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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1-2)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18383 2018-03-14
這天將小王安置在臨時佈置的一間客房中,劉不才仍舊睡他自己的臥室,與陳世發的房間在一個院子裡,只不過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陳世發巡營回來吃夜點心,總要找劉不才相陪,這天也不例外,而且時間特別提早,因為劉不才明天動身到上海辦事,少不得還有些話要談。 “巡查!”劉不才一開口就說,“我想後天動身。明天讓姓王的到嘉興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裡的槍還好用,我們把它起了出來,這票貨色,反正在我那個朋友算是報廢了的,可以當破銅爛鐵的價錢買過來,豈不是兩得其利?” “不錯,不錯!這個腦筋動得好。” “既然你答應了,明天就發一張'揮紙'給他,叫他當天趕回來。” “可以。” “我們後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來,這件事我去辦,包你不會吃虧。不過,巡查,我有句話,本來不該問,不問又難過。”劉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懂點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過煞氣太重。你今年貴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這樣說起來,明年有一道關口。這道關口怕很難過,如果安然過關,以後一帆風順,有三十年的大運。”劉不才自問自答地又說:“我為啥要問這話呢?因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報答,我想幫你過這道關。” 陳世發悚然動容,“劉先生,我跟你也是緣分。”他鄭重其事地問:“你說我明年有道關,當然是難關,怎麼樣幫我過法?” “現在還說不出來,不過我及早留心,總有辦法好想。說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話,所謂'修心補相',能夠做一兩樁陰功積德的事,命相自然會改變,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說有句話想問不敢問,而又不得不問,就因為這句話與你過關有關係。巡查,話到口邊留不住,我請問你,你要弄這麼多槍幹什麼?”

“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們在打仗,實力總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託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裡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嘆氣,彷彿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無人可製,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讒言聽得多了,疑懼橫生,卻也拿不出駕馭的辦法,只有漸漸疏遠。石達開見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決定遠走西蜀,自己去創一番事業。 他是鹹豐七年五月裡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係部隊,幾乎完全帶走,那時陳世發就已當到巡查,因為奉派到皖北助戰,不能跟著石達開一路走,及至留了下來,因為派係不同,處處遭受歧視,這幾年調來調去,吃苦有分,升“官”無緣,混到今天,依舊是個巡查。

“照我的資格來說,就算'六等爵'還巴結不上,至少也該是一個'朝將'了!他娘的,他們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壓住我,官不升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陳世發憤然地在桌上搗了一拳,將酒碗都震得飛了起來。 跟陳世發的激動相反,劉不才保持著出奇的冷靜,因為他洩露了他的秘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緊張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麼巡查!”陳世發幾乎是咆哮地,“哪個要當什麼巡查?你叫我世發,或者叫我老陳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體制也不可不顧,你到底帶著好些弟兄。”劉不才平靜地說,“我們大家以先生相稱。陳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們好慢慢談、細細談。”

最後這兩句話,聽來意味深長,陳世發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著,等待劉不才發話。 “陳先生,你想買這些槍,總有些別的道理吧?” “不錯!”陳世發答說,“我有別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劉不才自己去猜。這就有了進言的餘地。 但操之過切,亦非所宜,不過問了這句話,如果沒有個交代,顯然也是欠聰明的態度。因而點點頭說:“我猜想你總有點別的道理。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必問,日久天長,你總會讓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辦好了,我還是要跟你商量。”陳世發略停一下又說:“劉先生,上海夷場上消息靈通,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個人。” “哪個?” “翼王。”陳世發憂鬱地說,“早先我聽說他在廣西,無糧無餉苦得很,好些人都拉著隊伍,投到忠王這裡來了。現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劉先生,務必請你替我打聽個下落出來。”

他這番話,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來,陳世發倒著實是個有血性的俠義男兒,自己跟他既有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盡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於是他很鄭重地答應:“我不知道打聽得到,打聽不到?總歸一定當樁大事去辦,這趟打聽不到,我托出人去,遲早總有確實信息。” “重重拜託!”陳世發舉一舉杯說,“劉先生,遇見你,實在是我走了一步運。” “但願如此!但願你脫運交運!”劉不才隱隱約約地,希望能點醒他。 *** 第二天一早,劉不才辦好“揮紙”,交給小王,陳世發本想替他弄匹馬,倒是劉不才不願,因為這時候的馬是極珍貴之物,遇上不講理的長毛,硬奪了去,反害他要長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陳先生,”劉不才自覺不須再如以前那樣顧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隨便你。或索性你也辦一張'揮紙',跟他一起到嘉興走一趟。” 這不太妙了!但轉念自問,在陳世發會想,有沒有這個必要?沒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無緣無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於是劉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個刻著名字的“田黃”戒指作信物,囑咐他到嘉興去找孫祥太。同時,說明他們是換帖弟兄,所以關於劉不才的情形,對孫祥太無話不可談。他要告訴孫祥太的只有兩句話,第一,轉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孫祥太在這半個月中,千萬不要離開嘉興,同時為朱家眷屬準備一條坐船,隨時要用。

