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浪淘沙李鴻章

第21章 第十章(1-2)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11806 2018-03-14
由於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萬石米湊齊了九千,還有一千石洋米,由於孫五所開的大有年米行,與運米的怡和洋行有運費上的糾葛,亦在孫子卿與蕭家驥的奔走之下,圓滿解決。這一千石米,大有年僅賺佣金,只有幾百銀子,而積欠怡和的運費,照英鎊折算紋銀,將近二千兩;所差的一千多銀子,由孫子卿與大豐作保,准在半年內完清,怡和方始開出樣單,讓大有年提貨轉交朱大器,湊足全數。至於應繳的京米,朱大器軟求硬索,為替杭州百姓請命,對幾位委員幾於當筵下跪,到底卻不過他的面子,同意轉讓了。 一切運貨裝船的工作,是由大豐與大有年派出得力伙計,在松江老大與孫祥太合力主持之下,晝夜趕辦,不過三天功夫,萬事齊備。挑定二月十九觀世音生日那天,是個黃道吉日,宜於啟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觀音素”,朱大器是個孝子,亦跟著老母持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裡,孫子卿夫婦為朱大器餞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孫祥太、松江老大、小張、劉不才,都是預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劉不才與順姐正打得火熱,朱大器勸他留在上海,而劉不才認為誼屬至親,患難理當相共,堅持同行。他這樣義氣,孫子卿覺得不能沒有表示,無奈實在不能分身,因而仍舊是蕭家驥自告奮勇,代師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請行。 別的客人都到齊了,卻就缺他一個。做主人的要先開席,而朱大器執意要等。一等等到九點鐘,才見他趕到,帶來一個好消息,嘉興在這天下午克復了,同時也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程學啟攻城時,受了重傷,性命恐將不保。 聽得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顧不得入席,欲知其詳。據蕭家驥從程家所了解的情形是,連旬陰雨停戰,程學啟趁此繕修戰備,月半以後,天色晴霽,圍城的各路人馬,開始發炮猛攻,從二月十六黎明開始,兩天兩夜,環攻不息。程學啟懸重賞招募“選鋒”爬城,前後四次,死傷數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這天午後,主攻北門的程學啟,親自衝鋒,率領親兵,如瘋了似地,狂喊向前,打算搶上城牆缺口,登高一呼,激勵四面友軍,合力破城。 城牆缺口之處,有上千的長毛堵塞著,彈藥雖然不繼,到底在緊要關頭還能開幾槍。誰知一槍打中程學啟的太陽穴,立刻暈倒。 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學啟一軍,成為“哀兵”,拚死直衝,所向披靡,終於登上嘉興城頭。 聽到這裡,朱大器問道:“那麼,嘉興到底克復了呢,還是在巷戰?” “克復了。”蕭家驥答說,“巷戰是避不了的,不過無礙於大局。” “照這樣說,杭州克復也快了。”朱大器很興奮地說,“杭州的長毛,全靠嘉興接濟,嘉興一克復,糧源已斷。杭州的長毛,軍心先就動搖了。我們要趕快!趕在杭州克復以前,米就要到。”

“我看不必這麼急吧?”朱姑奶奶關心大家的安危,主張持重,“現在正打得熱鬧的時候,當心'吃夾檔'!” “吃夾檔”是受誤傷之謂,朱大器微笑搖頭:“七姐,你放心!我們又不是走陸路,船在江心裡,岸上的槍砲打不到的。” “長毛不也有水師嗎?” “不過幾條小砲艇,不必怕!” “總是小心點好。”朱姑奶奶說,“我一直在想,就算杭州馬上克復,城裡亂糟糟的,放帳也好,平糴也好,都還無從著手。等略為平靜了,凡事有了頭緒,那時再運米去也不遲。” “等凡事有了頭緒,我們的米運去,就不值錢了。” 朱大器說得比較含蓄,朱姑奶奶無法領會其中的深意,孫子卿常與官場交接,卻能深喻其意。在杭州未克復以前,就運米到達,事同赴援,將來左宗棠出奏議獎,便可照戰功優敘,秩序恢復之後,再運米去,就好像商人做生意一樣,至多是由地方官特予便利。對朝廷來說,何功可言?

