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浪淘沙李鴻章

第9章 第五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9445 2018-03-14
淮軍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預料的,“強龍”與“地頭蛇”之間,不甚融洽。不過李鴻章的“大將”程學啟,卻跟朱大器、孫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為孫子卿的學生蕭家驥跟程學啟是舊識,交情很不錯,所以極力拉攏,而淮軍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軍火方面,孫子卿幫的忙很大,但程學啟卻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學啟特為拉了蕭家驥來看朱大器。彼此以誠相見,所以談得非常投機,當然也談得很深。程學啟明知道朱大器跟吳煦是小同鄉,卻並不避忌,將李鴻章對吳煦的不滿,據實相告,毫無隱諱。 他告訴朱大器說,吳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蘇藩司,在李鴻章到上海,接了江蘇巡撫的大印以後,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專顧一處,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實是以退為進,決不肯捨棄本職的。

李鴻章卻想將計就計,保郭嵩燾接任上海道。寫信請他老師曾國藩代為出奏,哪知曾國藩不贊成,認為郭嵩燾是“著述之才”,難任煩劇。如果冒昧擊奏,將來害了郭嵩燾,還耽誤了公事。何苦來哉? 李鴻章不敢違拗,改保郭嵩燾為蘇松糧道。但吳煦把持在那裡,海關洋稅,內地釐金,李鴻章不但無權過問,甚至連個收支確數都不知道。這個巡撫就當得太不是滋味,同時用兵也難爭勝了。 “從來用兵勝負,爭的四件事。第一、訓練嚴格,會打勝仗不算,能打了敗仗,不見不散,保全實力,才算是有訓練的隊伍。雪翁,我說句狂妄的話,這上頭,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會獨獨讓老兄帶兩營兵。”朱大器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兩營人也還可以——”

“這件事,”朱大器插嘴說道:“我跟敝友孫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請兩位幫忙,只是有些難處,我到以後再說。 先說第三件,形勢有利。 ”程學啟笑了一下,“本來我不該批評我們曾老師,自己人談談不妨,我們曾老師到底不免書生之見。 ” 談到兵法,朱大器本來一竅不通,近年與王有齡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頗知門徑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道:“曾制府怎麼說?他也帶兵多年,常打勝仗,總有其長處!” “是的,曾老師有一樣難得的長處:穩得住。”程學啟說,“論到用兵取勢,他不大明白。他說上海彈丸小邑,又臨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講,是絕地。所以李中丞從安慶出發之前,他一再叮囑,要由鎮江進軍,取高屋建瓴之勢。到了這裡,才知不然。這裡的形勢,打長毛好極了。”

“喔,”朱大器越發注意,“倒要請教。” “這一帶四面臨水,汊港紛歧,善於利用,隨處可以克敵致果。”程學啟從容說道:“長毛所恃的無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擁而前,像潮水樣一沖,確實很難抵擋,可是在這一帶,我只用幾百人守一個卡子,守一座橋樑,就可以使得他上萬人過不去。我細細看過洋人所畫的地圖,上海到蘇州兩百多里,如果水師得力,呼應靈便,處處都是捷徑。何用由鎮江進淮軍?”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人談上海用兵的形勢!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高明之至!”朱大器說,“看起來淮軍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爭不到。訓練、器械、形勢都有利;沒有錢,這個仗還是不能打。就拿眼前來說,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幫我們的忙,代為羅致最精良的洋槍,然而付不起槍款,亦是枉然。”

“這一層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許,“只要老兄要用,我們設法先供應,價款以後再說。” “感激!感激——雪翁這樣子熱心,淮軍承情不盡,等我回去面陳李中丞,跟糧台籌劃一下,總要有個付款的章程出來,才好奉托。”程學啟又說,“打仗要錢,也不止於買軍火一樁,此外還有好些支出,都是說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長毛那裡有啥消息,或者是兵力虛實調動,或者有人想投過來,其中打探傳遞,穿針引線,都要先給了錢才有效驗。一文不名,空口說白話,而肯幫忙的,怕只有雪翁這樣慷慨義氣的一個人。” “過獎,過獎!”朱大器心裡在想,照程學啟所說,李鴻章必須從吳煦手裡收權,關係實在重大!為了整個大局,自己跟吳煦小同鄉的交情,只好放在後面。能夠勸得吳煦自己交出來,當然最好,苦於交情不夠,就是夠交情,吳煦亦未見得肯聽。得要另外替淮軍想辦法。

