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5·天空之火

第8章 第二章魯迪恩

在魯迪恩城的高處,蘭德·亞瑟從一道高大的窗戶中向外望去,曾經鑲嵌在這裡的玻璃已經不見了,建築物投下的陰影向東方遠處延伸。一把吟遊詩人的豎琴在他身後的房間裡發出輕柔的樂韻。汗水幾乎是一出現在臉上就會被蒸發掉,紅絲外衣在背後有一道寬闊的汗跡。胸前的鈕扣被他完全打開,襯衫也同樣敞開著,但他並沒有感覺到絲毫涼風。艾伊爾荒漠的夜晚會帶來凜冽的寒風,但只要這裡的太陽還掛在天上,空氣中就不會有任何清爽可言。 他將雙手舉過頭頂,撐在平滑的石質窗框上。外衣袖子滑落下來,露出兩隻前臂上的一部分圖案:一條金色鬃毛的蛇形生物,有著太陽色的雙眼、猩紅色和金黃色的鱗片,每隻腳上都有五根金色的爪子。那些不是刺青,而是他皮膚的一部分。在接近黃昏的陽光中,它們像貴重的金屬和拋光的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幾乎像活的一樣。

這兩個圖案象徵著他在那座高山——被稱作龍牆或世界之脊——這一側的人群中的身份。他是他們所稱的“隨黎明而來之人”。正如同他一雙手掌上的蒼鷺烙印象徵著他在高山另一側人群中的身份,根據預言記載,他是他們的轉生真龍。而所有的預言都記載著一件相同的事,他將拯救世人,並毀滅他們。 如果可以,他只想從這些名號中逃開。但他早已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也早已不再有這樣的奢望了,正如同人們不會認為兒時愚蠢的幻夢可以成為現實。而他彷彿已不再是那個剛剛長大、還記得過去每一分一秒的男孩了。現在他只想去思考必須要做的事,命運和責任像馬韁一樣將他緊緊拴住,但人們卻說他這是固執。他一定要走到道路的盡頭,但如果能找到不同的路徑,也許那將不會是一切的終結。機會很小,幾乎完全沒機會。預言要他的血。

魯迪恩在他腳下向遠處延伸,無情的太陽仍然在灼烤著這片土地。現在它正向那些陡峭的高山背後落下,荒涼的山壁上幾乎無法看見植被的痕跡。在這片崎嶇、破碎的土地上,人們為了可以一步跨過的一池清水而殺戮、死亡。沒有人會認為可以在這裡找到巨大的城市,那些古代的建築者也沒能完成他們的工作。但這座城市裡有著讓人無法想像的高大宮殿,這些宮殿有著台階或者峭壁一樣的外牆,向上一直堆砌到八層甚至十層,在宮殿的最上層往往不是屋頂,而是另一層尚未建好的殘垣斷壁。宮殿之間還屹立著許多更加高峻的巨塔,而它們往往也只有未完成的半截塔身。現在,這些巨型建築中約有超過四分之一連同它們的華麗圓柱和彩繪玻璃一起變成了一堆堆碎石,散落在寬闊的街道上。這些街道全都通向城市中心廣場,廣場兩側是為了佈置林陰道的泥土花壇,只是其中從不曾長出過草木。巨大的噴泉也同樣乾涸了數百年。所有這些辛勤勞作都沒有換得任何成果,城市的建築者伴隨著他們未完成的造物在歷史中逝去。但有時候,蘭德覺得也許他們的努力只是為了讓他能找到這裡。

太驕傲了,他心想,一個男人會這樣驕傲,只能說明他已經半瘋了。他不禁乾笑了兩聲。最初來到這裡的人之中有兩儀師,他們一定知道卡里雅松輪迴——真龍預言。也許那些預言就是他們寫下的。十倍過分的驕傲啊! 在他的正下方有一座巨型廣場,逐漸延長的陰影已經覆蓋了廣場的一半。廣場上堆滿了各種破碎的雕像和其他形狀奇特之物,它們由水晶、金屬、玻璃、岩石和其他各種蘭德不認識的材料做成,彷彿一場極具破壞性的風暴剛剛從廣場上刮過。即使在陰影裡,氣溫也並不比陽光下低多少。一群身穿粗布衣的人們正忙著將堆在廣場上的物品裝在一輛輛馬車上。他們不是艾伊爾人,指揮他們並決定該裝載哪些物品的,是一名身材纖細的嬌小女子。她穿著一身樣式清新的藍絲外衣,在廣場各處不停地來回走動,背始終挺得筆直,步履輕盈如風,似乎讓別人喘不過氣的高熱對她來說完全沒有影響。不過她畢竟還是在額頭上圍了一條潮濕的白布巾,她只是沒有將烈陽熾熱對她的影響表現出來。蘭德打賭,她連汗都沒有流。

這些勞工的首領是個皮膚黝黑、身材粗壯的男人,名叫哈當·卡德,他自稱是一名商人。現在他正用一塊大手帕抹著自己的臉,身上的奶油色絲綢衣服已經被汗水徹底濕透了。他不停地大聲咒罵著手下的馬車夫和保鏢們,但是當那名嬌小女子指向某樣東西時,他的動作總是和他們一樣快,不論那東西是大是小。兩儀師從不需要依靠高大的身材來給予別人壓迫感,但蘭德敢打賭,即使沐瑞從不曾去過白塔,她還是辦得到這一點。 有兩個人正在努力挪動一座扭曲成古怪形狀的紅石門框。如果沿著門框上扭曲的紋路看下去,就會讓人覺得頭暈。它直立在地上,可以自由旋轉,但無論那兩個人怎麼使勁去推,它就是不會翻倒。其中一個人突然滑倒在地上,腰以上的部分都跌進了那道門框。蘭德的神經一緊。片刻之間,那個人的上半身完全不見了,雙腿狂亂地踢蹬著,直到一名身穿綠色呢料衣服的高個兒男子大步走過去,抓住他的腰帶,把他揪了出來。他是沐瑞的護法,嵐,他和沐瑞之間有著某種蘭德不清楚的聯繫。他是個剛硬的男人,行止既像艾伊爾,又像一頭獵狼,腰間的佩劍已經完全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將那名工人扔在石板地上,工人發出的哀嚎就連蘭德都能依稀聽見,而另外一名工人看樣子已經準備要逃跑了。他們周圍的一些工人都彼此對望著,又紛紛端詳了一下四周的群山,顯然是在估算他們逃出去的機會有多少。

沐瑞迅速地出現在他們中間,蘭德覺得,她一定是用了至上力才會有這麼快的速度。她飛快地移動到一個人又一個人面前。她的態度讓蘭德覺得自己幾乎能聽見她唇間溢出那種冰冷、專橫的命令,彷彿每個有腦子的人都應該遵守。只用了幾句話,她就壓倒了他們的反抗,將所有異議踏在腳下,逼迫所有人又回到他們的崗位上。那兩名搬運門框的人開始比剛才更賣力地又拉又推,同時又頻頻偷偷去看沐瑞一眼。從某種角度來說,沐瑞的作風比嵐更加剛硬。 就蘭德所知,堆在廣場上的這些物品全都是法器、超法器和特法器,製造它們的時間都要追溯到世界崩毀之前。製造的目的或者是為了控制至上力,或者是為了利用至上力實現某些用途。製造的過程中肯定用到了至上力,但直到今日,即使是兩儀師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製造的了。蘭德大概知道那座扭曲門框的用處——一道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但對其他的,他沒有任何了解。大概根本沒有人能知道它們的用途,所以沐瑞才會工作得如此艱辛。她要把這些對象運到白塔去進行研究,能運多少就運多少。有可能白塔中至上力物品的收藏都沒這座廣場來得多,雖然人們都認為白塔在這方面的收藏是世界上最多的,而白塔中一些收藏的用途也同樣是個謎。