因此,孫子卿看他妻子還待有言,便先開口阻止:“小叔叔有小叔叔的道理,不錯的!” “是的,不錯的!老七,你不必再勸了。”松江老大接口說了這些,又轉臉看著朱大器說,“不過剛才老七提到長毛的水師,我倒想起來了,長毛的幾條小砲艇不必怕,倒要怕我們自己的水師騷擾。” “對!”孫祥太也說,“這一點不可不防。” “那也容易。”朱大器說,“我原有王雪公給我的公事,就拿這通公事,請江蘇巡撫衙門出個批子給我,通飭沿途水陸兵勇,一體保護。另外再做幾面大布招,寫明'奉諭採辦官米',掛在船頭上,當做擋箭牌。” “這樣好!”孫子卿說,“小叔叔,你把從前王撫台的公事找出來,這件事歸我來辦,明天一天就可辦好。”

朱大器想了想說:“老孫,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明天上午辦好,下半天我們就走。或者我們先走,你辦好了弄條快船送來?其實,官軍水師騷擾,也不要緊,大不了要點米,就送他幾石好了。” “那是不得已的辦法,能避免最好避免。如果小叔叔一定要明天上午辦好,我今天晚上就要託人。”孫子卿隨即起身對她妻子說:“你一個人做主人吧!我現在就去走一趟,太晚了怕人家已經上床,諸多不便。” “師父!”蕭家驥問道:“要不要我跟了去?” 蕭家驥交遊廣,人頭熟,有他在一起,頗為得力,孫子卿欣然同意,師徒兩人,隨即匆匆而去。那番見義勇為,以及為朋友奔走的熱心,著實讓朱大器感動。 *** 經過徹夜的奔走及準備,第二天午前,果然將公事及白布旗一起辦妥。於是當天下午便出吳淞口,入海南下。

頭一天很順利,一帆北風,穩送南下,下一天駛近小戢山,轉而往西,恰好風向改變了,西風大作,迎頭逆襲,沙船也就慢了。 走了兩天才到海鹽,泊船小休,由劉不才和小張上岸進城去打聽消息,打聽到一個極壞的消息,長毛“聽王”陳炳文,本來遣他的堂兄陳大桂到李鴻章那裡接洽投降。李鴻章派遣薛時雨,將陳大桂送到左宗棠大營處置,尚無結果之際,陳炳文那面卻起了變化,在杭州城內大肆搜捕,凡是認為可能成為官軍內應的人,一律處決。其中就有小張的父親張秀才在內。 到底父子至性,一聽這些話,小張頓時意亂如麻,兩淚交流,也無法多作打聽了。回到船上,痛哭失聲,大家都嚇一跳,朱大器聽劉不才說了經過,當然也替小張難過。但是兵荒馬亂的時候往往有言之鑑鑑,而追究到頭,卻是子虛烏有的謠言。為了安慰小張,他便極力否定這個消息之為真實。

“一定是謠言。”他很有把握地說,“這與情理不通。既然要投降了,為什麼又跟官軍這方面作對?再說,陳大桂在官軍手裡,難道他不怕報復?” “陳大桂讓左制台放走了。”小張哭著說,“他不怕報復的。” “是這樣,”劉不才加以補充,“據說左制台跟陳大桂是這樣說的,陳炳文既然有心歸順,應該解散部下,獻出城池。特意放走陳大桂,叫他去送信。這是前個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時候左制台還不知道陳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會放走陳大桂。” “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說,“張秀才也不見得就是小張的老太爺。亂世多謠言,有時候以不聽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們趕路是正經。” 於是朱大器傳出話去,特加犒賞,能夠在兩天之內趕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賞五兩銀子。這是重賞,但雖有勇夫,難與天爭,西風益成,船又是重載,加以濁浪排空,那般聲勢,先就懾人。一切以保平安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過一入錢塘江,立刻便可發覺,激戰已經開始,尤其是夜裡,泊船江心,但聽潮音之中隱隱有人喊馬嘶之聲。 當然也有槍聲、炮聲;炮是由西往東,轟擊城牆。不用說是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在助官軍攻城。 到了前線,朱大器反倒心定了。當然,眼前還無所作為,最要當心的是,怕潰散的長毛,由水路竄騷,因此米船都泊在寬闊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孫祥太久經江湖,指揮若定,出發時在艙底帶了幾十枝長槍,此時都取了出來,分發水手,派定班次,晝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見形跡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鳴槍示警不聽,格殺勿論。 就這樣遙遙觀戰,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吶喊聲、槍聲、炮聲,時密時疏,戰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樣,官軍不能破城,長毛亦不能擊退官軍。