心裡這樣轉著念頭,口中就沒有話。程學啟不免失望,遠兜遠轉,從兵家必爭的四事,歸結到財用方面,原以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點,誰知枉費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談,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改日再來請教吧!” 談得好好的,突然告辭,朱大器當然知道不大對勁。珍惜此日一席談的情意,便挽留他說:“還早,還早!再談談。 老兄說的第四件事,或許能談出結果來。 ” 聽這一說,程學啟自是欣然應諾:“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關照換茶,然後好整以暇地大談生意經。談的是他本行的錢莊,說綜司業務的“大夥”之下,要有幾個得力的幫手,一個是“匯劃”,考核存欠款項,登記流水帳,查對來票,總核匯劃,責任極重。其次是“清帳”,專管各項分類帳及總帳,編制年結月結,核算利息,兼管緊要文件,在錢莊中的地位甚高,是大伙的主要幫手。再就是接應賓客,兼任庶務的“客堂”,專管往來函件,一切文書的“信房”;以及招徠主顧,調查客戶信用的“跑街”。

主人講得津津有味,客人聽得昏昏欲睡,程學啟實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談此風馬牛不相關的不急之務?心中煩悶異常,只是為了禮貌,不能不強打精神敷衍著。 “再要講錢莊的帳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 有的還可以顧名思義,譬如'克存信義',是客戶分戶帳,'利有攸往'是放款帳。像'回春簿'就難猜了。老兄知道什麼叫'回春簿'? ” “我哪裡曉得?”程學啟答說,“從來也沒有看過帳簿!” 話中已有不耐煩之意,朱大器卻似不覺,依然很起勁地說:“'回春薄'專記呆帳,又叫死帳,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來了,但是帳仍舊記著,巴望著枯木逢春,還有重甦的日子,所以叫'回春薄'。不過這些帳都是清過的帳,還不算要緊;最要緊的是兩本帳薄,一本叫'草摘',日常往來客戶近遠期收支的款子,都隨手記在這本薄子;另外一本'銀匯',凡是到期銀兩的收解,都先登這本簿子,再來總結。所以這兩本帳簿失落不得,否則人欠欠人,都難清查了。”

“嗯,嗯!”程學啟打個呵欠,隨口應著。 “我現在講個故事,”朱大器說,“我有個朋友,也是同行,開一家錢莊,請了個大夥,起黑良心要吃掉老闆。老闆為人極其老實,養癰成患,竟不敢動他,心里當然不甘。後來有位高人教了他一著,有一天到店裡,倒像作客似地,跟大夥海闊天空閒談。談到後來,淡淡說一句:'我倒看看帳簿!'大夥當然不防備他,也欺他不大內行,拿所有的帳簿都搬了出來,答一聲:'喏,都在這裡,你自己看!'老闆隨手翻了翻,尋到'草摘'、'銀匯'兩本帳簿,捏緊了往袖子裡一塞,站起來說道:'一時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這兩本帳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虧總數亦就可以核算得出來。黑良心的大夥,猛不防吃了個啞吧虧,只好乖乖就範。”

這個故事在程學啟聽來仍舊乏味得很,因為他根本對錢莊這一行是隔閡的,不明其中的關節,就不能領會其中的奧妙。而蕭家驥到底是生意人,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向來不說廢話,更不會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談生意經。說到這個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實在已經很明白,只是程學啟一時想不到而已。 因此,當程學啟告辭,蕭家驥搶著送出大門以外,悄悄拉住他問道:“朱道台的話,程大哥你聽懂了沒有?” “我根本不懂。說實話,做生意我一竅不通,辜負他的誠意。” “你當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錢莊生意?程大哥,”蕭家驥笑道:“你真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是在指點你收拾吳煦的計策。” “啊!”程學啟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這才真的是辜負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滿面想了一會說:“請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來道謝請教。朱雪翁真夠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與小王將他的眷屬接來了。