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浪淘沙李鴻章

第10章 第五章(1-2)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8801 2018-03-14
“請!”松江老大斟滿了酒說。 陳世發酒倒喝了一大口,卻不動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懸著不下了。 “請!怎麼不動筷?”松江老大轉臉問道:“劉三叔,我們這位陳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陳世發挾起一塊豬肚笑道:“顏色這樣子漂亮,還擺出花樣,真有點捨不得吃!” 這使朱大器又有些驚異,看他粗魯濁氣的模樣,想不到說出話來頗有情致。也因此,便覺得他是個可談之人。 “陳老弟,”他開門見山地問:“等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麼打算?” 這不是閒談,是最要緊的一句話;因為這就等於問他反正過來有何條件?劉不才固有所知,而孫子卿與松江老大卻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著他。 陳世發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劉不才說了句:“劉三哥,請你替我說。”

“他是想到這個人那裡去。”劉不才用筷子蘸著酒,寫了個“石”字,是指石達開。 “好!夠朋友。”朱大器又問:“一個人去呢,還是帶隊去?” “自然是想帶隊去。” “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搖其頭,孫子卿與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觀,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難。不過——”陳世發不願再說不去。 “陳老弟,你聽我的勸!自己人,我說話很直,我請問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裡好比?” “那麼,老弟台,我就要說老實話了,那樣的英雄,只為拖著一支隊伍,處處挨打,處處受逼,到現在走投無路,逼到四川邊界上。請問,你又有什麼把握,能拿隊伍帶到川邊?” “是啊!”劉不才失聲說道:“這話一點不錯!”

陳世發亦如大夢初醒,半晌作聲不得。於是朱大器便又勸他打消此意,由於摸透了陳世發的性情,所以他勸他的話,不是為他打算,反而說他夠義氣,為朋友值得冒險吃苦。不過一方面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別人,如果他真的拉著隊伍走,一路為官軍團練攔截攻擊,白白送命,試問可對得起弟兄? 這番話將陳世發說得滿懷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點鑄成大錯;理得的是,放棄原來的打算,絲毫不錯——自己原想助石達開一臂之力,如果隊伍帶不到四川,無濟於事,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不過,我自己仍舊要去。” “好的!這一定辦得到。”說著,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孫子卿與劉不才遞了一個眼色。 他們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虛與委蛇,到了那時候再作計較,因而亦都附和其詞。

“話雖如此,只是論功行賞,分有應得。陳老弟,你想要點啥,是頂子還是銀子,請老實講!”朱大器又說,“這是無庸客氣的事。你客氣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經手人,還不見得你的情。” “這——”陳世發望著劉不才:“劉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頂子,就要銀子,”劉不才突然領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發,這種亂世,你還是在上海安定下來,成家立業,也不枉吃這幾年的辛苦!” 陳世發不作聲,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將話頭扯了開去,談到江湖技擊,正投陳世發之所好,話就多了,興致也好了,直談到半夜,方始興闌而散。 “今天就睡在這裡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難得相聚。”

劉不才本想早早將陳世發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態度莫測高深,也覺得有留陳世發再住一天,將事情作個歸結的必要。 因而幫著挽留,陳世發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舊是劉不才為他作伴。 其時是深夜兩點鐘,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捨不得睡,松江老大便關照重新泡茶,端三張藤椅,邀朱大器與孫子卿促膝深談。 “老孫,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實話了。最初,我實在不願意'他'替淮軍幫這麼大一個忙,後來想想:第一、要為大局著想;第二、不能攔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學啟的交情;第四、不可以耽誤你們的機會——” “慢來,小叔叔!”孫子卿打斷他的話問,“你說,我們的機會是啥?” “這還用我說嗎?'行得春風有夏雨',總歸有好處的。”

“我知道。”孫子卿說,“好處要有大家有。小叔叔,這個第四點,你用不著擺在心上。” “老孫!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這一層我們先撇開不談,光是前面的三個理由,我就不能攔陳世發做這件事。不過,你們去做,與我無關。為啥呢?我覺得沒意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孫子卿這才明白;“話說回來,我倒不是幫李中丞說話。” 他說,“李中丞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會托程學啟來奉請了。” “這一層,老孫,你對官場到底還隔膜,李中丞心裡何嘗真心想請我去幫忙?王雪公這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說仰慕我,不過是一句好聽的話。連程學啟都蒙在鼓裡,只有我,什麼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瞞我。”

