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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1-2)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8035 2018-03-14
劉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辦成了一半,靠孫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興。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孫祥太得到消息,原來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譚紹光、納王郜永寬,從松江進攻奉賢,華爾的洋槍隊,吃了個敗仗。 三天以後,譚紹洸向東攻占南匯,緊接著折北佔領川沙,對上海完成東、西三麵包圍之勢,於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軍三萬多人,攻吳淞、逼寶山,直撲上海。 “以後的消息就很亂了,有的說上海已經失守,有的說洋槍隊投到了那一面,有人親眼得見,高鼻子、紅眉毛的洋鬼子在長毛隊伍裡。”孫祥太停了一下說,“不管怎麼趕到上海過年,是辦不到的了。” 劉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談,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發覺得這個消息無法開口宣布,不由得搓著手說:“那,大哥,你看怎麼辦呢?”他跟孫祥太、小張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稱呼。

孫祥太默然,從皮襖大襟中掏出一枝煙袋,裝上一袋旱煙,點燃了吸個不停。 “大哥,”劉不才定定神,覺得不該害孫祥太為難,慨然說道:“實逼處此,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只有等這一潮水過去了再說。” “'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先在我家住下來,看機會再說。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這樣不是越走越近了嗎? ” “亂世逃生,計無萬全,只有這樣步步為營是比較聰明的辦法。不過,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說,“是我的親戚,又是上上下下十來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攪,怎麼說得過去?” “這話你就說得不對了。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孫祥太又說:“而且,我再說一句,在我們這一行,哪天不開三桌五桌的閒飯?就沒有我們的情分在內,只要是點頭之交來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劉不才原是一句場面上的話,過門不能不交代,真個膠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這樣。我先替我們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謝。” 於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孫家。孫祥太這時的身份,變成患難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於他是劉不才的換帖弟兄,孩子們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太叫他“孫大爺”。為了表示尊敬親熱,奉以上座,亦不迴避,事實上亂世禮疏,局局促促兩間屋子,女眷要迴避亦無從迴避起。 *** 在嘉興一住二十多天,雖然孫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親人那樣,但寄人籬下,總不是久長之計,而且朱老太太想念愛子,有懨懨成病的模樣,所以朱太太非常著急。不過她跟劉不才到底隔著一層,有些話不能不讓芙蓉去跟她叔叔說。

劉不才的焦急煩悶,其實也不下於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絕,實在危險——上海之圍未解。夷場上的官紳,成立了一個“中外會防公所”,一面由蘇州的紳士,在籍刑部郎中潘會瑋,航海入京,請準西兵會剿,一面會同江蘇巡撫薛煥,籌款加募洋人助戰。因此,華爾在松江一帶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是長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於潰散的緣故,四處騷擾,道路越加不寧,劉不才幾次想單身上路,到松江去尋松江老大,都讓孫祥太極力攔住了。 由於芙蓉的催促,劉不才這一次下定決心了,“大哥!”他跟孫祥太說,“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連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擔不起責任。”孫祥太說,“聽說洋人的洋槍隊,改名'常勝軍',這幾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這一仗下來再說好不好? ” “那等到哪一天?”劉不才說,“我想總找得出一條路來吧?” 孫祥太想了一會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來想想辦法看。 或者,你寫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當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險。 ” 這就是說,路上絕無把握。劉不才心裡在想,不妨自己去覓覓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還是自己要去,請孫祥太設法,一面出門去看兩個新交的朋友。 這兩個朋友是在賭場中結交的。賭場當然是秘密的,但劉不才每到一處總能找到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館裡找一張中間的桌子,泡壺茶一坐,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要時間稍為久一些,就會發現那裡在談賭經,然後耐心等待,等到談賭經的那些人,相繼離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賭場。

在賭場裡,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厭,很容易交朋友,劉不才諳於此道,說兩句湊興的話,偶而指點一些門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過這個月來,他自覺身在客地,宜乎韜光養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兩個,而這兩個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為兩個都是長毛。 長毛也有好有壞,劉不才當然放眼光挑過,這兩個長毛是夠朋友的好人。 長毛好賭,“公館”中往往通宵達旦,賭注亦無奇不有,大致都是擄掠所得的“儻來之物”,金銀,也有珠寶,首飾之類,都係在袴腰帶上。往往探手入懷,取出一隻翠釵,或者燃料鼻煙壺,當場估價下注。賭的花樣,最流行的一種名為“槓子寶”,劉不才就是在這樣賭上,結識了一個姓邢的長毛。 這個姓邢的,在太平軍中的官職,名為“旅師”,意思是一旅的軍師。他常到一處賭場中去玩“槓子寶”,賭得非常潑,但也非常老實,劉不才很欣賞他那種不管輸贏,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風度。日久天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輸,總想幫他好好贏一場,但不知如何才能達成心願?

