你喊一乘轎子。”小張問道,“你的朋友在哪裡?” “在——”孫祥太答道,“我曉得地方。你不必費心了。” 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要多說,就是自討沒趣了,小張只好聽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間,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孫祥太的行動,似太突兀。這麼早不是看朋友的時候,他這個朋友姓甚名誰,住在哪裡?又何必如此諱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啟人猜疑。

“嗐!”小張失笑了,事不關己,何苦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去花這種不相干的心思?這樣一想,立刻便能丟開一切,翻個身恬然入夢。 睡了不知多少時候,朦朦朧朧聽得有人在喊,睜眼一看,是劉不才掀著帳門站在床前。 “小張,快起來!” 聲音中帶關驚惶,再定神看他的臉色,亦復如是。小張的心一懍,睡意全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地來,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趕快走!”劉不才說道,“孫老大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地方,約好了人,要'做掉'他。” “這——”小張結結巴巴地說,“這是為啥?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點不假!”小張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我去通知他。不過怎麼說法,你要告訴我。”

劉不才也不知該怎麼說法,只能將消息來源告訴他:“是朱姑奶奶來跟我說的。朱姑奶奶是哪裡來的消息?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想來你也曉得,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小張一面扣衣服鈕子,一面答道:“這不用說,是松江老大告訴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孫約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來源如此。不過我不明白,事情過去了這麼久,香堂也開過了,為啥老孫氣還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曉得了,現在也沒有功夫細談。事機急迫,你趕緊去吧!” “當然。”小張索性坐了下來,緊皺眉頭,是用心思索的樣子:“劉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話有個說法,我們在路上商量。” “一時也沒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蘭那裡落腳好了。第二步該怎麼走法?到了那裡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這麼辦。” 於是小張匆匆漱洗,與劉不才出了客棧,兩乘轎子飛快地直奔大豐。下轎一看,便覺從伙計到小徒弟,神色都有異狀,兩人對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說話要謹慎。 “敝姓劉。”劉不才先開口,“是朱道台派我來的,有筆生意是跟寶號姓李的朋友接的頭。請問,他在哪裡。” “啊,啊!”帳台上走下來一個人,長袍馬褂,像是大豐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劉老爺請裡面坐。” 引入後進客堂,小徒弟遞過茶煙,那人告個罪轉到後面。 過了好半天,只見出來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面如銀盆,眉發如漆,別有一種令人目眩的顏色,不用說,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劉老爺?”她問。 “我就是。”劉不才點點頭。

“這是我們老闆娘。”管事的說,“朱道台作成大豐的生意,是我們老闆娘親自談的。” “是的。”粉面虎接口:“劉老爺有話,儘管跟我說。” “好,好!我先引見這位,”劉不才手一指,“這位好朋友姓張,他也是那位李老弟的要好弟兄。這筆米生意,他是原經手。” “原來是小張少爺!”粉面虎微蹙的雙眉,頓時舒展,“既然是小毛的要好弟兄,那麼,我說實話,而且還要請小張少爺費心打聽。小毛出事了!” 劉、張二人的心,不由得都懸了起來。劉不才比較沉著,一面以手向小張示意,稍安毋躁,一面問道:“出了什麼事?” “十點多鐘,小毛喫茶回來!走到弄堂口,遇見四五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拿他軋住,推在一輛馬車裡,往西面去了。至今沒有消息。不知道到底為了啥?”

“有這樣的事!”小張看一看劉不才說:“等我們去打聽打聽!” “慢來!”劉不才說,“這好像是綁票!老闆娘,你有沒有報巡捕房?” “沒有。” “為啥?” “因為小毛沒有喊。只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倒像彼此熟識似地,所以我暫且不報捕房。” 劉不才和小張都暗中心許,粉面虎畢竟還有些見識,處置得宜。就眼前來說,李小毛固然存亡未卜,而一報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說不定連屍首也無覓處——不是如此毀屍滅跡,孫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過,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劉不才只問小張:“你們是老朋友,曉不曉得李老弟跟啥人結了怨容?總要尋出一個頭緒來,才好下手。不然,上海這麼大,人這麼多,哪裡去瞎摸?”

