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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八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5319 2018-03-14
劉不才是下午到的,因為蔡元吉視察防務去了,直到傍晚才見面。蔡元吉作為主人的禮貌很周到,在陳家花園的正廳設宴款待劉不才。這座廳叫做“環碧堂”,是高宗當年駐蹕之地,堂內還供奉著兩方藍地泥金的匾額,都是御書,一方題的是“水竹延青”,一方題的是“怡情梅竹”。 儘管主人殷勤,劉不才卻有食不下嚥的模樣,這一大半是做作,要讓蔡元吉發覺他憂心忡忡,為他要說的話,做個伏筆。 蔡元吉也很為難,所以對該談的事,遲遲不發。客套既畢,寒暄的閒話也說光了,圖窮而匕首見,終於不能不談正題。 “蔡爺,一切都說好了。左制軍不但要請你帶兵,而且要催你趕快出兵立功。杭州的'聽王'已經準備獻城——” “他!”蔡元吉急急問道:“真有這話?”

“我如果騙你,天誅地滅,死在海寧。”劉不才故意做出急不擇言的神氣,“是派他的族兄陳大桂去接頭的。先跟蘇州接頭,李中丞把他送到左制軍那裡。我所曉得的情形,只有這一點,不過,看樣子,杭州的局面很快就有大變化。蔡爺,你不可自誤,自誤誤人,我可要慘了。” “怎麼?” “我這趟去看到、聽到,好些機密在我肚子裡,譬如官軍布防的虛實之類。所以蔣藩司不免有小人之心,怕我是做你這裡的奸細,他也不大相信你真肯歸順。拿我的家眷看管了,如果三天以內沒有動靜,舍下一家大小要在監獄裡過年了。蔡爺,我聽說你的意思要緩一緩,這話不是真的吧?” 蔡元吉不作聲。好久,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陳大桂!陳大桂真的去接過頭了?”

“我剛才罰過咒了。你如果不信,只有一個辦法。”劉不才容顏慘淡地說:“拿我殺掉!屍首請王都司帶回去。這樣不但為了救我一家老小,也讓蔣藩司曉得,我不是做什麼奸細。 蔡爺,我說我心裡的話,生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對國家、對朋友,我都是一個'忠'字。 ” “言重!言重!”蔡元吉肅然起敬地說,“事情好商量。” 於是蔡元吉告個罪,起身離席。劉、王二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偌大一座環碧堂,竟顯得陰森可怖。劉不才吃力地透了一口氣問:“你看如何?” “大概是跟他大舅子商量去了。” “他大舅子是乾什麼的?” “自然也是他們的將官。”王錫馴低聲答道,“聽說蔡家事無鉅細,他都要過問。蔡元吉很畏憚他。”

“這樣看起來,先要將此人收服。”劉不才問:“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一面。為人很深沉的樣子。” “深沉就好辦。”劉不才有了信心,“深沉的人,利害關係看得透,講得明白,就怕剛愎自用,蠻不講理。” “那,那就不妨說明了,請一起來談。” 劉不才同意他的辦法,趁這等待的片刻,要作個準備。一眼瞥見廊上有個俊俏小廝,心中一動,猜想就是王錫馴所說的那個已為他收買了的,蔡元吉的小馬弁,一問果然,便將他找了來,有幾句話要問。 先是和顏悅色的閒談,問他的姓名、年歲、籍貫。那小馬弁叫貴福,自道是蘇州人,七歲的時候,隨家人逃難失散,為蔡元吉所收容,至今八年了。 “你們'王爺'待你好不好?”劉不才問。

“當然好。” “'王爺'的夫人呢?” 貴福搖搖頭不答,臉色變得不大好看。劉不才看他那模樣,心中明白,貴福必是蔡元吉的孌童,與蔡元吉的妻子等於“情敵”,相處得自然不會融洽。 這樣一想,便從腰上解下一柄小刀來,遞了給貴福,“來,初次見面,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這把刀你留著玩。”劉不才說,“將來我要邀你們'王爺'到上海夷場上去好好逛一逛,那時候再送幾樣新奇有趣的洋貨給你。” 貴福童心猶在,接過那柄雕鏤極精的牙柄小刀,愛不忍釋,笑嘻嘻地不住道謝。 “我倒問你句話,你家的那位大舅老爺,聽說脾氣很好,是不是?” “好?”貴福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撇撇嘴說:“不曉得好在哪裡?”

