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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九章(1-3)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15872 2018-03-14
小張知趣,在門簾外門站住,轉臉向劉不才笑道:“三哥,你一個人來就好了!昨天晚上睡得太少,在這裡困個'回籠覺',包你起來精神百倍。” 劉不才搖搖手,示意禁聲,然後低聲說道:“你最好樓下先一坐,我照你的話,先跟李小毛談一談比較好。” 小張是在昨夜就教了劉不才一番話的,為何他給李小毛磕頭,只能“私底下”磕?因為杭州拱宸橋開香堂,處置李小毛這件事不便說。如果公開陪罪,大家一定要問,就算小張在朱素蘭家得罪了李小毛,必須“吃講茶叫開”,又何致於要磕頭陪罪?那一來豈不是非逼得揭穿底蘊不可? 因此,小張自然了解他要跟李小毛談些什麼?點點頭,悄然退到樓下。 於是劉不才掀簾入內,順姐已披了件長襖,正在一面扣衣鈕,一面攏頭髮,同時問道:“為啥來得這麼早?”她又不滿地說,“你的這個朋友,真是冒失鬼!”

劉不才笑了,“你倒不要罵他。人是好人。”他說,“將來大家還要住在一起呢!” “誰跟他住在一起?” “自然是我。” “那與我什麼相干?” “怎麼不相干?有我就有你。”劉不才不容她多問,緊接著說:“你把李少爺請了來,我有話說。” 順姐遲疑了一下,“我一瞌睏醒,聽見鍾打五點,他們還在說話。”她說:“此刻叫得醒、叫不醒還不知道。” “怎麼會叫不醒?你跟他說,小張來給他磕頭,他自然精神百倍了。” 果如所言,順姐推門進入朱素蘭的臥室,不消片刻,便見李小毛短衣趿鞋,揉著眼皮迎了出來,一見劉不才便問:“小張來了?” “是的。在樓底下。” “剛才,”他問,“劉老大你跟順姐怎麼說?”

“小張來給你磕頭賠罪。” “真的?”李小毛雙眼睜得好大。 “我騙你做什麼?不過,李老弟,有句話他要我明言在先,磕頭只能在這裡私底下給你磕,他說他有件事對不起你。這件事,他知你知,不便跟第三者說,所以只有你們兩個人當面叫開。”劉不才又故意裝得好奇地,“到底啥過節?我問他,他怎樣也不肯說,李老弟,你何妨講給我聽聽,讓我們評評理。” 李小毛聽得這番話,神情有些尷尬,但卻無慢色,與前一天晚上,提到小張便破口大罵的態度,絕然有別。劉不才心裡有數,他對小張的惡感,已大為減低了。 見他難以回答,劉不才自然不宜“打破沙鍋問到底”,便又自我轉圜地說道:“想來必是小張大大地對不起你,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是肯隨便給人磕頭的。李老弟,大家都是朋友,我有句逆耳之言,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說!儘管說。” “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小張認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何妨索性大方些,教他越發覺得欠了你的情,處處地方會顧到你。你說要他磕頭,他一定磕,我可以保險,因為他犯不著在我居間傳話的人面前,說話不算數,而耍個莫名其妙的花腔。不過這個頭一磕,照我想,他心裡一定有這樣一個想法:張某人,我從前對他不起,給他磕過頭,賠個罪了。從此以後,不欠他點啥。用不著忌憚他了。這樣子,李老弟,你想有啥意思?” 這套話不是小張授意,而是劉不才一路上仔細盤算得來的。目的是希望小張免去一跪,而步驟卻以試探為開始,如果李小毛舊恨難消,話中滴水都潑不進去,便見機不言,不然,還預備著幾套說法,一步逼一步,要將李小毛說動了為止。

李小毛當然要躊躇。話是好話。不過想起“開香堂”時候,那番羞辱,那番驚嚇,都由小張而起,那一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就這彼此沉默的當兒,順姐從裡面閃了出來,一隻朱面托盤,上面放著兩隻蓋碗,卻不是現泡茶,而是朱素蘭替恩客預備的補品,坐在“五更雞”上面的冰糖蓮子銀耳羹,一分為二,順便敬客。 第一碗送給劉不才,順姐只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第二碗送給李小毛,她低聲帶過一句話去:“先生請你!” 李小毛便告個便,回身進房,朱素蘭將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說道:“劉老爺說的是好話。你自己要創業,全靠朋友幫忙。你不聽他的話,得罪兩個朋友,聽了他的話交兩個朋友。這一進一出的關係,你倒想想看。小張這個人,我雖是第一次見,他的性情我倒看透了,這種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處,交不好也有壞處。全看你自己。”

這番幫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劉不才的話,回想了一遍,覺得他猜測小張的想法,很有意思。小張肯磕頭,當然是自覺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這份欠缺磕過頭就算彌過了。 如果有人知道這回事,問他一句:小張,你為啥向李小毛磕頭?他自然要拿當初開香堂的前因後果,說個明明白白。那一來自己還怎麼做人? 轉念到此,不由得滿心煩躁。同時他就顧不得那口氣咽得下,咽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張的嘴。這話自不必跟朱素蘭說,順著她的意思,趁勢落篷就是。 “好了!我聽你的話。” “這才是!”朱素蘭很高興地勾著他的脖子,“只要你肯聽勸,我們就一定有好日子過。” 李小毛點點頭,亂眨著眼,很用心地想了一會,方始徐步出堂,很從容地說道:“劉老大,憑你的面子,我不能說個不字。小張呢,我們見見面!”

