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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六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5731 2018-03-14
母子接踵而病,一直十個月之久,朱大器的事業大受挫折,而大局卻今非昔比,頗有進展了。 李鴻章在上海的腳步已站得很穩。松江早已克復,陳世發反正尚未開始行動,不幸在一場戰役中死於流彈。青浦、嘉定一帶,互有進退,卻是淮軍佔上風的時候居多。李秀成兩次蘇州會議,想解天京之圍,勞而無功,九月間,李鴻章督同已升總兵的程學啟、副將劉銘傳、郭松林、水師提督黃翼升,大破譚紹光於青浦白鶴港。這一仗下來,李秀成想攻占上海就完全成了夢想了。 青浦大捷,自然有洋將的力量在內,常勝軍的指揮官換過了,英法協助清軍進攻浙東,華爾在收復寧波所屬慈溪縣的一役中受傷而死。英國提督何伯推薦白齊文接統常勝軍。到了十一月裡,朝命常勝軍赴援金陵——這是薛煥一派想跟李鴻章爭功而想出來的花樣,所以由吳煦跟楊坊處理,吳煦先到鎮江,佈置接應,楊坊到松江督催白齊文進軍。

白齊文本就不願遠征,托詞十月份的糧餉未發,不肯開拔,楊坊原就備好了餉的,只怕白齊文錢一到手,拖延不走,所以提出條件,只要一有行期,立即照付。白齊文大為不悅,說要辭差,楊坊便責備他沒有良心。語言衝突,不歡而散,白齊文怒氣沖衝由上海回到松江,靜等楊坊來發了餉再說。 楊坊卻置之不理,堅持要常勝軍有了開拔確期,才能發餉。這樣僵持了四五天,白齊文帶了幾十名洋槍隊到上海,直奔楊坊寓所,見了面不分青紅皂白,將楊坊痛毆一頓,顏面胸口都受了傷,吐血不止。客廳中堆著幾十箱銀圓,亦被搬搶一空;事後楊坊具禀呈報其事,說搶走餉銀四萬馀元。 李鴻章本來是採取坐視的態度,此時一看機會來了,很起勁地照會英國提督士迪佛立與領事麥華陀,要求解除白齊文的兵柄,聽候中國查辦。

結果由於士迪佛立的勸告,白齊文解職離隊,隊伍交由英國正規軍官奧倫接管。李鴻章便上了一個奏摺,一石二鳥,驅逐了白齊文,也整慘了吳煦與楊坊。他不但以“該道等創募此軍,及換人接帶,始終主謀,又有督帶之責,不能實力矜制,咎亦難辭,應請暫行革職,以觀後效”,而且要責成他們“嚴密拿解”白齊文到案治罪,而且因為白齊文赴援金陵不成,所有僱用輪船及添購軍火的費用,應由吳煦、楊坊自行賠補。最厲害,也最令人難堪的一著是,這個奏摺邀同“頭品頂戴通商大臣”薛煥會銜出奏,就等於強迫薛煥自摑其臉。 然而李鴻章確有手段,居然壓倒了常勝軍——常勝軍為吳煦、楊坊縱容得不成話說,人數由最初的一千人,擴充至四千五百多,一切糧餉、薪水,以及其他軍需供應,都超過官兵好幾倍;不但每個月七八萬銀子的支出,成為極大的負擔,而且官軍內心不服,亦成隱憂。同時更怕常勝軍一天比一天跋扈,有尾大不掉之勢,一旦槍口倒轉,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巨禍。說起來也難怪李鴻章對吳煦、楊坊那樣不滿。

他想裁抑常勝軍的心,存之已久,苦於不得其便。這一次白齊文鬧事,是一個機會,一面撤換白齊文,一面要求會同管帶常勝軍。英國提督士迪佛立起初不願,李鴻章據理力爭,終於訂立了十六條條約,常勝軍裁減為三千人,糧餉減少,而且需由中國管帶官會同發放;駐紮在松江的外國管帶,不准干預地方公事;購買軍火,須經巡撫衙門批准,不准私購;處罰士兵,須聽中國管帶官的主意。雖不能盡奪兵權,但亦大非昔比了。 對於白齊文,李鴻章仍堅持必須逮捕到案,依軍法治罪。 這亦是合理的要求,因為白齊文受過大清朝的三品頂戴,是中國的職官,自然應受中國律法的拘束。然而白齊文本人固然決不肯到案,就是英國方面,亦不願將洋人交由中國官員審判,以致成了僵局。白齊文躲在英國軍艦上,士迪佛立藉口華爾與白齊文托英軍代購軍火的帳目未清,要求李鴻章派員會算清償以後,方能交出白齊文。這一下,又是吳煦、楊坊倒楣。李鴻章以無案可稽,不肯派人會算,更談不到清償。

