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浪淘沙李鴻章

第18章 第九章(1-2)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9910 2018-03-14
直到八點鐘,客方始到齊,李小毛是最後到的。劉不才對他聞名已久,開香堂那天,未曾識面,此時不肯錯過機會,一面寒暄,一面細細打量,長得果然風流,油頭粉面,蔥管鼻、長眉、鳳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齒,像個標致的小旦,無怪乎到處有艷遇。 席面上頭不寂寞。不過朱素蘭卻又板起臉毫無表情了,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為一個是花錢的客人,一個是恩客,左右為難,索性只盡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沒有額外的表示。 到了九點多鐘,小張的三位朋友,因為桐月老四那裡還有約,相偕告辭,客中邀客,順便約了李小毛,卻是劉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來,朱素蘭已經重整杯盤,另外設下小酌,將爐火撥得極旺,劉不才和李小毛都卸了長衣閒坐,真是一遭生,兩遭熟,彼此覺得親近了許多。

“李老弟!”劉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這“套近乎”的稱呼:“我有件事拜託,非老弟幫忙不可。幫這個忙是陰功積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頗有困擾之色,“我實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劉老大出力的?” “劉老爺是想買一萬石米。”朱素蘭在一旁很起勁地接口。 “一萬石?” 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來,即使是大豐這樣數一數二的大米行,亦覺得一萬石是筆大生意。劉不才便從容解釋,買米的主顧是朱大器,而所買的米,實在是官米,軍需民食所關,這一萬石米將來運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饑民,得以活命。這就是陰功積德之事。 “聽到沒有?”朱素蘭幫腔,“又賺了錢,又積了陰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蘭這話說得不錯。李老弟,你們先去談談,我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蘭說過了。銀子現成。”

劉不才一面將手邊用張帕子包著的一大一小兩疊銀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蘭使個眼色,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間去密談。 聽罷緣由,李小毛當然也很興奮,然而一兩千石米還有辦法好想,一萬石從何而來? “時間太局促了。”他搖搖頭,“實在沒有辦法。” “辦法還沒有去想,先就洩氣。真是!”朱素蘭一指頭戳到李小毛額上,“我不曉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何嘗不想辦成。苦的是——” “不要說了!”朱素蘭嗔道:“你根本就沒有啥好念頭;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這怎麼扯得上?” “怎麼扯不上?我們的機會就在這筆生意上頭。你說'老妖怪'手緊得很,想弄個上千銀子談都不要談,現在是上千銀子伸手就接了來,你偏偏又往外推。你想想,你是啥意思。”

“唉!你想到那裡去了。米一萬石啊!你倒想想看,要多少倉來放,多少船來裝?” “大豐是第一家大米行,你不是說,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難道沒有一萬石?” “有啊!早已賣給人家了,是運到京里的。哪裡可以誤限期?” “運到京里也是運,運到杭州也是運。劉老爺不是說過了,這一萬石米,其實也是官米,挪一挪又有啥關係?” “跟你說不清楚。”李小毛站起來說,“我跟他當面去談。” “慢慢!”朱素蘭拉住他問:“你是回絕了他?” “不是!看看有啥彼此遷就,湊齊了它的辦法。” 朱素蘭回嗔作喜了,“這才像句話。”卻又提出警告:“這件事你要辦不成功,我們就只好一刀兩斷了。” 李小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前一後走到外面,劉不才先看朱素蘭的臉色,神態不妙,當即向窗外喊了聲:“長生!”

