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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11521 2018-03-14
4個人一起上路,3個穿的便衣;一個穿的長毛的服飾,也帶著公文,裝作押解3名“奸細”到上海。 船到了“陰陽交界”之處,3個穿便衣的棄舟登陸,混過軍官、洋將、長毛三不管的地帶,進入夷場,其中為頭的叫李長山,生長上海城內,後來入了劉麗川的小刀會,再搖身一變而為長毛,對夷場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開地址,直接投到孫家。 孫子卿正好在家。門上來報有這麼三個人求見:再拆開劉不才的信一看,又驚又喜,卻又疑惑,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何路數?他一向細心謹慎,不肯貿貿然出見,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從沒有聽說過劉三叔寫過信——” “啊!”孫子卿失聲說道:“這倒提醒我了。這封信是不是劉三爺的筆跡,還很難說。最好請小叔叔來鑑定一下。”

“這時候哪裡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說:“我有辦法。” 她從奩盒裡找出一張紙來,是劉不才給她寫的一個調經活血的方子,兩相對照,證明確是劉不才的親筆。 “那就不要緊了。”朱姑奶奶說,“你先見了這三個人再說。” “慢慢!”孫子卿問道:“劉三爺怎麼會無緣無故,介紹人來買槍。他的那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又是哪個?” “傻瓜!他在長毛堆裡,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長毛。” “對,對!言之有理。'千萬秘密'就是這個道理。不用說,來的二個也是長毛。等我去見他們。” “你慢一點!”朱姑奶奶說:“我提醒你一句話:劉三爺人在長毛手裡。” 這句話很要緊。孫子卿再將來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劉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歡,信中有不盡之言,全靠自己去細心體味。這樣想著,格外慎重,覺得需要愛妻作個幫手。於是他說:“你不妨在屏風後面聽聽,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咳嗽一聲,遞個暗號過來。”

“那倒不必。我只聽聽,幫你記話。” *** 孫子卿的體貌很周到,特為穿了馬褂去見客。一一作揖,請教姓氏,然後肅客上座,敬酒奉煙,殷勤得讓客人竟有些局促不安了。 因為如此,反倒不容易談得到正題上去。李長山不便自陳身份,而孫子卿卻又無由直抉其隱,很謹慎地旁敲側擊,變成不著邊際了。 這一下,在屏風後面的朱姑奶奶,喉頭實在癢得忍不住,非咳嗽一聲不可。這一聲咳得很重,三個客人都有驚詫之色,而孫子卿卻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想一想還是不明白,決定去問一問。 “對不起!內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請坐,我馬上就來奉陪。” 這個舉動大錯特錯!先是無緣無故地堂客咳嗽,然後又是主人到屏風後面去密談,這兩個行動連在一起來看,客人會怎麼樣?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孫子卿識破底蘊報了官,“中外會防公所”派人來捉長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萬事皆休。旁觀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著急,急中生智,毫不考慮地一閃閃了出來,目的是阻止孫子卿入內,要讓客人知道,並無挾帶陰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這一露面,也是個非凡的舉動,因為從無如此不守閨訓的婦女,貿然來見生客。只是朱姑奶奶的容貌神態,不帶絲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點頭,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戶的通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長山與他的同伴,雖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卻是好奇之心,覺得這家人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聽她說些什麼? “我來打聽我們劉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無其事地說,“請問三位是從那裡來?” “是從金山衛來的。”孫子卿代為回答。 “那麼劉三叔也在金山衛?”朱姑奶奶問道:“是不是在太平軍那裡?”

這一問李長山如釋重負,孫子卿亦是這樣的感覺,盤馬彎弓好半天,就是這句話礙口,現在讓朱姑奶奶開門見山一揭破,話就說得攏了。 “是的,是的。”李長山連連點頭,“劉先生在我們巡查那里當'師爺',我們巡查很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軍本來也是講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觀色,自覺再無逗留的必要,便即說道:“三位請寬坐。我去預備點心。” 朱姑奶奶翩然隱入屏風後面。留下孫子卿陪客,細聽來意。李長山說了陳世發的名字,以及劉不才介紹買槍的經過,然後問道:“孫老闆是不是有批槍在嘉興?” 這話令人莫名其妙,不過孫子卿自然能夠想像得到,一定是劉不才在掉槍花,便只有先圓著謊再說,所以答一聲:“不錯!”

