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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八章(1-2)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8991 2018-03-14
定議以後,告訴了劉不才,他自然要幫忙照辦——這件事其實於自己這方面有利無害,因為楊二與蔡元吉的財產轉運到上海,自然要作營運,而做生意少不了自己這方面的關係,便等於增加了實力。 不過,這是隱匿敵產,事情要做得很秘密,所以首先就告誡楊二:“這件事要謹慎,千萬不可張揚!請你悄悄去準備,等我來好好策劃一下。” 等楊二背轉,王錫馴立刻就緊張了,一把將劉不才拉到角落上,帶著埋怨的語氣問道:“劉三哥,你怎麼冒冒失失去挑這副擔子?挑不下來的呀!” “擔子很重,我知道,不過——”劉不才陪笑答道:“也不至於挑不下來吧?” “唉!你老兄到現在還是這麼不在乎的神氣,真正急死人。 我請問你,兩軍對陣,相持已久,這方面看看支持不住了,那方面就要防備些什麼? ”

“這我不懂了!”劉不才依然是輕鬆閒逸的神態,“你老哥官拜都司,我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你不要考我了,教教我吧!” “也不是什麼教不教。我跟你說吧,像現在這種情形,不管蘇軍還是浙軍,都認為到了甕中捉鱉的局面,要防的就是突圍、偷漏,所以水陸兩路的外圍,一定加緊巡查。你想,楊二帶了家小細軟,路上豈有不遭攔截之理?” “說得是!”劉不才深深點頭。 “既然你明白,那麼請問,你怎麼能帶楊二過得關?”王錫馴很鄭重地警告:“劉三哥,軍隊裡的花樣,我比你懂得多,像現在這種情形,真所謂'財帛動心',不要說你沒有公事,就有公事,人家亦未見得賣帳。兵荒馬亂,什麼叫官兵?什麼叫土匪?有時候根本分不清!劫財劫色,殺人滅口,最後把隻船打沉了報功上去,殲敵多少,還可以升官。請問,你的冤枉到哪裡去申訴?”

這些後果,原也在劉不才估計,只是聽王錫馴說得如此嚴重,他倒也有些惴惴然,不敢掉以輕心。因而收斂笑容,用低沉的聲音答道:“打算我是有個打算,原要跟你老哥請教。 我想冒充常捷軍的採辦船,拿洋人的旗號唬官軍。你看唬得住,唬不住? ” “要看怎麼唬法?做得像,就唬得住。” “那一定做得像。”劉不才很欣慰地說,“現在我們倆,拿職司分一分。一個帶蔡元吉到蕭山見蔣藩司,一個帶楊二到上海。”他緊接著又說:“你老哥總看得出來,不拿楊二弄服帖,事情就擺不平。” “這話也是。”王錫馴躊躇著,“這兩個職司,一個難、一個容易,難的有性命出入,我亦不便推諉。不過——” “有你老哥這句話就結了。有性命出入的,我去。不但因為上海是我熟,更因為浙江方面你去接頭更方便,准定這樣吧,我帶楊二到上海。”

“萬一,中途出了麻煩呢?” 這話將劉不才問得一楞,想了一下,懂了他的意思,斬釘截鐵地答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牽連到你老哥。” 王錫馴也是閱歷江湖,熟透世故人情的人,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多說什麼無用的客套了。反正富貴患難相共,大家心照不宣好了。” 這平平淡淡兩句話,像是生死之盟,劉不才倒提起了警覺,認為萬一出了麻煩,何以自處要好好想一想。 劉不才的心思也很快,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全盤局勢,便已瞭如指掌,當即說道:“王老哥,我們做這件事的要訣是,橋歸橋、路歸路,切忌扯在一起,混雜不清。萬一我這面出了事,讓巡邏的官軍抓住,脫不得身,請你通知捨親朱觀察,你跟小張不要出面救我。這就是說,你根本不曉得有我跟楊二開溜到上海這件事。”

王錫馴懂他的意思,這實在是為了保全蔡元吉,要使他的歸順經過,看起來毫無瑕疵,這樣,蔡元吉才站得住腳,而此中牽引奔走,也才是一件大功,說話始有力量,要救劉不才反而方便了。 “好的。”王錫馴點點頭說,“等我跟蔡元吉上了路,我自會跟他細說,拿線索得清清楚楚,免得牽一發而動全身。” “對!”劉不才很欣慰地說,“你老哥完全明白。這樣子聯手做事,一定會很順利。” 到得午夜,楊二與蔡元吉攜酒相訪,不必開口,從目光中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郎舅二人,已經都商量好了。 “劉三哥,”楊二說道,“我把我們這面的情形說一說。我、我老婆、三個孩子,帶八口皮箱跟你走,元吉一個人跟王都司走。” “蔡爺跟王都司怎麼走法,我們放在後面來說,先談我跟你這一路。請問,三個孩子多大?”