*** 第二天中午時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衛。對陳世發自有一番假話,說埋在嘉興的一批槍械,損壞得出乎意料,原以為經過整理仍舊可用,誰知銹得竟無可措手。 “那就算了!請你們兩位明天就動身吧。”陳世發很明快地說,“但願你們回來就有東西帶來。我的東西是現成的,劉先生,你可以抄個單子帶去。” 東西很多。字畫目錄還比較省事,首飾要檢點數量、鑑定品質,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麼樣?都須一一檢點。陳世發倒很大方,先請小王來幫忙,後來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給劉不才了。 這時候小王就可以談他的嘉興之行了。他說他是在一座尼姑庵里跟孫祥太見的面,這使得劉不才大感興趣,嘉興有許多妙齡尼姑。照孫老大說,當家師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為什麼住在尼姑庵里?” “我也奇怪。”小王答說,“先到你所說的那家茶店去打聽,有個很漂亮的小伙子問我的來歷,我說孫老大的把兄弟劉三爺託我來看孫老大,當面有話說。同時拿戒指給他看,他說他認識這個戒指,不過一時還不能帶我去。找了個人陪我吃飯,直到下半天才帶我到庵里。孫老大的樣子好像在避什麼人似地。” 這幾句話讓劉不才相當不安,他想起孫祥太在幫中的糾紛,似乎有人尋仇,所以行跡如此詭秘。但這話不便跟小王談,談亦無用,只好先放在心裡。 “兩件事我都告訴他了。他亦問起你的情形,談了好久,他說,朱家很平安,就是記掛你。至於備一條船,方便得很,隨時都有,不過這半個月當中,他或許要離開嘉興。如果你在五天之內去接朱家眷屬,可以見得著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個徒弟,名叫葉振峰,自會安排一切。” “嗯!”劉不才皺著眉說,“最好五天當中能料理清楚。我們明天早點走,一商量定了,馬上回來。” 談到這裡,窗外已見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緊清點,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陳世發還置酒餞行,重重拜託,第二天拂曉時分,親自送他們上船,順風順水,當天中午就到了上海。 到得孫家,主人夫婦與朱大器都在那裡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無不如釋重負。再看到劉不才,則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曉得到三爺是長毛窠裡,出生入死過來的,因此圍了攏來,都要聽他的故事,劉不才也就像得勝還朝的將軍一般,志得意滿,神采飛揚,連說帶比地大講他如何智服陳世發,一講講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來,朱姑奶奶才將下人都攆走,請劉不才先息一息,吃了飯再談正事。 談正事不如說談秘密。劉不才此去不過三個月,但不平凡的遭遇,過於他的半生。從飯廳談到孫子卿的書房,即刪去不甚相干的枝枝葉葉,也還談到半夜,方能讓聽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經,”朱姑奶奶揉著眼笑道,“劉三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你!” “這全靠配搭得好。”劉不才指著小王說,“像他!虧得派他來,稍為欠靈活一點,就會露馬腳,萬事全休!老孫,我們這位小老弟,能幹得很,可以獨當一面。” “嗯,嗯!”孫子卿也深為滿意,“獨當一面的機會總有的。” “你們怎麼樣?明天再談,還是吃了宵夜去睡覺?”朱姑奶奶插嘴來問。 “他們兩位累了。”朱大器說,“明天再談,明天再談!” 劉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來上兩杯酒,越發覺得眼皮澀重,睡意侵襲。這天,兩個人就都睡在孫家。 朱大器跟孫子卿卻還不困,他們每天都要到後半夜兩點鐘上床,這天聽了劉不才那許多話在心裡,精神格外亢奮,自然還要談下去。 “老孫,”朱大器問道:“你看如何?”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教人無從置答,孫子卿楞了好一會,才能將劉不才的話,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且抓住了要領。 “這件事,我們有三個做法。寶眷是一定可以接回來的了,如果志僅於此,直截了當跟陳世發開談判,我們送他多少槍、多少子彈,條件是要他負責拿寶眷護送到上海。這是其一。” 孫子卿略停一下又說,“其二,我們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槍價上可以'戴帽子',他的那批首飾、古玩、字畫抵作槍價,當然隨我們估價。兩頭有得賺,是筆好生意。不過讓上海道曉得了,麻煩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朱大器怎麼說,顯然的,孫子卿是打算用這個做法。 “你不是說有三個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劉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陳世發拉過來。不過,第一,先要跟上海道說明白;第二,看樣子陳世發是個小腳色,就拉了過來,似乎也沒有什麼意思。” “這不然!陳世發是一個線頭,既然能拉住這個線頭,當然不能馬上就放手。” “你是說,由陳世發這條線再往上拉?” “我是這麼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這是第四個做法。”孫子卿很注意地問:“小叔叔,你先說說看。” “我在想,不管做絲生意,還是開錢莊,如果杭州不光復,困守在夷場上,總是一汪死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幫官軍肅清浙江。” 這個口氣太大了,孫子卿無法贊一詞,只怔怔地望著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說。 “江蘇方面你是曉得的,在安慶的李觀察已經招募了一支兵,就要開到了——” 李觀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鴻章。他在程學啟協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辦團練的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潘鼎新等人,帶領所部,一共九千,齊集安慶,由曾國藩按照湘軍的章程,代定營製,名為“淮勇”、亦稱“淮軍”。同時江蘇在上海的紳士,早就湊足了18萬兩銀子,預備僱用英國輪船,到安慶運兵東下。此事早有成議,孫子卿是知道的,但其中有一重障礙,怕英國輪船沿江東下途中,為太平軍所襲擊,所以遲遲不果其行。 現在聽朱大器說是“就要開到”,孫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斷朱大器的話,表示懷疑:“不見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聽到的消息,英國水師提督何伯,已經答應派英國兵艦保護運兵輪船。