“我們巡查叫我帶了劉先生的信來見孫老闆,有兩件事要請你幫忙:第一,請你賣一批槍給我們,價錢方面想來有劉先生的介紹,孫老闆不會多算我們的,不過要現銀子,只怕拿不出那麼多,可以不可以拿東西作價?” “是什麼東西?” “總是值錢的東西,首飾、古董、字畫、皮貨都有。” “喔!”孫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們要多帶一點樣品回去,價款將來一起算。不但多帶,只怕這方面的關卡過不去,還要請孫老闆想法子保我們一保。” 孫子卿點點頭,要考慮妥當再回答,而一時茫然不知從何著眼去考慮?只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劉不才是在場子上變把戲,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檔。不知道他是要變麻姑獻壽,還是寶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獻蟠桃,要酒壺就送酒壺,把戲決不能拆穿。

因此,這時就不必細想,先大包大攬答應下來,總是不錯的。主意打定,立即開口:“兩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劉先生介紹來的,一切都好說。三位是貴客,我應該略盡地主之誼,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棧房。晚上我請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擱,我們盡明天一天把這兩件事辦好。” “是的。多謝孫老闆!”李長山又說:“我們巡查的意思,要買一百枝長槍、四十枝短槍,最好拿你存在嘉興的那批貨色撥過來比較方便。” “好的。”孫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談到此,告一段落。孫子卿派了個得力伙計,陪李長山一行去“落棧房”,當面關照,竭誠招待,不許讓客人有一點不滿意。 打發走了客人,回到裡面,朱姑奶奶迎上來告訴他說,已經派人去覓朱大器回來。接著便細問交談經過。孫子卿自然是據實細訴,隻字不隱,同時也說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不錯。劉三叔花樣多,不知道在耍什麼把戲?” 她說,“照我看,不光是為了他自己脫險,說不定還有別的道理在內,只是我們識不透。等小叔叔回來了再說。” 果然,朱大器回來一聽經過,立刻就找著一條線索,“我們這位三爺,為啥要說有批槍在嘉興?其中必有緣故。”他說,“三爺,恐怕是想回嘉興,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裡。” “對!小叔叔看得很準。”朱姑奶奶進一步推測:“劉三叔一定是想從嘉興到我們松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衛。” “我倒想起來了。”朱大器問道:“三爺怎麼會做了長毛?” “當時想問,又覺得不便開口。”孫子卿答說,“一朝生、兩朝熟,今天晚上一頓酒喝下來,就都曉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點去陪他們,統通問明白了再說。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問道:“要不要請五哥來商量?” “當然。這是無論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孫子卿所預料的,這晚上飛觴醉月一頓酒下來,凡是有關劉不才的消息,能夠打聽得到的,都打聽到了。 “小王,” 孫子卿是指他那個招待李長山的伙計,“他很靈活,開好棧房,陪他們到石路上,替他們每人買了一身衣服,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是新的;接下來又帶他們去看西洋馬戲,一下午功夫,就把這三個小長毛,弄得服服貼貼,我等開口一問,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 當然,也有李長山當時不在場,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緊也是最精彩的,劉不才急中生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個難友的經過,總算不曾遺漏。