小張會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詞,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 因而也裝模作樣地皺眉苦思,想了一會才說:“我只曉得小毛從前'在幫',現在好像不是了。他們幫裡的人,我倒認識幾個,只有先找他們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連連點頭,“能托幫裡的人幫忙打聽,一定會有結果。我們就是一時找不到這樣的人,小張少爺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沒有。請多費心!” 這是個很大的麻煩。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經死在孫祥太手裡,就可能連那一萬石米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麼才能將他救出來?劉、張二人一出大豐,先就在路邊商議,決定分頭行事。劉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聽消息,小張回客棧看孫祥太,見機行事。倘或孫祥太不在,便到孫家會齊,商量下一個步驟。

說定了各奔東西。小張四到客棧,直奔孫祥太所住的房間,遠遠就听得鼾聲如雷,問起茶房,方知是中午回來的。一回來就睡,鼾聲至今不曾息過。 這倒有些莫測高深了——小張心裡在想,剛剛殺過了人,心情難免小寧,不能這樣恬然入夢。不過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尋常,或者因為宿恨已消、心無牽掛,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想來想去,無從判斷究竟。也不能將孫祥太喚醒了,問個明白。既然如此,逗留無益,小張毫不遲疑地趕到孫家,進門一看,孫子卿夫婦、劉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見松江老大。 “松江老大呢?”他問。 “打聽消息去了。”劉不才問,“孫老大怎麼樣?” “在呼呼大睡。”小張細說所見、所聞、所想,神情顯得相當焦灼。

“看起來不像剛殺過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說,“你急也無用,快有確實消息來了!” 果然,話剛完,松江老大就已到達,帶來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孫祥太軟禁著,預備秘密帶回嘉興。 “這是為啥?”小張問說。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說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孫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杭嘉湖一帶水路碼頭,眼看都要光復了,他要重整他這一幫,還有番事業要做。整幫先要整幫規,有李小毛這件事在,他做當家的,話就說不響了。所以,拿他帶回嘉興,想'借人頭',立個榜樣。” “老大,”不等他話完,小張便搶著說。 “你總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聰明機警,說話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張,這句話卻說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無以為答,連旁人都覺得要勸解都無從插手。 始終默默無言的朱大器,到這時候開口了,“小張,你不要著急,只要人活著,包在我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條性命。” 他說,“這件事,松江老大很為難。說實話,就現在這個樣子,能把底細摸出來,你如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應該很見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點就透。小張也發覺到自己剛才那句話說得“不上路”,隨即笑嘻嘻地兜頭一揖:“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說話欠檢點,你千萬不要擺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這個了。”松江老大搖著手說;“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錦囊妙計,趁早吩咐下來,我們心裡好有個數。” “等下我一個人唱獨腳戲,你們就當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倘或孫老大問到,你們儘管'裝胡羊'。不要緊,越裝得沒事越好。 ” 各人都將他的話體味了一下,雖有莫測高深之感,但莫不是這樣在想:不管它!聽他的話沒有錯! *** 上燈時分,孫祥太到了,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暢的樣子。 