“一個女孩,八歲;兩個男孩,大的五歲,小的還在吃奶。” 楊二指著蔡元吉說,“大的男孩,是我的外甥,舍妹的意思,讓我先帶了出去。” 這表示蔡元吉夫婦已顧慮到事有不測,作了託孤的打算,劉不才大不以為然,使勁搖著頭說:“不必,也不妥!” “怎麼不妥?” “第一,我包蔡爺這趟過去,不會有什麼凶險,把孩子先帶了出去,反顯得意思不誠,作興節外生枝。第二,我們到上海是偷渡,我有一套掩藏的法子,有小孩在船上,要緊關頭一哭,馬腳全露,神仙難救。照我看,不但令甥不能帶,你那小兒子最好也留在這裡。等局勢稍為定一定,包在我身上,讓你們父子團聚。” 楊二還不曾開口,蔡元吉先就同意:“這話說得也是。二哥,就這樣辦吧!”

“我,”楊二躊躇著說,“先請教劉三哥,怎麼走法?” “我們船上有常捷軍的旗號,不妨冒棄常捷軍的採辦船隻。”劉不才問道:“你們倉庫裡有沒有麵粉?” “有的。” “那好。黃牛有沒有?要個十來條。” “十來條黃牛總找得到的。” “那更好了。”劉不才說,“我要五百包麵粉,十來條黃牛,殺好,拿鹽醃過,用乾淨麻袋裝好,擺在露天底下,讓它冰凍。再要一個木架子,一丈多長,五六尺寬,四五尺高;木架子要堅固,經得起重東西壓。千萬、千萬!” 要完東西要人,要一個洋人。就像投效官軍一樣,太平軍各營中,亦往往有洋人受僱,或任教練、或任砲手。此輩大都是由白齊文那裡散出來的,在蔡元吉那裡就有兩個,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英國人狡猾,法國人脾氣壞,劉不才認為狡猾不怕,只怕脾氣壞不可理喻,要緊關頭會誤事,所以決定用那個叫艾立克的英國人,此外又要了一個通事,姓沈,恰好是他的湖州小同鄉。

第二天僅白晝一天,準備妥當,到得黃昏時分下船。一大一小兩條,小船中是蔡元吉與王錫馴,直航蕭山。大船中是劉不才、艾立克、沈通事,此外五百包麵粉下面還有楊二全家——木架子的妙用在此,用來隱匿活口。好在麵粉包中空隙甚多,不怕悶死,苦的是楊二鴉片大癮,不能開燈抽吸,只好吞煙泡擋癮。 冬天當然刮西北風,揚帆向東,舟行如箭。劉不才安安穩穩先睡了一覺;五更時分起身,推開船艙一望,旭日如火,風平浪靜,是個極好的天氣,心裡不免有些緊張;親自到沈通事艙裡,將他喚了起來,說有話要跟艾立克談。 “洋人吃飯睡覺,都有定時。這個傢伙不到七點鐘不起床。”沈通事說,“劉三爺,你有話跟我說好了。” “也好。我先請問你,你們跟我來,幹些什麼,楊二爺告訴了你們沒有?”

