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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蕭瑟洋場(4-2)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5886 2018-03-14
等把銀票遞了過去,何書辦接到手中,擺在桌上,然後請個安說:“跟大少爺、徐老爺回,事情呢?一舉手之勞,不過要經十三道關口,一關過不去就不成。銀票我暫時收著,也不會去兌,等事情辦妥了再說。” “是的,你多費心。”張瑞蔭問:“徐老爺應該怎麼回复袁老爺?” “請徐老爺告訴袁老爺,說當初捐中書的名字不假,只為將門之後,投效戎行,所以改名'世凱'。只要北洋這麼諮复吏部,一準改名,袁老爺的同知就升定了。” 這個訣竅說穿了不稀奇,但如果不是在吏部打通了關節,一改名字就可能會把整個前程斷送掉,因為要刁難的話,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折磨個一年半載,及至一關通過,又有另一關,非把錢花夠了數,不能領一張俗稱為“部照'的任官“文憑”,而在更名未確定以前,不能分發,不能赴任,只有閒等,先就是一大損失。所以考試發榜,吏部銓選,如果姓名弄錯,往往情甘委屈,將錯就錯,象袁世凱這樣順利的假“更名”,實在很少。

即令如此,公文往返,也得半年工夫。其時局勢又已有變化,李鴻章的回任已經定局了——從張樹聲父子無意間得罪了張佩綸以後,李鴻章發覺張樹聲對北洋有“久假不歸”之勢,便利用時機,極力拉攏張佩綸,走李鴻藻的路子,搞出來一個與張樹聲各回本任的結果,但李鴻章母喪尚不滿一年,而朝鮮的內亂已經平定,不必再動用武力,就沒有“墨從軍”而且“奪情”的理由,好在洋務上棘手之事甚多,以需要李鴻章與各國公使折衝的藉口,將李鴻章留了下來,等待適當的時機再頒回任之諭。 當李鴻章自合肥老家入京時,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對左宗棠打算驅逐李鴻章勢力出兩江的情形,印象深刻。同時,對洋務、軍務的見解,大相徑庭,像中國與法國在越南的糾紛,李鴻章認為“彼欲難饜,我餉難支”,應該和平了結,決不可用武,而左宗棠主張支持助越拒法的“黑旗軍'劉永福,不但以軍火接濟雲貴總督岑毓英轉以援劉,而且正式致書總理衙門,認為“主戰主和,不難一言而決”,目前的情勢,“不但泰西諸邦多以法為不然;逆料其與中國不協,必致事無結束,悔不可追”,就是法國亦何嘗不顧慮,真要與中國開戰,危險甚大,不過勢成騎虎,不能不虛張聲勢,如果中國動搖,適中其計。他說他“默察時局,惟主戰於正義有合,而於時勢攸宜,即中外人情亦無不順”

就因為他一直有這種論調,所以朝廷特派李鴻章前赴廣東督辦越南事宜;這是一個名義,實際上李鴻章並不必赴廣東,在上海、在天津,都可以跟法國公使寶海和談。但如左宗棠不斷鼓吹武力干預,到最後恐終不免要到廣東去指揮對法戰事,那一來只怕非身敗名裂不可。 當然,總署亦很持重,不會輕信左宗棠的“正義”說,只是李鴻章跟寶海的交涉,因此而愈感困難。 對法如此,對英亦常使李鴻章傷腦筋。英商的海洋電報線希望由吳淞接一條旱線到上海,左宗棠堅持不許;英商希望減輕繭捐,左宗棠亦表反對。而最使李鴻章為難的是,左宗棠倡議洋藥土煙加厘一事。 “洋藥土煙”皆指鴉片,“加厘”便是加“通行稅”。左宗棠認為鴉片流毒無窮,主張寓禁於徵,奉旨允准後,會同李鴻章與英國公使威妥瑪交涉。