劉不才喜出望外,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不想這樣輕而易舉地收功!當即高拱手、低彎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喚之至!”他說,“老弟台實在漂亮。” 於是,他親自下樓,去喚小張,自然就幾句話囑咐。小張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極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樓笑嘻嘻地作個揖,不必對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錯。承蒙你高抬貴手,彼此心照不宣。過去的過去了,當它死過,不必再提,朋友從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當我朋友,我還有啥說?小張,算你厲害!” 話中還略有悻悻之意,小張便又笑著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總是我錯。” 就因為小張一味作揖認錯,李小毛髮了一頓牢騷,也就解消了舊恨。這一陣功夫,朱素蘭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渾不似“額角頭上樹貞節牌坊”的面孔,而小張已聽劉不才說過,朱素蘭幫腔頗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氣,“蘭姐”長、“蘭姐”短,一張極甜的嘴,哄得朱素蘭十分高興,便要留客小酌。

這就欠分寸了!劉不才深怕李小毛在這裡陪客,耽誤了正事,但小張心思玲瓏,看順姐不在眼前,便向朱素蘭笑道:“蘭姐,你這頓飯,留著明天來吃,今天我請客,隻請你一位。” 接著便又轉臉打招呼,“小毛哥,你不要誤會,我不敢在蘭姐身上動腦筋,是為我們劉三哥的事,要跟蘭姐商量——是樁好事。” 最後這一點,朱素蘭立刻會意,搶著答道:“好,好!我懂了。不過,請劉老爺在一起談,不好嗎?” “他另有事,我們不必管他。小毛哥,時候不早了,我們一起走。晚上我請你吃酒,你挑地方,或者,就借蘭姐這裡,大家好好敘一敘。” “我這裡好,我這裡好。”朱素蘭搶著說,“晚上還有正經事情要談,我看也不必約別的客人了,就在這裡吃個便飯。”

“就這樣。”李小毛看著向劉不才說,“我七點鐘來。” 這表示米生意在晚上就有回音,劉不才便鄭重其事地答一句:“恭候大駕,不見不散。” 由於小張的安排,李小毛可回米行去談生意,劉不才便約好了順姐去看房子,順理成章地各得其所。他本人約了朱素蘭到新開的一枝香去“吃大餐”,亦是有作用的,第一是為劉不才與順姐撮合;第二是打聽李小毛的情形。 當然,在朱素蘭所關心的是李小毛,所以在小張還未開口以前,她就先問:“張少爺,你跟'他'到底有過啥不開心的事?” “沒有啥、沒有啥!總歸大家年紀輕,我不讓他,他不讓我,言語上小毛吃了點虧,應該我替他賠不是。” “言語上有上落,何至於要磕頭賠不是?”

“這因為還有劉三爺的那筆米生意在內,我也值得給他磕個頭。” 這理由有些牽強,但朱素蘭不疑有他,只說:“我也巴望他能把這筆生意談成功。”她突然很認真地問:“劉老爺這個人怎麼樣?是不是很厚道、很實在?” 小張知道她問這句話,是關心那筆回扣;隨即答道:“很厚道、很實在,不過也很精明,很利害。” 這話對朱素蘭這種跑碼頭、懂江湖的人來說,是不難了解的,“只要精明利害在路上,怕什麼?”她說,“光是厚道實在,做不出啥大市面來的。” “對了!你懂。劉三爺這個人很上路的。”小張接下來便說:“他跟順姐有緣,就像你跟小毛一樣。你倆的好事,我跟劉三爺來幫忙,劉三爺的好事,要靠你幫忙。” “那還用說?請你吩咐,我這個忙怎麼幫法?”

“當然是又要說成功;又要順利。” “這話太籠統了,事情也太難了。”朱素蘭笑道,“只怕我沒有這個本事。” “你不要客氣。蘭姐。我看你腦筋快,理路清楚,又有口才,又有決斷,將來倒是小毛的好幫手。不過——” 小張是說順了嘴,不暇思索,到發覺要說的話,觸犯忌諱,會殺風景,方始突然勒住。但是,朱素蘭已聽出蹊蹺,必得追問了。 “張少爺,你說呀!你說你跟劉老爺要幫我們的忙,跟我說實話就是幫忙。” 這句話扣住了小張,倘或一味推諉,毫無交代,就顯得欠缺誠意,什麼都談不下去了。 然則該怎樣交代呢?小張認為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李小毛的秘密,朱素蘭究竟了解幾許?因而問道:“小毛在大豐的情形,你曉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老闆娘是個老騷貨,一直在他身上打主意。 你看好了,遲早會有'活把戲'弄出來。 ” 小張暗叫一聲僥倖,虧得先試探一下,不然又無緣無故得罪了李小毛——聽她的口風,可以猜想得到,李小毛在朱素蘭面前“假撇清”,只說了一半實話。如果自己不小心說破真相,這個瘡疤就揭得李小毛不輕了。 既然如此,也就只得“逢人只說三分話”,附和著她說:“我也聽說了,大豐老闆娘在動小毛的腦筋。老少不相配,他如果要脫離大豐,自己創點事業,我跟劉三爺當然要效勞。” “是啊!”朱素蘭很興奮地說,“我也跟他談過幾次。