客廳中掛起明晃晃的一盞打氣煤油燈,照得里外通明,燈下設筵,乾濕果盤,早已擺好。主客一到就開席,孫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劉不才,孫子卿半主半客,末座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後來是孫祥太說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當我客人看待?”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幫著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過三巡,廚子戴頂紅櫻帽來上魚翅,朱大器便捧酒向上相敬,“孫老大、松江老大,這杯酒專敬兩位。”他說,“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實央告,有件大事,非兩位老哥點頭,我不敢做。” 聽得這話,孫祥太笑容頓斂,是極其鄭重的臉色:“朱先生,你請吩咐!只要做得到,我孫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謝,先乾為敬。”朱大器一仰脖子,將酒干掉。 孫祥太跟松江老大對看了一眼,亦都很爽快地干了酒,然後,孫祥太開言相問:“是怎樣一樁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復了。我是從杭州被圍以後逃出來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正叫'世上無如吃飯難'!盼望的是糧食。我想運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軍克復,這批米從上海運過去,全靠兩位老哥保我的鏢。” “我道啥為難的事。這個,一句話!不過,朱先生,”孫祥太很關切地說,“現在'白糧'來路不暢,你籌劃好了沒有?” “籌劃好了!一萬石。”朱大器若無其事地說,“多虧大豐老闆娘幫我的忙。” “大豐!”孫祥太將眼睜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豐。”朱大器若無其事地說。孫祥太想了一下,突然問道:“朱先生,你跟大豐的老闆娘有交情?” 朱大器還不曾答話,七姑奶奶先笑了起來,“啊呀,孫大哥,你這句話說錯了!應該罰酒。啥叫啥跟大豐的老闆娘有交情?” 一經點破,孫祥太才知急不擇言,當然,這也不過開玩笑的話,他便笑笑答道:“我罰酒,我罰酒!”說著乾了一杯。 經朱姑奶奶這樣一穿插,孫祥太不再是那樣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說話了,“提到這一層,孫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來,”他舉杯說道:“請!” 這下,孫祥太不肯輕易接受了,不過話仍舊說得很漂亮:“不敢當!朱先生有話,盡請吩咐!” 見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擔心,因為孫祥太的態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小毛說情,未見得一杯酒,一個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從從容容地說道:“我跟大豐老闆娘先不認識。有次吃花酒,遇見個後生叫李小毛,他在大豐管事,託他經手,大豐老闆娘才肯幫忙,後來聽我們小張老弟談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門牆的徒弟。照此說來,倒顯得我冒失了。說實話,如果有第二處地方弄得到這一萬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為來為去,為了杭州城裡百萬生靈,老大,請你成全!” “朱先生,這話說得太重了,萬萬當不起。” 朱大器是用頂大帽子扣在他頭上,老於江湖的孫祥太,即令願意勉力抗起這頂大帽子,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辭,因為那就狂妄得太離譜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託。可是這一來,下面的話就很難接了,說得輕,顯不出殷切之意,說得重,孫祥太越發不敢承受,結果會形成僵局。 於是朱姑奶奶又開口了;“孫大哥不必客氣!招呼打過了,自家人點到為止,多說不值銅錢。” 這是快人快語,朱大器緊接著便說:“我聽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說。自家人相處的日子還長,欠了孫老大的情,總有補報的日子。” 話就說到這裡了。接下來便談這一路運米到杭州,該如何部署,當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孫祥太的話。且飲且談,直到二更時分,方始散席。 這時候的小張很機警,托詞有個花叢之約,告個罪先行離去,這是有意與孫祥太分道,好讓他騰出身去辦事。 果然,接下來便是孫祥太告辭。劉不才要伴他回客棧,孫祥太堅決辭謝,到底一個人去了。 等他走後不久。小張去而復回,一進門便說:“松江老大爺,你派人。打聽了沒有?” “打聽什麼?”