威妥瑪提出洋藥進口增加稅,行銷內地在各關卡所徵厘捐不增加;左宗棠也同意了,但每箱的進口稅,中國要一百五十兩;英國祇願繳八十兩。相差太巨,一直沒有成議。 以後左宗棠外放,交涉由李鴻章接辦,而威妥瑪奉調回國,希望此一交涉能如英國的條件談成功,增添他回國以後的面子,李鴻章有心幫忙,卻以左宗棠的不肯妥協,以江督的地位表示反對,搞得事成僵局。 但在事業上最大的衝突是,李鴻章原主“海防”,而張佩綸有個專設“水師衙門”創辦新式海軍之議,大為李鴻章所欣賞。但左宗棠一到兩江,巡閱過海口及長江以後,改變了他原來“陸防”的主張,特意將水師出身的彭玉麟請了來,商量造新式兵艦,而且已經開始在辦了。左宗棠首創福建船政,對此道不能說他是外行;因此可以預見的是,將來創辦新式海軍,左宗棠決不容北洋單獨掌權。 “海防”、“陸防”之爭,只要打倒了他的理論,便無他慮;如今左宗棠亦主張海防,那就變成彼此競爭著辦一件事,權不能獨專、事不能由心,是李鴻章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因此,無論看眼前,算將來,李鴻章認為左宗棠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釘。 這得從剪除左宗棠的羽翼著手。李鴻章手下的謀士,都有這樣一種見解;且認為第一個目標,應該是胡雪巖。 於是上海道邵友濂便與盛宣懷等人,密密商定了一個打擊胡雪巖的辦法,在洋債還款這件事上,造成胡雪巖的困窘。 其時胡雪巖經手、尚未清結的借款,還有兩筆,一筆是光緒四年八月所借的商款,華洋各計,總計六百五十萬兩;洋款不借借商款,其中別有衷曲,原來光緒三年,由胡雪巖經手,向匯豐銀行借款五百萬兩,借還均用實銀,條件是月息一分二厘五,期限七年,連本帶利分十四期拔還。 每期六個月,仍由浙、粵、江海、江漢四關出票,按期償還。此外有個附帶條件,即商定此項條件後,如果借方作罷,三個月內關票不到,則胡雪巖罰銀十五萬兩;匯豐如果三個月內不交銀,罰款相間。

這筆借款由於兩江總督沈葆楨的介入,一波三折,拖延甚久。其時西征軍事頗為順手,劉錦棠率軍自烏魯木齊南進,並分兵與陝西提督張曜會功吐魯番,一舉克復,回亂首腦之一的白彥虎倉皇西遁;劉錦棠亦推進至吐魯番盆地西端的托克遜,回眾投降者兩萬餘人。但回部首腦經和碩、焉耆,出鐵門關在庫爾勒地方,跟俄國軍方搭上了線,而西征軍卻因糧餉困難,無法西進,左宗棠著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在五月裡談成功了這筆洋債,至少望梅止渴,軍心先是一振;同時在上海、湖北、陝西的三處糧台,借商款應急,亦比較容易措手了。 哪知在辦手續時,起了波折,原來英商匯豐銀行貸款,照例要由總理衙門出面,致英國公使一個照會,敘明借款條件等等,由英國公使再轉行總稅務司及駐上海領事,轉知匯豐銀行照辦。

這一來,如果貸款放出去收不回,便可由英國向中國交涉;這通照會實際上是中國政府所出的保證書,所以由匯豐銀行擬好稿子,交給胡雪巖,再經左宗棠諮請總理衙門辦理,而匯豐的稿子中,說明“息銀不得過一分”,然則左宗棠的奏摺中,何以說是月息一分二厘五?為此,其中處於關鍵地位的總稅務司赫德,表示這筆借款不能成立。 這當然要查。左宗棠根據胡雪巖的答復回奏,說匯豐的息銀,只有一分,誠然不錯,但付款辦法是以先令計算,折付銀圓;這種銀圓,一向在東南各省通用,稱之為“爛番銀”,西北向不通用,所以仍舊須藉以兩為單位的現銀。 但先令的市價,根據倫敦掛牌,早晚不同;到時候如果匯價上漲,胡雪巖便要吃賠帳,所以接洽德商泰來洋行,“包認先令”,這要承擔相當風險,泰來洋行得息二厘五,並不為多。

左宗棠表示,此案“首尾本屬一貫”,只是前次“未經聲敘明析”,又力言胡雪巖“息借洋款,實無別故”。很顯然的,這是左宗棠硬頂下來的,朝廷不能不買他的老面子;左宗棠心裡卻覺得很不是味道,從此對胡雪巖的信用便打了一個折扣,可是卻不能不用胡雪巖。 胡雪巖當然亦想力蓋前愆,於是而有借商款的辦法,這年——光緒三年年底,左宗棠寫給胡雪巖的複信說:“今歲餉事,拮据殊常,非樞邸嚴催協餉,籌部款,大局已不可問。洋款枝節橫生,非閣下苦心孤詣,竭力維持,無從說起。“現在年關滿餉,仍待洋款頭批速到,始夠支銷,除清還鄂欠外,尚須勻撥陝賑及甘屬災黎,所余洋款,除清還滬局借款外,核計敷至明年夏秋之交而止,此後又不知何以為計?尊意以為兵事可慰,餉事則殊可憂,不得不先一年預為之地,洵切實確鑿之論,弟心中所欲奉商者,閣下已代為計之,非設身處地,通盤熟籌,不能道其隻字,萬里同心,不言而喻。 ”