蘭德並不關心什麼東西被裝上了馬車,什麼東西被扔在了地上。他已經從那裡拿走了他所需要的,也許比他想要的更多。 在這座廣場的正中心,靠近一棵被燒焦的百尺巨樹旁邊,立著一片玻璃柱組成的小叢林。每根玻璃柱的高度都幾乎和那棵巨樹相當,而且非常細,讓人覺得一陣強風就能將它們全部吹倒。雖然陰影的邊緣已經觸及它們,但這片玻璃柱仍然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在數不清的歲月裡,艾伊爾男人走進這片玻璃柱,當他們出來的時候,手臂上就會出現像蘭德那樣的圖案,只是那種圖案只會出現在一隻手臂上。有這種圖案的男人就會成為部族首領,得不到這種圖案的人將永遠都不會再出來。艾伊爾女人同樣會來到這座城市,經過同樣的試煉,她們會成為智者。除此之外就沒有別人能進來了,至少沒有活人。男人可以進入魯迪恩一次,女人兩次,多過此數就意味著死亡。這是智者們說的,就在不久前,這全都是事實。而現在,任何人都能進入魯迪恩了。

幾百名艾伊爾人在街道上行走,居住在這些建築物裡的人愈來愈多。每一天,都會有更多路旁的土地被種上豆類、瓜類和澤麥。人們用陶罐從山谷南端新的大湖里汲來清水,辛勤地澆灌它們,這是整個荒漠裡惟一的一片湖泊。有幾千人在周圍的山坡上架起了帳篷,就連昌戴爾山上也全都是營地。而以前他們只在重要典禮時才會來到這裡,送一個男人或女人進入魯迪恩。 無論蘭德走到哪裡,他都會帶來改變和破壞。這一次,他矛盾重重的心裡只希望這裡的改變會是一件好事情。也許這真的是好事,但那棵被燒過的大樹卻彷彿在嘲笑他。愛凡德梭拉,傳說中的生命之樹,所有的故事裡都說不清它在什麼地方,能在這裡找到它實在是令人驚訝萬分。沐瑞說它仍然活著,還會再次萌發新芽,但現在他只能看見焦黑、光禿的枝幹。

蘭德嘆了一聲,從窗口轉回身。他所在的房間非常巨大,雖然還不算是魯迪恩最大的房間。房間的兩側都有高大的窗戶,半球形的穹頂繪製著幻想中長有翅膀的人和動物。雖然天氣十分乾燥,但大多數原先殘留在這座城市裡的家具還是腐爛成塵土了,殘留下來的也有許多被蟲子蛀了無數的孔洞。不過在房間較遠處有一把結實的高背椅,它的鍍金大部分還都是完整的。只是與它相配的桌子和它並非是原先的一套。那是一張很寬大的桌子,桌腳和邊緣雕刻著紋樣富麗的花朵,有人用蜂蠟將它們重新拋光,使它們發出年代久遠的幽暗光澤。這些是艾伊爾人為他找出來的,雖然他們在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都不斷搖頭。荒漠裡的樹非常稀少,更沒有樹能產出可以製造這把椅子的大尺寸木材,更別說這張桌子了。

這些就是房裡全部的家具。在暗紅色地板的正中央鋪著一條優質的伊利安金藍色絲綢地毯,那應該是很早以前艾伊爾人的戰利品。房間中到處都堆放著顏色鮮亮、綴著穗子的絲綢小墊子。這些就是艾伊爾人用來代替椅子的東西。他們並不總是跪坐在這些墊子上,而是以盡量舒服的姿勢用它們來支撐身體。 地毯內,現在正有六個男人斜倚在這些墊子上。他們是六位部族首領,也是至今追隨蘭德的六個部族。雖然他們很可能並不渴望這樣做,但他們畢竟是承認了隨黎明而來之人。蘭德覺得魯拉克(他是個寬肩膀、藍眼睛的男人,暗紅色的頭髮裡已經有了點點灰星)也許和自己有一些友誼,但其他人和他就談不上任何私人感情了。十二個部族中,只有六個到了這裡。 蘭德沒有去碰那把椅子,他面對艾伊爾人盤腿坐在地上。在魯迪恩以外的荒漠裡,只有部族首領能坐上椅子,而且能這樣做的原因只有三個:接受族人祝賀成為首領時、接受敵人降服的光榮時刻、進行裁決時。現在坐椅子就暗示著他要舉行上述三種儀式之一了。

他們都穿著凱丁瑟。這種衣服只有褐與灰兩種顏色,可以完美地隱藏在荒野裡,此外它還配有齊膝的軟靴。即使是在這裡,與他們承認的卡亞肯——首領中的首領會面,每個人還是在腰帶上別了一把大匕首。灰褐色的束髮巾圍在脖子上,彷彿是一塊寬大的圍巾。如果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戴上作為束髮巾一部分的黑色面罩,那就代表著他要殺人了。這種情況並非沒有可能發生。這些人因為部族間的相互襲擊、攻殺和其他原因,多少都結有仇怨,也曾經彼此發生過打鬥。現在他們都在看著他,等待著,但艾伊爾人的等待中,總是蘊含著突然爆發的行動與暴力。 貝奧是蘭德見過最高的人。哲朗像長刀一樣細瘦,鞭子一樣迅捷。他們兩個靠在地毯兩端距離對方盡量遠的地方。貝奧的高辛部族和哲朗的沙拉得部族結下了血仇,隨黎明而來之人可以讓他們暫時壓抑報復的衝動,卻不會讓他們忘記這一點。也許是因為魯迪恩的和平在這個時候仍然有效。不過,他們兩個眼中仇恨的火焰和沈靜的豎琴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六張被艷陽曬得黝黑的面孔上有著六對眼睛,藍色、綠色,或者是灰色,即使是鷹眼和它們相比也會顯得溫順。 “我要怎樣做才能讓雷恩艾伊爾跟隨我?”蘭德問,“你曾經確信他們會來的,魯拉克。” 塔戴得部族的首領鎮靜地看著他,表情一直都像是一塊岩石。 “等待,僅此而已,戴雷克遲早會帶他們來的。” 白髮的漢躺在魯拉克旁邊,不屑地撇了撇嘴,滿是皺紋的臉上像往常一樣露出一副悻悻然的神情:“戴雷克已經見過太多的男人和槍姬眾枯坐了幾天,然後就拋棄了他們的槍矛。竟然拋棄槍矛!” “而且還逃跑了,”貝奧平靜地說,“我自己在高辛中也見過,甚至就發生在我的氏族裡,他們逃跑了。還有你,漢,你的湯曼勒,我們全都見到了。我不認為他們知道該逃到哪裡去,他們只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 “膽怯的蛇。”