“只說要到上海去一趟。一路聽你老的指揮。” “指揮不敢當。現在大海茫茫,同船合命,請你幫忙。”劉不才說,“到了上海,我跟楊二爺都會重重酬謝。” “劉三爺言重了。彼此同鄉,無事不可商量,請吩咐!” “今天是個好天,我們的船,一定會遇見巡邏的官軍水師,或者外國兵艦盤查。到那時候,我們要冒充常捷軍的採辦船隻。請你跟艾立克說清楚。” “這個——”沈通事面有難色。 “怎麼?”劉不才問道,“艾立克很難說話是不是?” “這個人很貪。” “那不要緊。他說好了,要多少錢?” 沈通事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有錢何必送他?我看這樣,遇著官軍水師,反正他們聽不懂洋人的話,我來應付好了。遇著外國兵艦,就跟他們說實話,也不要緊。”

“說實話不要緊嗎?”劉不才指著麵粉包說,“那下面還有人。” “不要緊。”沈通事答說,“外國軍隊的規矩,不傷害老百姓的,只要跟他們說了實話,說不定還會護送我們一程。” 聽他說得這樣有把握,劉不才放心了。同時覺得這沈通事態度誠懇、言語爽利,加以又是小同鄉,便有心要結納他了。 “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台甫。” “不敢當!草字文山。” “文山兄,”劉不才認為此時透露真相,已不礙事,所以這樣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海寧的局勢要有變化了?” “我知道。” “怎麼?你們'頭兒'跟你說了?” “頭兒”是指蔡元吉,他謹守約定,只與極親信的幾個太平軍將領談過歸降之事,以沈文山的身份是不可能與聞機密的。他笑笑答道:“只看麵粉包下面的一家人,就可以猜想得到。”

“老兄眼光很厲害,佩服之至。”劉不才問道,“海寧局勢起了變化,你作何打算?” “到了上海再說。海寧,總歸是不會回去的了。” “寶眷呢?” “我孤家寡人一個。” “跟我一樣,無牽無掛,在這個亂世,再乾淨痛快不過。” 劉不才很高興地說,“文山兄,光棍一個人,住在上海最好,吃喝嫖賭,樣樣方便。你如果不嫌棄,我們一起做生意好不好?” “怎麼不好?”沈文山笑道,“我一上船,把事情看清楚以後,就盤算好了,到上海還是回我的老本行。” “你的本行是啥?” “我們都是湖州人,你想想看,會是啥行當?” “這樣說起來,我們不但是同鄉,還是同行,你一定也做絲生意?” “對了。”沈文山說,“我本來是寶順洋行跑街,專門兜攬絲生意,那年經過嘉興,為長毛抓住,一直脫不得身,現在可是要脫離苦海了。” 聽他這一說,劉不才越發高興,既是做絲的內行,又會講外國話,跟洋行有過淵源,應該是朱大器極好的一個幫手。 因此,兩人談得越發投機,自晨及午,始終在一起盤桓。 到了午飯時分,一帆順風,已經過了澉浦,突然間,水手譁然,連呼落帆。劉不才與沈文山急忙出艙,只見兩隻“快蟹大扒”的外海水師戰船,分左右兜截,船頭上有人不斷揮旗,是示意停船的信號。 “來了!”劉不才很沉著地問道,“要不要通知艾立克?” 沈文山想了一下答道:“我去告訴他一聲,讓他在艙裡,不必露面。” “好,你去通知艾立克,我去通知楊二。” 等他們分頭取得聯絡,再回到船頭時,水師官軍已經派出兩隻舢板,漸漸接近。