長生是劉不才的跟班,聞聲答應,掀簾入內,聽候吩咐。 “你在外面留意留意,只怕有朋友來看我。” 這是約定的暗號,意思是小張到了,請他直接進來。長生會意,答應一聲,守在門外。裡面劉不才跟李小毛一談,才知道自己將朱素蘭的眼色看錯了,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並非有意拿蹺,無須小張出面威脅。 於是劉不才急急又將長生喊了進來叮囑,任何客人來訪,一律擋駕。連說帶做眼色,長生當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經改變,只是形色過於明顯,使得李小毛和朱素蘭都大為疑惑。 就這時候,小張已經到了。他有他的打算,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若等客人一到,飛觴醉月,逸興遄飛,脫身便難,倒不如先來一趟,看個究竟。所以囑咐桐月老四,善為款客,自己找個馬夫領路,騎了馬來的。

那毛家弄是條很熱鬧的弄堂,到了一問,很容易找到朱家,一看門口無人接應,正在躊躇時,恰巧遇見順姐買水果回家,自然殷勤問訊。小張覺得行藏已露,如果畏首畏尾,反而不妙,所以只能硬著頭皮入內。 “張老爺來了!” 順姐一面高聲通報,一面打簾子肅客。門里門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張打了個無可躲避的照面,劉不才便知事情壞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變色,向朱素蘭和順姐愕道:“什麼張老爺?這個人來幹什麼?” 朱素蘭和順姐驚愕莫名,張口結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張是心裡早有準備,相當沉著,所以這時候只有劉不才開口答話。 他也是既懊喪、又為難,失去了平時的機智,硬著頭皮假意問一聲:“李老弟,你為什么生這麼大的氣。這是敝友,姓張。”

“是你劉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聽錯了,伸過頭去再問一聲:“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劉不才忽然警覺,事到如今,只有硬幹,態度不宜軟弱,所以再補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較冷靜的小張,不明白劉不才這近乎張皇失措的神態,是有意做作,還是別有緣故?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劉不才撇清關係,因而笑嘻嘻地說道:“小毛,久違了! 一向好? ”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問,“你倒還認得我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想不到在這裡會面。”小張依然很從容地,“昨天我們在一起吃酒,劉三哥今天還席,約了在這裡,我來晚了。想不到他也請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趕來。好敘一敘契闊。怎麼樣,好些時候不見,近來混得好?”

“好不好不與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轉臉問劉不才:“你們是約好了來的,是不是?” 一時昏瞀慌亂的劉不才,清明的理智恢復了,心裡爽然若失地覺悟,自己根本不須緊張。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與客之間縱有不合,與己無關,因為自己並不知道小張與李小毛是怨家。 這樣一想,便恨自己,是笨到了什麼程度?看起來竟還不如小張沉著。於是他定定神,很用心地答道:“是的!昨天是這位張老弟做東,今天我藉這裡請客,當然要約他。剛才大家不是還在說,小張約的辰光已到,不能不走。如果我不是有正經事要跟你老弟談,我也去了。” “我哪裡知道你們說的小張,就是這個小張?”李小毛怨氣沖天地說。 跟他的態度正好相反,小張依舊笑嘻嘻地不改常度,“怎麼樣?”他半真半假地說,“我這個小張頭上出角,與眾不同?”