哲朗啐了一口,他亮棕色的頭髮裡也出現了灰絲。艾伊爾部族首領中沒有年輕人。 “他們是只會散發臭氣的小毒蛇,扭曲著躲閃自己的影子。”他那雙藍眼睛向地毯另一端輕輕一瞥,說明話裡所指的是高辛艾伊爾,而不止是那些拋棄槍矛的人。 如果可能的話,貝奧似乎想站起身,他的表情比剛才更加陰沉了。但他身邊的人用手按住了他的胳膊,那是納凱部族的布魯安。他的身材和力量都足以和兩名鐵匠匹敵,但情緒總是很平和,這對於一名艾伊爾人來說顯得很奇怪。 “我們全都見過男人和槍姬眾逃跑的情形。”他的聲音和灰眼睛都顯得有些懶散,但蘭德知道實際並非如此。就連魯拉克也認為布魯安是一名致命的戰士和精明的戰術家,甚至比魯拉克更強大。這對於蘭德來說應該是一種幸運,但他追隨的是隨黎明而來之人,他不認識蘭德·亞瑟。 “你也一樣,哲朗,你知道面對那些事是多麼困難。如果你不能說那些因為無法面對那些事而死的人是懦夫,那你怎麼能說那些因為同樣原因而逃走的人是懦夫?” “本來就不應該讓他們知道,”漢一邊喃喃地說道,一邊用雙手緊握著他身下綴紅穗的藍墊子,彷彿那是敵人的喉嚨,“只有能進入魯迪恩、並活著出來的人才有資格知道。” 漢的這些話並非是對某個人說的,但他也肯定希望蘭德會聽到這些話。是蘭德告訴所有人在那片玻璃柱的迷宮中有些什麼,他透露出的訊息已經讓部族首領和智者無法再迴避眾人的進一步追問。如果現在荒漠裡有一個艾伊爾不知道這些事,那他肯定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和別人說話了。 艾伊爾人本以為他們的先祖是一些在戰場上奪取了無數榮光的人,卻沒想到其實他們只是一些從世界崩毀中倖存下來的無助難民。當然,那時所有活下來的人都是難民,但艾伊爾人從不認為自己會有那麼軟弱。更可怕的是,他們曾經遵循葉之道,即使在自己的生命受威脅時也不會採用暴力。艾伊爾這個詞在古語中是“獻身”的意思,他們曾是一些為了和平而獻身的人。而今日這些自稱為艾伊爾的人只是一些背誓者的後代,他們背叛的是一個被堅守了無數代的誓言。現在只有一件事仍然維繫著他們的信念:一名艾伊爾寧死也不會去碰一把劍。他們一直都相信,這是他們榮譽的一部分,他們因此才能與生活在荒漠以外的人有所不同。 蘭德以前總是聽艾伊爾說,他們是因為犯下了某個罪行才被放逐到這片死寂的荒漠裡,現在,他們知道了自己生活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那些建立了魯迪恩並死在這裡的男男女女——那些極少被他們提起,被稱為傑恩艾伊爾的人,實際上,傑恩並非一個部族的名字,只有這些人堅守著世界崩毀之前艾伊爾對於兩儀師的忠誠。當自己一直堅信的事實最後被證明是一派謊言的時候,沒幾個人能有勇氣去面對。 “他們必須知道這些。”蘭德說。他們有權利知道,人不應該生活在謊言之中。他們的預言說我會毀滅他們,那我就不可能有別的選擇。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他要擔心的是未來。他們之中有人不喜歡我,有些人恨我,因為我不是他們的一員,但他們追隨了我。我需要他們所有人。 “米雅各馬怎麼樣了?” 躺在魯拉克和漢之間的鄂瑞搖了搖頭。他曾經是亮紅色的頭髮已經半白了,但綠眼睛仍然像年輕人一樣放射出旺盛的精氣。他的大手又寬又長,而且非常有力,說明他的雙臂也像年輕人一樣健壯。 “提摩蘭在有所行動之前從不會讓別人知道他的決定。” “當提摩蘭還是名年輕首領的時候,”哲朗說,“他曾經嘗試統一所有部族,不過他失敗了。如果他看見終於有人在他失敗的事上獲得了成功,他不會感到高興的。” “他會來的,”魯拉克說,“提摩蘭從不相信自己是隨黎明而來之人,強文也會帶錫安德來。但他們會等待,他們必須要先調適自己接受現在所發生的一切。” “他們一定要調適自己接受這一點:隨黎明而來之人是濕地人。”漢有些怒氣沖沖地說,“我不是要冒犯你,卡亞肯。”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諂媚的成分。一名首領並不是國王,首領的首領也同樣不是,蘭德頂多也只是一個平等集體中的第一人。 “我想,達茵和柯代拉部族最終也會過來。”布魯安平靜地說。實際上他接話很迅速,可能是害怕沉默會導致不必要的槍矛之舞。平等也就意味著沒有能確保和平的權威。 “他們在荒季中的損失比其他任何部族都要多。”現在艾伊爾們把有人開始逃避艾伊爾這個身份之前的那段淒惶時間稱為“荒季”。 “目前為止,曼德蘭和英狄瑞安都一心想維持他們部族的團結,所以他們兩個都希望你手臂上的龍紋會出現在他們的手臂上,但他們會來的。” 現在只剩下一個部族沒有被提到,沒有任何首領想提到那個部族。 “庫萊丁和沙度部族有什麼消息?”蘭德問。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陣沉默。房裡只剩下悠揚的豎琴聲。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別人說話,並且在艾伊爾的限度內表達著自己的不悅。哲朗緊皺雙眉望著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布魯安玩弄著身下綠色墊子上的一根銀穗子,就連魯拉克也只是在端詳那塊地毯。 在一片寂靜之中,身穿白袍的男女們以優雅的動作走進房間,向眾人身邊的雕銀高腳杯裡傾入葡萄酒,並送來一隻只銀盤子,盤子裡盛著荒漠中罕見的橄欖、羊奶乾酪和被艾伊爾人稱作“派莢”的滿是摺皺的白色乾果。這些戴著白色頭巾的艾伊爾人全都目光低垂,臉上帶著一種讓人感到陌生的柔順神情。 無論是在戰爭中還是在襲擊中被捉住,這些奉義徒都會發誓侍奉俘虜他們的人一年零一天。在這期間,他們不會碰觸武器,不會使用暴力。這段時間一過,他們就會回去他們的部族和氏族,如同沒有發生任何事。這是一種對於葉之道的奇怪回憶,這是有關於節義——光榮和義務的要求,在艾伊爾人的概念中,破壞節義幾乎是他們所能犯下的最嚴重罪行。現在房裡的這些奉義徒中,有人也許就屬於在座某個首領的部族。但只要他們還是奉義徒,他們甚至不會向他們的首領多眨一下眼,即使是對自己的父母,他們也是一樣。 