我有我的難處,他有他的難處,為來為去少兩個錢。這趟生意成功,劉老爺答應送一筆回扣,此外或是生意上頭,或是頭寸上頭,憑你們兩位的手面,再肯幫個忙,他就受用不盡了。” “一句話,只要幫得上忙,一定幫。等這件事情過去了,我跟小毛來好好談一談。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只要這筆米生意順利做成功,什麼都好談。” *** 所苦的就是這筆米生意,談得併不順利。 “生意倒是好生意。辰光不對!”外號“粉面虎”的大豐老闆娘說:“一萬石米,半個月要,神仙都沒法子。” “怎麼會沒法子?”李小毛說,“我看過帳了,就是這幾天,有三船米到,起碼也有兩萬石。京米固然要緊,可以分批交,先拿一萬石給人家也不要緊。” “你倒說得輕鬆!真正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你看看客堂間裡,三四個'委員'在坐催,這還不去說它,外洋輪船一到先報關,李撫台馬上自己派人上船去驗收。裝卸過秤都由人家,我們只不過去結一結帳,連一瓢米都摸不到,說啥'先拿一萬石給人家'?” 沒有想到事難如此!李小毛楞住了。好半天才說了句:“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你怎麼可以隨便答應人家?真正不曉得輕重!”粉面虎急急問道:“你收了人家的定洋沒有?” 李小毛不敢說收了人家一千兩銀子的回扣,搖搖頭說:“沒有。” “沒有就不要緊,你去回人家,跟人家賠個不是。”粉面虎說:“朱道台的為人,我曉得的,做事最漂亮,最體諒人家苦衷。實在是辦不到的事,也真叫沒法,你趁早去說一聲,事情就了結了。” “我不去!”李小毛將頭一扭,頸項筆直,青筋都爆了出來:“我沒有這張臉去見人家。” 粉面虎也發火了,“隨便你!你自己招來的麻煩,與別人啥相干?”她提高了聲音說:“你也是走過江湖、有見識的人,米行生意雖不算內行,也不至於黑漆隆咚,一竅不通!一萬石米從哪裡來?不想想就會糊塗答應人家。現在'吃軋頭'怪哪個?” “不怪你,怪我!”情急的李小毛,舉起雙手,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幾個“耳光”,一面打,一面自責:“該死,該死!哪個教你這樣子巴結做生意?” 說完,往後就走,一直回到自己臥房,往床上一倒。心裡亂糟糟的,又氣又急,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覺得床沿往下一沉,接著一隻肥暖的手伸了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這隻手當然是“虎爪”,面朝里面躺著的李小毛,雖不曾將手掙脫,但臉卻轉動了一下,埋在枕頭里,表示負氣不睬粉面虎。 “你何必這樣子?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有話好說!” “有啥好說的?你一點都不受商量,反而口口聲聲說我糊塗,不懂事。”李小毛怨恨地說,“人家都說我在大豐有辦法,才輾轉託人請我吃飯,鄭重拜託。價錢不計較,好話說了無其數,到頭來依然一場空!到底人家是買主,啥叫'衣食父母'?大豐這樣子不講情面,人家不曉得你'行大欺客',只當我李小毛半吊子,不夠朋友。你倒想想,我以後在外面還怎樣混法?” 粉面虎不響,好久才說:“你先起來,跟我一起吃了飯再說。” “吃飯?我沒胃口。” “你要逼死人啊!”粉面虎低聲吼著,“又不是三、五百石米,一萬石!叫我一時三刻哪裡來?” 語氣是鬆動了,李小毛心裡在想,硬逼不是回事,要想個以退為進的招數。便轉臉將身子坐了起來,用自嘲的聲音說:“好!吃飯。從此以後在你這裡吃碗老米飯,我啥地方都不去了。” “這是你說的?”粉面虎問道:“你說話算數不算數?” 聽他的語氣很認真,李小毛有些困惑,而更多的是警惕,很小心地問道:“算數怎麼樣,不算數又怎麼樣?你倒說我聽聽看!” “如果你真的步門不出,我也就'橫豎橫'了,那怕吃官司也要弄一萬石米來,圓你的面子。” 這話初聽一喜,想一想有氣,李小毛冷笑答道:“原來你還是有辦法的!只是不相信我,看不起我,所以有辦法不拿出來。現在要拿這筆生意買我個'步門不出',我犯了啥個法,你要判我的'長監'?” 粉面虎知道自己話說錯了,不過李小毛的話也太過分。又悔又恨,無話可答,只說得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啥意思?”李小毛咄咄逼人地,“有些話,我真也說不出口。只勸你拿點良心出來,我今年三十歲不到,你把我關在家裡,像養條哈巴狗,看見你就搖尾巴;你當我畜生是不是?” 這句話責備得太嚴了,粉面虎覺得委屈。她原來倒並沒有豢養面首的意思,只希望李小毛再伴她幾年,然後好好替他娶一房妻室,幫他成家立業,讓這段孽緣得有個圓滿的結果。不過,這也要李小毛自己先肯檢束,巴結向上,才談得到其他。要他步門不出,實在是要他收收心,不想話不曾說清楚,惹起這樣的誤會。現在再要表明初衷,他一定當自己飾詞掩飾,倒不如不說的好。 一個心裡七上八下,自悔不已;一個心裡思潮起伏,打算決裂,但自己想一想,“吃軟飯”的醜名聲已經落在外面,就此撒手,未免便宜了粉面虎,不但心所不甘,而且前路茫茫,無以為計。倒要好好打算一番。 在彼此都感到難堪的沉默中,粉面虎心一橫,悄悄起身而去,一個人盤算了好一會,再回到李小毛臥室中時,已是人去床空了。 “人呢?”她問丫頭。 “走了不多一息。” “有沒有說到哪裡去?” “我問他,他說:不要你管!”丫頭委委屈屈地說,“兇巴巴地,好像要動手打人的樣子。” “你不要理他!”粉面虎說,“看他回來不回來?” *** 李小毛這夜沒有回去,但也不是在朱素蘭家,從大豐出來便到桐月院去訪小張,等到十點多鐘才遇見,要求小張找家客棧,闢室長談。 “這裡也很清靜。”小張說道,“何不就在這裡談談?” “不!我有心腹話要說。” 這一下小張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前兩天還是仇恨不解的冤家,忽而變成可共心腹的密友,小張覺得不可辜負了他的盛意,便不再多言,穿起剛脫下的馬褂說:“走!我們到永裕棧去,我原有房間在那裡。” 到了永裕棧,招呼多備燈燭茶水,又喊了宵夜的酒菜,然後親手關上了門,邀李小毛相向坐定,等他細訴衷曲。 “小張,我的事情不必瞞你,也沒有啥不好意思的。大豐的老闆娘你總見過——” “沒有。”小張打斷他的話說,“怎麼樣一個人,我一點不清楚。” “人呢,憑良心說,著實過得去,庚寅年生人,屬虎,今年三十五歲,看上去三十不到,對我也還不錯。” “這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娶了大豐老闆娘,不就做了大豐老闆了?”小張拍一拍他的肩說,“說老實話,你要弄朱素蘭到家裡,還不如輕車熟路的好。” “辦不到!”李小毛搖搖頭說,“有人也這樣勸過我,跟她一談,才知道不成功。” “怎麼呢?” “她前頭的男人有遺囑,如果她改嫁,不能帶大豐一草一木。”李小毛說,“她有個七歲的兒子,是遺腹子,為了兒子的將來,捨不得拋掉大豐。” “這倒是個難處。不過——”小張沉吟著搖搖頭。 看樣子是有了一個生意,只彷彿不甚高明。不管它,且聽聽再說。李小毛心裡這樣在想,口中便說:“小張,你想到了啥?” “好像是圖謀人家的產業,心術不端。” “說說看也不要緊。” 小張凝神靜思了一會,方始很謹慎地說道:“這一計,要嘛不談,要談就一定要搞成功。不然,'鞋子沒有著,落個樣',犯不著。這話怎麼說呢?是要先試探確實,對方真正舍你不得,說出話去她會聽。不然,還是不說的好。” “小張,小張!”李小毛著急地說,“你不要牽絲扳藤!就你我兩人,話說對說錯都不要緊,爽爽快快說吧!” “慢點,心急不得。我倒還要問你句話,你對她到底怎麼樣?” 這話很難回答,論粉面虎的人品,除了年紀稍大以外,其餘都算夠格,只是不明不白混在一起,“吃軟飯”的名聲難聽。 果然明媒正娶,有粉面虎這樣的老婆,也該知足了。 “怎麼樣?”小張催促著,“你要說句真心話。倘或一片心在朱素蘭身上,將來遲早要甩掉大豐的老闆娘,那就變成我造孽了。” “那,我說一句,真的娶來做老婆,以她的利害,也未見得會讓我輕易摔得掉。要摔,現在就要摔。” 小張很用心地把他的話體味了一會,領略到了他的本意,點點頭說:“好!我教你個'老鼠搬家'的法子。只要她是真心肯跟你做夫妻,就決沒有不幫你創番事業的道理。你也開他個米店,大豐的資本慢慢移到你的店裡,老鼠搬家,積少成多。等到腳步站穩,大豐老闆娘不帶大豐一草一木,大大方方坐花轎過來,誰好說話?” 李小毛不響。起先覺得小張的話,似乎說是太容易,仔細想想,也不見得辦不到。當然,關鍵所在,是要粉面虎真肯委身相從。換句話說,是要她相信自己真有跟她同偕到老的誠意。 這是一時無法決定的事,李小毛便問:“還有呢?” “剛才我說是上策,還有中策、下策。” 中策是按兵不動,一仍其舊,等一段時間再作道理;下策是軟哄硬逼,弄一筆錢到手,然後一刀兩斷。在李小毛看,下策應該是中策;而中策反倒是下策。不過這話他不肯說出口來,因為其中關乎朱素蘭的終身,只有自己慢慢去打算。 “其實照我看,只有上策是唯一之計。好在這也不急,你先走著再看。如今急的是米;到底怎麼樣呢?” 提到這話,李小毛就真難交代了。吞吞吐吐地將跟粉面虎交談的情形,和盤托出。小張起先亦大為失望,聽到後來覺得事有轉機,只不明白李小毛何以有這樣慚愧的表情? 因此,他忍不住說了句:“事情差不多成功了,你還愁點啥?” “怎麼快成功了。我弄不懂你的話。” “唉!”小張笑著嘆口氣,“你真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還弄不懂?她說啥,你答應啥,腳長在你身上,難道她真還弄根鏈條拿你鎖起來不成?” “啊!'一言驚醒夢中人!'”李小毛猛然一拍前額,“我真的搞糊塗了。事不宜遲,此刻就回去跟粉面虎說:照她的話,我以後步門不出。等她拿一萬石米湊齊了再說。” 話剛完,腳步已經移動;可是小張卻深有所感,“小毛,” 他喊住他說,“當局者迷,你跟你那位粉面虎的情形,我倒有點看出來了。有句話,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聽,你說!” “你對她那句話這樣子認真,正顯得你對她倒不是虛情假意,不然我想得到的,你也會想得到,隨口敷衍她一句好了,何必爭得面紅耳赤?你想想,我這話有沒有道理?” “你先不要問我,管你說下去。” “既然如此,就不妨照上策去做,不過做法可以改一改,無須先跟她商量。好在這筆生意成功,你有一筆回扣,我再想法子替你借個一兩千銀子,你就先開起一家米行來。拿招牌掛出,再跟她說明,看她是何打算?”小張很有把握地說:“照我看,只要你爭氣,她一定高興,一定會幫你,也一定會嫁你。” “那麼——”李小毛將要說的話,強自咽了下去。 “我曉得。”小張微笑問道:“你是說,這一來素蘭要落空了是不是?” “是的。”李小毛坦然承認,“素蘭也不錯的。” “這又有兩個說法了。”小張很快地接口:“第一,看粉面虎怎麼樣?她如果是賢惠的,或許大大方方讓你將素蘭接進門,亦不是不可能的。第二,如果你認為粉面虎決容不下素蘭,而你又丟不開素蘭,那就硬氣些,做到這筆米生意,賺到這筆回扣,與素蘭同甘共苦,另創事業。這樣子做法,好像有點對不起粉面虎;但只要能混出個名堂來,叫人罵一句'沒良心',也還值得。” “說得不錯。這話就再透澈不過了。” 由於李小毛是很信任的態度,小張也很熱心、很起勁了,“既然你聽我的話,那麼,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他解釋留他的原因:“第一,有道是謀定而後動,我們好好商量,看看我能替你出點啥主意。第二,今天晚上回去,一見了面是啥態度就要拿出來,當面鑼、對面鼓,要不來花腔,倒不如明天回去,先打聽她是怎麼個情形?對症下藥,才能馬到成功。” 李小毛深以為然。因而加菜添酒,把杯深談,越談越深,也越談越有興,直到五更時分,方始抵足而眠。 *** 第二天中午時分,李小毛回到大豐,粉面虎的那個丫頭阿翠,嘟著嘴說:“前天不回來,昨天又不回來。不回來也不說一聲,害得人家半夜裡一趟一趟來跑。” 這是說,粉面虎曾不止一次地叫阿翠來看動靜,由此亦就可以想見她的關注之情。李小毛便笑笑說道:“也不過多跑了兩趟,你又不是三寸金蓮,怕跑不動?這樣子怨氣沖天!” “跑兩趟不要緊,半夜裡睡得正舒服,叫醒了來,你曉得啥滋味?”阿翠怨聲不息,“起早落夜,一刻不停,夜裡還沒有覺睡。你倒來試試看!真正一肚皮的火。” “好了,好了!算我欠你的情,自會補報。”李小毛問道:“奶奶呢?你去看看,說我回來了,她如果有空,我有話要跟她說。” “奶奶出去了。” “那你怎麼沒有跟去?” “阿花跟了去的。奶奶特為留下我來,等你這個活寶。奶奶關照:請你不要再出去了,她回來有要緊話跟你說。” “喔,她是去哪裡?” “要到好幾個地方。桂生跟轎,大概是看做官的老爺去了。” 粉面虎十分能幹,與官場往來,都是她親自出馬,唯一的幫戰,只有桂生——大豐的伙計,以前跟一個知府做過長隨,熟悉官場的規矩,粉面虎去拜訪做官的老爺,必得他當投帖的跟班。 這是個好徵兆。李小毛心裡在想,去拜訪做官的老爺,不是兜攬生意,可能是跟他們去商量,延期交貨,先勻出一批米來賣給朱道台。 這樣一想,越發神閒氣定,與阿翠說說笑笑,吃吃閒食,等到黃昏時分,粉面虎回來了。 彼此見面,一如往日,彷彿都忘掉了前一天曾有過口角。 直到對坐吃飯,李小毛方始問道:“說你有要緊話要跟我講?” “嗯,話很多。” “我也有要緊話跟你說。先聽你的。” “我到朱府上去了……” 第一句話就出李小毛的意外,也不解所謂,忍不住打斷她的話問:“哪個姓朱的?” “朱道台,朱大器。”粉面虎答道,“見著了朱太太,好能幹!” 李小毛對朱太太是否能幹,毫不關心,他所關心的是朱大器,“沒有見著朱道台?”他問。 “後來見著了。” “談點啥?是不是他要買米的事?” “當然。不是為此,我去看他作啥?”粉面虎喝口“玫瑰燒”,從從容容地一面嚼著魚乾,一面說道:“我聽出朱道台的意思了,他急著要運這批米去,是幫左制台的忙。這就更加難了。李撫台跟左制台不和,要從他辦的'京米'當中,勻出一批貨色來,自然不肯。官場裡的事,真叫難辦!”說著,嘆了口氣。 兩人的心境,似乎大不相同,李小毛哪有心思聽她談官場,發牢騷?緊追著問:“到底怎麼樣呢?人家託我的事,你又直接去談,倒顯得我這個人像是一無用處似地。” 聽得這話,粉面虎的臉色,由閒豫變得陰沉了,“我想不到你還在這上頭計較?”她傷心地說,“看起來倒是我太認真!” 李小毛有些懊悔,話不該說得那麼豁露,如今倒有些僵了。想一想只有自己讓步,便拿起一把西洋小銀壺,替她斟著酒說:“你也不要怪我!男子漢總想在場面上混點名堂出來,都遇見你這樣能幹的女人,我們只好在家裡抱孩子了。” “我難道'扎'你的'台型'?只為你辦不了,事情又不能拖。你呢,又不曉得到哪裡去了,想跟你說一聲都不能夠,只好我拋頭露面去求人家。麻煩是你招攬來的,我好心好意去替你料理,反倒沒有好報。想想真寒心!” 這一頓排揎完全在道理上,李小毛覺得真是錯怪了她,而且聽口風事情已經辦妥,那就越發應該敷衍敷衍她。便即笑道:“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就得理不讓人了。來,來,算我錯。” 舉杯一敬,粉面虎慍意全消,又恢復為那種從容的語氣:“朱道台做事很漂亮,他曉得我們有難處,說是決不讓我為難。 說話客氣得很,口口聲聲'大嫂、大嫂'。人心都是肉做的,又是你的來頭,我當然格外要幫忙,細細談了談,大致都定規了。 ” “喔,怎樣定的規?” “我替他到同行當中去想辦法,賣我的面子,總有一半著落,不過價錢上頭格外要好看,只有白當差了,說不定還要帖兩桌酒席進去。”粉面虎略停一下又說:“另外一半,由他自己跟辦京米的幾位委員去商量,他們肯不肯讓,或者價錢多少,我們一概不管,只要他說好了,肯先讓給他。大豐憑那幾位委員的條子擢米。一清二楚,毫無瓜葛。” 聽完她的話,李小毛倒抽一口冷氣,半晌作聲不得。 “咦!”粉面虎倒詫異了,“我辦得有啥不對?你像另外有啥意思似地!” 李小毛說不出的苦,只搖搖頭,懶得答話。 雖不知他為何有此態度,但事有蹊蹺,卻是越來越明顯了。