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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四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5545 2018-03-14
經過一整天的分頭奔走,大致都已就緒,最重要的,當然是朱大器跟吳煦的交涉。能將陳世發拉過來,吳煦求之不得,但提到要先運一批洋槍過去,不免面有難色,說是茲事體大,他不敢作主。 那麼要誰作主呢?朱大器認為:第一、此事必須機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層洩密的顧慮;第二、層層請示,不知道那一天才結果?陳世發如何等得?因而極力鼓勵吳煦獨斷獨行,成此大功。 吳煦一直遲疑不決,最後讓朱大器一句話說動了,新任江蘇巡撫李鴻章,就要帶了他的淮軍,乘輪東下。上海道是個要缺,看上去他必有換人的打算,如果吳煦能及時建此一功,奏報朝廷,必蒙褒獎,那就是自己先立穩了腳步,李鴻章不便奏請調動,就算他出奏了,朝廷亦必不准。

吳煦覺得這話大有道理。但是要他公然批准運槍出境,關係太大,多有不便,還須想個變通的辦法。 朱大器有求於吳煦的是兩件事,第一是同意招降陳世發,以軍火作為釣餌;第二才是如何得官方的協力,能將軍火運出上海?現在情形,第二件事在吳煦確是無能為力,不過第一件事能夠商量得通,也算不虛此行。因此,朱大器與吳煦約定運軍火出境一事的變通變法,由他自己去動腦筋;招降成功,推功於吳煦,但如失敗,吳煦也得負一點責任,這個責任就是為他作一證明:接濟陳世發的軍火,別有作用,決非通匪資敵。 辭別吳煦,朱大器隨即去看一個朋友。此人名叫趙炳麟,他的胞侄,就是在湖州辦團練的趙景賢。整個浙西,現在只有湖州是一片淨土,趙景賢能夠守住湖州,是個奇蹟,但是這個奇蹟恐怕也快消失了!

湖州的守得住,當然是趙景賢的才智過人,但亦全靠有一線運道可通。運道的咽喉是出太湖的大錢口,其地在湖州以北,整個太湖的正南方,正北隔著二十里的湖面就是洞庭東山;趙景賢以大錢口為水師大營,砲艇晝夜巡邏,戒備極嚴,使得盤踞洞庭東山的長毛,不得越雷池一步。同時他又不斷發動突襲,炮轟東山,長毛傷亡累累,卻全無還手之力,因而將趙景賢恨之切骨。 誰知去年年底,繼省城淪陷,湖州形勢益形孤單之後,趙景賢與湖州的百姓又遭遇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厄運。一連三天,鵝毛般的大雪,不曾停過;五百里汪洋巨浸的大湖,結成厚厚的一層冰,彷彿覆上了一塊碩大無比的水晶。洞庭東山的長毛大喜,傾巢而出,履冰南下,直撲大錢口;砲艇為堅冰凍住,不得動彈,而炮座是固定的,無法轉向,失去效用,以致大錢口落入敵手。

這一下就像扼住了一個人的咽喉一樣,湖州的餉道斷了,四面為長毛密密包圍,湖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將為杭州之續。 長毛雖佔盡優勢,但趙景賢的威名,猶足攝定軍心,長毛相戒,不與湖州團練交戰,卻出以極下流、極無聊的一策,挖了趙景賢的父親、官做到刑部右侍郎的趙炳言的墳墓。 趙景賢當然不甘坐困而死,幾次開城出擊,無奈兵力相差,過於懸殊,始終不能打開一條出路。其時趙景賢已由本職內閣中書,疊次保升,被授為福建督糧道,杭州淪陷以後,朝廷為激勵危城國土,特為下一道上諭:“趙景賢督帶團練,殺賊守城,戰功卓著,現當杭城失守,尚能激勵紳團,力保湖郡及所屬地方,在辦團人員中,最為異常出力,著加恩賞布政使銜。”同時傳諭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設法轉知趙景賢:“交代經手事件,輕裝赴任。”這表示朝廷已知湖州必不能保,但是名城可棄,國土不可棄,希望能出趙景賢於危地,以備將來大用。愛惜人才如此,趙景賢自然感激涕零,然而當此危急之時,他又何能不與湖州的團練百姓共生死?因此,寫下一封血書,派人間道送到上海,寄給他的胞叔趙炳麟,誓以一死盡臣節。