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朱大器請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頓眷屬,自己回孫家向松江老大道謝,同時探詢此行的經過。 “事情總算很順利。軍火安安穩穩運到金山衛,小王上岸去尋陳世發,一看自然很高興。第二天——” 第二天由陳世發派人護送小王到嘉興,見了劉不才細說經過,才知計劃變更,沙船不能出發。不過,聽說松江老大已到,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劉不才大為興奮,找孫祥太撥了一條大船,彰明較著地將朱家眷屬都送到金山衛,一路上居然毫無阻攔。 “不過,由金山衛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嬸娘了。”松江老大歉然說道:“時候碰得不巧,正在過兵;別樣都不怕,只怕兩個妹妹年紀太輕!”他很含蓄地說,“只好揀小路偷著走。”

“劉三叔呢?” “劉三叔這趟很有面子,陳世髮留他在那裡,還有事商量,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還有批東西要運來。叫我預備幾隻船。也說不定他跟陳世發一起到上海來一趟。總在三五天之內,他會想法子派人來送信。” “好極!”朱大器自感欣慰,接著表示歉意:“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請大哥跟老孫商量著辦,我無有不贊成的。” 有了這句話的交代,他算是暫時擺脫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兒,一意享受天倫之樂,人也變得很懶散了。 這一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學啟,依然是由蕭家驥陪著登門。一見面,程學啟便是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說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來道謝致意。” “不敢當,不敢當!”朱大器困惑地問:“我不曾為李中丞出過什麼力,那裡談得到道謝?” “雪翁舉重若輕,不覺得出過什麼力,我們受惠可真是深了。豈可不謝?” “是這樣的,”蕭家驥從旁解釋,“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將利權收回了。程大哥,請你拿當時的情形,說給朱先生一聽,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學啟說,“那天月色極好,李中丞騎馬步月——” 李鴻章騎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門——事先早就打聽好了的,吳煦在衙門裡,才裝做不經意地閒行到此。吳煦不管怎麼樣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禮”,到底上司駕到,不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禮。”李鴻章說,“難得清閒,天氣又熱,出來走走,老兄衣冠肅客,彼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從命,請大人在這里納涼賞月,我就遵命換了便衣來奉陪。” “對了。這樣子,我倒不妨多玩一會。” 於是在花廳的院子裡,設下幾椅,剖瓜飲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閒談,談的是戰局,李鴻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經肅清,曾國荃得彭玉麟水師之助,督兵兩萬,進駐雨花台,金陵被圍,李秀成一定要回師相救,他預備督同淮軍,進駐鎮江,為曾國荃聲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務,仍舊要藉重常勝軍,也就是要藉重薛煥與吳煦。 說得起勁,聽得有趣,賓主之間的感情,一下子變得很融洽了。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李鴻章忽然用自慚的聲音說道:“忝為巡撫,說來慚愧,昨天京里來的人,問起江蘇關稅、釐金的確數,我竟無以為答,聽說老兄這裡有本簡明計數簿;能不能藉來看一看?” “大人誤聽人言了,沒有什麼簡明計數簿;只有帳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帳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吳煦心想:敞開來讓你看,再拿把算盤給你,你亦未見得能得其要領。於是,派人取了十幾本帳簿來,雙手奉上。 “想來不止這麼多吧?” “是!還有。”吳煦又拿來十幾本。 “帳簿倒真不少!”李鴻章笑道,“而且都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名目。還有多少?索性都拿來讓我開開眼界。” 吳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負氣,但畢竟還是渺視的成分多,心裡在想:關務釐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這樣一轉念間,便即答道:“要緊的帳簿都在這裡了。