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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蕭瑟洋場(4-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5444 2018-03-14
這本來是件好事,但袁世凱卻懷著鬼胎,但亦無法,只好等紕漏出來以後再來想辦法——終於有一天,為吳長慶辦文案的幕僚。而且也教袁世凱讀過書的周家祿,將他找了去有話問。 “慰亭,”他問:“你是中書科中書?” “怎麼樣?”袁世凱不置可否,先打聽出了什麼事。 “你看!” 是北洋來的公事,說慶軍保獎一案,中書科中書袁世凱,保升同知,業已奉旨允准。惟本部遍查檔冊,中書科中書並無袁世凱其人;請飭該員申復云雲。 袁世凱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平地起樓台,搞了個五品同知,這個職務是武職,故別稱“司馬”;但官卻是文官,前程無量,比二、三品的副將、參將還值錢;憂的是資歷上的中書科中書原是假冒的,這個底缺如果不存在,升同知的美夢也就落空了。

心裡七上八下,表面卻很沉著,“周先生,”他笑嘻嘻地說:“你倒猜上一猜。” “用不著猜,你當初拿來的那張捐官的'部照',姓不錯,是袁,名字不是,當然是藉來的。” “是,是,周先生明見萬里,這件事,”他打了個千說:“請周先生成全。” “成全不用說,據實呈复,連慶公都要擔個失察的處分。”周家祿緊接著說:“現在有兩個辦法,一個容易,一個麻煩,要你自己挑。” “那請周先生指教,是怎麼樣的兩個辦法。” “先說容易的,你改用部照上的名字。”周家祿說:“這個辦法,不但容易,而且方便。你方便,只要一角公文,袁世凱為袁某某的改名。恢復原名即可。” 袁世凱不願用這個容易方便的法子,因為他在韓國已是知名人物;尤其有關係的是,朝中自慈禧太后、恭王到總理衙門章京,都知道有個在朝鮮立了功的袁世凱,一改名字,區區同知,有誰知道。

不過他拒絕的理由,卻不是這麼說,“周先生,實不相瞞,”他說,“原來的部照,是我一個堂侄子的,此人業已去世,恢復原名,有許多意外的糾葛。請說難的那個辦法吧!”“難的那個辦法,就是你自己託人到吏部去活動。吏部那些書辦,花樣之多,意想不到,他們一定有辦法,不過'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你這件事,只怕非千金莫辦。”“是、是。我照周先生的意思去辦。” “好!我暫且把公事壓下來,等你到吏部活動,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 “是。多謝、多謝。” “慰亭!”周家祿笑道:“我有一首打油送你。” 說完,拈起筆來,就桌上起公文的稿紙,一揮而就;袁世凱接過來念道:“本是中州歪秀才,中書借得不須猜。一時大展經綸手,殺得人頭七個來。”

等他念完,周家祿哈哈大笑,袁世凱也只好陪著乾笑幾聲,以示灑脫。 回到自己營帳,袁世凱自然而然想起了一個人,此人名叫徐世昌,是個舉人,辦事很紮實,託他去活動,萬無一失。只是照周家祿說,花費須一千兩銀子,款從何出,卻費思量。想來想去,只好去找張謇。他兼管著支應所,糧餉出入,大權在握,只要他點頭,一千兩銀子就有著落了。見面招呼,一聲“張先生!”張謇便是一楞,原來他稱周家祿是“周先生”,叫張謇一向只“老師”二字,如今不但改了“先生”,而且還加了姓,此又何故? 一時不便責問,只冷冷地答一聲:“有何見教?” 袁世凱也發覺自己錯了,但亦不願再改口,只婉轉地說明了自己的困難,請張謇“成全”。 “成全不敢當,不過既然是朋友,理當相助。支應所的款子是公款,我不便私下借給你;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你的公費每月二百兩,你寫五張'領結'來,我把你的五個月公費先發給你。”