蘭德突然震驚地想到,他所暴露的事實之所以會對一些艾伊爾造成如此巨大的衝擊,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們認為他們的祖先都曾經發誓成為奉義徒,不僅僅是為自己發誓,也是為自己和自己的所有子孫們發誓。而他們這些後代子孫最後全都拿起槍矛,破壞了節義,直至今日。他面前的這些人是否也曾因循此思考模式而憂心忡忡?節義對於艾伊爾是非常嚴重的事。 穿著軟鞋的奉義徒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沒有任何部族首領碰一下手邊的酒和食物。 “有可能讓庫萊丁和我見面嗎?”蘭德知道根本沒有這種可能。當他得知庫萊丁活剝了信使的皮以後,他就停止派人去要求會談了。但他至少可以藉此把話題引到別的方面。 漢哼了一聲:“我們從他那裡得到的惟一回復是,他會在下次見到你的時候剝了你的皮。這是否代表著他會與你會談?” “我能讓沙度離開他嗎?” “他們追隨他,”魯拉克說,“他根本就不是一名首領,但他們相信他是。”庫萊丁從未走進那片玻璃柱群,但他甚至可能仍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才是事實,而蘭德一直都在撒謊。 “他說他是卡亞肯,而他們也相信他。有一些沙度的槍姬眾過來了,是因為身為槍姬眾戰士團的一員才過來,因為法達瑞斯麥維護著你的光榮,其他人都不會來了。” “我們派去斥候監視他們,”布魯安說,“沙度一找到那些斥候就會殺死他們。庫萊丁已經造成了六樁血仇,但至今他還沒有表現出要攻擊我們的跡象。我聽說他對外宣稱我們已經玷污了魯迪恩,而攻擊駐紮在這兒的我們只會加深對這裡的褻瀆。” 鄂瑞也哼了一聲,挪了挪墊子。 “他不敢殺過來的原因只是這裡有足夠的槍矛,可以把每一個沙度殺死不止兩遍,”他將一片白色的干酪塞進嘴裡,嗚嚕地說道,“沙度們從來都是懦夫和賊。” “沒有榮譽的狗。”貝奧和哲朗異口同聲地說。他們彼此瞪了一眼,彷彿都覺得對方那麼說是為了嘲弄自己。 “不管是否沒有榮譽,”布魯安平靜地說,“庫萊丁的追隨者正在增加。”聲音雖然鎮定,但他還是喝了一大口酒才繼續說下去。 “你們全都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在荒季後逃走的那些人裡,有一些並沒有放棄槍矛,他們加入了沙度中他們所屬的戰士團。” “沒有湯曼勒會背叛部族。”漢喊道。 布魯安越過魯拉克和鄂瑞,望向湯曼勒的首領,故意加重語氣說:“每個部族都有這樣的事發生。”沒等漢來得及反駁,他已經躺回到墊子上,“這不能被稱為是背叛部族,他們加入了他們所屬的戰士團,就像那些來到這裡加入她們的戰士團的沙度槍姬眾。” 首領們紛紛低聲說了些什麼,但這次沒有人公開駁斥他。艾伊爾戰士團的法規相當複雜,從某種角度講,戰士團的成員會覺得彼此之間的聯繫像部族成員一樣緊密。比如說,同一個戰士團裡的成員即使有部族血仇也不會相互攻殺。有些男人不會和自己所屬戰士團成員的女性親屬結婚,因為他們覺得這就和近親結婚一樣。而關於法達瑞斯麥——槍姬眾對待婚姻的一些方式,蘭德甚至不願去想。 “我需要知道庫萊丁想做什麼。”他對他們說。庫萊丁是一隻耳朵裡鑽進了蜜蜂的公牛,他有可能從任何方向殺過來。蘭德猶豫了一下。 “派人加入到沙度中他們所屬的戰士團裡,會褻瀆他們的榮譽嗎?”他不需要進一步說明他的意圖。部族首領們全都僵在靠墊上,就連魯拉克也不例外,他們眼中的寒意足以驅走房裡的熱氣。 “用這種方式派出間諜……”鄂瑞在說到“間諜”這個詞的時候,彷彿是吐出了什麼污穢的東西,“這和刺探你自己的氏族沒有區別,有榮譽的人絕不會做這種事。” 蘭德想問問他們是否能找到沒有那麼苛刻的榮譽感的人,不過他及時閉上了嘴。艾伊爾的幽默感是一樣奇怪的東西,經常會顯得有些殘酷,但有時候,他們完全沒有幽默感。 為了改變話題,蘭德問:“龍牆那邊有什麼訊息?”他知道答案,這種訊息總是能迅速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魯迪恩里的艾伊爾人都不會錯過。 “沒有什麼值得說的,”魯拉克回答,“毀樹者們出現了許多麻煩,現在已經沒有幾個賣貨郎會來三絕之地了。”“三絕之地”是艾伊爾人對這片荒漠的稱謂,“三絕”代表著對他們罪行的懲罰、對他們勇氣的測試,以及一塊塑造他們肉體的鐵砧。 “毀樹者”是他們對凱瑞安人的稱呼。 “真龍旗仍然飄揚在提爾之岩上,提爾人依照你的命令正向北進入凱瑞安,向毀樹者分發食物。此外,沒有其他消息了。” “應該讓那些毀樹者們餓死。”貝奧嘟囔道。哲朗用力閉上了嘴,蘭德懷疑他也剛剛要說同樣的話。 “毀樹者們只該被殺死,或者像牲口一樣被賣到沙塔去。”鄂瑞狠狠地說。艾伊爾人向來都用這兩種手段對待未經邀請就進入荒漠的濕地人,只有走唱人、賣貨郎和匠民可以安全地通過這裡。不過艾伊爾人總是遠遠地避開匠民,彷彿他們身上都帶著傳染病。沙塔是荒漠以東的一個國度,就連艾伊爾人對那裡也所知不多。 蘭德從眼角看見兩名女子出現在房門口,有人在那裡掛上了紅藍亮色的珠串,用來代替已經消失的門板。兩個女人中一個是沐瑞,蘭德在剛看見她的時候,立刻就有一種讓她們再等一會兒的衝動。沐瑞的臉上帶著那種掌控一切的神情,彷彿無論他們正在做什麼事,都要為她而中斷。這讓蘭德很是惱怒。只是他們之間確實沒什麼值得繼續討論下去了,而且蘭德也能從這些部族首領的眼裡看出,他們已經不想說話了。在談過荒季和沙度之後,他們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興致。 蘭德嘆息一聲,站起了身,部族首領們也紛紛站起。除了漢之外,他們的身高都和蘭德差不多,甚至比他更高。在蘭德長大的地方,漢也只能算是稍微超過平均身高,而在艾伊爾人之中,他明顯是個矮子。 “你們知道必須做些什麼,讓其餘的部族盡快加入我們,並且保持對沙度的監視。”他停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會努力給艾伊爾一個理想的結果。” “預言說你會毀滅我們,”漢帶著酸澀的語氣說,“而你在開始的時候就做得不錯,但我們會跟隨你,直到無影,”他開始朗聲誦唱,“直到無水,衝進暗影大笑,用最後一口氣吼叫。