有一天劉不才看出苗頭來了——槓子寶的賭法是用兩枚制錢,豎立旋轉,用一隻茶鐘扣在上面,猜那兩枚制錢的“字”與“幕”,一共3種花式,兩字、兩幕、一字一幕,猜中的一配二。這種賭法彷彿搖攤,但少一門,又像杭州販夫走卒所賭的,由宋朝的“關撲”演變而來的“顛顛敲”。其中當然有機可乘,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目光銳利,在賭場上傾家蕩產過的劉不才。 劉不才發現莊家所用的那兩枚制錢,其中一枚的一面,邊緣較薄,這一面是“字”。這一來,這枚制錢等旋轉的力量快消失,而要仆倒時,總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換句話說,出兩字或一字一幕的機會,遠比出兩幕的機會來得多。 於是趁方便的當兒,劉不才跟著到茅廁裡,率直問道:“那旅師,你想不想翻本?”

“那個不想翻本。你問我這話,總有道理吧?” “當然。”劉不才說:“我教你一個訣竅,你去試試看。” 一試果然甚靈。而劉不才頗為見機,怕此人老實,當場向他道謝,洩露了他人的懵懂陰陽,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徒然得罪於人,所以當然就避了開去。 第二天再到賭場,邢旅師已經在等他了,約他酒樓相敘,一表謝意,同時也要問他,何以如此示惠。 這就見得姓邢的是極忠厚,也極知好歹事理的人,劉不才不必瞞他,坦率答說,只為了想結交他這麼一個朋友,好得些照應。 於是邢旅師又替他介紹了一個長毛,姓秦,官拜“百長”,職司是看守一座米倉,米糧出納之權都在他手裡。時常私下賣些米給劉不才,貼補孫家的食用。這個秦百長原籍湖州,是在湖北被擄,由“新傢伙”變為“老傢伙”,結果成了“老長毛”,但本性不泯,見劉不才是湖州人,敘起鄉誼來,格外親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較低,助力不夠大,所以劉不才不找他,直往賭場裡來覓邢旅師。

尋著邢旅師到茶館相敘。長毛喫茶,必設茶點,不過酥糖、薄脆餅之類的粗點心,邢旅師這天贏了錢,說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好吃,邀到酒館裡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容易投機了,劉不才率直提出要求,問邢旅師能不能幫他到上海去一趟——當然要有個理由,他說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個至親在上海,想去“告幫”。 “你要到杭州倒不難,我給你出張'揮紙',一路都可過關。上海方面,沒有來往,出了'揮紙'也無用。” “旅師!”劉不才無奈,只有賴上他了,“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辦法。” “你的事,當然要幫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說。明天給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來一個辦法。邢旅師有個好朋友,現在駐紮金山衛,不久以前相聚,閒談之間提起,說是缺少寫字的人。邢旅師打算將他舉薦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的機會一定很多。

這是要落水做長毛了。劉不才不免躊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多謝,多謝,就是這樣。” “那麼,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寫封信——”於是邢旅師口述,劉不才筆錄,信中除了客套以外,說是“今有'老弟兄'劉先生,頗諳書算,可為兄之幫手,特遣前來,請加錄用。”寫完又開“揮紙”——過關度卡的通行證。然後教導劉不才改換衣飾,送了他一塊黃綢抹額,一雙花鞋,這是長毛最顯著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嚇一跳:“三外公做了長毛了!” “沒有辦法。”劉不才將額上裹著的黃綢巾取了下來,“我明天就走。到上海見著了大器,再來接你們。”接著便將邢旅師替他出的主意,細細講了一遍。