第一條船,大概兩三天之內,就要開出去了。” 孫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當靈通,卻未聞此說,因而又問了一句:“小叔叔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吳觀察親口告訴我的。” 他口中的吳觀察是指上海道吳煦,此人籍隸杭州府錢塘縣,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鄉,而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內撫台衙門附近的城頭巷,在圍城之前,朱大器頗加照應,是有交情的。他跟朱大器說的話,自然靠得住,孫子卿不能不信了。 “吳觀察還告訴我,左中丞已經領兵進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個月之前克復的。”朱大器又說,“局面是清清楚楚在變了。長毛就靠李秀成一個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看法,杭州也不過一年半載,就可以克復——” “小叔叔,”孫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異議:“你也太樂觀了。” “我話還沒有完。”朱大器從容答道:“我說一年半載克復,是要大家同心協力。像江蘇,如果不是大家湊足18萬銀子,淮軍就到不了上海,一切無從談起。浙江的情形,當然也是一樣,打仗是官軍的事,籌餉籌糧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還沒有什麼人想到,該早早預備迎接左中丞的官軍。這件事,我要來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許多好處。” 好處就是做生意,孫子卿當然明白。不過茲事體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頭爛額收不了場,不能不提醒他。 “我們這位劉三爺在杭州佈置的兩著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翹著大拇指說,“做大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錢。劉三爺大非昔比了!就為了有他這樣一個人,我這件幫官軍克復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過,老孫,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麼說?” 少不了這兩個人,無非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孫子卿能有什麼話說?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小叔叔,你用不著問的。” “問總要問一句。”朱大器說,“問過你了,我才可以放手辦事。老孫,我們一面辦事,一面做生意。” 於是朱大器便又大談生意經。他認為眼前有三樣生意好做,第一樣是照劉不才在杭州談定的計劃,墊本錢由孫祥太販賣洋廣雜貨,不過規模要大。朱大器平時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行情,長毛佔領一地,大致總在城外設一條“買賣街”,以有易無,吸收各項日常必需之物,只是物物交換,或者現款交易、數量總歸有限,如果能夠先發貨,後收款,生意就可以做得大,利潤自然也就高了。 這個想法,孫子卿覺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亂年荒,動盪不定,欠帳生意怎麼做?”他問,“發了貨,人都找不到了,那裡去收貨款?” “不然!”朱大器說,“人總是希望安居樂業的,局面能夠定下來,就會好好做生意,除非萬不得已,不會拆爛污。至於說到呆帳,做生意亦總是有的。而況發貨之前,總也要打聽打聽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層,我們這樣做法,從上海到杭州,等於沿路各碼頭都有我們'坐莊'的人在,不但呼應方便,消息靈通,一旦長毛肅清,隨便做啥生意,有這些碼頭做基礎,你想想看,聲勢上哪個敵得過我們?” 這個長線放遠鷂的想法,激起了孫子卿的雄心壯志,不由得脫口而答:“也好!這件事我來籌劃。” “那就再好不過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說,“第二樁生意,要做我們的本行。局勢一定,種田的還是要種田,採茶的還是要採茶,養蠶的還是要養蠶。不然,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說是不是?” “我懂了!”孫子卿答說,“你的意思是,我們照樣收茶葉、收絲?” “一點不錯。我們照樣收,照樣可以放款,或者先賒洋廣雜貨給他們,抵作將來的茶價絲價。至於運到上海,有孫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說得頭頭是道,孫子卿大為興奮,定神細想了一下,覺得其中有一個絕大的障礙,“小叔叔,”他說,“現在是'兩國交兵',要想通行無阻,只怕辦不到。就算我們這面說得通;長毛能許你做生意,不作留難?” “留難當然會有的。要想辦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歸你做,錢就歸你獨賺。如果沒有困難,人人能做,這種生意的好處一定有限。” “話是不錯。”孫子卿覺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調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也懂,我也會說!” “光說不做當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方向認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說的“方向”,只要從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長毛身上去著手。長毛佔了地盤,當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榮,但絲茶兩項,必定滯銷,因為粗飯尚且不得到口,何來品茗的逸興,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綢著緞?因此,長毛非為絲茶找一條出路不可。 “長毛所佔據的地方,現在缺的是糧食,如果拿糧食去換絲茶,他們求之不得。老孫,你倒設身處地想一想,願意不願意做這樣子的交易?” 孫子卿又被說動了,不過,“我們這方面呢?”他問,“如果彰明較著跟長毛做生意,當官的恐怕不能不說話。” “這也有取巧的辦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長毛默許,暗中通知他們那面的關卡放行,我們這面就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了。再說,絲茶出口,於上海市面有益,籌餉也容易些,何必阻撓?第二——”朱大器忽然頓住,停了一會方又開口,“這第二個辦法就不去說它了,但願不用。” 這就是說,但願不用,用必有效。孫子卿當然要聽聽,是何辦法。催著朱大器說下去。 “這個辦法萬不得已而用。說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說穿了不值一文,但就連孫子卿這樣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這一著。