接引上船的是一個戴暗藍頂子的武官,八名持刀持槍的士兵,劉不才不亢不卑地作個揖,很謙和地問道:“想來是檢查?” “你是乾什麼的?” “我們是替常捷軍採辦補給。”劉不才說,“有旗號公事在這裡。請過目。” 旗幟公文,一一呈驗,這位軍功出身的四品武官倒認得字,“你姓孫?”他問。 劉不才一楞,但立刻想起,公文上記載的孫子卿的名字,便連連點頭:“是!我叫孫子卿。” “你們採辦的是什麼?” “麵粉、牛肉,還有洋人用的雜貨。” “上過稅沒有?” “跟總爺回話,”劉不才陪著笑說,“採辦洋將的軍需,向來不完厘稅的。” “這上面並沒有寫明是些什麼東西,也沒有數目,誰知道你們夾帶了私貨沒有?” “不敢做違法的事。” “公事公辦。我要抄查。” 這一抄,底蘊盡露,將惹出極大的麻煩,劉不才相當著急,但又不能拒絕抄查,只能硬起頭皮,裝得很坦然地:“是! 是!請! ” “你們分開來查。”那武官吩咐他的部下,“有沒有私鹽,格外要留心。” “決沒有私貨,更沒有私鹽,鹽包是潮的,一望而知。”劉不才看他戴的是暗藍頂子,料他的官職跟王錫馴一樣,是正四品都司,便很謙恭地說:“抄查得有一會功夫,都司老爺請到艙裡喫茶,外面太冷。” 聽他語言動聽,這位都司點點頭,領了他的情。到得艙中,劉不才奉茶敬煙,張羅得很殷勤,同時心裡在打主意,決定送上一個大大的紅包。但是,這得有人代為招呼,自己才好脫身去取銀子;偏偏沈文山不知道跑那裡去了?要緊關頭不得力,看起來這個人的用處也有限。他心裡在想。 就這當兒,聽得外面有爭執的聲音;劉不才急忙趕了出去,只見沈文山叉腰站著,神氣活現地高聲嚷道:“不能查、不能抄!請你們官長過來,洋人有話要請教。” 劉不才陡然領悟,沈文山預備將艾立克搬出來唬人。此時此地來說,這是絕妙的一著,便桴鼓相應地先放出排解的聲口:“文山、文山!有話好說。這幾位是公事公辦,不要讓洋人難為他們。” 艾立克出現的時機也很好,就在這時候,探頭出艙,他的身材瘦長、尖鼻子、黃鬍鬚、藍眼睛,樣子長得很威嚴,雙手插進褲袋,往那裡一站,顯得凜然不可侵犯似地。 那位都司自然也露面了,在士兵面前,他不能不擺個官長的樣子,冷冷地喝問:“吵什麼?” “是誤會,是誤會!”劉不才趕緊攔在前面,向沈文山使個眼色,“你跟都司老爺說一說。” “洋人說的,常捷軍採辦軍需的船隻,向來可以不必抄查,是李撫台從前親口答應過的。所以他請都司老爺和手下弟兄,不必勞神了。” 那都司不理他的話,只問劉不才:“他是乾什麼的?” “是請來的通事,姓沈。” “那洋人呢?” “常捷軍的軍官。英國人。” “我不管他那一國人,只找你講話。你叫通事告訴他,少管閒事!” 這位都司的態度忽然變得強硬了。劉不才一時倒有些估量不透他心裡的想法,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該採取什麼態度? 是狐假虎威硬幹,還是說幾句好話,趕快送上紅包,或者兼取軟硬兩途? 在這片刻之間,出現了僵持的局面,除去身在局外,多少抱著好奇的心情在冷眼旁觀的艾立克以外,其餘的人都是外弛內張,眼看濁浪滔滔,耳聽北風虎虎,不由得浮起一種殺機四伏的恐懼。 突然間有了聲音,“啊——!”既尖銳、又沉悶,雖一時不辨是何聲音,但可以確定聲自何來,來自艙底,或者說是麵粉包中。 劉不才大駭,官軍亦是一驚,艾立克卻是困惑;“沈君!” 他問,“這是什麼聲音?彷彿嬰兒在哭?” 只有沈文山最清楚,艾立克猜得不錯,是嬰兒在哭—— 楊二的妻子捨不下襁褓中的獨子,不遵劉不才的約束,私下將嬰兒帶在身邊。