還有些太瑣碎,不便煩瀆大人。既然要看,我取來就是。” 於是罄其所有,將帳簿全數捧了出來,總計四十二本,李鴻章略為翻了翻,忽然聲音都變了,變得極冷極正經:“這些帳,條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帶回去看。” 緊接著便大聲喊:“來啊!” “喳!”八名親兵,暴諾如雷,然後走上來一半。 “把這些帳簿包起來!” 那四名親兵是早就受了囑咐的,答應聲中,為頭的那個從懷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黃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開。兩人對角扯住,往帳簿上一覆,接著兜底一翻,黃包袱已墊在帳簿下面;四手相交,打成兩個死結。手起鶻落地,迅捷異常。 “今晚上打攪了,”李鴻章拱拱手說,“我回去看帳!” 吳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著李鴻章揚長而去,竟連應有的客套都忘記說了。 李鴻章卻是志得意滿,回到行轅,連夜召集精於計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蘇士紳公推,到安慶乞師的戶部主事錢鼎銘在內,張燭查帳,算下來每月關稅、釐金兩項,可收五十多萬,但報部卻連四十萬都不到。 在上海的軍隊,連常勝軍在內,一共四萬人,有五十多萬的收入,支應綽綽有餘,李鴻章益覺大有可為。同時了解了餉源,才可以統籌全局,這一來上奏論上海的局勢,亦就頭頭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飲水思源,都只為朱大器的指點,李鴻章一方面領情,一方面亦愛慕朱大器的才具,所以特地囑咐程學啟在道謝之外,探探他的口氣,肯不肯擔任一個什麼籌餉的差使? “多謝李中丞厚愛。”朱大器自然辭謝,很坦率地說了理由:“吳觀察是我的小同鄉,他現在是失意的時候,我實在不便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他受了李鴻章的委任,便有賣友求榮之嫌。以他的性情,是無論如何不肯落這樣一個名聲的,但程學啟的態度極其懇切,朱大器亦就只好虛與委蛇,打算著過兩天另找理由謝絕。 理由倒找到一個,不過令人不快。朱大器打聽到李鴻章調人到江蘇來當差的奏摺中,一開頭就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心里大起反感,所以當程學啟再次銜命來敦請時,他只冷冷地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過的人!” 無論神態、言語,都是很不投機的模樣。程學啟心中有數,何以有此一句答語?想一想只有歉疚而遺憾地說:“雪翁! 如果兄弟個人有什麼為難之處,要請老哥幫忙,還望念著今天的交情。 ” “那何消說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這使得程學啟心中略略好過些,但也無法多坐,起身告辭,低著頭走了。 就在這天夜裡,劉不才悄然而歸,他是先到孫家,然後由孫子卿領著來的。事先毫無信息,所以朱大器頗感意外,看到他臉上有詭秘的神色,越覺得事不尋常,因而很沉著地不先多問,只問問一路平安之類的泛泛之語。 朱家一家,從上到下,都跟劉不才投緣,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圍了攏來問長問短。只有朱太太略為談了幾句,要到廚下為他張羅飲食,朱大器便乘此機會說道:“你不必費事了! 我請三爺去吃夜酒,比較舒服些。 ” 果然,避開了朱家上下,劉不才方始透露:“我帶了個長毛來!” “那個?”朱大器急急問道:“陳世發?” “是的。” “此刻在那裡?這幾天盤查得很嚴!” 劉不才當然也知道,在此淮軍與常勝軍大規模展開清剿之際,敵我的界限甚嚴,貿貿然帶個長毛頭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處置要很謹慎,將陳世發安頓在客棧裡,千叮囑,不可出門。但亦不宜逗留過久,因而建議朱大器與孫子卿,盡這一夜要跟陳世發談出個結果來,第二天一早就要讓他離開上海。 “你看,”朱大器問孫子卿:“到哪裡去談?” “要不要約五哥?” “當然要約他。” “那就听五哥的安排。” 於是孫子卿去找松江老大,劉不才便陪著朱大器到二馬路鼎發客棧去看陳世發。相見之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瑣,倒有些不信他胸怀大志,更不信他是能辦大事的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燈後,光焰閃照,看到他那雙勁氣內斂,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觀感大變。 “陳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陳世發說,“我聽劉三爺說過,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嘆口氣說。 陳世發似有愧色,搓著手無以為答。劉不才卻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試探,只怕談得深了,洩露真相,要防著隔牆有耳,所以連連咳嗽示意。 