值錢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做。”孫子卿在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說,我們跟洋行接頭好了,有多少絲、多少茶賣給他們,談合同以前講明,在內地交貨,讓他們自己打著他們本國的旗子下去收貨。這就不算我們倚仗洋人的勢力。” “這無非自己騙自己的說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說,“如果是在內地交貨,價錢上當然要吃虧,說來說去總是利權外溢。 能夠不走到這一步最好。現在我再說第三樣生意,這項生意,本輕利重,大有可為,不過良心上講不過去,好像趁火打劫,說起來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緩一緩再說。 ” 孫子卿正聽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賣關子的一手,惹得孫子卿心癢難熬,“說,說!”他一疊連聲地催:“說說不妨。” “要我說,我就說。前兩樣生意,我平時也都想過,只有這樣生意,是劉三爺去了以後,觸機想到。”朱大器的臉色微現悲戚:“這幾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幾代積聚的字畫、古董,流落在外頭,教長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陳世發這樣,還算是識貨的有心人——” “啊,啊!”孫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這樣生意,我一定要做。這不算趁火打劫,是愛惜文物,利己利人,兩受其益的事,為什麼不可以做?” “做當然可以做,不過我倒要請問你,懂不懂書畫,古董、古書。”朱大器說,“我們相處也好幾年了,好像沒有聽說過,你是這方面的內行。” “我不是內行不要緊,可以請教人家。” “這就不大妙了。我們杭州叫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畫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會用心計,假的說成真的,真的反而說成假的——” “慢來,慢來!小叔叔,假的說成真的,在他們理所當然,何以真的反而說成假的?” “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連這點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說成假的,你當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孫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說,“請教假內行沒有用,請教真內行又怕他欺我。這就難了!” “就是這話,這行買賣不是外行做得來的,道理就在這裡。不過照現在這樣子,你有個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價錢出不高,對方也不會獅子大開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來,慢慢兒沙裡淘金,總有幾樣好東西出現。” 孫子卿細想了一會,欣然答道:“小叔叔這話不錯。好在我也不是拿它當正經生意做,還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來整理裝裱好了,多請幾個人來看看,價錢出得相當就脫手,不然自己留著玩。” “這樣想法,就不會有煩惱。我們的生意,還在第一樣、第二樣上面。等明天我跟劉三爺再細細談一談,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個人分做兩起,孫子卿與小王去找販賣軍火的洋人,朱大器與劉不才在家籌劃如何從松江開始,經嘉興、海寧到杭州,聯成一條線,又可以幫官軍反攻,又可以自己做生意。這是極艱鉅的一番佈置,頭緒紛繁,當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談得出結論來的。 相形之下,孫子卿經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經談好,照陳世發所要的數目,買兩百枝長槍、一百枝短槍,一半現貨,一半期貨,價錢也還算公道,孫子卿已經付了五百兩銀子的定洋。 “現在就要看怎麼運過去了。”孫子卿說,“華爾的隊伍,現在改了名字,叫做'常勝軍',最近在關卡上查得很嚴,想從小河浜偷運出去,未免危險。請英國人護送,一則另外要加費用,再則風聲也太大,反倒害了陳世發。小叔叔,你看有什麼好辦法?” “再慢慢想,辦法總有的。”朱大器說,“我剛才跟三爺在商量,想拿陳世發邀到上海來,當面談一談。” 這個主意,近乎離奇,“他肯來嗎?”孫子卿問:“他不怕陷在這裡?” “他對我是相信得過的。”劉不才說,“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們留個人在那里當押頭——。” “我去!”小王脫口說道:“我在那里當押頭。” “你肯去,再好都沒有。”劉不才又說,“不過,不知道陳世發另外有沒有顧忌?如果他肯來、敢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所謂“顧忌”,所謂“敢來”,是設身處地為陳世發著想,他的“官階”不高,而且一直在受排擠,行動自然得要謹慎。 如果私下到夷場來一趟,可能會有人去告密,追究起來是很嚴重的罪名。 因此,陳世發是不是無此“顧忌”而“敢來”?誰也無法斷言,為今之計,只有回到原來的題目上,研究怎麼樣將那批長短槍運出關卡? “這件事有兩條路,一條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過時間上比較慢,而且最好陳世發能來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說:“還有條路,就非要請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戲,只有他玩得轉。” “老大到浦東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如果不能回來怎麼辦?”孫子卿問:“小叔叔,你那條路要多少時候才走得通?” “說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開一筆,向大家徵詢意見:“是多等些日子,辦妥當了再去,還是先去通知陳世發一聲,拿難處告訴他,請他耐心等一等?” 這一層上,看法不一,劉不才認為時間隔得太久,夜長夢多,甚為不妥;而孫子卿覺得辦妥了再去,是個切實的交代,才能取信於人。談到最後,仍舊要朱大器來作決定。 他卻沒有確切的表示。因為他另有一種想法,而此想法,出入關係甚大,要一段時間來考慮。 “暫時不談吧!我們舒散腦筋,到哪裡去玩玩?” 孫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見,“替劉三叔接風,也是替劉三叔壓驚。”他說,“我請劉三叔吃花酒去!” “應該這麼說,”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爺慶功。” “不是!”劉不才拍著小王的肩說,“是犒勞我們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間,朱姑奶奶從一架東洋屏風閃出來,插嘴說道:“你們請劉三叔好好去開開心,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過,你們不要帶壞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討親了。” “逢場作戲,又有何妨?”孫子卿深怕掃了小王的興,趕緊這樣接口,然後拿話扯了開去:“劉三叔,請你挑地方。” 