原來胡雪巖早替左宗棠算過了,年底本應發餉;陝甘兩省旱災要賑濟,再還了湖北、上海兩處借款,到得明年夏秋之間,便又是青黃不接的時期了。借款籌餉要早一年便須著手。 可是洋款已不能藉。借洋款是國家的責任,雖說由各省協餉,但災荒連年,各省情形都不好,欠解西征協餉,無法歸還欠款,仍須政府設法,所以根本不能再提洋款。而且左宗棠因為藉洋款,要受赫德的氣,自己亦不大願意借洋款,尤其是英商的款子。 胡雪巖想到左宗棠說過,“息耗太重,如果是商款,楚弓楚得,倒還罷了。洋人賺了我們重利,還要多方挑剔,實在不甘。”同時又一再表示,“何必海關及各省出票?倒像是各省替陝甘來還債;其實還的還是陝甘應得的協餉。我主持西征,籌餉我有全權;協餉不到,先借款子來接濟,這就是所謂調度。商人如果相信陝甘相信我,由陝甘出票就可以了,何必勞動總署?”

因此他設計了一套借商款的辦法,往返磋商定議,由胡雪巖邀集商股一百七十五萬兩;另由匯豐“認股”一百七十五萬兩,合併三百五十萬,組識一個乾泰公司負責借出。照左宗棠的計算,在七年之中,陝甘可得協餉一千八百十萬以上,除還洋款以外,至少尚有千萬之多,所以藉幾百萬商款,一定能夠清償;但協餉收到的日期不一,多寡不定,所以提出來一個“機圓法話”的要求,第一,不出關票;第二,不定年限,可以早還,亦可以遲還;第三,有錢還錢、無錢暫欠,利息照算,不必定為幾個月一期。 這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胡雪巖只能替他辦到不出關票,此外年限定為六年,期次仍是半年一期,利息是一分二。 當然借商款亦須奏准;左宗棠於光緒四年八月十六日出奏,一個月以後奉到廷寄:“借用商款,息銀既重,各省關每年除劃還本息外,京協各餉,更屬無從籌措,本系萬不得已之計。此次故念左宗棠籌辦各務,事在垂成,準照所議辦理。