朱大器去看趙炳麟的時候,趙景賢的那封信剛到了三天,看完信,聽完趙炳麟所談的湖州近況,朱大器除了悽然欲涕以外,於事毫無所補——他原來轉到一個念頭,想藉用接濟湖州團練的名義,運槍出境。只要有一線之路,這個名義就可藉用,如今看起來,這個藉口是怎麼也用不上了。 辭出趙家,時已近午,又飢又乏,走過一家館子門口,心裡在想,不如先吃了飯再說。念頭還未轉定,只見跑堂的迎上來哈著腰,滿臉堆笑地招呼:“朱大人!好久沒有來了。” “你倒認得我?” “怎麼不認識?”跟堂的說:“去年你老照顧小號,請沙船幫的鬱大爺,好闊的場面。” “喔,原來是泰和館。好吧!” 於是跑堂的往里大聲喊道:“朱大人到!看座兒啊!”

泰和館菜兼南北,但掌櫃與跑堂的都是山東人,所以是京館的派頭,這一喊,接下來便是遞相傳呼,一個接一個彎腰擺手,將朱大器接入雅座。 先打手巾後奉茶,等朱大器坐定了,掌櫃的親自來道謝,因為去年他與松江老大宴沙船幫,筵開四十餘桌,就從這筆大生意開始,泰和館的牌子創出去了。掌櫃的一則飲水思源,不能不感激,再則想要拉攏這位闊客,所以刻意敷衍,說了許多奉承的話,倒害得朱大器渾身不自在。 “你請吧!忙你的買賣去,別張羅我了。”朱大器也會彎起舌頭,打兩句藍青官話。 “是,是!”掌櫃的關照跑堂,“好好兒伺候。” 於是跑堂的便問:“朱大人有客沒有?” 心中有事,不是邀客人的時候,他搖搖頭說:“沒有客,也不叫條子。你配幾個菜,來四兩天津五加皮,吃完了,我還有事。”

跑堂的答應著走了。很快地端來四個冷葷碟子,一瓦罐天津五加皮。喝不到半杯酒,來了兩個熱菜,一個湯爆肚,一個魷魚捲。 “行了,行了!”朱大器說:“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這是酒菜。還有兩個飯菜,再加上一個湯。” “好吧!你都拿來就是了。” 等拿來一看,是一碗紅燒羊肉,一碗京蔥扒鴨,外加一大碗蘿蔔絲鯽魚。湯菜實在太多,少不得努力加餐,慢慢兒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 一想想到去年大宴沙船幫的往事,突然靈光一現,抓住了那個念頭,很快地想了一整套辦法。愁懷一寬,胃口大開,九個菜竟吃了一半。 飯罷喝茶,吩咐結帳,跑堂的陪笑說道:“朱大人,你老別費心了。是我們掌櫃的孝敬。” “哪有這個道理?”朱大器又是靈機一動,反正要請客,不如就作成了泰和館的生意:“這樣吧,後天中午,你替我預備一桌席,要最好的。”

“錯不了!”跑堂的問:“是在這兒吃,還是送到公館?” 朱大器考慮了一下,決定借孫子卿的寓所宴客,交代清楚,離了泰和館,就在盆湯街暢園洗澡、剃頭,睡了一大覺。 醒來神情清爽,醉意全消,正好與孫子卿、劉不才去商談正事。 *** 約略講完前半段的經過,朱大器才提到他在泰和館獨酌之時,所籌劃好的辦法。 “我在想,如今最保險的一條路是海道,難得金山衛亦是海口;我們為啥不用沙船?” 這真叫頓開茅塞,孫子卿和劉不才不約而同地失聲讚歎:“有道理!” “只為上海跟金山衛太近,沒有想到大海,只在內河上動腦筋,反而鑽入牛角尖了。” 朱大器說:“走海道又快、又省事。我們只要一條沙船,鬱老大不能不幫這個忙吧?”