聽罷始末,朱姑奶奶又驚慌又高興地拍著胸笑:“我們這位劉三叔,我真服了他了。”她說,“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運氣。不是他有本事,膽子大,穩得住,長毛不會放他,不是他運氣好,長毛正好缺個會文墨的人,他也沒有這樣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卻不似她這般近乎激動,一直很冷靜地聽著,這時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頷首,是莫逆於心的樣子。 “老孫,”朱大器徐徐說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們的想法一樣,猜舍下老小都在嘉興,三爺是想到松江去尋五哥的手下想辦法,不曉得怎麼落到了長毛手裡。現在看來,是不錯的了,三爺在嘉興已經住了些日子,不然不會認識什麼'管倉的秦百長'。” “是啊!”朱姑奶奶說,“劉三叔不會一個人無緣無故住在嘉興,當然是帶著小叔叔府上一家人逃在那裡。現在該怎麼辦呢?我看用不著一條直路走到底。”

“怎麼?”朱大器問,“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曉得對不對?”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話叫做'雙管齊下',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劉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興的下落打聽出來,另外派人去接?” “這個主意倒不錯——” “不然!”一直不曾開口的松江老大,大搖其頭,“把戲要劉三叔去變,我們臨空插一腳,事情就搞亂了。所以還是一條直路走到底的好。現在頂要緊的是幫劉三叔的忙。剛才我跟小叔叔商量,我們要派個人跟他們一起下去。不過這個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計劃,這個人不但要機警沉著,而且要懂得洋槍,因為派一個人同去,要找個很說得過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陳世發要買洋槍這個題目上做文章,找個內行下去談生意。等到去而復轉,就把劉不才心裡要說的話,統通都帶回來了。 這個做法,天衣無縫,孫子卿大為讚許,至於要人不難,他認為小王和他的學生蕭家驥都可以去。 此一人選,所關不細,需要慎重考慮。蕭家驥年紀雖不大,卻已是老於江湖,見多識廣,而且曾隨朱大器出生入死,對於長毛的情形亦深有了解,自是可託以重任的一員“大將”,不過小王也有他的長處,機警靈活不遜於蕭家驥,卻比蕭家驥更來得謙和親切,而且跟李長山他們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著去,亦是順理成章的事。 由於銖兩相稱,便很難決定人選。朱姑奶奶這兩年心細了,想起一件要緊事,“這兩個人都不懂洋槍,”她提醒她丈夫說,“怎麼能算是'內行?'” “那不要緊。”孫子卿說,“他們的英文都不錯,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說明書看一看,就足足可以唬住他們了。” “要講唬人,死的能說成活的,家驥比小王就差一點了。” “既然七姊這麼說,就請小王去。” 終於由朱大器一句話作成了決定。孫子卿作事爽利,當夜便著人將小王找了來,一一交代妥當,第二天一大早,分頭辦事。 *** 由於小王要到洋行里去向洋人請教,所以這天上午是孫子卿帶著人親自到棧房裡去看李長山,約到松風閣去喝茶吃早點,同時商談正事。 一見面少不得還有一番寒暄,津津樂道,毫無做作,同時謝了又謝,又不斷誇獎小王,表示感激。 見此光景,正好接入正題,“三位不討厭他,那就再好都沒有。”孫子卿說:“我想就叫他陪了三位回去。” 