“怎麼呢?” “從來沒有看他笑過。除非——”貴福雙手一比,“除非看見大元寶。” 原來貪財!劉不才已心裡有數了。 “還有呢?”他覺得無須繞彎子說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他還喜歡什麼?” “多得很!喜歡女人、喜歡賭——賭品最壞,沒人喜歡跟他賭。” 聽這一說,劉不才更有把握,看看蔡元吉去的時間不少,怕他回來發現貴福在此,心生懷疑,反為不妙,便點點頭說:“好了。我就問你這兩句話。你請吧!”接著,又在荷包裡掏出一枚由大內所傳出來的金錢,塞到貴福手裡,作為額外的犒賞。 其實是過慮了。劉不才等了好久,才見蔡元吉回席,後面跟著一個人,瘦而長,臉上棱棱見骨,一雙眼睛似乎黯淡無光,但瞞不過這幾年閱歷江湖,經過大風大浪,見過三教九流的劉不才,他那一雙眼睛是有意掩飾光芒。凡是善於“裝羊吃象”的人,都有那麼一雙眼睛。

最使劉不才觸目的是他那一身裝束,一件舊寧綢的皮袍,油光閃亮,真像所謂“敝裘”,然而“敝”在面上,骨子裡一點不敝,捲起的袖口,雪白的毛片,蓬蓬鬆松,聳得老高,是件極珍貴的白狐皮袍,襯著大拇指上一隻碧綠的斑指,越顯得奪目。 那隻套著斑指的大拇指,薰得黃中帶黑,再看食指、中指亦是如此。劉不才明白了,貴福還少說了此人的一樣愛好,他是鴉片大癮,那幾隻手指就是讓鴉片煙薰黃了。 “我來引見。”蔡元吉指著那人說,“是我內兄,姓楊,行二。”然後又道了劉不才的姓名。 “啊,楊二哥!”劉不才搶著套交情,一揖到地,“我早就听說楊二哥了,今天真是幸會。” 楊二也拱手還揖。跟王錫馴是第二次見,無須寒暄客套,只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然後坐下首作陪。

幾句門面話說過,楊二問道:“我們要請教,劉爺是在哪裡,聽說過我?” “在上海。”劉不才胡謅著,“在上海就听說,'聽王'那裡第一大將是蔡爺,蔡爺又全靠楊二哥輔保。” 真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楊二聽他這話,那張“面無四兩肉”的驢臉,立刻就有了喜色,“不敢,不敢!”他說,“只怕是誤傳。” 這一態度,就讓劉不才完全將他看透了。他不是什麼忠心耿耿,只知道“天王”的長毛,對官軍並沒有什麼難解的敵視。然則,反對蔡元吉歸順,亦只是未饜所欲,有意刁難而已。 轉念到此,劉不才越有把握,態度也輕鬆了,飲酒吃肉,談笑風生,與先前那種沉重的臉色相比,判若兩人。 蔡元吉自不免詫異,而他的困惑,只要一顯現出來,劉不才立刻就明白了,“蔡爺,你覺得奇怪,是不是!”劉不才說:“我一條性命撿回來了,怎麼不開心?”