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鏡細細瞭望,但見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盡皆是官軍的旗幟,而城上的長毛卻無甚動靜。見此強弱之勢,知道克復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時分,突然由北風中傳來喧騰的殺聲,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與松江老大、孫祥太一起到艙面上去瞭望,只見城內已經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處一處亮起來,星星點點地一大片,在槍砲密集聲中,那些星星點點,逐漸上升,很顯然地,官軍已經緣城牆而上了。 朱大器滿心激動,興奮極了,不知不覺地亦揎拳擄臂,遙為聲援。不久,看到星星點點的火把,沒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進城了。 寅卯之際,火光消散,殺聲漸稀,劉不才比較有經驗,欣慰地說:“長毛大概逃走了。城裡沒有啥抵抗。” “謝天謝地,但願如此。”朱大器說,“如果再來一場巷戰,那就更慘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勸朱大器說,“等天亮好辦事。”

“此刻那裡睡得著。該怎麼樣動手,我們趁這時候商量、商量。” 於是進艙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將激動的心情平服下來,細想今後的行動。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聽左制軍在什麼地方?”朱大器說,“我總要見了他再說。” “他不見得會在這裡督戰。”劉不才看著小張說,“回頭看情形,我們兩個先進城去探消息。” “對!我也是這麼想。” “一進城,先到你府上,說不定你家老太爺已經備了酒在等我們呢?” “謝謝你的金口。”小張答說,從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後,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聲音歡愉,當然是看到了什麼可以令人高興的事。大家趕出去一看,遙遠的杭州城上,曉風中飄拂著密密麻麻的官軍旗幟。畢竟證實,這座東南的名城是克復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萬感交集,想起庚申、辛酉的兩場浩劫,眼前頓時浮起無數慘絕人寰的景像,再想到王有齡坐困孤城,呼籲無門,真個割心瀝血,一百天極人世未有之苦而終於賚恨自盡,而今湖山依舊、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齡親筆遺折中“死不瞑目”的話,立刻血脈賁張,心頭又酸又熱,忍不住拜倒船頭,放聲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孫祥太在內,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並沒有人作泛泛的勸慰,等他哭得力竭聲嘶,大概胸中的悲傷已宣洩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說道:“小叔叔,不要再傷心了,該動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淚問說:“現在上岸進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該走了。”小張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飛進城去,所以這樣接口。 “走是應該走了。”劉不才勸慰他說,“不過,心急無用! 要先弄條小船,才過得去。 ” “這時候那裡去找小船?我一個人先過去,你們弄到了船,隨後再來。”說著,他直奔進艙,不知要做些什麼? 大家覺得他的話不可解。江面浩淼,既無濟渡之具,難道他真有達摩一葦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際,只見小張去而復轉,手中持著一具輪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帶上船的。 “原來你這樣過去!”蕭家驥問道:“小張,救生圈是萬不得已使用,我先問你,你會不會游水?” “會!” “這種天氣下過水沒有?” “沒有。”小張答說,“不過不要緊。打魚的,大雪天還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過,一定要吃點酒,最好是白乾。” 白乾沒有,卻有孫祥太為療治風濕,隨身攜帶的“虎骨木瓜燒”,這種熱性的烈酒,正可抵禦水中寒氣的侵襲,小張酒量不壞,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聽朱大器囑咐。 “小張,你一路要當心,進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爺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要太傷心。做人做事,這種地方就是緊要關頭,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張咬一咬牙說,“萬一不幸,我不會耽誤大事,請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見蔣益灃,打聽左制軍在那裡?怎麼走法? 他一定會問你,是哪個要見左制軍?你就提我的名字,說奉到京里的上諭,要當面向左制軍呈遞。他自然會派人領了我去。你懂了吧? ” 小張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如果沒有別的話,我現在就走,今天一定趕回來。” 說完,他將馀酒一飲而盡,套上救生圈,“咕咚”一聲,躍入江中。 “二月春風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張胸頭持著一股熱念,第一是想像著一進家門,老父無恙,拿這幾天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安置踏實;第二是能夠見著蔣益灃,為朱大器見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臉,人前提起來,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舉。就憑這股熱念撐持,越遊越近,越近越勇,約莫個把鐘頭之後,便在杭州城東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覺得冷,上岸讓勁峭的東風一吹,不由得連打幾個寒噤。心裡有些害怕,認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乾衣服,將身上已經帖肉的濕衣服,替換下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只見一小隊人馬,馳逐而過;向亂草叢中亂砍的亂砍,放槍的放槍。接著便出現了十來個穿黃綢子衣服的長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無奈雙腳不及四蹄,騎馬軍官趕上去,俯身一揮,刀光過處,鮮血直冒,飛起來半個腦袋。 小張好久不曾看見過殺人了,自然覺得慘不忍睹,一低頭伏身下去,才驚覺到自己不能輕易露面,萬一被認為長毛或者奸細,當這三載相持,一旦決勝,官軍眼都紅了的時候,那裡去分辨講理? 這一來,身上的冷倒又忘記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進城? 定一定神細想,並非難事。他等那隊官軍走遠了,傴僂著身子找隱蔽之處,蛇行向前;走不多遠,發現兩具官軍的屍體,一具胸前刀傷,衣服上血跡淋漓,另一個死得很慘,腦袋都開了花,但號衣上卻沒有什麼血跡。 “總爺,”小張跪了下來,很虔誠地禱告:“我有要緊的公事進城去見蔣大人,只怕路上有阻攔,要藉您老人家的號衣一角。您老人家陣亡了,還要您赤身露體,實在罪過。事急無奈,千萬原諒。您老人家姓什名誰,我一概不知,在天有靈,托個夢給我,我請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極樂!” 說完,動手剝軍衣,那個陣亡的官軍,跟好些長毛一樣,外面是單牌子的號衣,裡面穿的是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棉襖;而且還是一件粉紅綢子的小絲襖。小張心想,說不定上面還有脂粉香?但一念剛起,隨心警惕,這是褻瀆了死者!趕緊正心誠意,將衣服剝完。先脫下自己的棉襖蓋在屍體上面,然後捧著乾衣服,找一處背風的地方換好。 這一下身體頓時暖和了,腳下依然是一雙濕鞋,索性脫掉了它,只穿襪套走路,然後拾起一把刀,倒拎在手裡,裝做急於歸隊的散兵游勇,往西直奔杭州城。 11杭州城內,分為三部分,通稱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與輿圖相反,北城反是下城。小張家在下城,所以取道東北第二門的慶春門。 但北面正是長毛潰退之處,情勢混亂險惡,越走近了,人馬越多,追奔逐北,殺聲連天。小張雖然穿著號衣,犯不著捲入漩渦,倘或一入大隊,身不由主地跟著去殺長毛,豈不誤了大事? 因而當機立斷,寧願多走些路,也要避開。 主意打定,折而向南,進正東的泰門。果然這裡比較安靜,長毛已經肅清,守衛的士兵正在架拒馬。城門洞中有好些難民在觀望,不知他們是想逃出城去,還是剛由城外逃進城,暫時被扣在那裡等待發落?小張無暇細思,只提著刀,往裡直闖。 “站住!”有個軍官大聲喝止,“你怎麼一個人?你是那一營的?” 冒充軍人,就怕盤問;真叫“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小張心想,官軍是自己人,不會講不通道理,以說實話為妙。 