下了個劄子給吳煦、楊坊,要他們“自行清理”。 就在這拖延不決的當兒,常勝軍內部又出了麻煩。當白齊文被撤換時,先由英國軍官奧倫代為管帶,而士迪佛立因為奧倫是參謀官,不宜帶兵,另外推薦戈登接替。常勝軍不知是為白齊文聲援,還是希望奧倫留下來,居然群眾鼓譟,反對戈登到營。 幸好程學啟別具深心,有意要結納戈登,派出大隊強力支持,陳兵以待,大有常勝軍如不服戈登指揮,便不惜一戰的決心。結果終於迫得常勝軍乖乖就範,戈登心感不已,與程學啟結成莫逆之交,而且按照中國規矩,兩人拜了把子,程學啟平白裡有了一個“洋大哥”。 戈登接統常勝軍的第一功,便是協同程學啟及李鴻章的幼弟李鶴章,攻克常熟昭文縣及福山海口,由此功勞,戈登亦被援職為總兵。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三月中,又助程學啟攻克太倉;四月中,助攻克崑山,於是李鴻章有三路西進的計劃;中路由崑山進蘇州,由程學啟率領對抗太平軍慕王譚紹光、納王郜永寬。

北路由常熟進江陰、無錫,由李鴻章、劉銘傳率領,對抗侍王李世賢、潮王黃子隆。南路以水師為主,由泖淀湖進吳江太湖、平望,由總兵李朝斌、提督黃翼升相機進兵。 這三路是前敵,後路要防嘉興方面的太平軍,乘虛直撲上海,所以派潘鼎新、劉秉璋、楊鼎勳扼守松江、金山衛一帶的要道。而戈登的常勝軍則移駐崑山,居中策應。 李秀成得報,自然著急,蘇州與金陵成犄角之勢,亦為主要的餉源,倘或蘇州一失,金陵解圍,益發無望。所以親自趕到蘇州佈置防務,檄調駐皖南的“侍王”李世賢、駐丹陽的“潮王”黃子隆、駐常州的“護王”陳坤書,各率所部,屯軍江陰無錫之間,支援守蘇州的太平軍悍將“慕王”譚紹光。 當時雙方的兵力,約為二與一之比,中路程學啟、李鶴章連同常勝軍共三萬八千五百人;太平軍則城內四萬、城外兩萬,另加李秀成從金陵帶來的一萬八千人,總計七萬八千。

但人數雖多,武器不濟,尤其是水路更處劣勢,淮軍雖只兩條武裝的小火輪、一條砲艇,但已是縱橫無敵人。 因此,淮軍先敗江陰無錫間的太平軍,次克吳江、震澤,逐漸進逼蘇州。而譚紹光忽得意外的助力——白齊文一度到北京運動復職,未得要領,回到上海設法招了一批洋人,奪得常勝軍的一條“高橋”號小火輪與一批軍火,投到蘇州,為太平軍效力去了。 然而這個意外,在李鴻章倒是塞翁失馬。戈登與程學啟的交誼,原已發生裂痕,克復吳江時,程學啟是淮軍第一號大將,李鴻章如何肯聽戈登的話?雙方幾致決裂。就在這時候,得到白齊文投奔蘇州的消息,戈登不愧為正規軍官,深知自己的責任,怕常勝軍內部受白齊文的影響,有潰變之虞,急急趕回崑山坐鎮,辭職的話,亦就無形中打消了。

到了八月裡,繼江陰克復以後,程學啟連破蘇州城外敵軍十壘。李秀成親自領軍援蘇,由白齊文相助,一戰寶帶橋,再戰於無錫大橋角,盡皆無功。而高橋輪卻因洋水手喝醉了酒,失慎沉沒。其時白齊文的部下,多萌去志,白齊文本人又終日醺醺然,無所作為,大失譚紹光之望,終於不歡而散。 *** 十月初九,李鴻章親臨蘇州督戰。而蘇州城內的太平軍,除了譚紹光以外,幾乎都覺得戰局無望,因而與程學啟搭上了線,居間的是程學啟的部將鄭國魁,他是李鴻章的小同鄉,但與籍隸湖北的“納王”郜永寬有舊。密使往還之後,約定十月十九那天,由戈登攻城,等譚紹光出城迎戰,城內便閉門不納,先擊潰了譚紹光再說。 第二天戈登會同淮軍,如約攻破齊門及婁門之處的石壘,李秀成與譚紹光不敵,然而城內想閉門不納,卻不曾辦到。第二天,郜永寬部下又放棄齊門外的砲壘。見此光景,李秀成知道軍心已變,大勢已去,為了保全蘇州的生靈,預備棄城,但譚紹光不從,李秀成唯有痛哭而去。