粉面虎在做生意上頭極其精明:心想一萬石米的生意,非同小可,如果出了紕漏,大豐受累無窮。如今看樣子。李小毛必有花樣,倒要弄個清楚。 “我倒問你,今天跟朱道台談生意的時候,他沒有提起過你,我亦不便多說。其中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跟你來談的,你有沒有接過人家的定洋?” 何以問到這話?楞了一會,李小毛才發覺她已動了疑心,然而這是瞎疑心,不必重視,便有意反問一句:“如果接了人家的定洋呢?” “你應該告訴我啊!” 聽她的語氣緩和,李小毛靈機一動,裝得愁眉苦臉地嘆口氣:“我不敢告訴你。” “不敢告訴我!為啥?” “怕你不高興——” 那欲言又止的悔恨不安的神情,看在粉面虎眼裡,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心裡著實氣惱,想吼他幾句,卻又似不忍。 好半天,才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一定是送在賭場裡了!三十二張花骨頭害死了你!” 李小毛原準備有一陣疾風驟雨,當頭而來,卻想不到是這樣一句埋怨!心中高興,做作得也愈像了,低下頭去不斷地一口一口喝酒,似乎抑鬱難宣,只有無言地發洩在酒杯中似地。 “你接了人家多少銀子?” “三千。”李小毛輕輕答說。 “多少?”粉面虎的聲音卻很大。 粉面虎的臉繃緊了,“輸得光光?”她問。 “還剩下一點。” “剩多少?” “一百多兩銀子。” “哼!”粉面虎冷笑道,“明明輸光了,還要說假話!你一上賭桌,不輸光了肯站起來?我才不信!” 李小毛以不答表示默認。心裡卻在盤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照粉面虎跟朱大器定規的辦法,一半向同行轉購,預做“白當差”,回扣已經落空,另一半由朱大器自己去設法,更談不上回扣不回扣。忙了一陣,到頭來一場空,現在有粉面虎肯承認這筆定洋,恰好補足原數,仍然可以照預定的計劃行事。不過,粉面虎至今未曾鬆口,還得小心應付。 粉面虎也有她的盤算。三千兩銀子不能出公帳,因為做生意最犯忌徇私,李小毛名義上是大豐的伙友,虧空帳款應該照賠。不然其他伙計心裡會不服,或者發生同類事件,要追保索賠之時,話就不容易說得響。但如私下取三千兩銀子交給他賠補公帳,卻又苦於湊不出這麼多現款。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較;但她不願告訴李小毛,為的是氣不過他,不肯讓他心裡好過。 李小毛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顆心懸在那裡,確是很不好受,轉念一想。自己未免太傻,事到如今,她肯也罷,不肯也罷,反正話已說出口,這三千銀子一定可以著落在她身上——只要跟小張說明白,朱大器付米款的時候,扣下三千銀子就是。粉面虎也是講究外場的,自然不能不承認,回來可能有一場飢荒好打,那就再說了。倘若吵得厲害,索性就吵散了它,倒也乾淨。 念頭轉定,神氣也就不同了,和顏悅色地說道:“今天你辛苦了,不要再氣惱。舒舒服服吃頓酒,早點上床。有啥傷腦筋的事,明天再說。” 粉面虎聽得這幾句溫柔體帖的話,覺得落個“寡婦偷人”的名聲也還值。不過她對李小毛已起戒心,所以心裡熱辣辣地捨不得他走,表面卻不能不擺出去留“悉聽尊便”的無所謂的態度。而李小毛只道她餘憾猶在,少不得盡力巴結,從堂屋到臥房,視線只隨著她那臃腫的身軀轉。 由於夜來勉效馳驅,格外出力,李小毛竟睡得失瞌了。起床不見粉面虎,只道她在前麵店堂裡看帳,不以為意,但直到正午,未見踪影,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到朱大器那裡去了。李小毛這一急非同小可,因為她此去一定要談到那三千銀子的定洋,朱大器不明就裡,實話直說,”本無其事,那就不但算計落空,而且騙局拆穿,見不得人了。想來想去,唯有去找小張設法挽救。卻又不知從何處去尋他這個人?萬般無奈,唯有先到永裕棧去探問;幸好小張在櫃上留了話,是在松風閣喫茶會朋友。 趕到松風閣,見著小張,未曾開口,小張先就笑著說道:“我算到你一定會來尋我。” “糟了!只怕你也沒有辦法。怪我不好。睡過了頭,要一早跟你碰頭,事情就妥當了。” “現在還有啥不妥?你說。” 聽前後語氣,似乎其中另有道理,李小毛便不說緣由,先問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她昨天、今天都去看了朱道台?” “知道。今天我還見著了。人,著實不錯,小毛,你配不上她。” “這些閒話先丟開。你告訴我,她今天去了,談些啥?” “談些啥,你應該曉得。”小張變了埋怨的語氣,“你騙她收了三千銀子的定洋,應該早來打個招呼,兩下不接頭,差點戳穿西洋鏡。” “怎麼?”李小毛驚喜交集,“西洋鏡沒有戳穿?” “都虧得朱道台。他聽粉面虎提到定洋,含含糊糊不說啥。 正好我去了;他拿我拉到一邊,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想,這當然是你耍的花腔,朱道台聽我說完,點點頭不出聲。 “不能不出聲啊!他跟粉面虎怎麼說的呢?” “自然承認付過。事後他跟我說,三千銀子他替你扣下來了,不過是劉三爺的原經手,仍舊要由劉三爺過付。