於是,他將刀一丟,不亢不卑地答道:“我是來見蔣大人的。” “哪位蔣大人?” “還有哪位?自然是我們浙江的藩台,你們湖南的蔣大人。” 就因為“你們湖南”這四個字說得好,加上小張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話,那軍官相信他不會是來路不明的奸細,口氣也就不同了。 “你要見蔣大人,是不是有公事?奉哪位的差遣?” “奉我們杭州朱道台,朱大器的差遣,要見蔣大人有緊要公事回禀。”小張索性說兩句唬人的話,“蔣大人跟我很好,稱我'老弟',為啥呢?我替蔣大人立過功勞。總爺,你如果不相信,領我去見了蔣大人就知道了。” 那軍官聽他這幾句話,將信將疑,不過,此人雖在行伍頗明事理,料想他此時出現,必有來頭,所說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宜其無。 於是他益發客氣了,“你貴姓?”他問:“怎麼穿這一身衣服?” “敝姓張。”小張舉起腳,指著濕漉漉的襪套說,“我跟朱道台在江心裡的船上,我是游水過來的,濕衣服不能不換,萬不得已,剝了陣亡弟兄的一套號衣。” “原來是這樣!你請裡頭烤火,我想法子替你去通報。”那軍官說道,“此刻亂得不成樣子,蔣大人在哪裡,實在不知道。 去打聽怕要好些功夫。 ” “這倒麻煩了。”小張略一沉吟,“總爺,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我住——”他說了住址,又加一句:“如果你不信,派個弟兄跟我去看。” “不必,不必!你儘管回家看了再來,不過,一路上你自己要當心。” 小張輕易過了一關。然而這不過是步步荊棘的開始,一路上人喊馬嘶,有的往來馳逐,有的敲門拍戶、有的橫刀斷路,也有的茫然四顧,是累極了急於想找一處地方休息的樣子。小張也是既驚且累,又渴又飢,加以腦中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景像,以致無法冷靜的思考,半昏瞀地不辨南北東西,只往比較好走的地方直衝。 一走到梅花碑,快近巡撫衙門了,小張突然警覺,走錯了路。由東往西,本該折而往北,穿過全城中心的官巷口,經過南宋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方能到家,如今走到梅花碑,是背道向南了。 於是小張立即轉身,走不多遠,看見一塊招牌,三個字:“範鐵筆”,便又改了主意。這個範鐵筆,小張叫他“老范”,他可以說是辛酉失陷以來,杭州城內唯一未遭劫的一家。因為長毛一進城,要刻許多印信,抓了老范去當差,他刻的印又快又好,大為長毛所賞識。要給他官做他不要,自言只求一飽,長毛便撥了十份口糧給他,按月支領,全家不飢。小張心想,老范消息靈通,大可先跟他打聽一番。 心裡轉著念頭,手已拍到門上,拍了好半天,才見排門上的一扇小門拉開,門內正是老范。 “小張,是你!”老范問道:“幾個月不見,你'吃糧'了?” “不是,不是!”小張說道,“你快開門,讓我進去再說。” 排門開了一縫,小張擠身而入,老范領著他到後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腳:“你是特為來看我?有啥話說?” “不是,我是路過。老范,我問你,你曉得我家裡怎麼樣?” “我不曉得。想來總平安吧!”老范答說,“我還是半個月前,遇見過你家老太爺,他氣色不大好,不過精神倒還健旺。” “我正是打聽我們'老的'。聽說不久以前,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們'老的'在內,有這話沒有?” “抓人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爺不在其內。” 一聽這話,小張有著從未有過的快慰,但消息還不夠確實,便再追問一切:“不是說有個'張秀才'嗎?” “杭州城裡,姓張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爺一個。”老范搖著頭說,“那個張秀才,一定是張崑甫,決不是你家老太爺。” 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張人逢喜事精神爽,隨即又問:“你曉不曉得,蔣藩台有沒有進城?在哪裡打公館?” “不曉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說,“如果蔣藩台進了城,打公館不是打在小營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這話初聽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說的小營巷,是指“聽王”陳炳文的公館,三元坊是指“比王”錢貴仁的公館。蔣益灃領兵進城,佔領這兩處“王府”,自是順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陳炳文的“聽王府”,佔地極廣,規模極大,蘊藏也極富,蔣益灃應該不會輕易放過。然則何以老范反認為蔣益灃的公館,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陳炳文逃走了——半夜裡出武林門,一定是往湖州這一路逃,搜括來的金銀珠寶,當然一起帶走。”