一直沉默著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們說點啥?”他搖搖頭,“我一點都不懂。” “是這樣的——”等孫子卿將李鴻章上奏,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這一段話,講了給他聽以後,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對的!這就是講義氣,也是講骨氣。”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為欣慰,“曉得我的心。” “現在我也曉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這樣的態度是應該的。老大,”孫子卿說,“我們當然也站在小叔叔這邊。” “不!不!”朱大器急忙搖手,“這就纏到隔壁帳裡去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們又沒有做過官,受過王雪公的提拔,何必來抱這個不平?太沒有道理了。 ”

“小叔叔的話不錯的。”松江老大點點頭,“江湖上各交各的。我們自然不必拍李中丞的馬屁,不過也不必對他有成見,看事說話。” “對!看事說話,我就是這樣子。”朱大器說,“至於陳世發,這個人不但有血性、有骨氣,而且粗中有細,實在是塊好材料,我想留他下來,這方面,你們要幫我勸。” “那還用說,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過,小叔叔,”孫子卿問道:“你留他下來,預備派啥用場?”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願意做生意做生意,願意做官,我將來替他在浙江想辦法。” “浙江的話還早。” “也不早了。長毛的氣數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說,“等你們的事情先辦好,我要托劉三爺把小張跟孫祥太約了來,好好談一談。我本來不是做官的人,江甦的官更不想做,還是在杭州搞點名堂出來,不管怎麼樣,總是替家鄉效力。”

話說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經完全表明。而在孫子卿,覺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談清楚。 那就是陳世髮用來抵作槍價的一箱古董字畫,孫子卿的意思是,找黃胖來估了價,自己人喜歡收藏的,照價納費,等完全處理以後,除去槍價以外,盈餘如何分配,請朱大器主持。 “敬謝不敏!”朱大器說:“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處我也不敢領。我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個也不會爭多論少,請你跟老大商量。不過,我局外人說句題外之話,老大幫裡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孫子卿跟松江老大至親,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聽朱大器這一說,很慷慨地答道:“既然小叔叔這樣說,除了劉三爺的一份以外;其餘都歸老大好了。” “劉三爺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餘怕不會多,一分就沒有了。”朱大器又說:“我倒還要勸老大,這筆款子不要打散,弄個什麼事業,讓弟兄們大家有口苦飯吃。分到每人手裡,三兩五兩的,兩頓酒、一場賭,到頭來依舊兩手空空,沒啥意思!”

“小叔叔這兩句話是金玉良言,我謹遵台命。不過,”松江老大很堅決地說:“劉三爺的功勞最大,那裡可讓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兩句話,我就只好心領了。 ” “無所謂,無所謂。劉三爺光棍一個人——” 一句話未完,突然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是由“光棍一個人”這句話上來的,“小叔叔,老大,”他搶著說,“我有個主意。單子上提兩樣東西出來,歸劉三叔,這兩樣東西,劉三叔一定用得著。” “噢!”朱大器很有興味地問:“什麼東西他用得著?” “那要查起來看。”孫子卿將劉不才交來的那份目錄,湊近鼻端,就著月光仔細看了一遍,欣然說道:“有了!有一雙金鑲玉的翠鐲,一對瑪瑙花瓶,提出來送劉三叔。” “太重了一點吧!”朱大器問,“你先說,怎麼對他有用?”