這一說,李長山有些發楞,因為不知道孫子卿是什麼意思,但卻依舊含著友好的笑容,答一聲:“哦!” “小王就是我號子裡管洋槍的。”孫子卿說:“我讓他陪了你們去,有啥疑難,都可以問他。我們這筆生意,怎麼做法,也由他當面接頭。估價單我叫他帶了去——這實在也無所謂,我們大家交個長朋友。” “喔,喔!”李長山弄明白了小王此行的任務,立刻大為高興,“孫老闆,你這個生意,這樣子做法,一定會大大地發達。說實話,我們那裡懂洋槍的,就有,也是三腳貓,請個內行下去,再好都沒有了。” “多謝,多謝。你們說得好。”孫子卿問道:“我想請教,你們想帶幾枝槍回去?” “我們巡查關照,能帶多少,就帶多少。”李長山說,“這要看孫老闆了。” 孫子卿故意作了一番沉吟,然後用很懇切的聲音答說:“三位過關卡,都是我的責任,如果出了什麼毛病,變得我對不起朋友。我看長槍狼犺得很,很難混得過去。你們三位每人帶四枝短槍,別在袴腰里,外面長袍一罩,就看不出來了。” “好的!”李長山又問:“子藥呢?” “子藥隨便各位要,能帶多少就多少。”孫子卿又說:“這八枝短槍跟子藥,歸我奉送。” “這不好意思了——” “不,不!我還有話。另外四枝,請你們帶給我的朋友。” 孫子卿又說:“我想他在那裡,總也欠了哪個的情,這四枝槍是預備他送人的。” “好的,”李長山話是這樣回答,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嚮往之情。 這一下,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反正八枝槍,何不惠而不費地做個順水人情?這樣在心裡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我還有話,這八枝槍,五枝請代為奉上巡查,其馀三枝,奉送你們每人一枝。這話,我會關照我那個姓王的伙計,跟你們巡查交代明白。” “這,這——”李長山結結巴巴地,滿臉過意不去,恨不得能有辦法即時報答的神情。 孫子卿看在眼裡,很欣慰也很得意,“朋友嘛!”他說,“將來的日子長得很。只要我那個姓劉的朋友,請三位帶隻眼睛,我就感激不盡了。” “一句話!”李長山拍著胸脯,慨然應承。 這使得孫子卿也很感動,於是他說:“我還要請問三位一句話,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李長山剛要開口,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因而三人小聲商量,一個說想在夷場上訪一個親戚,一個說久為風濕所苦,打算找一找有什麼比較好的藥,總而言之,都是戀戀不捨,深恐李長山馬上就要走的意思。 “好啦!”李長山究竟是為頭的人,比較顧到“公事”,所以只作了些微讓步,“孫老闆原說今天一天辦妥當,明天就可以走。既聽你們都有事,我們准定後天走。” 那兩個人還未有表示,孫子卿先自接口:“後天走最好,我就比較從容了。” 這樣一說,事情便成定局。孫子卿還有正事要辦,先行告退,留下一個也是很能幹的伙計,陪李長山一行去吃館子,聽京戲,約定晚上在孫家吃飯。 *** 這天下午,一切都已妥當,關卡上只要有交情,有銀子,無不可以商量。洋槍如果只要十枝八枝,現成有的是。比較麻煩的是,小王學做玩槍的內行,恐怕非朝夕間事,而似乎也能現販現賣,不露破綻了。 “孫先生,孫太太,你們看我!”小王得意洋洋地說,一面將枝短槍推著拉著,拆得一桌子的零碎。 “拆是拆開了,你倒裝裝看!”朱姑奶奶笑著:“小王你先不要神氣,要裝得好才算本事。'拆家當'不算啥!我連自鳴鐘都拆過,就是裝不好。” 朱姑奶奶是帶著些惡作劇的心情,所以看到小王受窘,覺得好笑,孫子卿做老闆的人,對於手下一向恩多於威,此時覺得心不忍,便安慰他說:“慢慢來,慢慢來!能夠拆得開就算很不錯的了!明天還有一整天功夫,再好好學一學。” “明天一早就可以了!”小王發憤答說:“今天晚上一夜不睡覺,我也要拿它裝好。” 結果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學會,深夜十二點鐘,小王興沖沖地跑了來,要“獻本事”,好在孫子卿家一向是“夜市面”,小王來到,正好趕上宵夜。 在吃宵夜的一共四個人,朱大器和孫子卿夫婦以外,還有一個松江老大。他們正在談小王此去,應該帶些什麼話給劉不才,所以他算是來得很及時。 “你仔細聽聽!”孫子卿說,“如果你有什麼疑問,這時候儘管提出來,如果到時候劉三爺問到什麼活,不得要領,他的把戲就變不成了。” 於是孫子卿接下來將他們所要告訴劉不才的話,先說給小王聽:第一、凡事慎重,千萬不要冒險。第二、朱家眷屬能由他設法帶到上海最好;否則不妨將朱家老幼的住處告訴小王,這裡另外設法接運。第三,劉不才在金山衛要自己當心,萬一有戰事,可以往松江這面逃,不過不能進到松江老大那裡,因為他家就在這兩天讓長毛打了公館。劉不才如能逃到松江,可以找秀野橋邊吳記茶店的老吳;他是松江老大的徒弟,自會安排一切。第四,如果可能,最好讓劉不才到上海來一趟。 “這一點當然辦得到的。”小王答道,“做生意本來是你來我往,要雙方面湊成功,陳世發問到洋槍上有些事,我可以說,我不敢作主,最好請你派個人到上海面談。那不就順理成章,正好請劉三爺代他來接頭?” “不見得!”孫子卿說:“這條金蟬脫殼之計,你我想得到,他們也想得到。這都不去說他了,現在要談你,你到了那裡也要謹慎,切忌跟劉三爺太接近。言談之間,也要當心,總要裝得跟劉三爺雖然認識,並不太熟,洋槍生意,更是你自己的事,與他並不相干的樣子才好。” 小王聽罷,細細將這番話體味了一遍,有把握能捏住了分寸,才重重點頭:“我都懂。” “報價單我替你預備。”孫子卿又說,“這筆生意,可真可假,但就是假的,也要做得像真的一樣。” “是,這我懂。” “不然!”朱大器插進來說,“做生意不光是檯面上的事。 檯面上混得過去,能做成一筆生意,不算本事,這筆生意要對方回去細想一想,確實合算,而又能明了我們為什麼肯讓步,不會疑心我們耍什麼花樣,才算是會做生意。所以即使是假生意,也要做得這個樣子的真法才算數。你懂了沒有? ” 這就不是一下能領會的了。小王倒是凝神細想了好一會,參透了其中的道理,自覺深得其益,欣然說道:“朱先生,我又學了點本事。” 這是心悅誠服的領悟,能夠體會到這樣的奧妙,要思路很清楚,心思很靈敏的人才辦得到。因此孫子卿跟朱大器有一個相同的想法,小王的翅膀看來長硬了,哪怕海天遼闊,高峰插雲,盡可以放心讓他飛出去。 “這一趟去,事情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全在你自己抱定宗旨,隨機應變,我也不必再多說。”孫子卿轉臉問道:“小叔叔,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他?” “有的。”朱大器問道:“小王,你這兩天跟他們在一起,總看得出來,這班人最喜歡的是什麼東西?” “多囉!鄉下人進城尚且眼花繚亂,何況是到夷場?最喜歡的當然還是洋貨,掛錶、千里鏡、紅頭火柴,只要新奇的,樣樣好。” “那麼,小王,你何不做一趟'小貨'?生意做得遷就點,賺錢歸你,虧本歸我,好不好?” “這怎麼不好?”小王笑著去看孫子卿,意思是未得他的允許,不敢擅自答應。 孫子卿連連頭點,不止於同意,且是佩服朱大器的表示,“小王,”他問,“你曉不曉得朱先生勸你這樣做,是啥意思?” 這下提醒了小王,該先想一想,“賺錢歸你,虧本歸我”為什麼? 一想明白了,還是希望他這趟去能夠順利圓滿,“這一來,我去做生意的味道像是更足了。”小王又說,“同時藉此結交聯絡,總可以打聽出一點什麼來!” “對!”朱大器接口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明天你自己去辦貨,本錢我借給你。” “那倒不必。”孫子卿說,“他有兩千銀子的積蓄,存在號子裡生息,明天提出來用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慢慢,慢慢!”朱姑奶奶趕緊從後廳閃出來說,“小王,你把那把槍練好了沒有?” “練好了。我裝給你看。” 小王撩起下擺,探手從袴腰帶上解下一枝短槍,很熟練地拆開,然後又拿零件一樣一樣地裝回去,拉著推著,只聽劈劈拍拍地響得清脆好聽。 “這才好!你有好東西吃了。” 朱姑奶奶留著一碗鮑魚粥——將就材料,一共才煮了兩碗,一碗請朱大器吃,還有一碗連松江老大和孫子卿都不得到嘴,特為留著給小王做獎品。 這碗粥自然特別夠味。吃完了,小王忍不住說了一句:“大家請放心,不要說這個地方,哪怕龍潭虎穴,我也敢去。” 孫子卿夫婦看了朱大器一眼,相視而笑——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如果劉不才需要,讓小王留在那裡替他做幫手,好接運朱家眷屬。