此外——”,小張突然問道,“小毛,你要怎麼請客?” “談什麼請客?大家'劈靶'就是,連劉三爺在內,三一三十一照'劈'。” “'劈靶'?啥叫'劈靶'?” 這是洋場上新興的一句“切口”,流行於黑道之中,本是分贓之意。所謂“見者有份”,只要眼見他人竊盜詐騙,默然旁觀,不去壞事,事後就可以要求“劈”一份。李小毛也是剛學來的這句切口,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經小張一問,方始發覺說這樣的話有失身份。好得他不解,也就無須細說了。 “我是說我這三千兩銀子,大家三一三十一照分。” “那你也未免太大方了!”小張說道,“你請我吃頓花酒。” “那容易。” “還要把素蘭請來,高高興興在席面上唱一段。”小張又說,“大家都在背後說素蘭,在外頭從來沒有笑臉,你要叫她笑一回,也是我的面子。” “她不笑是有道理的。當初學三笑的時候,說到'大踱'、'二刁'這一對活寶,她就要笑場。她師父罵她,說你自己笑了,客人就不笑了。無論如何不許笑。久而久之,怕成習慣,人家才笑她'額角頭上樹貞節牌坊'。其實冤枉!這也不去說它了,總而言之,小事一段。” “那就言歸正傳,你的情形,我也跟朱道台說了。你想自己立個門戶,他說你有出息,答應你的回扣,只要是大豐代為經手的,還是照出,算來總在一千兩銀子以上,不過,他好像有點不大相信你會拿這筆錢去派正經用場。” “不會的。一定不會!”李小毛氣急敗壞地說,“朱道台如果不相信,款子我存在他錢莊里。” “這倒也是個辦法。將來你生意做得有了信用,如果貨款要周轉,也方便。” 正說到這裡,小張彷彿覺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時,意想不到的竟是順姐,她穿的是藍袖大毛出鋒的皮襖,玄色湖皺的裙子,一頭黑亮光滑頭髮,梳個時樣新髻,別一枝珊瑚簪子,滿面春風地走在前面,後面跟著的自然是劉不才,手裡挾一個拜匣,倒像闊氣人家的豪僕。 松風閣地近青樓,向來衣香鬢影,獨多北里名花,但此時眾目所注,似乎都在順姐手上。她抬眼發現了小張與李小毛,十分高興,笑得既媚且甜,越發奪了他人的光采。劉不才當然也很得意,左顧右盼,神氣十足。 等叫應落座,小張便問:“你們從哪裡來?” “帶她到洋行里去挑了幾樣首飾。經過這裡,她說口渴了,要吃碗茶再走。”劉不才笑道,“其實不是口喝,是要來出出風頭。” “風頭真出足了。順姐,”李小毛說,“今天你好像大不同了呢?” “還不是一樣的。”順姐矜持地笑著,“又不多雙眼睛多張嘴。” “多雙眼睛多張嘴,不成了怪物?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來就不同了。” “我看,李少爺,你春風滿面,倒真像人逢喜事精神爽。” 順姐針鋒相對地調侃他,“像個有嘴的葫蘆。” 此言一出,李小毛和小張都覺得莫名其妙,劉不才到底年紀長,經驗多,交遊廣,很欣賞順姐的詞鋒,不由得爽朗地大笑。 “你笑啥?”小張說道,“當我們“洋盤',就不夠朋友了! ” 這話在場面上說,就是句很重的話,劉不才急忙解釋,“這是捧小毛。”他覺得交情不同了,所以直呼其名,“北方人笑人不會說話,說是像'鋸了嘴的葫蘆';現在葫蘆有嘴,不就是恭維小毛的口才好?” 這樣一解釋,誤會渙然,“劉三嫂!”小張開玩笑地說,“你跟劉三爺配對,好有一比,叫做天牌配紅九,相得益彰。” “相得益彰”這句成語,順姐聽不懂,但“天牌配紅九”,無論牌九還是“挖花”,都是好牌,當然他的譬喻也是好話。 “謝謝倷!”順姐嫣然一笑,用道地的蘇白稱謝,同時舉壺為小張斟了茶。 “房子看好了?”小張問劉不才。 “看好了。多虧老四的主意好。” “真的,太好了。”順姐越發高興了,“四阿姐人也好。將來樓上樓下,一定像一家人一樣,張少爺,真要謝謝你。” 他們這一番對白,李小毛只能猜知大概,究竟不明其詳。 悄悄問起,經小張細訴因緣,方知始末,他一面替順姐高興,一面想到朱素蘭,頓時便有立刻要相會的渴念,隨即起身告辭。 順姐很機警,立刻問道:“李少爺可是要去看先生?” “是啊!” “那!”順姐向劉不才說,“我也先回去一趟。” 這一下,李小毛才知道自己不該說實話,不安地勸順姐留下來。而順姐堅持要跟他一起走,因為她覺得她決定嫁劉不才的事,應該由她自己跟朱素蘭去說,才合乎做人的道理。 等他們一走。小張跟劉不才可以暢所欲言了。先談順姐,劉不才頗有躊躇滿誌之意。飲水思源,既感謝小張,亦感謝李小毛,因而便很想撮成李小毛與朱素蘭的姻緣。 “這樁閒事管不得。”小張搖搖頭說,“其中的麻煩很大,只好聽其自然。我們談正事吧!” 正事就是那筆米生意。劉不才這兩天與朱大器沒有見過面,所以這筆生意成功的經過,反要聽小張陳述。其間急轉直下的種種變化,都是他所想不到的,訝異之餘,想到朱大器運米到杭州,還有許多瑣碎細節要料理,便收拾綺念,邀小張一起到朱家去詳談。 已經起身離座了,劉不才忽有所悟,改了主意,因為朱家至親,上上下下都似一家人一樣,問起順姐的事,必然窮於應付,就不能談正經了。 於是小張提議,先到桐月院,再派人去請朱大器。自然是一請就到,而且還帶了松江老大一起來。 時候還早,正好茶敘。劉不才對於這兩天所談的正事,比較隔膜,而且順姐的一顰一笑,縈繞心頭,也沒有心思去談正事,松江老大一向沉默寡言,所以說話的只是朱大器與小張。 彼此談了對方所不接頭的細節,了解了全盤情況;朱大器說道:“勻一筆'京米'過來,我已經接過頭了,回話很好,這也是平常有交情放給人家的緣故,大豐老闆娘,是有擔當的人,她答應替我湊一半,一定也是說話算話。