照規矩,既是孫子卿請客,自然是在他的“戶頭”那裡,不過劉不才很機警,不肯這樣說。因為雖說朱姑奶奶伉爽如鬚眉,從不干涉丈夫在歡場中的應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例,還是謹慎小心為妙。 “快說啊!”孫子卿又在催了。 劉不才心念一動,“要我說,我就說。不過,我說了你們得依我。”他說,“不然我就不必開口了。” “自然依你。快說!”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孫子卿說,“么二地方不如長三。劉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樣?” 朱大器懂他們兩人的意思,一個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場,而一個是因為做主人,覺得么二不免簡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飲酒,自以適性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爺吧!就到小桂芳那裡。” 小桂芳那裡叫艷紅院,孫子卿也來過,但從未在這裡做過主人。既然是迎合劉不才的意思,為小桂芳捧場,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間裡坐,不過首先聲明:一切是他請客。 這在歡場中是罕見的例子,在劉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氣很特別,平時沉默寡言,遇到興來時,妙語如珠,滔滔不絕,此時與劉不才久別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態矜持,不多說話。但那個“本家”卻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瓏的人物,知道孫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氣好,手面闊,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極力巴結,應酬得風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劉三爺會來!”她指著小桂芳說:“小阿媛戶間裡,昨天晚上結好大一個燈花,大家都說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諸位老爺光降。劉三爺,”她一面替劉不才卸馬褂,一面仰臉看著他,不勝關切地說:“為啥長遠不來?人瘦了!” “是想你們小阿媛想瘦的。”孫子卿笑道,“閒話少說,肚子餓了,'擺檯面'。” 全席謂之“擺檯面”,半席謂之“吃便飯”。本家聽說“擺檯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顏開,一眼看見大小姐捧來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說:“水果碟子拿回去,換外國蘋果來!” 接著又張羅茶水,擺上煙盤,拿過一疊請帖和局票來,孫子卿便問:“劉三叔,要不要請兩個朋友來?” “請一個。”劉不才答說:“把黃胖請了來。” 黃胖自然姓黃,但胖是虛腫,他生過一場黃膽病,一直不曾痊癒,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黃胖”。此人是個朱大器所說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對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話掛在口邊:“兔子不吃窩邊草。”劉不才要請他的意思,孫子卿當然明白,但就因為深知黃胖的為人,所以不加阻攔。 於是小王執筆,信手揮道:“飛請黃胖老爺速駕艷紅院一敘。”寫完,交“相幫”立刻送出。 “叫局了!”孫子卿說,“小阿媛舉薦吧!” “慢慢!”朱大器說,“等開席再叫,也還不遲。讓三爺跟小阿媛敘敘,我跟你躺躺煙盤。” 於是孫子卿跟朱大器隔著煙燈對面躺下,小王端張凳子坐在煙榻前面聽他們談話——談的自然是正事,就這一路來,朱大器將他要走的那條路想停當了。 “我明天去看吳觀察。”他說,“這件事,我們要走大路。” 所謂“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釋,就是先徵得上海道吳煦的同意,秘密進行策動陳世發反正。這樣做法是拿自己的腳步先站穩,一向謹慎細密的孫子卿自然贊成。 不過,他也有疑問:“如果吳觀察不同意呢?” “為什麼不同意?”朱大器反問一句:“又不要他出錢,而且策反不成,於他亦無害處,何樂不為?” 當然,還有朱大器個人對吳煦的關係,他尚未計算在內。 孫子卿細想一想,果然不錯是自己過慮,就不再有何異議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過,老孫,交涉還是要你去辦,而且要辦得很紮實,不能拖泥帶水。否則,不但前功盡棄,還有後患。” 在燒著煙玩的孫子卿,聽他的語氣嚴重,便放下煙簽子,坐起身來,望著朱大器說:“是不是跟洋人辦交涉?” “當然。”朱大器說,“雖說走大路,做起來要像走小路的樣子,才不會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槍仍舊照走私那樣,找條僻靜的小河浜運出去,我跟吳觀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華爾,要他關照部下,放一條路。” “這容易。這個交涉我辦得了。”孫子卿點點頭說:“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華爾切切實實講清楚,他不能干預我們的事,更不能出花樣,拿我們當是'嚮導',暗底下派人跟踪,去打陳世發。”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老孫,全局成敗的關鍵,就在這上頭,開不得玩笑的。” “洋人說話算話,華爾我跟他打過交道,倒是講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應,答應了決無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們吃花酒吧!” 這時的小桂芳對劉不才,已經重熾舊情,有說有笑,渾不似初見時的那種所謂“面熟陌生”的光景,當大家商量叫局時,都由她一手安排舉薦,當然都出於么二——妓家的等級甚嚴,“書寓”的“先生”,一遇“長三”的“校書”,便即離座,同樣的,長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隨客觀光以外,平時從不肯出局到么二,否則就是“失身份”。 么二比較爽快,不似長三,有許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發,紛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後面,低聲請教姓氏,然後自報花名、寓處,有幾套籠絡客人的甜言蜜語,因人而施。小桂芳舉薦給朱大器的,是么二中的紅牌,名字很雅緻,叫做黛芬。生得一張瓜子臉,長眉鳳眼,氣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藝,應酬功夫,更是一等,聽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談她四年前隨家人到三天竺燒香的情形。說起西湖,嚮往之情,溢於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鄉愁。 正娓娓清談之際,只聽相幫高喊客到,門簾起處,進來一個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黃胖。