郜永寬曾受李秀成的提拔,見他一走,益無顧忌,遣使約定程學啟,在陽澄湖中單騎相會。在座的還有戈登及鄭國魁。程學啟要求郜永寬殺李秀成、譚紹光,事成許他二品官職。郜永寬不忍殺李秀成,只允圖謀他的把兄弟譚紹光。 條件談妥,程學啟與郜永寬拜了把子,焚香設誓,如果背盟,程學啟賭咒,必死於炮,郜永寬賭咒,死於亂兵之中。 盟約中列名的,除了郜永寬以外,還有七個人:“康王”汪安鈞;“比王”伍貴文;“寧王”周文佳;“天將”汪有為、範起發、張大洲、汪懷武。這份盟約,而且由戈登簽字作證。 這番行動雖機密,譚紹光已微有所聞,作了這先下手為強的打算,特地邀請這八個人赴宴。這一宴當然是“鴻門宴”,席間,郜永寬指使汪安鈞拔刀相刺,其馀諸人,一擁而上,由汪有為割下譚紹光的腦袋。同時發兵捕捉譚紹光嫡系的部將,殺了一千多人,到了夜裡就開齊門投降了。

程學啟得報,不敢輕入,先派“魁字營”,也就是鄭國魁的兩營先進城。第二天,郜永寬遣派專人,將譚紹光的首級,送到淮軍大營,李鴻章、程學啟找了好些投降的長毛驗看,一致證實無誤,程學啟方始放心大膽地帶了八營人,由婁門進城。 進城一看,長毛還多得很,盤踞西半城閶、胥、盤、齊四門。而照盟約如果權宜授給二品武職,馬上就出現了八個總兵。官大兵多,必然難制,程學啟便打算背盟了。 相見之下,少不得有一番熱烈的慰勞。郜永寬要求將部眾編立為二十營,劃半城以守,程學啟無不滿口答應。暗底下卻到大營,摒人密語,要求李鴻章處決郜永寬等“四王四天將”。 李鴻章既驚且詫,“方忠,”他說,“你少讀書,不明史書,自古以來,殺降不祥!”