“好!請問領結如何寫法?” 本來“印結”之結,當作承認事情已經結束來解釋,辭句上不大好聽,沒有人去理會,只是袁世凱心裡有病,將張謇所開的印結式樣,拿回去一看,上面寫的大意是,領到某月份公費二百兩,當麵點清,成色分兩,均未短缺;嗣後倘有短缺,決不致提出任何補償的要求。倒像防他會耍賴似的,心裡已經不大舒服;再翻一翻一部他當作作官秘訣來用的“六部成語”,其中“吏部”有一條常用的成語,叫做“甘結”,註解是:“凡官府斷案既定,或將財物令事主領回者,均命本人作一'情甘遵命'之據,上畫花押,謂這甘結”。頓時大為光火;原來所謂印結是這麼一種做低服小的表示,不過畫花押改為鈐印而已,他覺得支應所欺人太甚了。

再一想到,這回的保案中,張謇不過是以縣丞保用為七品的知縣;自己是同知,所謂“五品黃堂”,憑什麼要向支應所具印結? 當時大發了一頓牢騷,但不具印結,領不到銀子,只好忍氣吞聲照辦。可是張謇雖然聽說他背後大罵“何物支應所”,覺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臉嘴,令人齒冷;但還是很幫他的忙。 “慰亭,”他問,“你這銀子是要在京里用?”“是的。” “那麼你要寄給誰呢?” “我的一個總角之交。”袁世凱答說:“姓徐,大概已經是新科舉人了。” 張謇懂他的意思,他這姓徐的朋友應北闈鄉試,如今已經發榜,可能榜上有名,不過遠在異國,未得京師消息,所以用了“大概”二字。 “好!”張謇說道:“我當然不能發你現銀,用銀票呢,又怕寄遞中途失落了,也很麻煩。我有一個辦法,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

“喔,請張先生說。” 又是“張先生”!聽慣了他口口聲聲叫“老師”,現在第二回聽見這個稱呼,實在有些刺耳。不過張謇還是很耐心地說:“本軍的餉銀,都是由天津'北洋公所'發的;我現在給你一張領據,你寄給你的朋友,由他直接到北洋公所去領,豈不方便。” “好,好!費心張先生了。” “你貴友的大名是哪兩個字?”張謇又說:“領據上指明由某人去領,比較保險。” 袁世凱覺得這話也不錯,點點頭說:“叫徐世昌。五世其昌的世昌。” “哪里人?” “這也要寫在領據上?” “不是這意思。我要寫明他的身份,赴北闈當然不是監生,就是生員,生員就要寫明哪一縣的生員,所以我問他是哪里人。

“他是生員。”袁世凱說:“他原來浙江寧波人,乾隆年間遷居天津,他高祖是河南南陽知縣,歿在任上,葬在河南汲縣,他家以後就一直寄居在那裡,所以他又算浙江人,也算直隸人,或者河南人。” “這樣說,他還是天津的生員,如果是汲縣進的學,就得在河南鄉試。” 張謇開了領據,指明由“原天津生員徐世昌“具領”。等這張鄰據寄寄到徐世昌手裡,他已經是新科舉人了。徐世昌是與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場的。三場考畢,在等候發榜的那一個月之中,功名心熱,得失這念梗在胸中,有些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常常往來的一個好朋友,便勸他去求一支簽。 他這個朋友叫柯紹半,字鳳笙,山東膠州人。告訴徐世昌說:“琉璃廠的呂祖祠,那裡的簽,最靈驗不過,有求必應;有應必中。你何妨去求一求看。”

徐世昌欣然樂從,到了琉璃廠呂祖祠,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廟還盛,信心便又添了幾分。當下虜誠禱祝,抽了一支簽出來,上面寫的一首詩是:“八九玄功已有基,頻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樓透,便是丹成鶴到時。”“這好像工夫還不到。”徐世昌說:“今科恐怕無望。”“不然。”柯紹半說:“照我看,這是指春闈而言,第二句'頻添火候莫差池',是說你秋闈得意以後,要加緊用功,多寫寫'大卷子',明年會試中式,殿試得鼎甲,那豈非'十二重樓誘'出?” 徐世昌聽這一解,大為高興。再看詩後的“斷曰”:“光前裕後,昌大其門庭”,益發滿心歡悅了。 到得登榜那天,由半夜等到天亮,由天亮等到日中,捷報來了,不過徐世昌卻格外難堪,原來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舉人。