在最後一日,將口水吐到刺目者的眼中。”刺目者是艾伊爾人對於暗帝的稱呼之一。 蘭德必須對這段戰歌做出正確的響應,而他曾經並不知道這一點:“以我的榮譽和光明發誓,我的生命將是一把為了插入刺目者心臟而鍛制的匕首。” “直到最後一日,”艾伊爾人最後說道,“衝入煞妖谷。”豎琴仍然在彈奏著柔和的韻律。 首領們依次從那兩名女人身邊走出房間。走過沐瑞身邊時,他們都用尊敬卻並不畏懼的眼光看著她。蘭德希望自己對沐瑞也能有同樣的信心。沐瑞為他安排了太多的計劃,她用太多手段控制著他,而他對此所知的卻少得可憐。 首領們一離開房間,那兩個女人就走了進來。沐瑞像平常一樣冰冷而文雅,她是個身材嬌小的漂亮女子,有著那種讓人無法確定年齡的兩儀師容貌。現在她已經解下了系在額頭上的那塊濕布,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塊懸在前額上的藍寶石,墜住藍寶石的細長金鍊末端消失在她的黑髮中。即使沒有這樣的裝飾,她女王般的雍容儀態也不會有絲毫減損。她總是讓人覺得比她實際的身高更高一尺,雙瞳中從來都不缺乏信心和威嚴。 另一名女子比沐瑞更高,不過仍然不及蘭德的肩頭。她還沒有兩儀師那種年歲莫辨的面容,看起來很年輕,她是與蘭德一同長大的艾雯。現在,除了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之外,她幾乎完全是一名艾伊爾女子了。她的臉和雙手被曬成了棕色,身上穿著棕色的艾伊爾羊毛裙,和一件用一種叫作亞葛的植物纖維織成的白色寬鬆襯衫。亞葛比最細的編織羊毛還要柔軟,如果能說服艾伊爾人將它們運到龍牆的西側去販賣,一定能得到豐厚的利潤。一條灰色的披巾繞在艾雯的肩膀上,一條疊起的灰色圍巾固定住了她披在背後的過肩長發。和大多數艾伊爾女人不同,她只戴著一隻手鐲,形狀是像牙雕成的一輪火焰,脖子上也只有一條用黃金和象牙珠串成的項鍊。她的最後一件首飾是戴在左手上的巨蛇戒。 艾雯一直在幾位艾伊爾智者那裡學習,至於具體學習內容為何,蘭德並不知道,不過他懷疑艾雯所學的並不止是一些關於夢的知識,雖然艾雯和智者們從不對他說這些事。但她以前也曾經在白塔學習,現在她已經是即將成為兩儀師的見習生了。而從在提爾開始,她就一直以正式的兩儀師自居。有時候,蘭德會用這件事開她玩笑,但她並不覺得這有多好笑。 “馬車很快就會做好前往塔瓦隆的準備。”沐瑞說,聲音像音樂一般柔美,水晶一般清澈。 “最好派一支足夠強的衛隊,”蘭德說,“否則哈當也許不會按你的命令將它們送到目的地。”他又轉向窗戶,想再看一看並考慮一下這個叫哈當的人。 “你已經不需要我牽起你的手做事,或者是在行動前給予你許可了。” 突然間,某樣東西擊中了他的後背,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一根粗大的山胡桃木棍打了一下。只是在酷熱天氣裡不應有的雞皮疙瘩告訴他,背後有個女人正在導引。 蘭德猛地轉回身,將自己向陽極力伸展,用至上力充滿自己的身體。那種感覺就像是生命力在他的體內澎湃,他獲得了十倍、百倍的生機;暗帝的污染也同時在他體內蔓延,死亡和腐敗像蛆一樣爬進他的嘴裡。他必須時刻拼盡全力與這股洪流奮戰,才能不被它沖走。現在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但他似乎又永遠也無法習慣它。他想永遠握住陽極力的甜美,卻又總是想將它嘔吐出去。至上力要將他的皮肉從骨骼上剝去,再把他的骨骼燒成灰燼。 如果至上力沒要了他的命,暗帝的污染最終也會讓他陷入瘋狂,他只能等待著這兩種結局中的哪一種會搶先出現。瘋狂是自從世界崩毀開始以來,每一個擁有導引能力的男人都無法逃脫的命運,在路斯·瑟林·特拉蒙率領百盟團將暗帝封印回煞妖谷的那一天,暗帝最後的反擊污染了屬於男性的那一半真源,能夠導引的男人終於瘋狂地撕裂了這個世界。 他讓身體裡盈滿了至上力……卻無法確定是哪個女人幹的。她們全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冰冷得彷彿就算口中含著奶油也不會融化,而且全都帶著頗有些調侃的神情揚起了一側的眉弓。這兩個人都有可能擁抱了陰極力,而他卻無從判斷。 當然,用一根棒子在背後打他一下不是沐瑞的風格,她會用別的辦法懲罰他,更狡猾,往往也是更加痛苦的辦法。不過就算能確定是艾雯幹的,蘭德也沒什麼辦法。要有證據。這個想法從虛空的表面滑過,他正在一片空無中飄飛,思想、情緒,甚至憤怒已經被隔絕到遙遠的地方。沒有證據,我什麼也不會做,這一次,我不會被她們的鞭子驅趕了。她不再是那個和他一起長大的艾雯,自從沐瑞帶她去過白塔之後,她就成為白塔的一部分。又是沐瑞,總是沐瑞,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能擺脫沐瑞。只是有時候嗎? 他將注意力集中到沐瑞身上。 “你想要我做什麼?”他的聲音聽在自己的耳裡顯得平板而冰冷,至上力的咆哮佔據了他身體的一切。艾雯告訴過他,女人碰觸陰極力的時候就像是在擁抱情人;而對於一個男人,與至上力的接觸永遠都是一場殘酷無情的戰爭。 “不要再提馬車的事了,小姐妹,我總是在木已成舟之後很久才發現你真正的用意。” 不出他所料,兩儀師朝他皺起眉頭。她肯定不習慣被男人這麼稱呼,即使那個男人是轉生真龍。蘭德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小姐妹”的稱呼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最近有些時候,他會衝口說出一些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話。也許,這就是發瘋的跡象了。有些晚上,他因為這個而擔憂地睜眼躺在床上,直到凌晨。在虛空裡,他覺得那好像是另一個人正在擔憂。 “我們應該單獨談談。”沐瑞冷冷地看了那名豎琴師一眼。 傑辛·奈塔,他在這裡如此稱呼自己,現在他正慵懶地枕著軟墊子,靠在無窗的牆邊,輕輕彈撥膝上的豎琴,在豎琴的琴弓上刻著與蘭德前臂上相同的生物,上面還鍍著黃金。