此刻到底證明了劉不才的顧慮,真是老謀深算。 如他所說的,“有小孩在船上,要緊關頭一哭,馬腳全露”,所幸的是只哭得一聲,所以還不是“神仙難救”。當然,也要靠沈文山機警而有決斷。 “不錯,是有一個嬰兒藏在麵粉包中。嬰兒和他父母的安全,只有你能保障。”他用英語對艾立克說,“我相信你願意做一個行俠仗義的騎士。” “我願意。”艾立克答道,“你告訴我,我可以為需要我幫助的人做些什麼?” “是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拒絕官軍的檢查。” “我應該怎麼做?才可以拒絕官軍,你必須有更詳細的說明。不過,有一個問題,我認為立刻需要解決。”艾立克斜睨著發聲之處,“為什麼嬰兒的哭聲消失了?” 這一下提醒了沈文山,“是啊!”他略有些不安,“好像很奇怪。” “躲在裡面的人,可能因為缺乏空氣而窒息!”艾立克一面說,一面就預備動手去搬麵粉包。 這個動作非常危險,等於告訴官軍,麵粉包下藏得有人,所以沈文山趕緊阻止他說:“請你不要動手,依照我的要求行事。” “好!你說。” “請用強硬的態度,要求官軍下船。說得更明白些,是用強硬的、不友好的態度跟官軍說話。” 艾立克對他的要求,充分了解,立刻手指著那都司,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了一大套——都是些無理取鬧的話。 洋人說完,該沈文山翻譯,哪知他不開口,只在臉上擺出極其為難的神色,使得官兵愕然不解。然而劉不才卻很快地領會了,默契在心,立刻有了反應。 “洋人怎麼說?”他有意問一句。 “他的話,不好翻,我一翻,大家就要破臉了。”沈文山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總而言之,請都司老爺不必理他。” 劉不才楞了一下,方始表示領悟,重重點了幾下頭,回身向那都司說道:“洋人的脾氣很怪,不可理喻。都司老爺你量大福大,高抬貴手,免得我們做小生意的人,夾在中間為難。來,來,外面冷,還是到艙裡。” 一面說,一面拉,那都司倒心感劉不才為他找了個台階下來,圓了面子,不過嘴裡還得要硬,“混帳,王八蛋”地亂罵洋人——洋人講什麼他聽不懂,他亂罵洋人也不知道,只是劉不才在那裡低聲下氣說好話,算是拿他的在部下面前的威信維持住了。 氣算是消了,公事還要理論,“我就不懂,何用洋人押運?” 那都司說道,“採辦船我也查過幾隻,從沒有見過洋人。” “這是新規矩。”劉不才順口答說,“洋人吃的東西,第一講究新鮮乾淨,上次採辦了一批牛肉是瘟牛,吃下去都拉肚子,所以現在派人監督查看。” “這批東西是從那裡採辦來的?” “上海。” “那就不對了。”那都司說,“你們從上海來,應該由東往西;現在由西往東,不是要回上海嗎?” 果然!一想是南轅北轍,大不對路了。如說“回空”,則明明有貨。不能自圓其說。幸好劉不才有急智,從容答道:“由西往東不錯,不是回上海,是要到寧波。這條船要到兩處地方,先到蕭山卸一半後,回頭再到寧波卸一半貨。這兩天風大,船的走向稍為有點差,你老精明,看出來了。” 前面一段話,總算是個理由,最後無形中的那句恭維,如頰上添毫,十分生動,一下子打到對方心坎裡。那都司再無話說了。 “好吧,算查過了。” “都司老爺,”劉不才已經抽空備好了一個紅包,“弟兄們辛苦了,二十兩銀子,小意思!