朱大器當然懂得,便不談正經談閒話。 一談談到紅遍春申江頭的“大武生”楊月樓和他的父親楊二喜,陳世發矍然而起,“原來是楊二叔啊!”他失聲說道:“那,叫楊什麼樓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麼?”朱大器也別有驚喜之感,“你認識他們父子?” “認識,認識!還熟得很。楊二叔賣拳頭的,那時我才六七歲,有時也跟著他打鑼麼喝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楊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碼頭去了。” “那一來,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也許跟楊月樓一樣,拜師學戲,大紅大紫。”朱大器說,“楊月樓現在很闊,你不看看他去?” 陳世發抿緊了嘴只搖頭,劉不才便問:“你跟他合不來?” 閒話談得有些無以為繼了,劉不才便喊客棧裡的伙計,先買些滷菜來陪陳世發喝酒。也就是剛端起酒杯的當兒,孫子卿去而復回,說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裡等著。 “就走吧!”他說,“五哥交代過了,如果談得太晚,回客棧不方便,那裡有現成的客房。我看,連行李一起帶去吧!” 於是劉不才替陳世發提起一個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塊極舊極臟的藍布包著,丟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的,而陳世發似乎看得很珍貴,有些不大放心劉不才,不斷地瞟一眼,怕他會失落。 ***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主客都覺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處房舍,就建在陽台上,一共三間,大的是客廳,小的是客房。上陽台的扶梯上有塊板,放下來閂住了,便與外隔絕,另成天地,客廳三面窗戶,一齊打開,涼爽非凡,是個既嚴緊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孫、朱、劉各人稱呼不一;而陳世發一概視作兄長,最親的當然是“劉三哥”;他說:“請劉三哥把我的情形說一說。” 陳世發有多少實力,如何受排擠,以及心向石達開,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劉不才所要代為宣布的是:陳世發決定要拉隊過來了。 “我們這面,遲早要克復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衛倒好好有場打。因為'他們'那方面從松江後撤,大部分會撤到金山,那裡是個要緊海口,李秀成已經下令,徵了許多海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衛是個退無可退的地方,不拚個明白,'他們'無法出海逃命,這關係很大。所以世發一轉向,足以決定勝敗!” 聽劉不才這一說,松江老大跟孫子卿都顯得很興奮,只有朱大器無甚表示,然而不容他無所表示,因為都要以他的態度為轉移。因此,松江老大開口問道:“小叔叔,你看怎麼樣?” “要先請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帶是你的地方。” 這話說得曖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幫的首領,但與此事無關,朱大器的意思,倒像他有守土之責,或者是他的地盤,一切要聽他處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誤會了。 於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無所謂是哪個的地方!那一帶我熟悉而已。我們這位陳老弟果然是這樣一個做法,倒是狠著。不過,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現在有了洋槍洋砲,又是一種陣法,能不能先請陳老弟給我們講一講?” “是這樣的。”陳世發轉臉說道:“劉三哥,請你拿我的包裹給我。” 遞過包裹,當眾解開,裡面是一套藍布小褂袴,其中藏著一把藍光閃亮的新手槍,還有一個油紙包。陳世發看得珍貴的,筆墨粗糙,但講實用不講好看,這張地圖在他親身經歷核對,畫過好幾次方始成功。記註得極其詳細。如果落到官軍手裡,那一帶的形勢及長毛兵力的虛實,瞭如指掌,一張舊紙,足抵上萬雄師。 “請大家看,這裡是張堰,一條路直通海口,最要緊的是這座橋,歸我把守。如果隊伍往海口撤,當然歸我斷後;等他們一過去,我拿砲口掉過來向南對準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這就是說,陳世發開砲一轟,撤向海口的長毛,不死就得跳海。這一著果然狠毒,松江老大與孫子卿,無不動容。 “那麼,”朱大器問道:“你有沒有炮呢?” “還沒有。”劉不才代他答說,“我們要商量的就是這一點。” “喔,”朱大器問,“總有個辦法吧?” “商量停當了,要弄一門砲下去——拆散了運過去,再派幾個工匠下去裝,當然也要派砲手。