劉不才起身招呼,隨即為朱大器引見,黃胖自道曾經在王有齡那裡見過,但朱大器卻想不起來了。 提到王有齡,自不免使朱大器傷心,此時此地,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做主人的孫子卿,急忙亂以他語,同時向黃胖使個眼色——古董商人最識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夠領會,便轉臉去向劉不才寒暄。 “來,來,胖哥!”劉不才將他納入首座,“先坐下來再說。” “自然是朱觀察首座。” “不,不!”孫子卿說,“我們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氣。” “還有哪位?” “別無外客了。”劉不才答說,“特為請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頭再談。” 黃胖點點頭先不多問,坦然入座,也叫了局。於是主客五人,在鶯聲燕語中,相互酬勸,接著是由黛芬領頭奏技,喚進“烏師”來操琴,一個個當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會,轉局而去,檯面頓時清冷了下來。 一般的規矩,大抵在此時就要“翻台”,問津他處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願另外徵歌選色,因而轉入把杯清談之局。 看似閒談,其實是正事,劉不才不經意地問道:“胖哥,最近收進什麼好東西?” “好東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夠。”黃胖問道:“怎麼,劉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風雅而已。不過還沒有入門,所以要跟你叨教。”劉不才說,“不曉得字畫方面的行情怎麼樣?” 問到行情,當然是要作些買賣,黃胖見是生意上門,便精神抖擻地答道:“書畫的行情最難說,做我們這一行的,真叫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著內行是內行的價錢,遇著外行是外行的價錢。說老實話,劉三哥你不算內行,不過,我決不會拿你當外行。你先說,你想要點啥東西?是自己收藏,還是送人?預備了多少錢?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說一說,我來替你提調,包你不會吃虧。” “胖哥,你弄錯了!”劉不才說,“我是受朋友所託,有一票貨色想脫手。不是買,是賣!” “這也好啊!是些什麼?” 劉不才身上就揣著從陳世發那裡抄來的一份目錄,正想取出來,只見孫子卿拋過來一個阻止的眼色,於是便住手說道:“東西很多,一時也說不完,有字畫、有古書。” 聽得這兩句話,黃胖大失所望,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如不說,略想一想說道:“劉三哥,我講個笑話你聽,有一天遇見一位朋友,他跟我說:'看見有人做了一副對子,好極了!'那就念來聽聽,他說:'是一副五言對。上聯記不得了;下聯是什麼什麼春。'一副好對子,我只聽了一個字。” “胖哥,罰酒!”劉不才窘笑著說,“你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 “罰酒、罰酒!”黃胖乾了一杯酒,然後追問:“到底是些什麼東西?說個一兩樣來聽聽,怎麼樣?” 在此地步,如果不說一兩樣東西出來,看起來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無奈劉不才在這方面的“記性”,比起他的賭來差得遠,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錄,偏偏急切間一樣都想不起——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記得畫、記不起畫的人,記得畫的人,卻又起不清是怎麼樣一張畫。因而不免發窘。 劉不才發窘是罕見之事,連朱大器都有些為他難過,便作解圍之計,故意拿話扯了開去。 “黃兄,”他問,“我們杭州戴文節公的畫,你看怎麼樣?” “好的!”黃胖將拇指一翹,“他的山水本來就好,現在是越發好了。” “戴文節殉節了!怎麼說現在越發好?” “就是殉節得好,所以他的畫格外值錢。”黃胖說道:“這就叫畫以人重!” 聽得這話,朱大器深為安慰。一半是因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經歷,一半也因為王有齡的緣故,他總覺得危城殉難的人,應該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後,畫名益盛的情形來看,正符所願,自感欣然。 就這一打岔之間,劉不才已經托詞離座,走到僻處,將身上的那張目錄掏出來,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黃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戴熙的山水,贗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根本沒有註意到他去而復返。 等他講完,劉不才開口了,“胖哥你剛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東西,說一兩樣你聽聽,那我就稍為談談。有部書,孟東野的詩集,是宋版——” “什麼?”黃胖將雙眼睜得好大,“宋版的孟東野詩集?” “不錯!”劉不才極有把握地說,“一點不錯。” “我倒不大相信。劉三哥,你倒說說看,上面有那幾方圖章?” 這又差點將劉不才考倒。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有個姓儀的,還有個姓安的。” 黃胖聽了這話,表情很怪,又驚喜、又困惑,仔細看了看劉不才,眼睛睜得越大,“劉三哥,”他問,“你是不是在尋我的開心?” “怎麼叫尋你的開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黃胖有點氣憤,也有點得意,“換了別人,讓你考倒了,我黃胖,眼底下,肚子裡都還有點東西。你明明是說安儀週的收藏——他收藏的書,每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儀週珍藏'、'安麓村藏書印'。你說什麼又姓安,又姓儀,真當我兩眼漆黑的外行?” 聽到這裡,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聲,噴了出來——人家姓安、號儀週,劉不才當他是兩個人,豈不可笑? 鬧笑話的人,當然也不免暗暗慚愧,不過笑話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將計就計,順著黃胖的話說:“你說我考你,就考考你,安儀周是何許樣人,你倒說說看!” “他是康熙年間,權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這一下劉不才又楞住了,一個“底下人”會收藏珍貴的古書? 這一來,黃胖才知道劉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談鋒,他興致勃勃地說:“古往今來,有許多奇人;這安岐也好算一個。他不是中國人——” “不是中國人,難道是西洋人。” “劉三叔,”孫子卿攔著他說,“別打岔!聽胖哥說下去。” “安岐是高麗人——”安岐是高麗貢使的隨從,原來的身份,已不可考。不過“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學士明珠門下,就算本來是高麗的品官,此時當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葉的權臣。由於三藩之變,聖祖主張用兵,而朝臣中讚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亂平,聖祖對支持他的主張的少數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門外的什剎海,原是前明勳臣的府邸,以後和珅住過,現在是恭親王府,為京中有名的大宅。 