說著,伸手撮指,按在頭上,做個牛頭生角的姿式。 這近乎憊賴的神情,惹得順姐掩口胡蘆,朱素蘭背轉身去裝嗆了嗓子。而李小毛滿腔怒火,也就不容易發出來“李老弟!說實在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生這麼大的氣?”劉不才接著轉臉又問:“小張,你跟我這位李老弟是不是有啥'過節'?” “也談不到過節。小毛是我好朋友,只為當初我嘴快,多說了一句話。唉!”小張作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不談了,不談了!” 李小毛怨氣難消,卻拿他無可如何,因為這件事雖是小張不夠朋友,但如要評理,無論如何是不能擺在“檯面上”來講的,因而欲語還休,只拉長了臉,恨聲連連地,什麼人都不理。 劉不才卻故作躊躇,好半天才裝得有所領悟似地說:“這樣看來,小張是你不對!一定做了讓朋友吃啞巴虧的事。”

這“啞巴虧”二個字,一直打到李小毛心坎裡,對劉不才頓有知音之感,迅即迴轉頭來,大聲說道:“一點都不錯,我吃了這個傢伙的啞巴虧!劉老大,你如果再當這個人是朋友,就不必跟我談啥生意!” “何必如此?”劉不才聽出因頭,卻不能顧自己做朋友的立場,唯有出以勸解的態度,“李老弟,你賣我個面子,讓我來拉個場!” “謝謝!心領。” “小毛,你不要狠!”小張終於像是忍不住了,然而話雖凶,卻不是衝動的語氣,“我不曉得你們談啥生意,你不當我朋友,我拿劉三爺要當朋友,光棍不斷財路,為了劉三爺的生意,我今天觸霉頭也就算了。” 說完,奪路而走,劉不才急忙趕上去拉,口中是和事佬不惜屈己的口吻:“何必?大家都看我的面子!我來給你們兩位磕頭賠罪。”

“用不著!”小張倏然回身,左手撩起狐皮袍的下擺,右手指著朱素蘭和順姐說,“你們兩個做個見證,今天我是為劉三爺,放他一馬,生意談成便罷,談不成就見得他根本不是朋友。我要他的好看!” 說完,右手一甩,揚長而去。朱素蘭與順姐面面相覷,驚疑交集。 李小毛的臉色當然很難看,青一陣、紅一陣,胸部起伏甚劇,彷彿幾次三番要拚命,終於因為放矢已無的,不能不強自按捺下來似地。 當然,劉不才也要表現深為尷尬的態度,其實他心里相當高興,覺得小張的手腕很厲害,就這樣借題發揮,無形中提出了威脅,看來李小毛一定會設法作成這筆生意。然而在自己,情勢所迫,卻不能不作違心之論。 “我這個朋友真正豈有此理!”他用憤憤的聲音說,“那有這個樣子的。” 一聽劉不才對小張不滿,順姐便不怕罵客人的朋友會得罪客人,接口說道:“真正碰見'老爺'哉!那裡有這樣'猛門'的客人?真是氣數!” 蘇州人迷信五通神;自從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在江蘇巡撫任內,拆毀淫祠,此風稍毀。但仍舊相信五通神會作祟,遇之不吉,卻又不敢公然貶斥,所以尊稱之為“老爺”。推而廣之,一切瘟神惡急忙,都用“老爺”代名。她這樣罵小張,在蘇州人說來,已經很重了,然而並不能平李小毛的氣。 “劉老大,”他滿臉寒霜地問,“姓張的,跟你是什麼朋友?” “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劉不才答說,“我也不知道他這樣子霸道。你看我的薄面,不要計較。來,來,來,事情由我身上而起,我來陪罪。順姐,請你斟杯熱酒來。” 熱酒現成。滿斟兩杯,劉不才照一照“先乾為敬”。李小毛總算心里略略好過些,舉杯在手,覺得有句話必得要問。 “劉老大,照小張的說法,這筆生意如果做不成,我就不夠朋友。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劉不才很機警,知道李小毛始終在疑惑,小張跟他是串通好了來的,所以這話是在套問,要答得格外漂亮,才能袪除他的疑心。 “笑話!'買賣不成仁義在'。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不管成不成,我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何況,你的難處我也了解,做生意沒有自己往外推的道理,你能夠湊得出這一批米,當然會賣給我。真的湊不出,也教莫可奈何。我哪裡是小張那種不通人情的人,會見你的怪?來,來,吃酒,生意擺在一邊,慢慢再談。 ” 這番話委婉懇切,與小張一比,越顯得他夠味道,李小毛為了出這口氣,也為了爭這口氣,心一橫答道:“劉老大,我去想辦法,無論如何要湊一萬石米給你,價錢照米業公所的牌價結算。不過,你的這個朋友無緣無故來'擺狠勁',請問你怎麼說?” “這——”劉不才喜在心頭,愁在眉頭,“兩面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我來——” “不要你代他賠不是!”李小毛搶著打斷,“如果他自己當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腳色,你叫他出面,擺句閒話過來。” 劉不才想了一下,自覺有七分把握,但就是答應,亦須有個說法:“當然。”他說,“今天是我做主人,他得罪了我朋友,我亦可以要他擺句話過來。” “好!劉老大,你有肩胛,我就有肩胛。”李小毛說,“你叫他給我磕頭賠不是。” 聽得這話,劉不才嚇一跳!這才叫“獅子大開口”;李小毛亦免過分。他說得出口;自己卻不好意思向小張去說。因而皺眉躊躇;好久都作不得聲。 “劉老大,你覺得為難是不是。老實跟你說了吧,我不想教你為難,是要看看小張到底夠不夠朋友?”李小毛記起舊恨,怒上心頭,態度很激動了,“此人'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專做'說大話,用小錢'的事。聽他臨走時候的口氣,好像為了你的事,什麼虧都肯吃,既然如此,他是算為你替我磕個頭——一個頭一萬石米,也算抬舉他了。劉老大,你只要把我的話說到,我們仍舊是好朋友。” 這是暗中作了絕大的讓步,意思是並不拿小張替他磕頭,作為賣米的條件。意會到此,劉不才就不肯放鬆了,兜頭長揖:“李老弟,你這樣看得起我,感激不盡。話我一定說到,一字不改。”說著,向朱素蘭遞了眼色。 他不過不經意地一瞥,而也是久走風塵的朱素蘭,已經領會,是要她幫腔之意,當即勸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有劉老爺夾在中間,你不要讓他太為難。只要姓張的意思到了,你寬宏大量就高高手吧!” 李小毛搖搖頭只回了一句:“你不曉得。”朱素蘭不曉得,劉不才卻肚子裡雪亮,不過也要裝作不曉得。反正要說的話都說了,再談也談不出名堂,倒不如到桐月院去闖席,既讓李小毛得與朱素蘭溫存,又讓朱素蘭得向李小毛解勸,豈非一舉兩得? 想停當了,便待告辭,只是米生意雖然無形中有了成議,但不曾付定,到底不放心。如果付定,李小毛一定不肯收,或者收是收了,中途變卦,一萬銀子討不回來。反更麻煩。轉念到此,頗費躊躇,定神細想一想,有了計較。 “素蘭,我有句話想跟你說。”劉不才站起身來,順手收起那兩包銀票;特地又跟李小毛打個招呼:“對不起!失陪片刻。” 他不往裡走,往外走,到了客堂里站定,等朱素蘭到他面前,便將小的一包銀票,塞在她的手裡,還拿她的手捏一捏攏,倒像怕她會客氣不收似地。 “這一千兩銀子,請你轉交。你跟你的老相好說,生意成不成另外一回事,這筆錢他先用了再說。” 朱素蘭略會停一下,用很有把握的聲音答道:“劉老爺,你請放心!他自己答應過的,我一定催他早早辦成功。” “那就重重拜託了。銀票等我走了再交給他。我走了。你這裡的帳,改天來算。”劉不才接著便提高了聲音說:“李老弟,我先走一步。明朝會!” 李小毛聽見聲音,趕出來送客,劉不才再三辭謝,朱素蘭理當送下樓去,他也一定不肯,那就顯得有些矯揉造作了。 