“拿來做聘禮。劉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松江老大脫口贊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劉三叔好好做個媒,只是一時沒有適當的人。” “只有慢慢來。”朱大器說,“時候不早了,散了吧!” 於是朱大器跟孫子卿作一路而行,劉不才仍舊留在那裡。 第二天破功夫陪陳世發觀光,從吃早茶開始,一直到看完夜戲才回來——依然是以怡情老二為女居停,宵夜聚談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馬。 “程學啟這方面,真所謂歡迎之不暇,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過,茲事體大,一時難有定論,也是實在情形。”孫子卿說,“現在要看陳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還是再在上海玩幾天?” “謝謝!我要回去。”陳世發又轉臉說道:“劉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來去也很方便,有事隨時可以接頭。” “不!我還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陳世發是直心腸的漢子,沒有想到劉不才那句話,是交朋友不得不然的詞令,所以極力辭謝:“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門的人。” “既然這樣,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對了。”孫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說不定陳老弟可以幫忙,趁明天上午談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陳世發說,“此刻就請你說好了。” “我聲明在先,這件事可辦可不辦,不必因為彼此的交情,勉強去做。事情是程學啟談起來的,與常勝軍有關,說起來也可氣。” 這件可氣之事發生在幾天以前。太平軍攻青浦,華爾統帶的常勝軍,會同英國陸軍,星夜馳援,兵到城下,青浦已為太平軍攻破,留守的客軍,正在放火突圍,總算接應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勝軍幫統富爾思德,捨不得在青浦所擄掠而得的“戰利品”,出而復入,以致被俘。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富爾思德在青浦的行迳,跟海盜沒有什麼分別。被俘活該!”孫子卿說,“不過在淮軍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總要互相照應,所以程學啟跟我提到,想請問你,能不能幫忙?” “怎麼幫法?” “第一,要請你打聽,富爾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沒有死,要想曉得他的下落。第二,能不能請你代為接頭,把富爾思德贖回來,請你們這方面開條件。” “兩個忙我只能幫一個,此刻就可以告訴你:富爾思德監禁在乍浦。因為會攻青浦,有一支軍隊,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從水路去的,富爾思德落在他們手裡,當然帶回乍浦。”陳世發很直爽地說,“至於第二個忙,我沒有功夫來幫,因為統屬不同,要間接託人,很費事。” “好!你幫這一個忙,我朋友面上也好交代了。”孫子卿說:“本來洋人助戰,我們應該出力照應,不過富爾思德是為了這個緣故被俘,我們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只是為了這件事,那麼現在已經談好了,我決定還是明天上午走!” 陳世發的意思很堅決,所以這頓宵夜,便算餞別。酒後的言談,更見率直,也更見性情,談得益加投機,竟成了個長夜之飲,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陳世發乘著酒興上船,松江老大特地派了個弟兄照料,劉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結果,待做的事,時機未到。朱大器是閒不住的人,反覺得日子不容易打發。 劉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為他的家鄉湖州終於城破了!從正月初二大錢口一失,糧道一斷,湖州便已陷於絕境,大家估計最多只能守一個月,而趙景賢守了四個月,最主要的原因是,二月初一打了一個大勝仗。那天他率領三千勇士,出南北門分擊,踏破十餘座敵壘,奪得太平軍的大批軍糧,運到城內,又得維持一個月的軍民口糧。 到了三月裡,羅掘俱窮,終於遭遇了與杭州被圍的同樣命運,但是,趙景賢跟王有齡不同,湖州乏食的十一萬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制之下,因而還能苦守兩個月。當然,人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趙景賢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現那種萬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蹟。 從洪楊軍興以來,太平軍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藥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無所施,因為湖州的地勢比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湧出。而且城外四面環河,雲梯衛車等等攻城的戰具,亦無展佈的餘地。唯一策略,就是疊石為壘,伐樹作柵,團團圍住,漸漸進逼,困死趙景賢及湖州軍民。 這樣到了五月初三,長毛終於逼到城下,垂斃的軍民,心餘力絀,想守不能,湖州到底淪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個月以後。湖州僑居在上海的士紳,在聽取親友的生死存亡以外,對趙景賢不論識與不識,無不關懷他的下落,最後得到確實音信,已被移送到蘇州,監管甚嚴。 “侍王”李世賢威脅利誘,百計勸降,而趙景賢不為所動。還有個說法,李世賢打算將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攬民心,而譚紹光堅持不允。