據說這座大宅中有許多窖藏。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貪瀆,昏天黑地,等到李闖進京,勳臣國賊,一時來不及逃,先把積聚的金銀,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這些窖藏之物,卻不知如何下手——有一個鈔本,上面記著許許多多奇怪的符號和莫名其妙的隱語,相傳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費盡心機,無法參詳。 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裡,反覆辨識推敲,終於悟出其中奧妙,於是求見明珠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納蘭性德?自道能夠將窖藏掘出來。一試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寵信。 明珠禦下,恩威並濟,底下人亦分好幾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喚的,亦有像漢朝的素封之家那樣,蓄僮僕替他經商營運的,安岐自然是後者。 他領了主人的本錢,在天津、揚州兩處經營鹽業,還掉主人的本錢,加上極優厚的利息,然後自立門戶。積資至數百萬之多。當時論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傳李闖進京,佔領大內,將明朝列帝積聚的“金花銀”,鑄成極大的銀塊,等吳三桂請清兵,山海關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敗,在京城里站不住腳,便帶著銀塊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銀塊笨重,反為所累,因而將它傾入山谷,為亢家所知,事平撿了個現成,一躍而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為“沽水草堂”,他喜歡結納名士,相傳朱竹垞應徵“博學鴻詞”以後回嘉興家鄉,經過天津,安岐的程儀,一送便是一萬兩銀子。當然,喜歡結納名士,一定也喜歡收藏字畫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平生的積聚,便大半歸入“沽水草堂”。他字儀週,號麓村,又號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鈐有這些圖章,而凡是鈐有這些圖章的亦必是精品。因為他對此道由外行變成內行,還做了一部書,名為“墨緣匯觀”。 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興趣不在安岐善於鑑別,而在他善於經商。心中想到,口中便問了。 “老兄對此人的生平,這樣子熟悉,佩服之至。不過我倒要請教,他經營鹽業,能發幾百萬兩銀子的大財,是憑什麼?” 黃胖不知他是這樣一問,不暇思索,隨口答道:“當然是憑本事。” “我知道是憑本事,是啥本事呢?” 這一下將黃胖問住了,然而那是一時想不起——安岐的事蹟,他聽人談過許多,只為與本行有關,對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記得相當清楚,此外就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喚起記憶。 於是他一麵點點頭,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尋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說不大清楚。據說,那時候的鹽法,還是沿用明朝的規矩,就像田賦的加派一樣,做官的層層剝削,鹽上的苛捐雜稅多得很,鹽民固然苦得很,鹽商亦沒有多大好處。老百姓吃官鹽吃不起,只好吃私鹽;鹽梟是與國爭利,老百姓反而歡迎鹽梟,甚至於處處幫助鹽梟的忙,替他們多方遮蓋,為的好吃便宜的私鹽。” 說到這裡,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說道:“私鹽猖獗,官鹽自然滯銷,有鹽票鹽引的正式鹽商,生意自然做不開了。安岐一定是在這上頭動腦筋。” “著啊!”黃胖有著如遇知音之喜,大為得勁,拍著自己的膝蓋說:“安岐就是在這上頭動腦筋。他是大鹽商,說話有力量,要求改辦法,哪些稅是公庫收入,決不能少;哪些捐是為了鹽官要養家活口,可以承認;哪些加派的苛雜病商害民,決不能出。這樣一來,毛病減少了好多,官鹽的價錢平了下來,雖然還是比不上私鹽便宜,但是販私鹽、吃私鹽,到底是犯法的,官鹽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於是乎,官鹽的銷路好了,私梟也少了,鹽民生計一蘇,國庫的收入增多,當然鹽商也賺大錢了。” “老兄談得頭頭是道,實在佩服。”朱大器很高興地說:“其實你不干這一行,做別樣生意,一定也會出人頭地。” “過獎,過獎!哪個不知道朱道台長袖善舞!我是外行,談生意經,真是班門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學問,做生意尤其要多請教,多談,'談生意,談生意',生意原是談出來的。”朱大器說,“就像老兄的這番話,在我就受益不淺。我倒也有點小小的心得,不妨說來向老兄請教,像安岐這樣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沒有憑藉,人微言輕,也不會有人聽他。我覺得他最難得的一樣本事,是不僅仗勢,還能用勢——用明珠的勢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孫子卿說,“我就在想,安岐的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為啥別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夠乘勢的緣故。” “再還有一點心得。這個道理,老孫,我們要好好體會,受用無窮,凡是一樣生意,要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處。就像安岐那樣,改革鹽法當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好了,這樣子再有利可圖,是一舉三得。朝廷當然支持你,老百姓也樂於跟你交易,真所謂立於不敗之地,如何能不發達?” 朱大器談興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說:“世界上有種人,巧取豪奪,生意只想他一個人做,飯只想他一個人吃,實在是想不穿。如果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結局應怎樣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們以後做生意,務必先要想一想,利國利民而利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國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違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雖不利國利民,也不至於害國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意,起碼要巴結個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沒奈何為了養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於末等生意,決不可做!” “大學問!”