不過,做事不難做人難,做人不難做朋友難。無論如何,這件事對孫老大面上要有個交代。” 孫老大就是指的孫祥太,所謂“交代”,也就是交代與李小毛打交道的不得已之故。聽得這話,松江老大便站起身來,手撩長袍下擺,作出個急於要去方便的姿態。大家知道,他的“尿遁”是“打過門”,談到與他們“家門”規矩有違礙的事,他不能在座旁聽,視如無事,所以特意避開。 “我再說一句,米呢,不過值六萬多銀子,連水腳雜用,一起在內,不出七萬,也沒有啥大道理。可是,這件事要做成功,杭州老百姓跟左制軍所得的好處,實在很大。我的好處更多——”朱大器略停一下,急急又說:“我的好處就是大家的好處。我想,凡是跟我共過事的,都會曉得我這不是空口說白話。” “好了,好了,朱先生,”小張插嘴,“你不必表白了!說孫老大,怎麼樣?” “這樁事能做成功,可以說,我自己都沒有把握,全靠大家幫忙,算我的運氣還不錯。現在米是有了,運到杭州不容易,到處都是餓癟了肚皮的人,餓急了搶米,不算犯法。所以我這一萬石米,想要運到杭州,真正是步步荊棘,要靠兩個人幫忙,一個是松江老大,一個是孫老大。” “朱先生,”小張問道。 “你是說,一路要靠青幫弟兄保駕?” “是啊!不靠他們靠哪個。”朱大器緊接著說,“松江老大自己人,孫老大跟你們兩位有交情,我要請問:該不該好好捧他一捧?” “該!”這回是劉不才答話,要言不煩地問,“你說怎麼樣一個捧法。” “我想,”朱大器看著小張說,“我不曉得我的想法對不對,也不曉得辦得到、辦不到?說錯了你不要替我不好意思,儘管實說。” 聽這口風,便知道是個很不尋常的主意,或許還是個無可措手的難題。小張便沉著地點點頭,靜聽他的下文。 “我在想,一日拜師,終身如父,李小毛應該對他師父有點表示。你們看,我這話通不通?” 話通不通在其次,這個念頭實在出人意表,小張接口答道:“道理當然通的。不過,朱先生,你想過沒有,就算李小毛肯給老孫磕頭賠罪,老孫肯不肯受他這個頭?” “我看算了。”劉不才說,“李小毛在他們家門裡犯的過錯,真叫十惡不赦,孫老大決計不會饒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也是這樣子想。朱先生,要捧孫老大,你還是另外動腦筋的好。” 眾口一詞反對,朱大器從善如流,立刻捨棄了他的想法。 於是小張便談到幫助李小毛創業的事,想拿他可以到手的幾千兩銀子,存在阜康錢莊,問朱大器的意思。 “這我就不便答應了。既然李小毛跟他師父有這樣難解的過節,我只能跟他做生意,不能攀交情。不然對不起孫老大。” 雖然一口拒絕,但小張還是很佩服,覺得朱大器的立身處世,在靈活圓通之中,是非分明,確不可及。不由得連聲答應:“是,是!這件事就不談了。” “還有件事,我也要交代。”朱大器又說,“大豐的老闆娘,很幫我的忙,照道理說,我幫李小毛挖她的三千銀子,是不對的。如果李小毛拿了這三千銀子,另外去弄女人,拿她拋掉,這就顯得我更加沒有道理了。當然,大豐的老闆娘怨不著我,而且她同朱姑奶奶一樣,比場面上的男人還能幹,還硬氣,吃了啞吧虧,也不會說啥。可是,旁人要批評我,說我不上路。我帶的人多,眼看杭州光復,我管的事,帶的人還要多,不能不顧到全局,做一件事要能夠擺在檯面上大家來評。小張,這一層,你要原諒我。” “言重!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朱先生,你恐怕也管不得那許多了。” “不然。”朱大器說,“杭州靈隱寺飛來峰下的冷泉亭,有副對子:'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凡事都有個根由,一定要弄清楚。如果不是從我這裡過手拿到三千銀子,他自然還是安安分分,陪著大豐老闆娘過日子。你想想看,這個道理!” 道理容易明白,處置卻真為難。 “那麼,朱先生,我倒請問你,”小張問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一定要李小毛有句話,決不會做對不起粉面虎的事,你才肯付他那筆錢。” “一點不錯。” “這怕難。” “你跟他復交了,就應該勸勸他,他作的孽也夠多了。不可再作孽。人總要講良心,尤其是貧賤之交,糟糠之妻,不可以忘記。我再說一句,既然稱到'粉面虎',就決不是'偎灶貓'。幫裡不是有句話:'你做初一,我做初二'?等到粉面虎做起初二來,只怕李小毛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這個警告,連小張都有些入耳驚心,因而又是連連點頭:“朱先生這幾句話,倒是苦口良言。” 談到這裡,窗外咳嗽一聲,是松江老大的聲音,先報個信,他要進來了。窗內朱大器與小張的那番對白,他是否都已聽到,無可究詰,反正關於李小毛的一切,話也談得差不多了。為了尊重松江老大和他幫裡的規矩,大家心照不宣,絕口再不提李小毛的名字。 接下來,便談如何運米到杭州?以及到了杭州要做些什麼事?朱大器這兩年蟄伏,無所作為,大家都以為他豪氣、魄力、衝勁,似都不如前,這天一夕之談,方知不然!朱大器依然是那樣銳於任事,也依然是那樣計慮周詳,而且也依然是那樣凡事先為手下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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