老范回答他的疑問說:“錢貴仁呢?老早就跟陳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獻城歸順,你所說的,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錢貴仁有聯絡的。 今天一大早,官軍破城,錢貴仁帶了他的部下投降,蔣藩台如果已經進城,他當然要巴結差使,請蔣藩台住在他府裡。 ” “言之有理。”小張很高興地說,“三元坊離此不遠,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哪個?蔣藩台?你在他那里當差?” “不是在他那里當差,我幫過他的忙。”小張得意洋洋地,“現在還要幫他一個大忙。” 老范聽到這裡,雙眼一張,定睛注視,彷彿驚愕不住,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張,我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艷稱的“連中三元”。杭州出過一個“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璽,順治九年鄉、會、殿三試,都是第一,授職福建提督,後來調任天津總兵,六十歲告老還鄉,正當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壽終。 不過,“三元坊”卻與王玉璽無關;“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錢。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輅,他是浙江淳安人,連中三元以後,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揚。挑定的地點,是商輅鄉試所住之處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簡稱三元坊。 老范陪著小張,從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發現香煙瀰漫,走近了才發現大街兩旁,夾道持香跪在那裡的長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麼回事?”小張詫異地站住腳。 “自然是迎接大官兒。”老范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蔣藩台? 我們等一等看。 ” 於是,兩人躲在人家屋簾下看熱鬧。約莫一頓飯的功夫,聽得人聲喧闐,馬蹄雜沓,跪在地上的長毛,臉上都顯得很緊張。小張踮起腳望了一下,欣然色喜,“來了,來了!”他說,“不錯,是蔣藩台。” 蔣益灃穿著御賜的黃馬褂,在一隊帶刀掮槍的正兵簇擁之下,緩緩行來,顯得極其從容,與跪地乞降的長毛,命運未卜,面現死色,恰是一個顯明的對比。 其中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顯得更加刺眼,小張認得他就是錢貴仁,此時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臉色亦特別難看,灰不灰,青不青,泛著一雙死魚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語:“比死人多一口氣。” 小張是從心底卑視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義歸順,自是好事,不然,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這樣跪地乞饒,膽小怕死,當初又何必去做什麼長毛! 這樣想著,便連正眼都不肯去看錢貴仁,視線只繚繞著蔣益灃左右。他亦是個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個胖子,神態有天淵之別,左顧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張一樣,不拿正眼去看錢貴仁,卻看到了小張,微微一楞,隨即用馬鞭子作勢招呼身旁衛士,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只見他左手往小張這面指了一下。 這一下連老范都察覺了,“小張,來了!”他沉靜而滿意地說,“你沒有吹牛,你認得蔣藩台。” “蔣藩台認得我!” “這話也不錯。”老范低聲說道,“是來跟你搭話了,你可別甩掉我。” 小張當然理會得他的用意,是因為他曾為長毛幹過緊要勾當,托求庇護。便點點頭說:“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說著話,蔣益灃所派的那名衛士,已經走過來了,看熱鬧的百姓,自動讓開一條路,都往後退,而唯有小張反往前擠。這一來省了那衛士許多事,看著小張很客氣地問道:“貴姓張?” “是的。