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 “不必!”松江老大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說:“九轉丹成的火候,就在這一刻,一動都動不得!” 一句話說得小張大有領悟,便即問道:“松江老大爺,那麼你看我呢?” “你回客棧睡你的覺,明天一早到大豐去看看。” “好!我懂了。各位,明朝會!” 小張說完,翻身就走,回至客棧,先到孫祥太住處看了一下,房間漆黑,聲息不聞,尚未歸來。這原在意中,小張管自己回房,熄燈上床,心懸懸地隻掛念著李小毛的吉凶,輾轉反側,不能入夢。 到了鐘打兩點,客棧裡已經靜下來了,卻聽得窗外有沉重的腳步聲,突然停住,隨即便是孫祥太輕聲在喊:“小張,小張!” 這就有點意外了!記著松江老大的告誡,小張不敢造次,等將應付的態度想得妥當了,方始應聲。然後下床,將洋油燈捻亮了,才去開門,同時揉著眼睛,表示剛從夢中被喚醒。 “兩點鐘了!”他看一看自鳴鐘,然後看一看衣冠整潔的孫祥太,“你剛回來?” “小張,我有句話問你。”孫祥太答非所問地說,“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曉得不曉得?” 這句話很難回答,深淺之間,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裡不揉沙子',你老孫何必問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們'家門'裡的人,怎麼倒來問我這個'空子'。” “空子!”孫祥太苦笑了一下,“裝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 我從'門檻裡'頭栽到'門檻外'頭了。 ” “老孫,”小張笑道,“你好像火氣蠻大!為了啥?” 孫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發發牢騷,還有啥法子。”他說,“不過,小張,你不大夠朋友。” “這句話我不受!”小張抗議似地說,“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別是對你老孫。我只有對一個人不夠朋友。” “那個?” “李小毛。” “你現在也算對得起他了。” 這話就盡在不言中了。小張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空!” 小張不大明白他的話。細想一想,可能是說,一個心愛的小太太當年上吊死了,如今徒弟也永斷瓜葛,所以是“一場空!” 如果是這個意思,倒有話可以安慰他,“老孫,你至少交了朱先生這樣一個好朋友。還有,”他說,“在江湖上落個義氣的名聲。眼看杭嘉湖光復,你重振威望,著實還有一步老運要走。” 這話說得孫祥太好高興,“但願如此!”他說,“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子,如果他在門檻裡頭,真正就是祖師爺有靈了。” “這話怎麼說?” “這還不容易明白?如果我們幫裡有朱先生這樣的人物,光前裕後,祖師爺的香火,一定興旺非凡。” 小張聽他如此說法,也很得意,因為他之認識朱大器,是由自己這條路子上來的;當然覺得與有榮焉。不過,此時他卻沒有心思周旋孫祥太,而且夜也深了,儘自催著他去歸寢,好靜下來細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徹後想了一遍,越可確定李小毛為朱大器輕描淡寫地向孫祥太說了一個人情,已經死裡逃生。但話雖如此,不曾親見,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剛明,便漱洗出門,迎著刺骨的曉風,直奔大豐。 大豐還未開門,不過小徒弟已經從後門出來買早點了,小張一把將他拉住,抓了一把銅錢塞到他手裡說:“小倌,問你句話,你們店裡昨天給人綁走的那個姓李的回來了沒有?” “你是問我們的跑街李大爺?” “對了,李小毛李大爺。” “回來了。”小徒弟答說,“昨天半夜裡回來的。” “那,”小張很高興地說,“請你去叫他一聲,說有個姓張的找他。” “張大爺,我不敢!” “為啥?” “他,他在我們老闆娘房間裡。” “不要緊!他聽說我來,高興都來不及,決不會罵你。或者,我就看你們老闆娘,我是你們大豐的客人,有要緊話跟她說。” 小徒弟躊躇了一下,終於應承。等他入內不久,李小毛披著皮袍,一面扣衣鈕,一面迎了出來,不曾開口,先使個眼色,示意言語謹慎。 因此小張站住腳不作聲,李小毛搶上兩步低聲說道:“我只說是幫裡的人跟我過不去;你託了朱道台拿我弄出來的。見了她,別的話不必多說。” 這是關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與孫祥太的關係,小張點點頭,表示領會,然後問道:“那麼,你到底是怎麼出來的呢?” “孫老頭跟我說,是看朱道台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說,要在我身上'留個記號',孫老頭說:算了、算了。要賣情面,就賣個全的。” “沒有'吃生活'?” “沒有。” 小張笑道:“便宜你!” “小張,我倒問你句話。”李小毛先打招呼,“問得不對,你不要生氣。” “說好了。” “老孫怎麼曉得我在大豐?是不是你無意之中洩漏給他的。” “沒有的話。”小張答說,“跟你打交道就對不起孫老頭;我只有瞞著他,哪裡會去多嘴?” “我想你也不會。”