龍,艾伊爾人如此稱呼這種生物。蘭德只是有些懷疑傑辛從什麼地方弄到這樣東西的。他是個黑髮的中年男人,在艾伊爾荒漠以外的地方肯定算是個高個子。儘管天氣炎熱,他還是整整齊齊地穿著用深藍色絲綢縫製的外衣和長褲,領口和袖口處的金線刺繡、鈕扣和飾帶的做工全都極盡精緻,即使在皇宮裡也不會有絲毫遜色。而與他鋪展在身邊的走唱人斗篷放在一起,這身華麗的衣服就顯得相當古怪了。這是一件質料上乘的斗篷,只是上面被幾百塊小布片完全覆蓋,每塊布片的顏色幾乎都不一樣,特殊的縫製工藝讓它們可以被任何一陣微風吹起。這件斗篷代表著一名鄉村藝人,一名從一個村鎮旅行到另一個村鎮,靠戲法、雜技、音樂和說書維生的演員。這樣的人肯定不可能有絲綢衣服。這個男人有著他驕傲的一面,現在他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里了。 “在傑辛面前無論說什麼都可以,”蘭德說,“畢竟,他是轉生真龍的走唱人。”如果沐瑞要說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她會堅持要單獨談話,那時他就會將傑辛遣走。不過他不喜歡讓這男人脫離他的視線。 艾雯重重地哼了一聲,扯了扯肩上的披巾。 “你的腦袋已經膨脹得像一顆熟透的爛瓜了,蘭德·亞瑟。”她毫無表情地說,彷彿她正在陳述一個事實。 憤怒在虛空之外湧起陣陣泡沫,但不是因為艾雯所說的話。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養成了挖苦他的習慣,只是最近她似乎總是在和沐瑞合作,干擾他的心神,讓這名兩儀師有機會影響他的決斷。當他們依然年幼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那時他和艾雯都真誠地認為他們終有一日會結婚。而現在,她卻站在沐瑞那一邊來反對他。 蘭德的臉色變得嚴峻,他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凶狠聲音說:“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沐瑞,現在就告訴我,就在這裡,否則就等我找出時間給你。我非常忙。”這是個明顯的謊言。他的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和嵐練劍,和魯拉克練習槍矛,或者是向他們兩人學習徒手搏鬥的技藝。但如果此時此刻她們打算欺壓他,他會以牙還牙的。傑辛知道任何事都不要緊,幾乎是任何事,只要蘭德隨時都知道他在哪裡。 沐瑞和艾雯同時皺起了眉頭,但真正的兩儀師至少能看出蘭德這一次是不會讓步的。她瞥了傑辛一眼,抿緊了嘴唇——那名藝人似乎仍沉浸在他的音樂里——然後,沐瑞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灰色絲綢的包裹。 打開包裹,她將裡面的東西放在桌上——一個有男人手掌那麼大的碟子,一半漆黑,一半雪白,兩種顏色在碟子中間交會,形成一條蜿蜒曲折的界線,像是兩滴緊鄰彼此的淚珠。在世界崩毀以前,這曾經是兩儀師的標誌,但這個碟子還有更重要的意義。這樣的碟子一共只製造過七個,它們是暗帝牢獄的封印。或者說,每個碟子都是一道封印的焦點。沐瑞從腰間的銀鞘裡抽出一把匕首,在碟子的邊緣輕輕刮了一下,一小片黑色的碎屑掉落在桌上。 即使處在虛空的包覆中,蘭德仍舊倒抽了一口氣。虛空本身也發出一陣顫抖,有那麼一瞬間,至上力幾乎就要將他吞噬了。 “這是不是一件複製品?一個冒牌貨?” “我在下面的廣場找到它,”沐瑞說,“但它是真的,和我從提爾帶來的那個完全一樣。”她說這句話時的口氣彷彿只是在說她希望午餐會是豌豆湯。艾雯卻將披巾緊緊揪住,彷彿覺得房裡非常冷。 蘭德感覺到自己的恐懼正從虛空的表面一點點滲透進來。他強迫自己放開了陽極力,如果他無法集中精神,至上力就會立刻當場毀滅他,而他現在惟一關心的就是這個碟子。放開至上力的時候,雖然不會再感受到暗帝的污穢,但蘭德還是感到了一陣失落。 那片落在桌上的碎屑應該是完全不可能的存在。製造這些碟子的材料是昆達雅石——心之石,昆達雅石是不可能受到損毀的,即使用至上力也不行,任何攻擊它們的力量都只會讓它們變得更強。製造心之石的方法已經在世界崩毀的時候失傳了,但所有傳說紀元的心之石物品都一直存留到現在,即使在世界崩毀時沉入海底,被埋進深山最脆弱的花瓶,它們也依然完整無缺。當然,七個碟子中已經有三個碎裂了,但一把小刀絕不可能傷到它們。 想到此,蘭德不得不承認,他實際上並不清楚那三個碟子是怎樣碎裂的。如果說,除了創世主之外沒有力量能打破心之石,那麼這只能是被…… “他是怎麼做的?”蘭德問,同時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仍然像被虛空包圍時一樣穩定。 “我不知道,”沐瑞回答,她的聲音和外表也同樣冷靜,“但你應該也看出問題的所在了吧?它即使只是掉在地上也會碎裂。如果其他的也是這樣,只要四個手拿錘子的人就可以再次打開暗帝牢獄上的那個洞口了。在這種情況下,有誰能說封印還能維持多久?” 蘭德明白,我還沒有準備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朝一日能做好準備,但他確定現在他還沒有。艾雯的神情彷彿是她正盯著自己的墳墓。 重新包好那個碟子,沐瑞將它放回口袋裡:“也許我在將它帶往塔瓦隆之前會找出這種情況發生的原因,如果我們知道原因,也許我們就能對此有所作為。” 蘭德想像著暗帝的力量再次從煞妖谷中蔓延出來的景象。這一次,也許暗帝會徹底脫離他的牢獄,火焰和黑暗將覆蓋世界,無光的火舌會將一切吞噬,只剩下岩石般堅硬的黑暗佔據了全部空間。在這種景象的震撼中,蘭德過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沐瑞正在對他說話。 “你是說,你要自己單獨離開?”他本以為她會像苔蘚黏附岩石般緊緊地跟著他。這不正是你希望出現的情況嗎? “遲早要的,”沐瑞平靜地回答,“畢竟,我遲早……要離開你,該發生的就一定會發生。”