此說真假,沒有人能證實,不過趙景賢確實未死,有人見過他,長毛的監禁雖嚴,供應無缺,趙景賢每天喝醉了酒罵長毛,居然亦為長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舊遊之地,在那裡有許多難忘的人,自然也關切劫後的故交。不過,比起劉不才來,自不如他傷感之甚,所以能夠冷靜地打算。 “三爺,你光在上海傷心,沒有啥用處,有件事,稍為要冒險,可是這件事能夠做好,很有意思。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我不曉得有沒有心情去做?我從來沒有這樣子洩氣乏力過。” “這件事或者會把你的勁道再鼓起來。”朱大器說,“我想跟老孫商量,好好湊一筆款子,設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張,帶那筆款子到湖州,能夠開秤收絲最好,不然就放款出去,定他們明年或者後年的絲。” 這幾句話,真如靈丹,劉不才馬上精神振作了,“好極! 我去。 ”他說,“現在是新絲上市的時候,不過今年不見得有多少絲,我去辦放款,買期貨。這一來,不曉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這個辦法,真正陰功積德。 ” “辦法雖好,也要有人能託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張夫妻、陳世龍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舊業。還有鬱四,務必要去找,能想辦法把他弄到上海來,就更好了。” “你不用關照,凡是熟人,我一個個都要找到。你去籌划款子,我先到嘉興去一趟,找孫祥太幫忙。” 於是,朱大器便跟孫子卿深談了一夜。都認為放遠眼光來看,一旦時局平靖,外銷暢旺,產地絲價必高,所以這時候放款收買期貨,將來必然大獲其利。而且產地絲戶都掌握在手裡,便可操縱絲價,洋商不能不乖乖就範,更是一躍而為絲業領袖的大好良機。這件事不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決定調度二十萬銀子下手。 “銀子下鄉,用起來不便,現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銅錢,小叔叔,你看是不是買幾萬吊帶到湖州?” “日本銅錢?”朱大器詫異,“我倒沒有見過。” “喏,小叔叔開開眼界!”孫子卿取出一枚“寬永通寶”的日本銅錢,談它的來源。 “有個徐雨之,小叔叔記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記起;是一次孫子卿請吃花酒,同過席。此人名叫徐潤,字雨之,號愚齊,廣東香山縣人,十五歲到上海,隨著他的伯父在英商寶順洋行“學生意”。今年不過廿五歲,卻已當到寶順的幫辦。寶順洋行專銷絲茶,徐潤自己又跟人合夥開一家郭茂錢莊,算起來與朱大器是雙重的同行。只是朱大器這幾年在杭州的時候多,加以徐潤年紀太輕,未加重視,所以並無來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么生意都做。這批錢,是他從日本橫濱運來的,一共六十三萬吊,現在無人過問,要買可以殺他的價。” “為啥沒有人過問?” “因為'寬永'這個年號,沒有人曉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見多怪,就滯銷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寬永錢來檢視。錢是紫銅錢,鑄得平整清晰,比私籌的“爛板”、“沙殼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輕了些。 “討價多少?” 這是指銀子與銅錢的兌價;“討價六錢!”孫子卿答說。 所謂“六錢”,是指每吊——一千文銅錢,換銀六錢。江浙的私錢,時價每千五錢銀子,朱大器認為寬永錢如果當私錢買,是有利可圖的。 “這種錢行情會漲。雖然分量輕,銅的質地純,成色不錯,而且是紫銅,將來可以看到每千七錢。不妨買。” 朱大器對此道是所謂“銅錢眼裡翻跟斗”的內行,他說可買,當然要買。但如全數收進,須三十萬銀子,一時湊不出這麼一個巨數,而且也怕一時用不完。因而主張持重,只買個三五萬吊。 “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隨便你,三萬吊就三萬吊,五萬吊就五萬吊。不過買少了,你將來會懊悔。” 聽這一說,孫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錢莊是小叔叔的本行,當然聽你的。只是,”他躊躇著說,“多買了要擺在那裡,怕擱殺本錢。我看先請張胖子去打聽打聽行情再說。” 朱大器聽出孫子卿不以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極力收回自己的話,說他的看法亦不見得對,還是以少買為宜。但孫子卿亦是同樣的心思,不由分說,派人將張胖子去請了來,表示此事請朱大器這方面決定。 等張胖子一到,聽說經過,大搖其頭;“買不得、買不得!” 他說,“尤其不能到內地去用。” “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從來沒有聽說過啥'寬永通寶'!如果有人找麻煩,就沒話可說。” “啊!”朱大器矍然而驚:“真正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老孫,這筆錢運進去,用不掉還不要緊,只怕長毛不講道理,全數沒收,那就冤枉了。” 於是為了持重起見,朱大器從善如流地收回了多買“寬永通寶”的主張,一文不要。而話題亦由張胖子轉到徐潤身上。他對此人頗為渺視,認為徐潤年輕浮躁,什么生意都做,在商場上橫衝直撞,毫無顧忌,要吃一次大虧,才會學乖。 “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所謂'江湖越老越寒心'。”張胖子緊接著說:“現在有個機會,很可以下手,一進出之間,早則三個月,遲則半年,賺個三五萬洋錢,易如反掌。” 張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範圍中,相當精明,但像這樣的語氣,朱大器卻很少聽到,當即迫問是何機會? “是這樣的,寶順洋行不曉得那裡來的消息,說英國要跟日本開仗。戰事一起,英洋必定落價,已經決定拋出,而且手筆甚大,預備拋幾百萬,雖非現貨,這筆生意也夠大了的。 現在怡和洋行一幫正在收,拋多少收多少,我們也很可以做。 ” “這個消息我也聽到。