“這樣說,是真的要做長毛了?要做到哪天為止?” “哪個真的要做長毛?”劉不才說,“我見機行事,一直混到上海。” 朱老太太又愁又喜,喜的是困境總算可望打開,愁的是劉不才此去,不知可能安然過關?就能過關,順順利利到了上海,又如何能將全家老幼接了出去? 這一層,就是她不說,劉不才也有交代:“松江老大一定有辦法,這裡有姓秦的幫忙,加上孫老大的力量,出嘉興是容易的。就是嘉興到松江這短短一段路,傷點腦筋,只要這一關闖得過去,大功就告成了。”他說,“在孫老大這裡,跟在自己家裡一樣,你們安心過日子,我至多半個月一定回來。” 然後又重託了孫祥太,約定後會之期。第二天一早,劉不才便扮成長毛上路,沿途繳驗“揮紙”和邢旅師的那封信,很順利地到了金山衛。到了這裡就費躊躇了,再往前走,那封信便不能再用,因為盤問的人只說一句:“金山衛已經過了,還走到那裡去?”便無話可答。 劉不才原來的打算是,投到以後,相機潛逃,此時心想:同是一逃,何必多費一層周折?現在是似長毛,果然持函投效,那時潛逃,即非一般老百姓的“逃長毛”而是開小差,被抓住了決無倖免之理。 想到此處,再無猶豫。經過鎮市,買了一頂氈帽、一雙草鞋,找間空房子,恢復本來服色,換下的黃巾花鞋,連同邢旅師的書信,一起投入枯井,揚長而去。 由金山衛往北,過張堰到松江是筆直的一條大路,走到一半,遙遙望見雜沓的人影,一看便知是:“逃長毛”。劉不才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住了腳,等神色倉皇的人群擁到,急急拉住一個詢問,果不其然,是從上海敗退下來的長毛,一路燒殺擄搶,無理可喻。 這些事,劉不才聽得多了,但親身遭遇,卻還是第一回,自不免驚惶失措,而又苦的是人生路不熟,唯有回身便走,跟著一群人,只揀偏僻小路,茫然疾奔。 結果還是逃不脫,為潛伏在一座石橋下的兩名長毛截住,同行被擄的一共6個人,辮子結辮子,在白刃相指之下,被押到一處長毛的“公館”,關在廳堂旁邊的罪房裡。 事已如此,劉不才知道驚慌無用,自己告訴自己:千萬鎮靜,才能隨機應變。因此,他只是默坐一隅,聚精會神地註意外面的動靜。在人來人往的足步聲中,突然聽得有人喊道:“叫新傢伙出來講道理!” 剛被擄的人稱為“新傢伙”,劉不才心中警覺,生死禍福,決於此俄頃之間,必須整頓全神,見機行事。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 等牽出廂房,只見廳中一張太師椅,上面似猴子一般蹲著一個瘦小麻麵的長毛,看年紀不過二十剛剛出頭。左右兩個長毛稱為“小把戲”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手中都抱著雪亮的鋼刀。 6個人一字跪下,麻麵長毛開口就說:“現在糧草不足,要這許多人何用?推出去斬掉!” 左右兩個小把戲,一起踏出來,握拳抱刀,向上行禮,像唱戲似地齊聲答道:“遵令!” “老爺,老爺!”有人極喊哀求:“做做好事,饒我一條命!” “送你歸老家,上天堂,就是好事!” 小把戲不由分說,推了兩個人就走,第三個就是劉不才,急中生智,大聲說道:“糧草不足,我有辦法。” “喔,”麻麵長毛不信似地問:“你有辦法?倒說說看!你要唬人,當心吃苦頭。” 緩兵之計見效,劉不才就從容了,“我決不敢瞎講。”他說,“只要放了我,我自有辦法弄幾十擔糧食來。” “你說!說得對了,我放你。” “嘉興糧食多得很。管倉的秦百長我認識,寫張公事,今天送,明天糧食就到了。” “你會寫字?” “會!” “你不早說!”麻麵長毛一跳下座,從綁腿上取下一把匕首,割斷了縛在劉不才手腕間的繩子。 這就像賭錢的“死門開”一樣,劉不才的膽量,一下子變得其潑無比,不由分說,便往外大喊:“刀下留人!” 麻麵長毛不作聲,居然是默許的表示。等將那兩個面無人色的百姓押了回來,他才開口說道:“算你們運氣!不過不能放你們。你們會做啥?有沒有做裁縫的?” 做裁縫的沒有,卻有人會打草鞋,還有人會上房補漏。麻麵長毛一一問明,因材器使,發遣完畢,然後很客氣地向劉不才請教姓氏。 劉不才老實答道:“我姓劉。” “劉先生,你請坐!”麻麵長毛說道:“老實跟劉先生說,我就是少一個會寫字的。那天遇見一個秀才,我倒好意尊敬他,哪知道是個書呆子,破口大罵。有個小把戲不知道輕重,一刀過去,削了他半個腦袋,就此嗚呼。從此以後,沒有遇見過讀書人,今天跟劉先生有緣,要請你幫忙。不會寫字,跟啞吧一樣。” 這個譬喻費解,只聽說過不識字如“睜眼瞎子”,何至於像啞吧? 等劉不才問了出來,麻麵長毛答道:“我打了好些勝仗,沒有人替我寫禀帖報功,豈不是像啞吧一樣?還有上頭要叫我造兵冊,憑冊發糧,也沒有人替我動筆,都要拜託劉先生了。” “原來如此!”劉不才倒不免有些怯意,造名冊容易,寫禀帖敘戰功,只怕自己文章不勝,應該言明在先:“只怕我寫不好!” “劉先生不要客氣。先請吃飯,回頭動手。” 劉不才實在也餓得有些頭昏眼花了,但急於有所自見,好跟麻麵長毛建立一重關係,因而挑容易做的先做,“吃飯不忙。”他說,“我先來造兵冊。” “也好!等下我陪劉先生吃酒。小把戲,”麻麵長毛喊道:“抬桌子!拿筆硯來。” 於是抬一張桌子在當門亮處放下,鋪排筆硯,取來原有的兵冊,翻開來第一頁第一行,寫的是“求天義麾下巡查陳世發,年二十一歲,係安徽懷寧縣人,父母已故,弟在營,無妻子。”