你們大人交代你,有話要跟我說?” “是!我們大人交代,請張老爺把公館的地點吩咐我,我們大人回頭要請張老爺見面,有要緊事要談。” “我也正要見你們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緊事談,我就跟了你去。等一會也不要緊!” 那衛士躊躇了一下,點點頭說:“既然這樣,張老爺請跟我來。” “好!”小張問道:“貴姓?” “不敢!高攀張老爺的貴姓。我是記名千總。” “原來也姓張,好極!我們一家人,我就實說了。”小張指著老范說:“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們大人一定也想見他。” “是!是!那就一起請過來吧!” 就這一番折衛之間,形勢一變,錢貴仁的“比王府”,已經為官軍所接收,一小隊人,在大門周圍散開,圈出來有五六丈方圓的地面,列為禁區,不但閒人不准接近,連比王錢貴仁亦被攆到照牆下,一面瑟瑟發抖,一面靜候發落。 萬目睽睽注視之下,小張高視闊步,老范步履蹣跚,而都是“衣”不驚人,看來越顯得此兩人詭秘玄妙,來歷不凡。 等張千總領進大門,情形就不同了,門外刀出鞘、槍上膛,頗有刁斗森嚴的氣象,門內卻是亂糟糟一片,因為這“比王府”內的門徑不熟,不敢亂走,但其勢又非走到各處去搜索不可。一則要防埋伏,負有保護“蔣大人”的責任,再則辛苦血戰,所為何來?還不就是為了破城以後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 就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該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訟紛紜。張千總也跟他們一樣,雙眼漆黑,毫無所知,自然要先停下來打聽一下。 “怎麼樣?”他拉住一個人問。 “什麼怎麼樣?”那人反問,“你是問什麼?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虛實,糊里糊塗送了命。其實,世界上那有坐享現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張千總說,“老張,咱們倆做一路。走!” “慢慢!到哪裡去?”'“膽大做王!走吧,直闖上房,錢貴仁有八個小老婆,咱們先痛快一下子再說。” “不行!”張千總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問怎麼樣的意思是,這裡前前後後是不是都拿在手裡了?蔣大人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蔣大人在哪裡。”那人頓一頓足,下了決心,“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張千總苦笑了一下,扭頭就走;“張老爺,請你在這里站會兒。”他說,“我先去找到了我們大人再說。” 說完,張千總匆匆往裡直奔了進去。小張和老范便站在大廳簷下看熱鬧,眼中所見是一群一群的兵,提著刀、掮著槍,嘻笑而入,耳中所聞,是一陣一陣,大呼小叫,婦女驚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罵的刺耳之聲。 “亂世!”老范皺著眉說,“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小張不語,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時候,不斷聽到有人,某地克復,官軍如何亂搞一氣,只當是說的人有意聳人聽聞,言過其實。如今親眼目睹,官軍的紀律如此之壞,心中不禁自問;難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這樣的一天? 轉到這個念頭,頓覺熱血沸騰,跺一跺腳說,“老范,我們走!不要等他了。” “你說,不要等張千總了?怎麼,不見蔣大人了?” “為什麼不見?馬上要見!這樣子不行,我得跟他說。” “說啥?”老范神色鄭重,“小張,你不要亂來!” 小張當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軍紀律不佳,也不僅眼前所見的這些,但到底年輕,血氣方剛,想強自克制,就是不容易辦到,只覺胸膈之間,有一股銳成之氣,往來衝盪,不洩不快。急於要見蔣益灃的面,一吐憤慨。 在這個慾望驅使之下,他對老范便只有無言的疚歉,移動腳步,直往二廳走去,轉過屏門,就為守衛的士兵攔住。恰好張千總出現,才能順利見著蔣益灃。 當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張進屋。蔣益灃倒很親熱,打著灃重的湖南腔問道:“到底也有這一天!你高興不高興?” “我是杭州人,當然高興,不過也有高興不起來的地方。” 小張緊接著說:“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軍來了,蔣大人,你請聽。” 蔣益灃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齊側耳靜聽,只有婦女啼哭的聲音。 “你是說這些賊婆娘在哭?” 一聽“賊婆娘”三個字,小張覺得不能不辯,“大人,哪家婦女,不重名節?她們是給長毛擄來的!”他提高了聲音說,“決不是甘心從賊!” 蔣益灃一楞。他帶兵打仗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像小張這種老百姓,敢跟他當面頂撞,倒覺得有些下不了台。但怒氣正往上沖,卻忽然自己洩了氣,因為他很喜歡小張,自覺這樣子翻臉,沒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說道,“你們去看看,不准大家胡鬧。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擄來的?放她們回去。” 他身邊有個馬弁,生得獐頭鼠目,一臉的奸刁,口中答應,眼卻斜睨著小張,“回大人的話,”他說,“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無家可歸。倒不如就讓這位領了去,比較可以放心。” “這話不錯。”蔣益灃對小張說,“這樁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裡的人,一定感激你。” 小張明知那馬弁是有意作難,但卻不能也不願推辭,好在有個老范做幫手,還難不倒人。 他的心思極快,一轉念之間,便有了處置的辦法,隨即跪了下來說:“大人做這件陰功積德的事,公侯萬代。”他磕著頭說:“不過,要請大人始終成全,好事做到底。” “請起來,請起來。”蔣益灃一把拖住他,“怎麼樣的'做到底'?你說來看!” “第一、撥一處地方讓她們住,還要派兵保護、出告示禁止騷擾;第二、請大人暫撥幾天的口糧——” “這個免談!”蔣益灃搖著手打斷他的話,“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糧沒有。弟兄們的軍糧都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我那裡還有口糧好撥給你? ” “那!”小張毅然作了一個決定,“我有辦法替大人弄幾百石米來。不過,我有三個要求。” “啊!”蔣益灃的雙眼睜得好大,“你有辦法弄幾百石米來? 本事好大!說,說,什麼要求? ” “第一、撥幾條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運糧。” “那不是要求。”蔣益灃問道:“米在哪裡?” “這請大人先不必問。總歸包在我身上,有幾個時辰,就可以拿米運到。”說到這裡,小張突然警覺,如果是派那個獐頭鼠目的傢伙,隨同自己去辦事,可能處處制肘,諸多不便,倒不如自己“薦賢”為妙,因而向張千總一指,“就請大人派這位總爺跟我一起去運米好了。” “行!你說第二個要求。” “這幾百石米運來,一半作軍糧,一半要放賑,煮粥施捨給老百姓。”小張又說,“大人現在是一城之主,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能只顧弟兄,不顧老百姓。” “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是督撫的職司,蔣益灃覺得小張這兩句話是個好口採,頓時笑容滿面地連連點頭:“依你,依你!” “第三個其實也不是要求。”小張從容說道:“有位朱觀察,要見制台大人,有極緊要的公事回禀。請大人派個妥當的人領了他去。” “那個朱觀察?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個人?” “是!” “好啊!我們大帥正要找他!” 聽得這話,小張倒有些嘀咕,因為他那一聲“好啊”,大有“好啊!這下你可讓我逮住了”的意味,心裡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麼案子犯在左宗棠手裡,正要傳他歸案? “你快說,他人在那裡?快說,快說!”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氣。小張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顏辨色,心想,不知誰在左宗棠那裡告朱大器狀,當即開口向蔣益灃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就是朱觀察運來的米。數目遠不止這些。” “喔,有多少?”蔣益灃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 蔣益灃大出意外。軍興以來,特別是浙江,餓死了,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朱大器這一萬石米,豈止是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蔣益灃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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