孫子卿對海上的情形,比較熟悉,細想一想,用沙船亦不是沒有困難,不過困難是可預見的,也是可以克服的。自己估量一下,總有七分把握,便不肯說什麼為難的話,掃了朱大器的興致,點點頭大包大攬地答道:“這方面歸我來辦。” “原是要請你出面。我已經在泰和館定了一桌席,後天中午在你這裡開,該請些什麼人?你決定。” “請客是一定要請的。不過,小叔叔,我想還是我跟你兩個人出面,劉三叔是陪客。客人呢,鬱家父子、鬱家老大的幫手萬福全。此外還要請老楊,不過老楊是有功名的,請在一起,對鬱老大不便,只好另外請了。” “老楊”是指“大記”的老闆楊坊。他現在的“功名”是“記名道”,會同華爾管帶“常勝軍”,如果請客有他,自然該奉為首座,這一來委屈了鬱馥山,即所謂“不便”。朱大器了解孫子卿的用意,但不了解了為何要請楊坊?

因此他開口動問:“老楊?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當然有。”孫子卿說,“要打通他這一關,鬱老大的沙船才肯出海。這件事牽涉到英國跟法國的海軍,我想拜託老楊打個招呼。事情我有把握,請放心好了。” “那我就不管了。”朱大器轉臉對劉不才說:“跟陳世發打的交道,本來沒有十分把握,做到哪裡算哪裡,所以有些話也不能說得太實在。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拿事情跟陳世發敲定。他要的軍火,我們可以包運到,請他到時候在海口接,這是我們這方面對他的義務。” 陳世發的義務呢?拿來一箱字畫古書抵作槍價,自不待言,再有一項,就是“以槍換人”了。 “三爺,你不妨老實跟他說,運槍的路子是從我這裡得來的。我有家眷在嘉興,請他想辦法接到金山衛來,洋槍卸岸,人就上船,在他不是惠而不費?”