蘭德覺得她顫抖了一下,但那一瞬間過去得太快了,以至於蘭德懷疑那隻是他自己的想像。下一個瞬間,沐瑞又恢復了沉著鎮定的儀態。 “你必須做好準備。”這讓蘭德又不悅地想起了他剛剛對自己能力的懷疑。 “我們應該討論一下你的計劃。你不能繼續枯坐在這裡了,即使棄光魔使沒有計劃來追踪你,他們也正在別處擴展他們的力量。如果世界之脊另一側的一切都已經被他們掌握在手裡,你在這裡召集艾伊爾人也不會有任何用處。” 蘭德笑了一聲,靠在桌子上。原來這就是沐瑞的另一種策略:如果他會為她的離去而感到擔憂,也許他會更願意聽取她的意見,順從她的指導。當然,她不能說謊,至少不能直接說出謊言。在兩儀師所吹噓的三誓中有這麼一條:絕不說虛妄之言。不過蘭德知道,這與誠實之間的模糊曖昧地帶還寬廣得很。她遲早會離開他,在他死了以後,這點毫無疑問。 “你想討論我的計劃。”他冷漠地說著,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隻皮煙袋,掏出裡面的短煙斗,塞滿煙草,碰了一下陽極力,讓一朵火苗跳到煙草上。 “為什麼?那是我的計劃。”他從容不迫地吸著煙,等待著,完全不去注意艾雯憤怒的目光。 兩儀師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但她黑色的大眼睛似乎正在燃燒。 “當你拒絕我的指導時,你都做了些什麼?”她的聲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樣冰冷,又像是一根根抽向蘭德的鞭子,“無論你去哪裡,在你身後留下的只有死亡、毀滅和戰爭。” “在提爾沒有。”他飛快地說道,太快,防衛性也太強了。他要保護自己,不能讓她攻占他的心神。他刻意地閉上了嘴,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濃煙。 “是的,”沐瑞表示同意,“在提爾沒有。你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作為後盾,但你乾了什麼好事?為提爾帶來公正是值得表揚的,在凱瑞安建立秩序、救濟饑民是值得讚美的。如果換成別的時候,我會為此而歌頌你。”沐瑞本身就是凱瑞安人。 “但這對最後戰爭毫無用處。”這個女人的思想裡只有一件事,對待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即使是她的祖國,她也是冷若冰霜。但是,他的目標難道比她不狹隘嗎? “你要我怎麼做?逐一去追殺棄光魔使?”他再次強迫自己放緩吸煙的速度,“難道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哦,沙馬奧在伊利安,這個你是知道的,但其他的呢?如果我聽你的話去追殺沙馬奧,卻發現他那裡有兩個、三個、四個,甚至九個棄光魔使全在那裡,那時我該怎麼辦?” “你有能力同時對付三四名棄光魔使而性命無虞,也許九名也可以,”她冷冷地說,“如果你沒有把凱蘭鐸留在提爾,你就有這樣的能力。現在的事實是,你正在逃避,你並沒有真正地做出計劃,你沒有為最後戰爭做準備。你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希望所有的事情能自動變好。你只是在希望,因為你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如果你能聽取我的建議,至少你——”他猛地一揮手中的煙斗,打斷了她的話,完全無視於兩個女人狠狠瞪向他的眼睛。 “我確實有一個計劃。”如果她們想知道,那就讓她們知道吧!而如果她們想把這個計劃改一個字,那就先燒死他好了。 “首先,我要結束那些戰爭和殺戮,無論那些是不是我引起的。如果人類必須殺戮,那就讓他們去殺獸魔人吧,不要自相殘殺。在艾伊爾戰爭中,四個部族越過了龍牆,在超過兩年的時間裡橫行無阻。他們劫掠並燒毀了凱瑞安,擊敗所有作對的軍隊。他們本來可以佔領塔瓦隆,如果他們想那樣做的話。甚至就連白塔也不能阻止他們,因為你們的三誓。”除非與暗影生物和暗黑之友作戰,或者是保衛自己的生命,否則不得將至上力作為武器,這是三誓中的另一條,而當時艾伊爾人始終沒有真正威脅到白塔本身。現在蘭德的心裡充滿了憤怒,逃跑並懷著空洞的希望,這就是他? “四個部族就做到了這些,當我率領十一個部族跨越龍牆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只能是十一個部族,沙度會追隨他的希望實在很渺茫。 “等那些國家想到要聯合起來的時候,一切對它們來說都已經太遲了。他們會接受我的和平,否則就讓我被埋進坎布雷特里面好了。”一陣不和諧的雜音從豎琴中傳出,傑辛彎腰端詳著他的樂器,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悠揚的樂曲再次響起。 “爛掉的瓜也不會有你的腦袋那麼大,”艾雯嘟囔著,將雙臂交疊在起伏不停的胸前,“石頭也沒有你的腦袋那麼硬!沐瑞只是想要幫助你,為什麼你就是看不出來?” 兩儀師撫了撫她的藍絲裙,雖然這種舉動並不必要。 “將艾伊爾帶過龍牆也許是你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她的聲音似乎已經到了憤怒或挫敗的極限,至少,蘭德讓她明白了他並不是她的木偶。 “這一次,玉座將會與所有國家的統治者進行溝通,如果那些國家還有統治者的話。她會向他們證明,你是轉生真龍,他們知道預言,知道你的使命。一旦他們相信了你的身份,他們就會接受你,因為他們別無選擇。最後戰爭即將到來,而你是他們的希望,人類惟一的希望。” 蘭德大聲笑了起來,那是一陣苦澀的笑。他將煙斗咬在齒間,蹺腿坐到了桌子上,緊盯著她們。 “那就是說,你和史汪·桑辰仍然認為你們對所有情況都瞭如指掌。”願光明保佑她們並不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其中有一些,願她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你們這兩個傻瓜。” “注意你的態度!”