劉不才知道,太平天國在“王”下,“侯”以上另有五等爵,稱為“義、安、福、燕、豫”。這五等爵上面,有兩個字的稱號,第二個字必用“天”,像長毛破杭州的悍將譚紹光,確叫“慕天義”。只不知道“求天義”是誰,陳世發可就是眼前的“居停”? 他猜得不錯,“陳世發就是我。”麻麵長毛說,“這本兵冊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陣亡了,也有好些新傢伙要補上去。請你念一念,我會告訴你。” 於是劉不才便念兵冊,分為“聖兵”、“精兵”兩種,每念一名,便聽陳世發的招呼,做個記號,存者打圈,歿者勾掉。然後再補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陳世發請他擱筆,以酒食款待。 於是陳世發一面與劉不才喝酒,一面談他的戰績,好讓劉不才為他寫禀帖報功。陳世發與洋將華爾、白齊文都交過手,互有勝負,談得十分起勁。 劉不才起先是聚精會地聽著,到後來就神思不屬了。因為他從陳世發身上起了好幾個念頭,首先想到的是,陳世發談的雖只是他這一份的戰況,但也不難窺知這一帶長毛的全盤動向,如今既然要做接應官軍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陳世發身邊,可以探取許多機密。當然,自己是不可能長期潛隱於此的,但很可以“舉賢自代”,找個人替他掌管文書,探聽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陳世發這樣的人,本心其實並不算壞,倘能相機策反,也是官軍的一助。 因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陳世發看出他的神態不對,便即問道:“劉先生,你有沒有在聽我的話?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劉不才一驚。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興挨餓,此刻端起飯碗,心裡難過。” “那也不要緊。你去把他們接了來,在我營裡補名字,發他們口糧。” 劉不才心裡一動,能有這句話,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這裡,卻又如何脫身?這得預先籌劃妥當,不宜冒昧從事。 心裡這樣在想,口頭當然稱謝:“那太好了,多謝,多謝!” “你家裡的人,在嘉興什麼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陳世發說,“劉先生,只要你肯用心幫我,我這個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這樣,”劉不才說,“我先幫你將公事料理妥當,再來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時候你抓一條船,派幾個弟兄,陪我到嘉興走一趟。我還可以替你弄十幾條洋槍來。” “洋槍?”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怎麼弄得到?” 原是隨意敷衍討好的一句話,不想陳世發竟是大為動心的模樣,劉不才靈機一動,將計就計,索性擺一個騙局。原來朱大器有個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孫子卿,在洋行做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幹,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結義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劉不才想到他們夫婦,辦法有了。 “我有一個親戚姓孫,在洋行里做事,以前替浙江買了一批洋槍,運到半路上,聽說忠王殿下大軍已經圍困杭州,內外交通斷絕。這批洋槍便成了他的私產,一部分在嘉興,一部分運回上海,原是想找戶頭脫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我要,我要!”陳世發說,“不知道他要賣多少錢一枝?” “這倒不大清楚。”劉不才見他異常熱中,便進一步試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陳世髮亂眨著眼,好久才問出一句話來:“信你怎麼樣? 不相信你又怎麼樣? ” “不相信我,不必談,如果相信,你讓我到上海去一趟。 來回頂多三天功夫;我去打聽價錢,拿樣品來你看。 ” 陳世發大費考慮,最後還是未作決定,且等到明天再說。 吃完晚飯,劉不才又在燈下造兵冊,直到三更天方罷,陳世發備了宵夜犒勞,還說要替他去找個“婆娘”,劉不才那裡有這份閒情逸致,笑笑謝絕。