“好極了!”孫子卿大贊:“小叔叔做事,真正爽快而精明,這樣一條船辦好兩件大事,乾淨痛快,確實好打算!” 劉不才也大為興奮,拍胸脯擔保,一定可以說服陳世發如言照辦,同時表示,需要提早動身,因為跟陳世發說定了,還要趕到嘉興去接朱家眷屬。 朱大器認為不爭在這一兩天,過了後天再走,也還不遲,而劉不才不以為然,除了接眷以外,還怕去遲了夜長夢多,陳世發那裡會有什麼意料不到的變化。 他的想法也不錯,但難處是沙船究竟能不能派出去,到底還在未定之天。到此地步,關鍵落在孫子卿身上,只待他一言而決。 “鬱老大的沙船,一定有的,就算我們的面子不夠,只要請五哥出來說一聲,鬱老大也一定要賣帳。不過沙船出去要不出毛病……” “老孫,”劉不才異常關切地問,“你說,會出啥毛病?如果會出毛病,大器這走馬換將的一計,豈不是完全落空?” “劉三叔,你不要心急,我話還沒有完。”孫子卿轉臉對朱大器說了實話:“我要請老楊吃飯,打他的招呼,就是為此。 最近的局勢,大有變化,恐怕你們還不大明白,等我講給你們聽。 ” 原來從恭親王當政以後,英法兩國對中國的態度,大不相同。一方面因為宮廷政變成功,肅順、端華、載垣這所謂“三凶”被誅,政局已經穩定;另外一方面也看出洪秀全的太平天國,鬥權之爭迭起,不成氣候。為了維持在華利益,而且恭親王又肯和睦相處,那麼,支持官軍,打擊太平天國,可以說是最符合他們本國利益的打算。 因此,英法海軍會同美國公使蒲安臣,決定武力保護上海、寧波的租界。上海方面除了設立“中外會防公所”以外,開了年更由英國海軍提督何伯提議,主張英法軍隊合作,肅清嘉定、青浦、松江的太平軍,交給華爾的洋槍隊去守。這個提議雖無下文,但英法軍隊幫助常勝軍大敗太平軍的慕王譚紹光於浦東的高橋,卻是事實。同時,英國外相已諮請海軍大臣,正式下達命令給何伯,防守上海及其他有條約關係的口岸,不准讓太平軍佔領;並以軍艦保護長江的英國輪船。 “要當心的就在這裡,英國軍艦現在經常在吳淞口外巡邏,如果認為沙船可疑,自然就要攔住檢查;上船一看,全是洋槍,還不扣船?” “啊,我懂了,你早不說!”朱大器點點頭說:“在鬱老大,一條船是小事,追究起來,安上他一個資敵的罪名,那就傾家蕩產有餘。這件事,我們要好好商量,不可以害人。” “就是這話,”孫子卿說:“我已經打算過了;這要托老楊,看有什麼辦法,能不讓英國軍艦檢查?” “如果是自己人,當然就不必檢查。我想,是不是可以弄一面常勝軍的旗子掛起來,英國軍艦一見,就不會找麻煩了。” “對,這倒是個辦法。”孫子卿說:“我相信跟老楊一定商量得通。” 孫家每天中午要開兩桌飯,主、客雜坐,有時朱姑奶奶也毫不在乎地夾在一大群男人中間,這天她忘記交代,專為劉不才另開一桌,此時想起再關照時,劉不才怕耽誤功夫,堅持不願,只得作罷。 這兩桌人,“吃閒飯”的居多,由於男女主人慷慨好客,所以菜餚豐富,而且備酒。酒杯在手,少不得有些閒話,其中有一個是孫子卿的廣東同鄉,相貌生得既怪且醜,凸額、塌鼻、闊口、炸腮,大家叫他“馬騮仔”;廣東人管猴子叫馬騮,此人的綽號,名副其實。 馬騮仔酒量好,談鋒健,談的是太平天國的近況。據他自己說,幾個月前去過一趟“天京”,因為他跟蕭家驥一樣,在英國輪船上,當管事,這條船在金陵下關泊了半個月,他也進過好幾次城,耳聞目擊,有許多內幕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其中有兩件事,劉不才最感興趣。 一件是談“天王”學道的教師,是個英國人,早年在廣西傳教的牧師羅孝全。他在前年秋天,方始由上海經蘇州到“天京”,洪秀全大表歡迎,封為“天義”,這是六等“世爵”中的第一等。 羅孝全不但封爵,還授了官,官拜外務大臣,輔佐“幹王”洪仁?,就住在幹王府中。洪仁?原來也是基督教徒,當過教會的職司,還教過西洋教士的中文,跟羅孝全本應該相處得很好,哪知不然!去年十二月為了一件小事,兩人大起衝突,羅孝全的性命幾乎不保,後來是逃到英國軍艦上,方始脫難。 同時又有個英國牧師福祿華,用中譯的姓,稱為花牧師,特地到“天京”去考察教務,認為洪秀全的宗教信仰,與基督教的教義,大不相符。回到上海與羅孝全談起來,兩人的看法相同,花牧師便在英文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太平基督教不合正道論”。羅孝全起而以文字響應,痛詆“天朝”人物,又說太平軍妨礙商務,蹂躪地方,既不為中國人所歡迎,亦傷外國人在華的利益。 再一件是談石達開。他自從內訌出亡,預備遠征四川,自立基業,由安慶渡江,經建德入江西,一路為官軍追擊,於是由江西到福建,復由長汀回贛南,經湖南入廣西,咸豐九年九月,在桂西慶遠府停了下來,所部分駐附近各縣。其地土瘠民貧,糧食不足,一下子來了十幾萬人,百姓大起恐慌,而飢兵乏食,士氣不振,同時又覺得石達開屢戰屢敗,宗旨不明,不像是個能夠成王稱霸的英雄,所以部下紛紛開小差,石達開亦無力阻止。那種情況,彷彿當年劉邦封了漢王,經棧道入南鄭以後的光景,只是石達開不如劉邦有蕭何,又有韓信,命運就不大相同了。 在慶遠住了八個月,新任廣西巡撫劉長佑,率領蔣益灃的湘軍,開始進攻,石達開站不住腳,由廣西一退雲南,再退西康,部下只剩得一萬多人,勢窮力蹙,已無能作為。這兩件事,在劉不才非常有用,可以用來策反陳世發。 因此旁人聽過丟開,劉不才卻很仔細地問了好些話,不厭其詳地打聽這兩件事的細節,直待馬騮仔詞窮,方始罷手。 這一下不免耽誤了功夫,所以一離了飯桌,顧不得休息,便忙著動身。坐的船是孫子卿所安排,極其可靠,由小王送他上船,分手之前約好,十天之後,沙船出海,小王一定親自到金山衛送信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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