賓主辭讓,紛擾不解,最後是劉不才自己說:“一定要送,就讓順姐送一送好了。” 朱素蘭恍然大悟,向李小毛作了個會心的微笑,連聲說道:“蠻對,蠻對!順姐代我送送。前門大概閂上了,委屈劉老爺走後門吧!” “好,好!前後門都一樣。” 於是順姐點起一盞洋油“手照”,伸出尖尖的一隻手指拎著,半側著身子,提高了燈走在前面。一面下樓梯,一面不斷招呼:“劉老爺走好!劉老爺走好!” 一前一後走到樓下,順姐有些躊躇,因為前門只是虛掩著,而且相幫男工就睡在廂房裡,喊他起來開門,也很方便,實在沒有走後門的必要。 可是,劉不才卻已向後走了。一走出去就是“灶披間”,地上滑得很,順姐怕他失足摔倒,只好緊跟在後,口中說道:“慢慢走!” 聽得這一聲,劉不才站住了,迴轉身來,雙目灼灼地望著順姐恣意飽覽,毫無顧忌:見她只著意梳一個極玲瓏的元寶髻,此外脂粉不施,一派天然風韻,尤其是頰上幾點像茶葉末似的雀斑,平添了三分嫵媚。看來竟比阿巧姐還要可喜。 順姐也差不多成了九尾妖狐,看劉不才那幾乎口角流涎的樣子,心中雪亮,笑得一笑問道:“劉老爺你有話說?” “是啊!”劉不才輕聲笑道:“順姐,我們攀個相好。怎麼樣?” “啊唷!劉老爺,你在說笑話了!” “規規矩矩的話。”劉不才答說,“我太太死了十幾年;到現在還孤家寡人。” 順姐心中一動,卻裝作不解:“劉老爺是不是託我做媒?” “我不託你,我托素蘭做媒。” “喔,”順姐仍舊裝糊塗,“可是看中了哪個?” “對,我看中了一個人。”劉不才“噗”地一口,將手照吹滅,接著便抱緊了順姐,香著面孔不放。 “放手,放手!”順姐掙扎著,“劉老爺你這算啥?” “你說算啥,就算啥。總歸我是看中你了。” “好了,好了。頭一遭來,就是這樣窮凶極惡的樣子,不教人笑話?” 這句話很有效驗,劉不才將手鬆了開來,喘著氣笑道:“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這樣'窮凶極惡'。閒話少說,明天我就托素蘭做媒。” “明天是明天。你請吧!”順姐是埋怨的聲音:“黑漆隆咚,你摔了跤,可不要怨人!來,走這面。” 黑頭里手牽手,一步一步摸著了門,順姐拔閂拉開,等外頭亮光一透進來,劉不才卻又不走了。 “順姐,我規規矩矩說話,明天下午我來看你。” “來,你儘管來。有啥話,我們自己可以談,先不要聲張。” 這是表示無須朱素蘭做媒,一雙兩好的事,盡可當面鑼,對面鼓,並肩促膝,從長計議。 意會到此,劉不才又改了主意,“這樣,”他說:“不知道你明天上午有沒有空?如果抽得出功夫,我們約個地方談談。 怎麼樣? ” 順姐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明天上午不方便。你還是下午來,辦你的正經。正事辦好了,有的是功夫,心急點啥?” 這已經是以心相許之意。劉不才也算吃了顆定心丸,便點點頭說:“好!我依你。”接著,又捏了捏她的手,方始出門。 到得桐月院,已經散席,但還不到“滅燭留髡”的時候,劉不才一到,正好趕上吃宵夜。 “怎麼樣?”小張看著他的臉,作了個頑皮的笑容:“你是不是剪了李小毛的邊?” 劉不才愕然,“你怎麼想來的?”他說,“真正'歪嘴吹喇叭,一團邪氣!'” “你說我邪氣?你倒自己拿鏡子照一照,面帶春色!”小張指著在斟酒的桐月老四,“你問她!” “真的。”桐月老四笑道,“劉老爺有喜事了。” 劉不才是“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笑笑不響。小張卻不肯放鬆,緊盯著問道:“你聽見沒有?是何喜事,從實招來! 朱素蘭有個姊姊,莫非你跟李小毛做了聯襟? ” “不是,不是!你不要瞎猜。我們談李小毛吧!”劉不才收斂笑容,滿臉歉疚:“事情是可望成功了。不過有句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怎麼呢?劉三哥,我們的交情,還有啥話不好說?” 劉不才不答,他實在是說不出口,心裡也很亂,一會兒在想如何搪塞李小毛一番,一會兒又想,托什麼人向小張轉告李小毛的要求。