當下開發了喜封,在會館中亂過一陣,等靜下來不由得淒然下淚。 “大哥,我看你的闈墨比我強。”徐世光安慰他說:“一定是五經魁,報來還早呢!” 原來鄉試發榜,彌封卷子拆一名,寫一名,從前一天半夜,一直要寫到第二天晚上。向例寫榜從第六名開始,前五名稱為,“五經魁”,留到最後揭曉,那時已是第二天晚上,到拆五經魁的捲子時,闈中僕役雜工,人手一支紅蠟燭,光耀如白晝,稱為“鬧榜”。其時黃昏未到,所以徐世光說是“報來還早呢”。 “報!”外面又熱鬧了,徐世昌側耳靜聽,報的是:“貴府徐大少爺郎世昌,高中壬午科順天鄉試第一百四十五名舉人。” 這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泥金報條上所寫的,還怕會眼花看錯,報子“連三元”來討賞,賞了二十兩還不肯,說是:“大少爺、二少爺,雙喜臨門,起碼得賞個一百兩銀子。”這總不是假的吧!

爭多論少,終於以四十兩銀子打發了“連三元”。不過這是“頭報”,接下來還有“二報”、“三報”,少不得還要破費幾兩銀子。這一夜會館中很熱鬧,徐氏兄弟棠棣聯輝,他們所住的那個院子,更是賀客接踵不斷,直到午夜過後,才得清靜下來,雖然人已經非常困倦了,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奮,一點睡意都沒有。 “二弟,好靈啊!”徐世昌突然跳起來,大聲嚷著,倒把徐世光嚇一大跳。 “大哥,什麼東西好靈?” “,二弟,你不能用'東西'這種字眼,我是說呂祖的簽好靈。你看。”徐世昌指著簽詞:“'光前裕後',不明明道破,你的名次在前嗎?” “呃!”徐世光也覺得有點道理,“真的,呂祖已經明示,我要沾大哥的光。” “不過,二弟,你也別太得意。你將來的成就不及我。” 他以兄長的身份,用這樣的口吻說話,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 “怎麼,徐世昌說:“你不相信? ” “不是我不相信。我將來的成就不及大哥,也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剛剛是在談呂祖的簽,大哥一定在籤上有所領悟,而沒有說出一個究竟來,我就不便置喙了。” “當然!當然是籤上透露的玄機,你看:'昌大其門庭',不就是我徐世昌才能榮宗耀祖嗎?” “徐世光無話可答,只有連聲應說是。 “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們徐家的門庭。” “二弟,”徐世昌神情肅穆地說:“明天到呂祖祠去磕個頭,一則謝謝他老人家的指點;再則今後的行止,也要請他老人家指點。” 徐世光聽兄長的話,第二天又一起到呂祖祠祝告求籤。這回是各求一支,叩問行止,徐世光求得的簽,意思不是如回家讀書,明年春天會試再來;徐世昌的那一支是:“出門何所圖,勝如家裡坐,雖無上天梯,一步高一步。”“二弟,你回去,我不能回去。”徐世昌說:“籤上說得很明白,出門勝似在家。我在京用功為妙。” 徐世光自是聽他作主,一個人先回家鄉;徐世昌卻尋得一個館地,是兵部尚書張之萬家,他們是世交,張之萬將他請了去陪他的兒子張瑞蔭一起讀書,附帶辦辦筆墨,住在張家後院。 後院很寬敞,徐世昌佈置了臥室、書房以外,還有餘屋,打算著設一個神龕,供奉呂祖;主意將定未定之際,夜得一夢,夢見呂祖,告訴他說:“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事須秘密;我云遊稍倦,需要小憩時,自會降臨,把你這裡作為一個避囂的靜室,不宜有人打攪。” 平時做夢,剛醒來時還記得,稍停一停,便忘得精光;只有這個夢,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時,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徐世昌認為呂祖託夢,非同小可,不過一定得遵照神靈指示辦事,所以一切親自動手,找一間最隱密的房間,悄悄置了一座神龕;白天門戶緊閉,晚上直到院門關緊閂住,方開密室,在神前燒香膜拜,同時置了一副“呂祖神簽”,以便疑難不決時,得以請呂祖指點。 