黃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維,翹著大拇指說了這一句;便又問道:“我倒請問,世界上那幾種是末等生意。” “喏!”劉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這艷紅院:“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囉!”小桂芳嘟起嘴說:“一樣都是爺娘十月懷胎生養的,為啥要吃這碗斷命飯?還不是'沒法子'三個字!我們也不是生來下賤的,也想尋個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飯,總是個歸宿,可惜人家看我們末等人,玩玩可以,從良免談。我倒請問劉三爺,豈不是注定了一輩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說,一面不斷用一雙鳳眼睃著劉不才,語言神態都充滿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在內,都是鑑貌辨色,善於捉摸言外之意的人,聽了小桂芳的話,全都明白,她曾想從良,劉不才拒而不納,所以有此一番牢騷。 在劉不才的意向未曾明了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點破,唯有裝作不解,顧而言他,“我倒也想起一樁末等生意,” 小王說道:“賣鴉片煙,真正是末等生意!” 話說出口,不免失悔,因為說賣鴉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鴉片,也就是沒出息。看黃胖的臉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豈非無意中傷觸了人? 這樣想著,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黃胖,這一眼卻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實說道:“王老弟,你當我'有癮'是不是?我的氣色犯嫌疑,實在沒有!” 這一說反使小王受窘,因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癮”,急忙陪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抽鴉片。你不要多心。” 黃胖付之一笑,摸摸臉說:“也難怪你,十個有九個看我有癮,那天在大馬路'一洞天'喫茶,有人推銷戒菸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麼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後來我忍不住說了一句話,才把他轟走。” “是句什麼話?能把討厭鬼轟走,我倒要聽聽,學個乖。” 劉不才很注意地問。 “這句話只對這個討厭鬼有用。我說,我本來倒沒有癮,吃了你的藥,反而要上癮了。” “此話怎講?” “他的戒菸丸,就是鴉片。豈非不吃不上癮,吃了反而有癮。”黃胖得意地說,“一句話點到要害上,那個人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掉轉身就走了。” “這話恐怕不盡然。”劉不才說,“從前我藥店裡也賣過戒菸丸,林文忠公傳下來的方子,裡面原有鴉片,戒菸是用遞減煙癮的方子,鴉片不能一點不用。” “三爺!”朱大器突然心中一動,“那個方子你還記不記得?” “這個方子很普通的,就記不得也可以找得到。” “那你就找一找。”朱大器說:“大年初一那天,我許了個願,今年要多做好事,許了願還沒有機會去做,現在就從這件事上頭起頭,我送戒菸丸。” “這倒真是好事。”孫子卿附議,“我也算一份。不過這件好事要請劉三叔來主持,他是內行,修合的丸藥才會道地。” 於是話題轉到如何監製戒菸丸,如何廣為傳送上頭。黃胖對此興味缺缺,而且時間也不早了,找個空隙,起身告辭。 為了讓劉不才早圓好夢,主人未加挽留,但劉不才卻作了後約,約黃胖第二天一早,在寶善街松風閣喫茶,殷殷叮囑,務期必至。 等黃胖一去,小王因為住得遠,也要早走,劉不才留下朱大器和孫子卿吃宵夜,神情顯得相當興奮,顯然有件得意之事要談。 “你們總看出來了,我特為約黃胖明天一早喫茶的用意,我想找他做陳世發的那票生意。”他將書畫目錄取了出來,攤在桌上,“我是外行。不過今天聽黃胖一說,心裡有數了,那批字畫古書,大部分有安岐的圖章,看來著實有些精品,可以大大賺他一票。” “這就見得我做對了。”孫子卿欣然答道,“這份目錄,我不讓你拿出來,就是防黃胖一腳,東西要到了我們手裡,就不怕他了。” “照這樣說,我明天還是不能跟黃胖談?” “對!”孫子卿斷然決然地說,“先不要跟他談,這跟財不露白是一樣的道理。” “那麼,到底值多少錢?你我都不曉得,怎麼個估計法子?” “只有大致估一下。”孫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們挑幾樣東西,分開來去問價錢,舉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計得到了。” 於是孫、劉二人就著目錄挑選,費了好一會才能畢事,而朱大器始終默默無一語,孫子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問,“你怎麼一直不開口?” “我不想開口。”朱大器說,“這票生意一定有好處,古董無價,說不定有大好處。不過我不該插手。” “咦!”孫子卿問道:“這又是什麼講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盡,不該我做的不能搶。這票生意,我以為該三個人的好處,你們兩位以外,還有個小王——” “啊,啊!”孫子卿被提醒了,搶著要表明:“我倒沒有想到,是劉三叔和小王冒的險,應該他們兩個人去做。” “這倒也不是這麼說。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墊本錢;第二,買洋槍是你的路子。” “對了!”劉不才接口,“老孫,你不必客氣,就照朱大器的話,我們三個人來做。” 孫子卿是極漂亮的人,總以為自己是撿了現成,一力辭謝,經朱大器和劉不才苦勸方始接受。 生意互相爭奪不好做,彼此客氣也不好做,朱大器認為生意就是生意,寧願先小人後君子,將各人應派的股份和義務,事前規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協力,盡往好的地方去做。 到派股份的時候,又起了“君子之爭”,最後仍舊要請朱大器來作仲裁,盈餘作十三份派,劉不才佔四份、孫子卿佔三份半、小王占兩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孫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來是十一份,還餘兩份,這兩份,我認為應該歸還陳世發。”朱大器特別聲明:“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們的意思。” “好!”孫子卿首先表示贊成:“做生意也要講點仁義,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孫子卿如此,劉不才自然更無話說。朱大器笑道:“這兩份'回籠',其實我還是為你們。凡事只求心安,你們少賺一點,心安理得。將來陳世發總會知道,這票生意上他吃了虧,有這回籠的兩份,他一口氣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說不定會翻臉!” 孫子卿和劉不才都深深點頭,覺得學到了一個訣竅,像這類可獲暴利的生意,賺了人家的錢,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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