“我亦知道殺降不祥,而且我還跟郜永寬賭了咒的。不過賊勢過大,郜永寬至今不肯剃頭,居心何在?難說得很。萬一有變,憑城拒守,我知道他們的存糧,可以支持五年。即令能夠攻下來,也得好幾年的功夫,不說我們的弟兄,城裡的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現在拿八個人的性命來保全幾百萬生靈,有何不可?” “嘉興、常州還在長毛手裡。如果我們殺了這八個人,你想,那兩個地方的長毛會作何想法?” “這是另一回事。”程學啟說,“殺降不祥、背盟不義,然而為了大局,不得不這樣子做。人責鬼譴,都應在我身上。大人如果不聽我的話,以後一切請大人自己去搞,我不能再管了!” 說這樣要挾的話,便再無商量的馀地,李鴻章只好這樣答道:“既然如此,讓你去做。不過,你不能壞我的事。” “決不會壞事。不過,要大人出面,裝一裝樣子。”接著便秘密獻議,定下了殺降的步驟與辦法。 計劃妥當,程學啟重新進城,約見郜永寬說,李鴻章已經完全接納了他們的要求。同時表示,李鴻章要見他們八人,面致慰勞之意。已代為約定明天中午,在程學啟營中參謁。 郜永寬決無推辭的理由,亦不曾想到此去會有什麼危險,不過話雖如此,第二天約集他的同夥,仍舊帶了一批悍卒,作為衛士,連翩跨馬,直出婁門,由程學啟派人領入營中—— 是一家鄉紳的大宅,李鴻章已在大廳等候,見到郜永寬一行,走到滴水簾前相迎。程學啟引見報名,雙方行禮,相當客氣,也相當親熱。 “八位棄暗投明,足見忠義。鴻章佩服得很!”李鴻章在大廳坐定了以後,逐個慰問,然後一一請教別號、籍貫。 在這殷勤寒暄的當兒,程學啟已作了必要的部署,一面添兵駐守婁門,遮斷郜永寬等人的歸路,一面派出好些能言善道的將弁,招待那一批衛士,漸漸將他們與大廳隔離開來。 大廳上寒暄已畢,李鴻章向身旁的戈什哈吩咐:“取八位大人的頂戴來!” 於是八名士兵,每人手捧一個朱紅托盤,盤中整整齊齊的八頂暖帽,珊瑚紅頂子配上尺把長的花翎,光彩奪目著實動人。 “各位老兄如今也是我大清朝的大官了。從此要同心協力,好好為朝廷立一番功勞。來,來,請過來!” 八個人由郜永寬領頭,一字排開,朝上跪下,李鴻章為他們一個一個加冠。站起身來,稱謝的稱謝,道賀的道賀,個個笑逐顏開,好不興頭。 “二廳上酒席齊備了!”戈什哈來請示,“是不是馬上開席?”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李鴻章肅客進入二廳,賓主連李鴻章在內,正好十個人,分坐了兩桌。 剛行過一巡酒,忽然有戈什哈來報:京里有廷寄到,請李鴻章去接旨。等他匆匆離座,程學啟亦即起身,拱手向大家說道:“少陪片刻,我送一送撫台,馬上來奉陪。” 李鴻章和程學啟一去就不見面了。郜永寬先不疑有他;等發覺有蹊蹺,想找人詢問時,只聽營門砲響,接著遠處有炮響應,判斷方向是婁門守軍發的砲。 “這是乾什麼?”郜永寬問。 一句話沒有完,里外左右,凡有通路的地方,都擁出來一群士兵,手挺長矛、戒備森嚴。八個人相顧失色,郜永寬帶著一枝手槍,已經拔在手中,卻躊躇不敢發,怕一開槍反而性命不保。 不開槍亦保不住命,伏甲四起,大聲鼓譟:“殺長毛!殺長毛!” “不要動,不要動!”郜永寬棄槍高喊:“我們只要見李撫台,什麼話都好說!” 沒有人理他的話,挺矛直刺,盡皆死於非命,鮮血滿地,比紅頂子更紅。 郜永寬所帶的那批衛士,當然亦被屠戮,無一倖免。處置略定,程學啟立即回城,策馬直到“納王府”,假借郜永寬的名義,下令召集“六等世爵”最低一等“天候”以上的太平軍將領,到府商議軍情,被召的總計數百人之多,陸續到達、陸續扣留,“納王府”只進不出,如臨大敵。等來得差不多了,程學啟下令開刀,盡皆斬首。 其時城內的太平軍,在李鴻章、程學啟說來,有二十萬之多,這個虛頭很大,但至少也有三、四萬人。無奈蛇無頭而不行,所以在程學啟重兵戒備威脅之下,絕大部分被繳了械,一小部分起而反抗,亦無非白白送命。這樣擾攘終宵,到了第二天上午,局勢總算稱定下來。 而在李鴻章的大營,卻起了風波。戈登得到消息,怒不可遏,帶了一把手槍去找李鴻章拚命。戈什哈看他手中有槍,面帶殺氣,趕緊通知李鴻章躲開,戈登咆哮如雷,多少人勸不住。後來又堅持要看郜永寬的遺體,隨營的洋務委員無奈,將掛在旗桿上號令示眾的郜永寬的腦袋,取了下來,戈登一見,痛哭流涕。當天就拉著他的隊伍回崑山了。 還有一個比戈登更傷心的,就是鄭國魁。戈登不過當程學啟與郜永寬焚香結盟時,簽名作證,而鄭國魁則是最初搭線招降郜永寬的經手人,他的感覺豈止“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直如親手殺了朋友,良心上所受的責備,無可言喻。最使他難過的是,還如吃了啞巴虧,有苦難言。戈登可以暴跳如雷,發洩怒氣,他卻不能像人家那樣,大罵李鴻章、程學啟無信無義,行同禽獸。這樣在哀無所訴的萬般委屈之下,唯有涕泣絕食。 *** 到晚來李鴻章與程學啟見了面,兩個人都是臉無人色,因為這件事到底傷天害理,一想起來驚心動魄,五中不安。 然而一個是帥、一個是將,行動舉止,軍心所繫,不得不強自克制,細商善後。其中李鴻章的處境更苦,因為這齣戲的前半段,他是配角,而後半段要“挑大樑”,一方面要獎許程學啟,一方面要撫慰鄭國魁。一方面要遣散長毛,一方面要應付常勝軍。此外內而論功行賞,外而撫輯災黎,無不是頭緒紛繁的繁難之事。這樣兩天兩夜下來,雖不像伍子胥過昭關,一夜鬚眉皆白,可也是形銷骨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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