念頭甚多,卻沒有一個是妥當的。 小張極聰明,這幾年閱歷江湖,也長了不少見識;見此光景,大致了然,便即問道:“可是李小毛大罵了我一頓?” “那是一定的。” “還有呢?”小張又問,“我知道了,他一定要你跟我絕交,所以你說不出口?” “如果是這句話,我當時就回絕了他。事情要做,交情也要顧到。” 小張將他前後的話風和神態細細參詳了一番,越發了解,“一定是李小毛出了個難題給我做。”小張按著他的手說,“不要緊!劉三哥,你儘管說,我決不介意。” “那,我就說。”劉不才很吃力地說,“他,他說要你替他陪罪,要,要磕一個頭。” 意料中,小張聽得這話,一定會生氣,誰知不然,一楞之後,臉色隨即恢復為平靜,接著雙眼亂眨,倒彷彿別有會心似地。 “可以!我替他磕一個頭。” 此言一出,真個語驚滿座,不但劉不才愕然,連桐月老四也覺得詫異,因為小張一臉精悍之氣,而且言語便給,鋒芒畢露,像這樣的人物,無論如何不像肯給人磕頭,尤其是給他所輕視的人磕頭的樣子。 “小張,”劉不才不信他是真話,“你不要開玩笑!” “'男兒膝下有黃金。'”桐月老四也說,“你不要這時候隨隨便便答應,到時候膝蓋彎不下去,豈不是作弄了劉老爺。” “也難怪你們不相信,我另有道理。這話暫時不去說它,總而言之,我一定給他磕頭。不過,”小張一本正經地說,“劉三哥,你話要中他講明,這個頭我只能私底下給他磕。” “這樣看起來,你是真的肯給李小毛磕頭?”劉不才困惑地,“我到現在還不大相信你的話。小張,你總要說個道理我聽。” “回頭再說。” “一定是礙著我。”桐月老四十分機警知趣,“我到廚房裡看一看,讓你們好說悄悄話。” 果然是因為礙著桐月老四,等她一走,小張低聲說道:“劉三哥,我是找不著這麼一個可以給他磕頭的機會。倒不是為他,是為我自己。” “越說越玄了!”劉不才苦笑,“本來凡事我們都可以做個聯手,彼此的心思差不多,一點就透,無須多說,只有這件事我莫測高深。” “不是你莫測高深,是我還沒有點,我說一句,你就明白了,為來為去為的是'開香堂',總是我虧負他。” 這一說,真的一點就透,劉不才完全懂了。李小毛在他們“家門”之中,犯下亂倫大罪,依“家法”該當處死,到底是他們幫裡的“家務”,與局外人無干。由小張這面來說,雖然出於正義,但誘捕李小毛,畢竟是出賣朋友。為了補過贖愆,所以心甘情願給李小毛磕一個頭。 “說實話,想起這件事來,我良心總歸不安。現在好了,” 小張欣然說道,“我給他磕過一個頭,事情就算了結了,我心裡的痞塊也可以取消了。” “你心裡的痞塊取消,我心裡的痞塊也沒有了。”高興異常的劉不才說,“看來我要交運了!這樣想來想去辦不通的事,居然也會誤打誤撞,變成一樁好事!你說我是不是要交運了?” “是啊!”小張打趣,“眼前就有一步運,桃花運!” “哪個交桃花運?”是桐月老四在門外接口,簾子一掀,見她含笑問道:“可是劉老爺交桃花運?交上怎樣出的人物,也讓我們看看嘛!” 劉不才一高興之下,口就鬆了,當下便談順姐的一切,連黑頭里抱著她香面孔的經過,亦不隱瞞。惹得小張和桐月老四,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閒話少說。”桐月老四問道,“可要我來做個現成媒人?” “要,要!將來我會好好謝媒。老四,”劉不才問道,“你的'小房子'借在什麼地方?” “小房子”是窩養恩客之處。桐月老四跟小張正打得火熱,聽得劉不才這一問,怕惹小張疑心,便有些急了,“哪裡來的'小房子'?”她氣急敗壞地說:“劉老爺真是'日里白說,夜裡瞎說!'不好冤枉人的。” “你不要著急,不是啥冤枉你。”劉不才指著小張笑道,“你跟你們這位,還不該借小房子?” 桐月老四不肯承認自己誤會,但劉不才一提到小張,卻勾起了她的幽怨,也是手一指:“你問他!” “怎麼?”劉不才轉臉去問:“好像還有文章?”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是不喜歡讓人掐住喉嚨——” “哪個掐你喉嚨了?”