請都司老爺代為犒勞。” “那,”都司覺得他很知趣,亦就不必惺惺作態,坦然收下,“我替弟兄們謝謝了。” *** 等官兵一離了船,艾立克首先動手去搬麵粉包,大家一齊幫忙,很快地讓楊二一家重見了天日。而楊二的妻子,到能確定已無所顧慮時,方始嗷然一聲,痛哭失聲。 “怎麼回事?” 劉不才的話問得多餘,倒是沈文山問得切實:“孩子怎麼樣?有救沒有?” 不問還好。一問使得楊二的妻子更傷心,“哪裡還有救?” 她語不成聲地怨責,“讓他狠心的老子活活悶死了。” 包括艾立克在內,都沒有話說,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好?尤其是劉不才,無從勸慰,卻想責備——該責備的自然是楊二,婦道人家愛子心切,不知輕重,貿貿然攜兒上船,楊二卻應該了解其間的出入關係,事先竟不加阻止,太不可恕! 不過,到緊要關頭,楊二能夠放出壯士斷腕的勇氣,顧全大局,實在也難能可貴。看他那灰敗如死的臉色,欲哭無淚的雙眼,可以想像得到他被迫忍心扼死獨子的痛苦心情,又何忍再有片言只語的責備? “楊二奶奶,不要哭了!”終於是沈文山出言慰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能夠安安穩穩脫險,明年這時候,不照樣又是一個白胖兒子?” “對了!”劉不才也說,“就當得了驚風夭折了,不必傷心。 請出來好好息一息。 ” “不!”沈文山說,“還要委屈他們幾時。” “為啥?”劉不才問道,“難道有什麼破綻落在他們眼裡,會去而復轉?” “不是,我看他們走的時候眉花眼笑,是不是得了啥好處?” “是啊!” “壞就壞在這裡。得了好處的,回去會跟同事講,利益均霑,說不定會有第二批來。” “啊,啊!”劉不才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於是好言安慰了楊二夫婦一番,依舊堆好麵粉包,將他們隱匿在下。也不過剛剛竣事,果不其然,又有兩隻小舢板過來了。 這一次無須驚慌,亦無須再惜重洋人虛張聲勢,因為官軍的來意,洞若觀火,以劉不才的手腕,應付裕如,不消片刻,便讓那一官六卒,盡歡而去。 到了上海,是孫子卿的事了。楊二全家由他派人接待照料,反正楊二帶來的資財不少,租屋買家具,咄嗟立辦。艾立克是“傭兵”,此類浪跡天涯的洋人,又如飢鷹,飽則遠颺,由孫子卿居間安排,讓楊二送了他五百個墨西哥銀圓,算是資遣,了無瓜葛。 沈文山的出處更易安排。聽得劉不才一談他在船上的機警沉著,心細膽大,朱大器與孫子卿無不激賞,爭相羅致。最後是劉不才一言而決,邀沈文山在即將重振旗鼓,全力打開“洋莊”的絲號中合夥,佔五分之一的干股。 *** 除夕那天,小張到了上海,當然帶來好消息。 由王錫馴引介陪伴的蔡元吉,是送灶那天在小泗渡跟蔣益灃見面的,悔罪輸誠,彼此都是肺腑相見。蔣益灃對蔡元吉所提的條件,完全答應。相對地提出兩個條件:第一,所有的太平軍,必須剃髮;第二,槍砲火藥及“印信”等件,必須呈繳。蔡元吉也答應了。 於是蔣益灃由副將劉樹元,他的胞弟都司蔣益賢保護,帶著海寧知州廖安之與王錫馴,在蔡元吉引導陪伴之下,渡江進駐海寧縣城。受降的工作相當順利,主要的是蔡元吉言而有信,誠意歸順,大開倉庫,盡散資財,除了挑選精壯,編成八營,由蔡元吉統帶以外,其餘的太平軍一律剃髮遣散。