這天接到袁世凱的來信,少不得也要求支簽,問一問這件事能不能辦?籤上指示,不但可辦,而且要速辦;遲則不及。當下便向張瑞蔭打聽,吏部有沒有熟人? “什麼事?” “是一個朋友袁慰亭,有點麻煩。”徐世昌細說了緣由。 “這是吏部文選句該管。”張瑞蔭說:“這種事找司官,不如找書辦。” “正是,袁慰亭信中關照,也是要找書辦;我問有沒有熟人,就是說吏部書辦之中有沒有夠交情的?” “我們這種人家,怎麼會跟胥吏有交情?”張瑞蔭說:“等我來問問門上老牛。”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臉一紅說:“是,是,我說錯了。就拜託你找老牛問一問吧?” 將老牛找了來一問,他說:“我們熟識一個姓何的,在吏部文選人司很吃得開。不過不知道在在京?” “怎麼?吏部的書辦不在京里會在什麼地方呢?”“老何原籍山西蒲州,前一陣子我聽說他要請假回老家去上墳,不知道走了沒有?” “你趕快去一趟。”張瑞蔭說:“看看何書辦在不在?在呢,就跟他說,有這麼一件事。” 這件事的始末,由徐世昌告訴了老牛,請老牛去談。這是有回扣的事,老牛很巴結地,當時便去找何書辦接頭。到晚來回話,“好險!”老牛說道:“只差一步,行李都上車了,明兒一大早就走。” “喔,你跟他談了?” “是的。” “有辦法沒有?” “他們怎麼會沒辦法?”老牛笑道:“就怕'盤子'談不攏。”“他開的'盤口'是多少?”張瑞蔭問。 “何書辦說,這件事一進一出,關係極大,如果袁老爺的中書還不出娘家,不但升同知不必談,還要追究他何以資歷不符,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 “不是吏部的事,”徐世昌問:“是哪一部的事呢?”“刑部。” “好傢伙!”徐世昌大吃一驚,“還要治罪啊!”“人家是這麼說,咱們也不能全聽他的。不過,袁老爺正好有這個短處非求他不可,那就只好聽他獅子大開口了。”“要多少?” “兩千。” 正好差了一半;徐世昌面有難色,將袁世凱的信,遞給了張瑞蔭看。 看完信,張瑞蔭問道:“老牛,他跟你說了沒有,是怎麼個辦法?” “大少爺,你倒想,他肯跟我說嗎?我倒是盯著問了好半天,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事不難辦,不過就告訴了你,你也辦不到。” “好吧,跟他講盤子吧,最多給他一個半數。”張瑞蔭又說:“徐老爺的朋友,不是外人。” 這時是暗示老牛別從中亂戴帽子:“是!既然大少爺交代,我盡力去辦就是。”老牛又說:“我得連夜跟何書辦去談,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 連夜折衝,以一千二百兩銀子成交;先交一半,等辦妥了再交一半。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去北洋公所將一千兩銀子領了出來,存在阜康福錢莊,先打了一張六百兩的票子,交給張瑞蔭。 張瑞蔭辦事也很周到,將老牛喚了來說道:“你最好把何書辦約出來,大家當面鑼、對面鼓說明白。怕的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徐老爺對袁老爺也有個交代。” “是。” 老牛便去約好何書辦,在一家飯館見面。部中胥吏的身份甚低,儘管衣著比紈絝子弟還講究,但見了張瑞蔭稱“大少爺”,對徐世昌叫“徐老爺”,站著說話,執禮甚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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