李小毛釋然無憾地,而且也是脫然無累地,“孫老頭說過了,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彼此不認識。 這樣倒好,了我一樁心事。 ” 這表示李小毛雖在開香堂的時候,硬逃過一場大難,可是自知理屈情虛,所以一直有所畏懼不安。現在從孫祥太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便是恩恩怨怨,一筆勾銷。江湖上重然諾,孫祥太的這句話,在李小毛看來,無異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過,江湖道上也講究情義,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說到頭來,畢竟是李小毛有負師門,而孫祥太絲毫沒有對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孫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卻不能以被逐為快意。那樣就顯得太寡情薄義了。 小張本想規勸他幾句,轉念想想,又覺得大可不必。話到口邊,便又縮住,隨著他一直走到大豐後進,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進垂花門,便聽得里間有堂客的語聲,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們聽人說起,有這樣一樁怪事,都很記掛。 大家都曉得你待人厚道,雖然是伙計,也跟至親骨肉一樣,當然會著急。現在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 這當然是指的李小毛。聽到“雖然是伙計,也跟至親骨肉一樣”這句話,小張微微笑了,李小毛則略有些窘,想開口打斷裡面的話,卻讓好奇心重的小張搖手阻止住了。 於是聽得粉面虎的回答:“我倒不是急別的,做生意人家最怕吃人命官司。他是大豐的伙計,如果得罪流氓,無緣無故送了命,哪怕是他自己不好,大豐到底脫不得乾系。孫五嫂,你想想,人命關天的事情是好開玩笑的?” “那麼,是怎樣出來的呢?” “喏,就是我跟你談過的那位朱道台,多虧他幫忙,也不曉得他有啥法力?就憑他關照一聲,人就放出來了,汗毛都不傷一根。” “傷了他,只怕你要心疼了!”孫五嫂格格地笑了一陣又說,“我們談正經。朱道台要的米,我們實在湊不出——” “孫五嫂,”粉面虎搶著說道,“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請你們幫幫忙。請你跟孫五老闆去說,同行的義氣、多年的交情,一定要賣我個情面。” “實在是有難處。”接著,孫五嫂的聲音便低了。 正說到要緊關頭,小張和李小毛都屏息以聽,卻是什麼都聽不出來。好久,才聽得粉面虎答道:“既然這樣,那也好辦。洋行里的船租歸我負責,大不了我墊一筆款子出來,孫五老闆分幾期還我好了。” “能這樣,還有啥話說?事情你清楚了,只要洋行里去安排好,米就是你的。你事情也多。我不打攪你了。” 小張很機警,聽到最後一句,將李小毛拉了一把,避到一邊。等粉面虎送客出門,方始現身。 “咦!”粉面虎回身發現,詫異地問:“你陪張少爺什麼時候進來的?我竟不曾看見。” “你跟孫五嫂在談生意,不便打斷。” 粉面虎這才省悟,孫五嫂拿李小毛來取笑她的話,都已落入小張的耳朵中,頓時紅暈滿面,便以嗔責作掩飾,“你看你,張少爺來了,也不好好接待。”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家裡有的是人,為啥不關照他們泡茶?也要趕快去叫面,這麼早,張少爺一定還空著肚皮。” “不忙,不忙!”小張急忙答說,“我是不大放心,來看看小毛真的回來了沒有?現在可以放心了,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喫茶。請你不必費心。” “那也好,外面吃得舒服些。”粉面虎話風一轉,談到米生意,“我跟孫五嫂說的話,張少爺想必已經聽見了!做人總要識好歹,朱道台這樣子照應大豐,他的事情就是我們大豐的事情。也虧得張少爺幫忙,不過你是小毛的好友,等於自己人,沒有啥好說的。我只拜託張少爺帶句話給朱道台,他要的一萬石米,一半三天之內可以湊齊,另外一半,請他趕快去跟原主接頭,如果話說不通,我們再想辦法,總而言之,無有不好商量的。”話說到如此,真是仁至義盡了。想不到這個意外的波折,不但李小毛因禍得福,朱大器不過略施手腕,亦帶來這麼大的好處,真正是喜出望外。 因此,小張由衷地要恭維她幾句:“老闆娘,我實在佩服你!說真的,像你這樣爽快漂亮的人,夷場上尋不出幾個。” “張少爺,你說得好。做生意講究公平交易,做人總也要禮尚往來。大豐將來要請朱道台照應的地方還有,能夠有機會替他當個差,應該要巴結。”粉面虎又指著李小毛說:“這趟的生意,他總算也出過力,朱道台將來高升了,好不好挑挑他,弄個芝麻綠豆官讓他做做?” “好了,好了!”李小毛從中打岔,“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這些話說它何用? ” 當著客人搶白,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來,小張是外人,不便插嘴勸解,只有將臉轉了過去,裝作聽不見。 不過,這一來卻使他更覺得朱大器說句話不錯,既然跟李小毛復了交,就應當勸他上進。所以在安步當車到松風閣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蘭這面,你只好對不起她了。”