桐月老四抗聲相爭,然後要劉不才評理,“劉老爺,我跟他說,借一處小房子,他來了省得住客棧,會會朋友,要談啥生意也方便,每個月花不了多少錢。不是蠻好的事?至於本家看他一借小房子,這裡來得就少了,再說,我要抽功夫陪陪他,'生意上'當然也難免照顧不到。這都是本家的損失,所以要他替我做個生日,也不過擺個'雙雙台'。他一听就翻了,說掐住他喉嚨一斧頭砍!劉老爺你想,桐月院'帶檔'的又不止我一個;人人都像我這樣子,本家還有啥指望?為了別的小姊妹,本家不能不這樣做,他就當'開條斧'了!劉老爺你說,可是氣數?” 小張聽他數落,自己也覺得錯了,同時也覺得臉上下不來,便亂以他語:“好了好了!不談這件事,三哥,我們商量明天見了李小毛怎麼說?” “不!”劉不才說,“談好一件。我倒有個主意,我們小房子借在一起,好不好?” “怎麼?”小張有些詫異,“三哥,你倒真是一見鍾情。你平日不是這樣子的啊?” “要啥樣子?”桐月老四白了他一眼,“劉老爺的主意蠻好。 我倒看中了一幢房子,樣樣都好,就嫌太大,劉老爺借一半給順姐住,再好都沒有。至於'做生日',我自己替我自己做,酒席、'下腳',一概我來開銷。不過,要藉你張大少的名義,出個面。這總可以吧? ” 小張笑笑,“你當我是'吃拖鞋飯'的朋友?”他說,“我不是李小毛!” “你看,”桐月老四頗不以為然,“好端端地傷觸人。這話傳到人家耳朵裡,恨死了你,你給他磕一百個頭也是白磕。” 聽得這幾句話,劉不才深深點頭,“小張!”他幫腔相勸,“老四著實有見識,說的是好話,你不可不聽。說實在的,你樣樣都出色,就是言語上頭,話風如刀,不肯讓人,將來會吃虧。” “你看看,到底劉老爺是老江湖,人情世故,比你懂得多。” “你們不要一搭一檔,互相標榜了。明天就替你做生日。” 小張說道,“'雙雙台'總要二、三十位客來吃,少了不像樣。 這二、三十位客倒難請了。 ” “客倒不必愁,吃花酒不是鴻門宴,不怕請不到。”劉不才說,“倒是地方先要安排好。” 這是內行話。小張在花叢中的資格還淺,慮不及此:客人雖只二、三十位,卻要有可供五六十人起坐的場所,才容納得下。因為每人都要叫局,姑娘要帶烏師、帶娘姨或者小大姐,所以叫一個要來三個,就算此去彼來,不是一時間都集中,至少也得一大兩小三個房間,才勉強夠用。 因此,桐月老四便對小張說:“你也不要得著風就是雨。 劉老爺比你想得周到。擺個雙雙台,也不是馬馬虎虎的事,等我先跟本家商量,第一要看大房間那天有空,第二要跟小姊妹借房間,明天一定來不及。只要你有這番心,本家也就曉得了,不必急在一時。現在有劉老爺的好事在內,明天去看房子,買家具才是第一正經。 ” “隨便你。你說怎麼就怎麼,一切你作主。”小張探手入懷,取一張銀票放在她面前,“二百兩銀子,你先用了再說。 劉老爺自己人,他也不耐煩弄這些零碎雜務,也請你偏勞了。 ” “對!老四拜託你。用多用少,不必顧慮,總歸你們怎麼樣,我們也怎麼樣就是。” 桐月老四抿嘴一笑:“我們、我們?聽起來真好親熱!” 這夜劉不才在桐月院“借干鋪”,是小張的主意。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相偕出門,兩乘轎子直到朱素蘭家。 下轎一看,門庭悄然。住在廂房裡的男工倒雅得很,澆花飼鳥,意態悠閒,看見一大早來了兩位客人,有些手足無措,延入客廳,顧不得招呼,就在樓梯口大喊:“順姐、順姐! 劉老爺來了。 ” 順姐倒是起身了,正在收拾房間;聽說劉不才一早就來,也覺意外。這一夜前思後想,決定委身以後,而且料想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在樓下諸多不便,所以答一聲:“請劉老爺上樓吧!” 劉不才還未開口,小張一馬當先,“咚、唷”地踏上樓梯,劉不才便也緊跟在後。上得樓去,順姐掀簾出迎,一看是小張,急忙又縮了回去,因為她只穿了一件對襟的小棉襖,窄腰凸胸,不可以接待不熟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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