這話本來想臨走的時候再說的,看小王此刻士飽馬騰,勁道正足的神氣,那就不妨提前開口。 “小王,我還有句話問你,如果劉三爺要你多留幾天,或者有啥差遣,你肯不肯答應?” “那用不著說的。該當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他的下手,當然聽他的。” 第二天小王依言去辦洋貨,李長山和他的同伴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晚來孫子卿設宴餞行,送回棧房,隨身帶四份禮物,是每人一隻掛錶——三個人三份以外,還有一份帶給守在船上的長毛。 *** 送出“陰陽交界”的地帶,尋著了原來的船,一帆西風,順順利利地到了金山衛。 到了自己的地方,李長山他們就神氣了,繫著黃紅繩短槍,左右腰各挎一枝,脅下斜掛一枝,挺胸凸肚,回到營裡。 陳世發正與劉不才在閒談轉戰大江南北的“戰功”,聽小把戲進來一報告,越發眉飛色舞,一把捏住劉不才的膀子,連連搖撼。 這就盡在不言中。不過,劉不才聽小把戲報告,說還有個生人,雖知必是孫子卿所派,卻須先看明是什麼人,心裡好有個數,因而搶著在前面走,正好與小王迎個正著。 “是你!”劉不才有些失望,因為在他的印像中,小王機變有餘,沉著不足,是個上海人所說的“小滑頭”之流。 “劉先生!”小王倒很沉靜,泛泛地寒暄著,“好久不見了。你好!” “來!來!”李長山很起勁地從中引見,一面介紹姓名,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小王和孫子卿的許多好話——這一下劉不才方始放心,知道孫子卿了解自己的意思,敷衍得極其周到。 亂過一陣,才能談入正題。小王的話很從容,先談願意做這筆生意,又是劉不才所介紹,更加不敢怠慢。接著便表明那些短槍送誰送誰,最後加了一句:“洋規矩向來如此,要請巡查老爺用得滿意了,我們再談生意。” “你們孫老闆好會做生意。只要貨色好,價錢巧,我們這筆生意做定了。”陳世發拿起一把短槍,翻弄了兩下,藍光映日,耀眼生花,不由得技癢,“我們先試試看。到後面去。” 這是要打個垛子,試試準頭。劉不才固然心裡嘀咕,小王也不免大起恐慌,因為短槍的裝卸,雖已純熟,但他卻未開過槍,如或打不准,甚至由於心慌的緣故,或者震動抖落,或者走火傷人,不但這筆生意受影響,整個把戲怕也要拆穿。 因此,小王當機立斷,決定推辭。推辭要有個理由,那就只有唬他一唬,“巡查老爺,不瞞你說,打槍我不會。為啥呢?夷場上的規矩,要有照會,才准開槍,不管是在什麼地方,規矩一樣。我沒有照會,所以從來沒有打過槍。不過,” 他撿起一把槍說,“拆拆裝裝,我可經得多了。” 一面說,一面便“獻本事”。這一下,果然把陳世發給唬住,將打垛子的事擱在一邊,要小王教他如何裝卸。消磨了個把時辰,天色已黑,陳世發擺酒招待,同時正式開始談生意。 此中有兩件事要細細磋商,第一是價錢,第二是交貨。事情本來就麻煩,而談這樣的生意,更加麻煩,因為假的要談成真的,同時還要迎合劉不才的意向,所以小王真個每一個字出口之前,都要細想一想。 總算劉不才的意向是摸到了。小王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態度上自然是要偏向陳世發,因此,自己就得想辦法將他要做給陳世發看的態度,烘雲托月地顯得格外明白才對。然而也不能一味遷就,事事賣劉不才的帳,那就顯得假了。自己也有自己要顧到的宗旨,這個宗旨是幫老闆做生意,“千肯万肯,蝕本不肯”,所以別的話都好說,劉不才幫陳世發殺價錢,他就要極力爭辯了。 長槍開價每枝24兩銀子,說起來是不貴,小王早已表明:“劉先生介紹來的生意,不敢開虛價。”可是陳世發未曾開口,劉不才先就不肯答應。 “小王,我跟你不太熟,你們孫老闆曉得我的,你儘管核實再減。” “我知道,我知道劉先生跟我們老闆的交情。就是為此,才開的實價,實在沒有辦法再減了。” “做生意那裡有說一不二的?皇帝的金口,也不一定作數;你總要顧顧我的面子。” 小王呆了半晌,顯出極為難的神氣,好半天才說,“既然劉先生這麼說,我減一兩銀子。” “一兩?哪個要你減!” “實在是我不敢作主。這樣,”小王答道:“劉先生跟我們老闆當面談好不好?” 這是替他開路,不過說得早了些,劉不才很見機地接口:“我哪裡走得開?好了,價錢我們先不談,談交情。能不能把嘉興那票貨色撥過來?” 