資遣回籍的旅費,以及元字營兵丁先關兩個月的餉,都由蔡元吉報效。 “這件事辦成功,左制台很高興。”小張又說,“他已經拜本到京,保舉蔡元吉四品武職,王都司革職的處分,當然可以免了,至於老劉跟我,蔣藩司有話,要做官做官,不想做官送銀子,總而言之,'吃飯不忘記種田人',他說一定要酬謝的。” “那你怎麼說呢?” “我說,為朝廷,為地方,理當出力,不想做官,也不敢受酬勞。” “好!”朱大器脫口稱讚,“漂亮。” “不過我還是求了蔣藩司一件事,請他把我老人家革掉的秀才恢復。蔣藩司搞不清這件事,他的幕友說:這件事不難,不過眼前辦不到,要等杭州克復,京里放了學政下來,請總督行文學政,奏報朝廷,萬無不准之理。” “好!”朱大器又稱讚,“你這才是替你老人家爭光。” “我老人家說了,多虧朱先生眼光厲害,看得深,看得遠,指點我們一條明路,當初代為備文呈案,留下極寬的後步。今日之下,全家大小的身家性命,都是朱先生保全的。等見了面,要親自給朱先生陪罪道謝,叫我先跟先生磕頭。” 說著,小張真的雙膝跪倒,行了大禮。朱大器急忙躲避,連連遜謝,心里當然是高興的,而且也很得意,彼此不解之仇,化為祥和,交了朋友,也得了幫手,實在是一大快事。 *** 第二天就是同治三年正月初一。這年歲次甲子,六十年風水輪流轉,天干地支,都逢初元,所有看相算命的,都說新運宏開,大吉大利,平長毛就在這一年了。 還有人說,六十年前的甲子是嘉慶九年,這年秋天,欽差大臣額勒登保,平定了歷時九年,蔓延三省的州楚教匪。以彼例此,勢窮力蹙的洪楊,最遲亦不過到秋天,一定會垮台。 朱大器很相信這個說法,所以年初一就開始籌劃,一旦杭州克復,自己可以做點什麼事?同時也很注意杭州以南和以北的兩路軍報,看左宗棠和李鴻章如何規复浙西? 蔡元吉的歸降,在左宗棠確有很大的助力,而對於李鴻章亦有相當激勵的作用。兩路人馬爭先要奪的一座城池,就是嘉興,長毛在嘉興的積聚甚豐,先是誰要攻下這座城,誰就接收長毛的倉庫,可以大大發一筆財。 李鴻章的進取方略,仍舊分西南兩路。西攻宜興、常州,這一路由李鴻章負責,以郭松林的六營與戈登的常勝軍為主力——戈登留駐崑山兩個月,與淮軍不通音問,但李鴻章很厲害,對常勝軍的糧餉、雜支,照樣供應無缺。這番水磨功夫,到底使得戈登回心轉意,再經過稅務司赫德的斡旋,終於言歸於好,復為李鴻章所用。 嘉興一路原由程學啟主攻,配屬的都是淮軍嫡系,劉秉璋、潘鼎新的部隊。不過蔡元吉戴罪圖功,進取之勢,亦很銳利,正月初二率元字八營,夜襲海寧以北三十多里的桐鄉,梯城而上,雖未成功,卻圍城不退,逼得太平軍的守將何培章,獻城投降。蔣益灃依照處置蔡元吉的前例,挑選精壯,編成六營,仍交何培章管帶,扼守嘉興到杭州與湖州通路上的雙橋與烏鎮,而蔡元吉則乘勝推進,搶先駐紮嘉興西門外的三塔寺一帶。 程學啟一看有爭功的人來了,不敢怠慢,與劉秉璋亦趕緊分據北東兩面,南門一帶,因為接近蔡元吉的防區,為恐引起摩擦,不曾派兵進駐,只由潘鼎新派兵巡邏。 合圍夾擊之勢已成,正月二十四那天,程學啟發動猛攻,蔡元吉起而響應,打了一個勝仗,嘉興雖未攻克,但斬獲甚多,捷報傳到上海,朱大器要有所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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