他說:“人生在世,不會一直扯順風旗,也不會一輩子倒楣,總有幾個可以翻身的機會。有人巴結了一生一世,巴結不出一個名堂,就因為不曉得啥是機會。有人呢,吊兒啷噹,看起來沒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爬起,這是啥道理?就因為他別處糊塗,機會一來,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機會錯過不得!” “你是說,眼前是機會?” “是啊!你自己難道看不到?” “我倒也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不過,不大識得透。譬如,朱道台能挑挑我,讓我立個招牌起來,有素蘭做幫手——” “不要再講素蘭了!你拋不掉素蘭就要失掉機會。” “這話我不大懂。她礙著我啥?” 這是明知故問呢,還是真的不懂?而不論是哪種情形,都足以說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蘭。意會到此,小張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視。 因此,他的話就說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總不能老是虧負待你好的人吧?” 這句話真是當頭棒喝!李小毛彷彿半夜里胡思亂想,為名為利,熱辣辣地丟不開的當兒,忽然聽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鐘聲,頓時塵念俱消,回頭看一看自己過去的一切,慚愧得汗出心跳——可不是嗎?師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對不起師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卻又在打算拋掉她了! 見他滿臉脹得通紅地,低下頭去,小張知道他良心發現了,心裡很感動,也很高興,覺得正該把握機會,切切實實勸他一勸,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繼續用極懇切的聲音說道:“我剛才說,現在是你的一個好機會,不光是能夠翻身,而且能夠直得起腰來。這話怎麼說呢?過去你有開香堂、請家法那件事在那裡,大家對你總不免'另眼相看',現在孫老頭說過了,從此恩怨一筆勾,從他嘴裡說出這句話來,勝過我們千言萬語說你的好。我們說你好,人家肚皮里在冷笑:這個傢伙!只幫自己人,不講是非。孫老頭抬一抬手,就見得你不是啥十惡不赦的人,人家心裡就會這樣想:李小毛做人總還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師父肯放他過門——” 聽到這裡,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斷搓著手,那樣子既興奮、又不安,彷彿喉頭有好些話堵塞著,不知道先說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聽我說完!”小張也是說到緊要關頭,怕話一中斷,事後再補就不夠力量,所以一面搖手,一面提高了聲音說:“你為人到底如何?有沒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 如果你講信義,重情分,說你好的人多,說你壞的人少,那時候人家提到你的過去,又是一樣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壞啊!當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隱情,看起來恐怕他還是受了委屈。如果你仍舊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會怎麼說: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裡排的?過去的不說,只說大豐的老闆娘好了,人家怎樣待他,他怎樣待人家?這種人,忘恩負義,狗彘不食。罷了、罷了,從此不必提他! ” 這番話真是暢所欲言,說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但痛雖痛,一顆心倒踏實了,“小張!”他大聲說道,“你不必再說了。 我依你就是! ” “不說不成功!”小張志得意滿地笑著,“不過你聽了刺心的話,我都說完了,要說兩句好話你聽聽。大豐老闆娘實在很夠資格,論貌、論才、論對你的情分,真正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姻緣。而且看她是福相,雖然早年守寡,收緣結果一定是好的。她好當然你也好,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說得對,說得對!我主意打定了,不過素蘭那裡要有個交代。” “這你不必愁。有我!”小張很有把握地說,“決不會有啥麻煩!” 這是小張虛晃一槍,好教李小毛心無掛慮,其實他亦沒有什麼把握,所想到的無非一面多送朱素蘭幾文,一面托順姐從中勸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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