“這話,”蔡元吉問:“是怎麼說?” “有楊二哥出面來,事情一定可以談成功,我就不會好心不落個好報,豈不該高興,” “這位,”楊二指著劉不才問,“說的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剛才不是跟你談了嘛,人家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 “是的。”劉不才說,“我到了這裡,才知道人家猜得有道理,我倒好像太相信了朋友了。這些話不必去說他,在楊二哥面前,說了就不夠意思了。” 這些語意曖昧,不知所云的話,沒有一個能聽得懂,楊二隻猜出一點意思,劉不才很看重自己,而且很願意交朋友。 同時他也覺得劉不才是個世故熟透的外場人物,這個人可以交,然而要些本事,一無長處的庸才,他是看不上眼的。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楊二便處處要逞強顯能了,口講指劃,從淮軍的程學啟,批評到已死的譚紹光和長毛中公認的悍將陳炳文,說得他們一無是處。只是對李秀成卻還保持相當的敬意。 他的話當然也有些見解在內。然而真如上海夷場上所說的“開口洋盤閉口相”,話一多了,底蘊盡露,肚子裡有些什麼貨色,都讓劉不才掂出斤兩來了。 席間都是些閒話,王錫馴急在心裡,一言不發,反倒是蔡元吉忍不住了,“談談'那面'吧!”他特意提一個頭,希望言歸正傳。 “不忙,不忙。”劉不才看準了才二十六歲的蔡元吉為人老實,因而喧賓奪主地自作主張,“回頭我跟楊二哥靠煙盤的時候,細細斟酌。” 於是酒醉飯飽,“開燈”談心,楊二等十六筒鴉片煙抽過,精神十足,抱著把乾隆窯五彩的小茶壺開始談到正事。