嘉興何來什麼“貨色”?小王是早就想好了托詞的,隨即答道:“能把嘉興的貨色撥過來,彼此都方便,可惜不行!” “為啥呢?” “那批槍埋在土裡,一定生鏽了,起出來好好收拾過,用藥水砝一砝藍,加上一層油,做得好可以冒充新貨。不過賣給別人可以,劉先生介紹來的生意,我們這樣子做法,將來還要不要做人?” 聽得這話,陳世發連連點頭,他們這番做作,無疑地已騙得他快死心塌地了。小王看在眼裡,喜在心裡,而口頭上卻越發慎重了。 “劉先生,這一層要請巡查老爺體諒,我們只能在上海交貨。” “上海交貨?”劉不才看著陳世發,一臉的失望,“這不是麻煩?” “是啊!不過,”陳世發轉臉問小王說,“你們能不能護送過關卡。” “怕辦不到。” “這,”陳世髮指著桌上的槍說,“又怎麼拿過來的呢?” “東西少,好想辦法。多了就不成功。” “劉先生!”陳世發問道:“怎麼辦?” 劉不才緊閉著嘴不答,是拿這件事當作自己的絕大難題的神氣,眨眼咬唇,做作了一會方始開口:“辦法是有。只怕你不放心我。” 這表示要他親自到上海去一趟。小王了解他的用意卻不敢敲邊鼓,怕弄巧會成拙,只很關心地註視著陳世發。 這下是陳世發遭遇了難題,他的表情也跟劉不才差不多,到頭來終於說了句:“劉先生!我相信你。” 小王有如釋重負之感,這下他可以敲邊鼓了,因為就生意來說,這也是解除了他的疑難和責任,不妨慫恿,“劉先生能去一趟最好。”他說,“價錢上頭,請劉先生當面跟我們老闆談。有交情在,一切都好商量,不過我們做伙計的,作不來那樣的主。” “是啊,劉先生,我請你去,就是要請你替我做主去談價錢。不過,現銀子我沒有。你請過來!” 陳世發將他領到自己臥室中,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張長條形的畫箱,箱子裡又有小箱子,而且不止一口,有描金的,有紫檀的,還有洋式的鐵箱。 “這些東西,本來是要繳上去的。從前我都是這麼做,這兩年比較懂事了,想想太傻,所以拿它壓了下來。你是識貨的,你倒看看!” 劉不才點點頭,隨手拿起一本冊頁,是八張惲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軸條幅,看封籤上寫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圖”,鈐著一方項子京的圖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貨。”劉不才問道:“這一箱畫你拿它怎麼處理?” “抵槍價。” 劉不才沉吟了一下說:“我想一定夠了。你開張單子給我,我到上海託人估了價,回來再商量。” “估什麼價?你帶了去就是了。” “不!”劉不才說,“第一,東西太貴重,我擔不起責任,第二,這只畫箱很累贅,也不好帶。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說。” “也好。”陳世發說,“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動身。” “好的。” 答應是這樣答應,劉不才其實不願這麼匆匆而行,因為朱家的眷屬,還得有個安排——這幾天功夫,陳世發已經對他相當信服,只看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說要到嘉興去,接家眷,他亦不會不同意,只是怕他說一句:“寶眷接到這裡來好了。”那一來豈不是自己找麻煩?因而決定,暫不說破,相機行事。 在這片刻功夫,小王一個人也在默默動腦筋,已經想了一個辦法,可以與劉不才密談。所以等他跟陳世發一露面,便即說道:“劉先生,小桂芳那天來看孫老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了好些苦。孫老闆要我告訴你。”說著,看了陳世發一眼。 這表示有些無關宏旨,卻不足為外人道的私話要說,陳世發便問劉不才:“小桂芳是什麼人?聽來像女人的名字。” 劉不才原有個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結的露水姻緣,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她?這一層先不必去研究,只答复陳世發說:“是'么二堂子'裡的。” 