艾雯厲聲喝道,但蘭德根本沒理她。 “提爾大君們也知道預言,他們同樣看見了禁忌之劍被我握在手中。他們之中有一半期望我會為他們帶來權力和榮耀,另一半恨不得立刻將一把匕首插入我的後背,然後永遠忘掉轉生真龍去過提爾,這就是那些國家對轉生真龍的問候。除非我先用武力鎮壓他們,就像在提爾那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凱蘭鐸留在提爾?我要時刻提醒他們我的存在。每一天,他們都知道它在那裡,就插在石之心大廳的正中央。他們知道我會回去,所以他們只能效忠我。”這是他留下禁忌之劍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個原因,他甚至不願去想。 “一定要非常小心。”過了一會兒,沐瑞說道。在寒冰般平靜的聲音裡,蘭德聽到無聲的警告。他曾經聽過這樣的語氣,那時沐瑞說即使要親手殺死他,也絕不會讓他墮入暗影。她真是個嚴酷的女人。 很長一段時間裡,沐瑞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一雙眼睛如同要將他吞沒的黑色深潭。然後,她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請您恩准我離開,真龍大人,我要去確認哈當知道他明天的工作。” 沒有人能在她的言談舉止中找到任何一點譏諷的成分,但蘭德能感覺到。只要能讓他心神失守,只要能讓他順從,無論是負罪感、羞愧、疑慮,還是其他什麼手段,她都會嘗試。蘭德緊盯著她,直到門口的珠簾在她背後閉合,發出一陣輕微的碰撞聲。 “你不需要擺出這麼難看的臉色,蘭德·亞瑟。”艾雯把聲音壓得很低,眼裡散發著怒火,雙手緊緊揪住披肩,彷彿想用它勒死他。 “還真是了不起的真龍大人!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你都太粗魯了,你是個沒有禮貌的笨蛋。你得到的教訓太輕微了,說話文雅一些不會要你的命。” “所以剛剛打人的是你。”他破口大罵,但艾雯不假思索地搖頭讓他一愣。原來,是沐瑞幹的,只是如果兩儀師有這麼激動的表現,那她一定是被逼得太緊了。罪魁禍首無疑是他,也許他確實應該道歉,也許文雅點也沒什麼,雖然他看不出自己為什麼應該對一名要用韁繩拴住自己的兩儀師彬彬有禮。 也許他正在考慮要禮貌些,但艾雯卻沒有,她黑褐色的雙眼像兩塊正在燃燒的煤。 “你是個羊毛腦袋的傻瓜,蘭德·亞瑟,我永遠也不該告訴伊蘭你配得上她,你連一隻黃鼠狼都配不上!少趾高氣揚了。我還記得你滿頭大汗,拼命地為麥特把你拖下水的麻煩辯解的狼狽相。我記得奈妮薇用鞭子抽你時你大聲哭叫的醜態。你挨完鞭子後,一整天都要有軟墊才能坐下,那些事並沒有過去許多年。我應該讓伊蘭忘掉你,如果你變壞的程度有一半讓她知道了……” 艾雯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怒火,滔滔不絕地咒罵,蘭德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剛剛艾雯不假思索地微微搖頭,讓他知道用至上力打了他的人是沐瑞,雖然艾雯是無意洩漏此事的。艾雯正非常用心地因時制宜、入境隨俗,因為現在她正師從於艾伊爾智者,所以她穿上了艾伊爾服裝。照蘭德對她的了解,她甚至有可能會接受艾伊爾的習俗,她的個性就是這樣。但她一直都在盡心盡力要成為一位名符其實的兩儀師,即使她現在實際上只是一名見習生。兩儀師總是會控制住她們的情緒,只要是她們想隱瞞的東西,她們就絕不會有分毫地流露。 伊琳娜就從不會把怒氣宣洩在我身上。即使她有時會對我說些刻薄話,那也只是因為……蘭德的思緒在這一刻僵住了。他一生中從沒遇過一個叫伊琳娜的女孩,但他卻能因這個名字而回想起一張臉,一張模糊的美麗面孔,膚若凝脂,和伊蘭一模一樣的金黃色髮絲。他一定是瘋了,所以他才會記得一個想像中的女人。也許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和並不存在的人交談。 艾雯突然停止了她慷慨激昂的演說,眼裡出現了關切的神情:“你還好嗎,蘭德?”憤怒從她的聲音裡消失,彷彿從沒出現過,“出了什麼問題?我是不是應該把沐瑞找回來——” “不!”蘭德喊道,他立刻就放柔了語調,“她沒辦法治療……”即使是一位兩儀師也無法治療瘋狂,她們對他所受的折磨毫無辦法。 “伊蘭還好嗎?” “她還好。”儘管剛剛才對他發怒,但艾雯此時的聲音裡卻夾雜著一絲同情。蘭德知道,這就是他所能期望的一切了。伊蘭離開提爾之後,他就沒了她的訊息。伊蘭的行踪是兩儀師的門戶之事,與他無關,艾雯不止一次這樣對他說,沐瑞也附和她。那三位教導艾雯如何進入夢境的智者雖然會夢行,但她們告訴他的信息更少。她們自然有不喜歡他的理由。 “我還是離開好了,”艾雯將披巾覆在手臂上。 “你累了。”微微皺皺眉,她說,“蘭德,被埋進坎布雷特是什麼意思?” 蘭德想問她到底在說些什麼,不過他馬上想起那是他自己說的。 “只是以前曾經聽到過的一種說法。”蘭德撒了謊,他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冒出來的。 “休息吧,蘭德,”艾雯的口氣像是她比蘭德大上二十歲,而不是小兩歲。 “答應我你會休息,你需要休息。”蘭德點點頭。艾雯端詳著他的臉,彷彿是想從那裡找到真實,然後,她向門口走去。 蘭德的銀高腳杯從地毯上飛起,向他飄去。艾雯回頭向他望過來,他急忙一把抓住那隻杯子。 “也許我不該告訴你,”艾雯說,“伊蘭也沒有要我告訴你,但……她說她愛你。也許你已經知道了,但如果你不知道,你應該好好思考這件事。”說完這些,她就走了,珠簾在她的身後落回原位,窸窣輕響。 從桌上跳下來,蘭德將高腳杯用力扔到一邊。他則踩著濺到地板上的葡萄酒,一臉盛怒地向杰辛·奈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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