“劉兄,你行幾?” “行三。” “那就是劉三哥。”稱呼一改,更顯親熱,劉不才身子往上縮一縮,弓起了背,將頭靠得極近,聽楊二低聲說道,“彼此一見如故,我倒要請教,劉三哥,你這樣子熱心,貪圖的啥?” “做生意啊!”劉不才答道,“捨親朱觀察是杭州人,從前王中丞在世的時候,他是浙江官場上一等一的紅人,你總聽說過?” “聽說過。然而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現在就要靠你老哥了。能將令親說服了,拿隊伍拉過去,捨親朱觀察就在這上頭算立了軍功,'保案'一上去,仍舊回浙江官場,老實說一句:就都是他的天下!那時候,自然忘不了你老哥。” “不會過河拆橋?” “過河拆橋於捨親有什麼好處。現在是同船合命,連左制軍在內,都要靠這裡。” “劉三哥,你的話倒說得還實在。”楊二不由得說了真心話,“有些官軍,一面孔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把我們貶得一文不值。我就不服!大家真刀真槍,上過明白!” “照這樣說,楊二哥,你大概先當我也是那樣的人?” “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倒再問一句:如果我們不過去呢?” “那,那就只怕要看別人的熱鬧了!” “這是怎麼說?” “好比賭台上一樣,一上了'路',一定要下注,錯過一注,心裡懊悔,手上就更加謹慎了,要看著再說。結果呢,越看越下不了手,豈不是只好看別人的熱鬧?” 聽這一說,楊二的心就癢了。然而這是拿賭作譬仿,到底不是真的賭,而且一輸亦不是輸錢,而是輸身家性命,所以他不能不強自按捺紛亂而興奮的心情,仔細看一看,到底是真的上了“路”沒有? 抹不掉的是蘇州殺降的影子,“劉三哥,”他只有這樣問:“你是你的看法,莊家又是莊家的看法,明明看是活路,作興是在釣魚。我們跟你的身份不同,一上了鉤是再也逃不掉的了。” 劉不才點點頭,慢吞吞地答道:“上鉤不上鉤,先不去說它,如果你自己當自己是一條魚,那就要睜大眼睛看一看,一座池塘,四面有缺口在放水。水放光了,魚就死了!活活困死,楊二哥,你不甘心吧!” 楊二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處於將涸的池塘中,“那條魚,”他問,“如果從缺口中衝了出去,龍歸大海,豈不逍遙?” “不見得。缺口外面作興佈著網。”劉不才靈機一動,立即改口,“不過,你跟令親的處境不同,如果你想從這個缺口衝出去,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噢!”楊二深深看了一眼,“怎麼衝法?” “船就在海塘外面。這條船有常捷軍的旗子,官軍的轄區通行無阻。你想到哪裡,到哪裡!” 楊二不作聲,取起那盞有名的所謂“太谷燈”的煙燈燈罩——整塊水晶所雕,用一方手帕擦了又擦,十分起勁。這好整以暇的動作,恰恰表現了他內心的緊張。 劉不才不肯錯過機會,緊接著說道:“我倒替你想好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包你安安穩穩,無風無浪,舒舒服服地過一生。” “是,是哪裡?上海?” “上海,夷場上!”劉不才說,“現在好多長毛在那裡,尤其是手裡有積蓄的,更加適意,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洋人不都幫官府的嗎?” 這就是提出一個疑問:洋人幫官府,官府指名索人,則夷場亦不足以成為逋逃藪。這當然是不明白夷場情況的話,劉不才便從容陳說,將官府的勢力達不到夷場的事實與原因,一一道來。在楊二便有頓開茅塞之感了。 “劉三哥,”楊二畢竟撤盡了藩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替我們開了兩條路,我們決定挑一條路走,請你稍為等一等,我一定有切切實實的回話給你。” “好的!”劉不才隔著煙燈拉住他的手說:“我們都是'腳碰腳'的朋友,一切都好商量。” “我知道。”楊二答說,斷然決然地,“我賭了!” 他的想法是,舉家——包括蔡元吉一家在內,帶著搜括來的金珠細軟,當夜就搭劉不才坐來的船到上海,以夷場為安樂窩,安度後半生的日子。然而蔡元吉卻不是這麼樣。 “手下的弟兄呢?”他說,“我們不可以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我只問你一句話:姓劉的信得過,信不過?” “信得過。” “那好!”蔡元吉毅然決然地說,“我年紀還輕,還想做一番事業,躲到夷場上去過無聲無臭的日子,我不干。” 聽得這話,楊二頗有意外之感,因為他這個妹夫,一向聽他的話,說什麼,是什麼,不想遇到這種重要關頭,卻會自作主張,而且主張相當堅決。 “二哥,”蔡元吉又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我決定帶著弟兄過去,你如果想到上海,你管你走吧!”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既屬至親,患難相共,說不出獨善其身的話,呆了一會說道:“做事要留退步,我倒有個兩全之道,我送妹妹、外甥到上海。你過去以後看情形,能合則留,自然最好,不然就回上海,先守一守再說。” “二哥,你倒真是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世界上那裡有這樣好的打算?”蔡元吉笑了。 “怎麼呢?” “你不想想,虎防人、人防虎,我們相信人家,人家是不是相信我們?”蔡元吉放底聲音說:“家眷不過去,一個人去歸順,只怕來的這兩位客人先就要疑心,蔡某人搞的什麼花樣?莫非送走了妻兒老少,後顧無憂,預備敞開來乾一場?”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然也覺得不能無疑。楊二倒沒有主張了。 “二哥,”蔡元吉卻稍為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我贊成你走。 你這兩年舒服慣了,投過去了就能做個官,那種軍營當中的苦,你也吃不來。倒不如現在脫身。狡兔三窟,你能在上海安個家,對我們夫婦總是一件好事。 ” “好!那就這樣。”楊二說道,“我們辛苦了一場,總要留下點東西,我替你保管。” “這——”蔡元吉說,“只能帶些細軟,現銀子不能帶。” “為啥?”楊二問道,“莫非還要孝敬官軍?” “這也不是。弟兄們的餉要發。” “官軍會發餉,何用你費心?” “話不是這麼說。左制軍不比李中丞,他那裡餉不足。就算能發,一時也運不過來。既然歸順了,一切總要為大局著想。” 楊二心想,能帶兵又帶餉去,必得左宗棠的歡心,對妹夫的安危與前程,大有關係。白花花的幾萬兩銀子,平空捨去,雖覺得於心不甘,也就只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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