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哪裡弄來的一張紅木大床,舖的是狼皮褥子,蓋的是簇新的綢面洋市裡的厚棉被,但是劉不才卻不能入夢,在枕上盤算了又盤算,等盤算妥當,卻又興奮得睡不著了。 第二天自然還是起來得很早,吃過早飯動筆,將陳世發報戰功的禀帖寫完,念著給他聽過,一切妥貼,就待封發之時,劉不才問道:“禀帖送到那裡?” “送到嘉定。” “那要經過上海。”劉不才問:“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場上去走一趟?” “這——”陳世發大惑不解,“這是乾什麼?” “我不是說過,我那姓孫的朋友,有一批洋槍,而你又想買?我現在在想,先用不著我自己去,我寫封信給他,叫他將價錢開來,順便再帶幾枝樣品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浮起滿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機靈,又熟悉夷場情形的人去辦。”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有,有,有人。” 於是劉不才立刻動筆寫信給孫子卿。信非常簡單,先說“闔家安好”,這是寫給朱大器看的。接下來說:“弟新交一友,頗講義氣,渠擬購洋槍一批,長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情,報價特別克己。並先交貨一批,數量可詢來人,能攜若干,即付若干。價款容後再算。” 寫完,念著講了給陳世發聽,講到最後幾句,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是說,現在就可以弄一批槍來?” “對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憑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隨身帶不了。將來大批運出來,怎麼走法,還得好好商量。” “這當然要寫禀帖呈報上頭。現在先弄幾枝來試了再說。” 陳世發想了一會說道:“我派四個人去,見機行事。不過,”他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劉先生,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怎麼會開玩笑?我人在你這裡,承蒙你不棄,當我朋友,我開你這個玩笑,不就等於開我自己的玩笑?不過話要說明白,弟兄們去了,到地方找不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肯給槍,這算是我開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別的毛病,不能記在我頭上。” “那當然。” “還有句話,我先要問清楚,這四個弟兄,見了我的朋友,問起來:'你們四位做啥行當?'他們怎麼說?” 這一下將陳世發問住了,只好反過來請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說老實話。我在這里幹什麼,你待我怎麼好。我的朋友心裡就明白了。” “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 “決不會。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會去報官。”劉不才為了穩妥起見,特別又在信上加了一句:“務必款待來人,千萬秘密。” 有了這樣切實的信,陳世發自然深信不疑。當時便選派了4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天,決定第二天一早動身,這4個人如何走法,怎麼樣利用熟悉地勢的長處,抄小路,走捷徑到上海?陳世發都告訴了劉不才,但有一點,猶成難題。 “去的時候是空手,怎麼樣也混得過去,從上海出來,帶著槍就麻煩了。遇見我們自己人也不要緊,遇見'妖兵',關卡上怕難過。” “妖兵”是指官軍。這確是難題,劉不才細想了一下,認為以孫子卿的關係,或者可以幫他們過關,因而答道:“這只有到了上海再說。我的朋友,在上海人頭很熟,去的弟兄不妨老實跟他說,讓他想辦法,護送出境,或者辦得到。” 這一說,陳世發比較寬心了。此時亦無從計議,只有派出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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