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請胖哥指點。”孫子卿說,“如果頭寸只要調動幾個月,我可以想辦法。” “指點不敢當,略為談談——” 張胖子愛講話,這一談自是長篇大套,從銀洋的種類談起,大致西洋各國凡是改用金幣的地區,銀圓都傾銷到中國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識,以花樣來定名,西班牙的稱為“棍洋”;香港的稱為“杖人洋”;墨西哥銀圓是一隻老鷹,就稱為“鷹洋”,在上海最為盛行。 “有一層,外頭人不大曉得。英國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鷹洋在上海吃香,就彷照它的花式,造好了運到上海,所以'鷹洋'又稱'英洋'——” “慢點!”孫子卿插嘴說道,“外國規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別國的錢,是不准的。英國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鷹洋跟英國鷹洋毫無分別,你說我假,請問是不是分量輕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無所謂真假。第二、英國這批鷹洋是運到中國來銷,不是運到墨西哥,對他們的市面沒有影響,有啥交涉好辦?” “這話不錯。”朱大器說,“老孫,造硬幣跟造假鈔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孫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請你再說下去。” “現在英國跟日本開仗,是真是假,我們不曉得,就算開了仗,我想不通,英洋為啥會跌價?銀子成色在那裡,是不會變動的。如說英洋吃香,大家歡迎,那麼一開仗,英洋來源稀少,不是反應該漲價嗎?” “對啊!”孫子卿深深點頭,“這就是有意興風作浪了!大批拋出,無非想動搖人心,等價錢一落,他們再補進,價錢自然回漲。這種做法,就跟翻戲差不多。” “現在就有人要拆穿他們的翻戲,怡和洋行有一幫人,跟他們在'對賭'。我們怎麼樣?照我說,很可以軋一腳。” “這要小叔叔作主。”孫子卿說。 朱大器點點頭,不慌不忙地問道:“他們拋出啥價錢?” “總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銀子。” “這當然可以吃進,好在銀子換銀洋,銀洋亦隨時可以動用。”朱大器斷然作了決定:“我們要現洋,有多少收多少。” 孫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筆準備運到湖州買絲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刻就要提走,所以這筆利潤套著套不著,還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漲而不能不用出去,張胖子必然失望。這話應該說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說,“款子我可以調動個十來萬。這筆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夥,你吃一份乾股;賺了你提三分之一,虧本不與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這還有啥不好?”張胖子眉開眼笑地,“挑我發個小財,何樂不為?” “胖哥你先不要高興!我話還沒有說完,這頭寸隨時要抽回,因為另有要緊用場,此刻只不過暫時抽出來用一用。到時候洋價未漲,無利可圖,你還是立在白地上。” “這——”張胖子問道,“就是要抽回,總也有個日子。可以用多少時候呢?” “大概一個月。”孫子卿看看朱大器說:意思是如果估計錯誤,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個月恐怕還看不出苗頭。”張胖子想了一會,打著結的雙眉,突然鬆開了,“不要緊!我來調度。不過,你們要抽這筆頭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經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這樣打算,到時候看洋價要漲,另外吃利息,借紋銀來讓我們派用場,拿銀洋留在手裡?” 張胖子笑了:“什麼花樣都瞞不過你!” “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這樣打算,我倒有個主意。怡和那一幫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過現在大家在一條線上,不熟也熟了。再說,老孫不是熟的嗎?” “還好。有事總可以商量就是。”孫子卿問:“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這樣想,做生意講利害關係,利害相共,休戚相關。 現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說什麼?反正在一條船上,風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親多近,彼此打聽打聽行情。如果洋價真的看漲,我們又急需頭寸用,就可以拿這些銀洋跟他們作個押款,利息一定不會高。為啥呢?他是大戶,看漲的心思比我們急,如果我們的現洋拋出去,影響市面,他當然不願意。所以一定肯幫我們的忙。 ”朱大器緊接著又說,“實在也是幫他自己的忙。做生意只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沒有談不攏的。 ” “這番道理說盡了!”張胖子很高興地說,“老孫,我們今天就請怡和的一班人敘敘。你看怎麼樣?” 孫子卿欣然同意,當夜便飛箋邀客,請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熱鬧的當兒,朱家派人來追朱大器,因為朱老太太沾染時疫,突然病倒——這一病,朱家大喪元氣。先是朱老太太一場傷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湯藥,百事俱廢。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卻又累得病倒了,是外寒內熱的冬溫,病勢反复,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癒。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