這是一個辦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裡弄一門砲?” “這很難說。只怕沒有現貨,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現成的。”孫子卿說,“砲手就沒有了。” “那當然是軍隊裡派——” “三爺,”朱大器插嘴問道:“請哪方面的軍隊派?” 劉不才聽出語氣有異,楞在那裡,無法回答,孫子卿便說:“我想跟程學啟接頭。談好了裡應外合的步驟,砲手當然由他那裡派,或者,索性連炮都由他那裡撥過來。” 朱大器不作聲。這態度很奇怪,劉不才首先就問:“大器! 你是不是別有打算? ” 當著陳世發,朱大器不願深談,只這樣問道:“跟楊坊這面談談,如何?” “楊坊已經垮了,沒有什麼作為了。聽說常勝軍現在亦歸李中丞直接指揮,我們為啥不直截了當跟淮軍談?”孫子卿振振有詞地說。 “也好,就跟淮軍談。”朱大器說,“講兵法跟生意經一樣,多算總勝少算。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時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沒有炮,這齣戲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辦不到,還有一條路子,彭雪琴的水師有砲艇,想法子弄一條過來,埋伏在那裡。不過,這樣做太費周折,也太顯眼。” “這條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搖其頭,“彭雪琴的水師能到這裡,早就來了!何必等到今天才來動腦筋?” “那就准定向淮軍接頭。我想,”孫子卿極有把握地說,“一定可以談得很圓滿。” “好吧!就這樣說。” 終於有了成議,陳世發麵有欣慰之色。於是劉不才交代另一件事:“當著世發在這裡,我請大家過目,這是世發交來的東西,抵作槍價。”他從懷裡取出一張紙來,先向陳世發照一照,然後交給孫子卿。 這張紙是一箱書畫古董的目錄,孫子卿這幾年也涉獵過這些東西,略知門徑,看目錄之中,精品甚多,內心不免竊喜。但表面上絲毫不動聲色,順手將目錄遞了給朱大器。 “不必給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個向外推的姿勢,“請你處置好了。” 這是謙讓,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僅是單獨的這樣一個動作,孫子卿當然會認為做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謙讓,但想到他這夜的語言態度,便覺得事有蹊蹺,倒又有些發楞。 松江老大與劉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覺不安;不論如何,此刻先將場面弄熱鬧了再說!於是叫一聲:“老二!”又說:“恐怕都餓了,吃著談吧!” 等怡情老二帶著小大姐來擺席面,並與陳世發寒暄之際,孫子卿將朱大器拉了一把,管自己走到陽台上,接著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鄭重的聲音說:“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說出來。事情的關係很大,你看得不對,要早說。” “事情沒有啥不對。不過,我不想插手。” “為啥?”孫子卿急急問道:“是不是你看過去,不會成功?” “笑話!老孫,你當我只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種人!” “小叔叔,我說錯了。不過,我莫測高深,話就說得急了。 相交到現在,承你不棄,從來有啥話,都不肯瞞我的,今天,也要請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樣子,實話直說。 ” “話我一定跟你說清楚,不過一時說不完,有客人在這裡,我們私話說得太久,人家會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們再從頭說起。如何?” 孫子卿自不免還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說的,亦是實情,只有聽從。其時席面已經擺好,雖是午夜小酌,卻極講究。銀鑲象牙筷,景德鎮細瓷的杯盤,四碟冷葷,雙拼八樣,紅白黃綠,顏色配得鮮豔奪目。陳世發何曾見過這樣席面?搓著手有些怯場的模樣。 “貴客請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雙筷子齊眉致敬。 這種禮節在陳世發亦是初見,不知如何應答,因而越顯得局促不安,只窘笑著向劉不才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劉不才替他解圍,“自己人不必客氣了!大家隨便坐。”說著拉一拉陳世發,就近坐了下來。 “你做主人的,也來陪一陪。”松江老大說道,“我們這位陳老弟自己人,也等於通家之好。” “等一息來!”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說話不方便,所以推託著:“廚房裡是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裡。” 說完,又向陳世發含笑點一點頭,方始翩然而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