嗣後無論何項急需,不得動輒息借商款,致貽後累。 ”所謂“京餉”,即是在京的各項開支,包括文武百官的俸給、八旗士兵的餉項,以及一年三次送入宮內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開支的“交進銀”在內,是最重要的一筆預算,由於左宗棠動輒借款之累,連京餉都“無從籌措”,這話說得很重了。 為此,一直到上年左宗棠奉召入京,為了替劉錦棠籌劃西征善後,才迫不得已,在近乎獨斷獨行的情況下,借了匯豐銀行招股所貸的四百萬兩。 這兩筆款子的風險,都在胡雪巖一個人身上。三百五十萬的商款,自光緒五年起分期拔還,幾乎已還了一半;而且每期本息約十來萬銀子,邵友濂亦知道,難不倒胡雪巖,要刁難他,只有在光緒七年所借的那一筆上。 這筆款子實收於光緒七年四月,年息九釐九毫五,前兩年只付息,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拔本一百萬兩,分兩期給付;光緒九年四月付第一期、十月付第二期,每期各五十萬兩。 以前各次洋債,雖由胡雪巖經手,但如何償還,不用他來操心,因為各省督撫加了印的“關票”,匯集於江海關後,稅務司還要簽押負連帶責任,如果各省的“關票”不能兌現,稅務司可以截留稅款,代為抵付。可是這最後一次的四百萬兩,在藉款時為了替劉錦棠解除後顧之憂,左宗棠近乎獨斷獨行,只以為未來數年協餉尚多,不愁無法償還,所以大包大攬地說:本銀“如期由上海轉運局經手交還;如上海無銀,應准其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一惟恐總理衙門及李鴻章策動棘德陰撓,但求成功不惜遷就的承諾,無形之中便將全部風險都加了在胡雪巖的肩頭上,因為各省如果不解,匯豐銀行一定找胡雪巖,他們不必多費周折,請英國公使出面跟戶部打交道;以胡雪巖的財力、信用與擔當,每期五十萬兩銀子的本銀,亦一定挑得起來。 話雖如此,五十萬兩銀子到底不是一個小數目。邵友濂與盛宣懷秘密商定,到時候,“擠他一擠”,雖未必能擠倒,至少可以打擊打擊他的信用。 其時——光緒九年春天,中法的關係復又惡化了。本來前一年十一月間,李鴻章與法國公使在上海談判,已經達成了和平解決在越南的糾紛的三點協議。但法國海軍部及殖民部,分別向他們的外交部表示,不滿寶海與李鴻章的協議,海軍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而又恰好法國發生政潮,新內閣的外交部長沙美拉庫支持軍部的主張,推翻前議,而且將寶海撤任,另派特使德理固專程來華談判。 妙的是法國公使寶海,特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鴻章,他勸李鴻章堅持前議,不防指責法國政府違約;有了這種反對他們政府的法國公使,李鴻章覺得談和又有把握了,所以仍舊照原定計劃,奏請准予給假回籍葬親。李還不肯回任,但為了開始建設旅順軍港,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來了,既然請假,北洋大臣自然由張樹聲暫署。 但就在二月裡李鴻章在合肥原籍時,法軍在越南復又動武,不但攻占越南南定,而且直接侵犯中國在越南權益,招商局運米的船,在海防為法軍扣押;設在海防及順安的兩處倉庫,為法軍佔領,其中的存糧及其他物品,當然也被沒收了。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禮部乞援外,並特派“刑部尚書”範慎來華,效“申包胥哭秦庭”,因此,朝中震動,清議昂揚,都主張採取強硬的對策;甚至駐英兼駐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紀澤,亦打電報回來,建議派軍援越,不可對法國讓步。當時疆臣亦多主戰,雲貴總督岑毓英,備戰已有多時,但署理兩廣總督的曾國荃,卻不願輕啟戰端,清議深為不滿,因而主持總署的恭王,一面循外交途徑向法國抗議;一面奏准命李鴻章迅回直隸總督本任,接著降諭,派李鴻章以直隸總督的身分迅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雲南防軍,均歸節制。同時命左宗棠籌劃江南防軍待命南調援越。這時胡雪巖恰好在江寧,便跟左宗棠說:“好像應該還有張制軍回兩廣本任的上諭;不然,李合肥一到天津,不就是有了兩位直隸總署?” “妙就妙在沒有張振軒回本任的上諭。”左宗棠答說,“總署也知道李少荃決不會到廣東,恐怕也不會回天津。” “這,大人倒多指點指點,讓我們也開開茅塞。”“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分上,對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氣的。當年江寧之圍,師老無功,李少荃已經克復了常州,朝命赴援江寧,他按兵不動,為的是不願分曾老九的功。你想,如今他如果一到廣東,曾老九怎麼辦?” “是,是。”胡雪巖想了一下說:“大人說李合肥也不會到天津,是怕一到了,張制軍就得回廣東,那一來不是又要把曾九帥擠走的嗎?” “正是如此。” “照此說來,京里只說叫李某某回任,對於張曾兩位沒不交代,意思也就是要李合能只領虛銜,暫時不必回任。”“不錯,舉一反三,你明白了。” “那末,李合肥怎麼辦呢?” 左宗棠沉吟了好了一會'問說:“你看呢?” “我看,他仍舊會到上海。” 左宗棠點點頭,“我想他也只能先駐上海。”他說:“而且他也不能忘情上海。” 胡雪巖當即說道:“我本來想跟大人辭了行,回杭州,以後再到上海;照現在看,似乎應該直接到上海的好。” 原來各省關應解陝甘,以便還本的協款,都交由江海關代轉;所以各省解繳的情況如何,非要胡雪巖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 “好,你到上海首先辦這件事,看情形如何趕緊寫信來。看哪裡還沒有解到,好及早去催。” 胡雪巖的估計很正確,李鴻章果然奏請暫駐上海,統籌全局,察酌南北軍情,再取進止。意思是江南防軍如果力量不足,無法南調,那就不一定用武,以求和為宜。恭王懂他的用意,奏請準如所請;於是李鴻章在三月底專輪到了上海,駐節天后宮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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