陳世發籍隸皖北,不懂什麼叫“堂子”,更不知道“長三”、“么二”之分,不免愕然。於是小王便為他略略作了一番講解。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恍然大悟,“窯子裡的姑娘,也有情義重的。你們找個地方談去吧。” 就這樣擺脫了陳世發的視線,劉不才將小王帶到自己臥室中,當然不會閉門,就在窗下悄悄談話。 所談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將經過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劉不才。他覺得異常安慰,笑容一直浮在臉上。等小王講完,才吸口氣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這樣子,才有味道。這一趟真難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壞,恰好在分寸上頭。等回上海,我要跟你們老闆說,保你一保。” 小王聽得這麼說法,自然高興,但就在這幾天,他已大有長進,很矜持地答道:“劉先生,請你先不要誇獎我,等我把事情辦妥當了,大家都好。現在最要緊的一件事,是把朱家老小送到上海,該怎麼辦,該我做些啥,請你早早交代。” “這件事我還沒有動腦筋。”劉不才壓抑了聲音,也壓抑了內心的興奮,“這齣戲的上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點捨不得草草落場。” 這句話,在小王就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了,“還有下半部?” 他問,“下半部唱什麼?照我看,唱到大團圓也就差不多了。” “小團圓容易。朱家老小,我總可以把他們送到上海。不過,我心裡還不肯,費了這麼大的氣力,機會又不錯,就這樣糊里糊塗下場,未免可惜。不但可惜,還有後患,將來除非不走這條路,除非不遇著他,遇著他,你想怎麼過門?” “他”是指陳世發。小王想想不錯,此刻大張旗鼓,裝神弄鬼,到頭來杳如黃鶴,一場無結果。陳世發上了這個大當,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狹,撞在他手裡,哪裡還有活命? “這樣說,劉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這筆生意?” “那又怎麼可以?將來光復了,還要不要做人?小王,”劉不才附著他的耳朵說,“陳世發很聽我的話,這幾天聽他的口氣,長毛好像做厭了,我想拉他過去。” 小王大吃一驚,這個企圖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殺身之禍,“劉先生,”他正色說道:“這件事你千萬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說?”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現在先不談,我們來研究研究,怎麼樣將朱家老小送到上海?”接著,他又將他跟孫祥太的關係,以及自己原來的打算,都講了給小王聽。 “原來的打算不錯,能夠先由嘉興移到松江,下一步歸松江老大想辦法。不過,眼前要先通知孫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奮勇,“嘉興我也熟的,我替你去走一趟。” 這是個好主意,但兩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說要到嘉興去一趟,豈不惹陳世發疑心?這得要找個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聽了他的疑問,略想一想答道:“現在就有個絕好的理由在這裡,不如說嘉興那批槍——。” “啊,啊!”劉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搶話說:“你用不著說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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