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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蕭瑟洋場(2-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8225 2018-03-14
江浙的養蠶人家,大部分是產銷合一的。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部帖”的繭行,但繭行估價不高,而且同行公議,價格劃一,不賣繭則已,賣繭子一定受剝削;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於要錢用;或者繭子等不及,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別有盤算,總是自家養蠶、自家做絲,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手續繁多,繅絲以後“撚絲”、“拍絲”,進煉染煉染,緯絲捻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一旦出現了機器繅絲廠,繭子由機器這頭進去,絲由那頭出來,什麼“拍絲”、“牽經”都用不著了,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飯碗了。更為嚴重的是,江浙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繅絲的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副業;孤寒寡婦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出在一部紡車上的,比比皆是,如果這部紡車一旦成為廢物,那就真要出現“一路哭”的場面了。

因此,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巖陳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機器繅絲廠;就因為他的力量太大,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裡,可以壟斷市場,所以恰和洋行竟搬動了“二品大員”的赫德來談條件。 條件是很好。所謂“市價以外,另送佣金”,便是兩筆收入,因為“市價”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佣金,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兩,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巖卻只好放棄。麻煩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顧;至少要想個雖拒絕而不傷赫德面子,讓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說法。轉了轉念頭,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段。 “鷺翁,”他從從容容地答道:“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在商言商',怡和這樣好的條件,在我求之不得。不過,鷺翁總也曉得廣東的情形,繅絲的機器都打壞了;如果我同怡和訂了合同,起了風潮,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鷺翁,請你想一想,外到我們浙江巡撫,內到軍機處、總理衙站,豈不都要怪我?'都老爺'的厲害,鷺翁在京多年,總也曉得,他們會饒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潑不進去了,不道胡雪巖突然一轉,“不過,”他的語聲很重,“鷺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說客,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只要不起風潮,不弄壞市面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家,有條生路,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訂約。至於額外的佣金,是鷺翁的面子,決不敢領。”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風潮,不壞市面,還要養蠶人家有生路,要避免這三點的“妥當辦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見得能籌劃得出來。然則什麼“只跟怡和一家訂約”,額外佣金“不敢領”,無非是有名無實的“口惠”而已。話雖如此,但仍能體諒胡雪巖的苦心,明明是辦不到;或者說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顧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則才前半段的話,也就夠了,而還有後鬥段“不過”以下的補充,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其意還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點頭,“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幾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說:“我總算也是不虛此行。”“哪裡,哪裡!”胡雪巖答說:“都像鷺翁這麼樣體諒,什麼都好談。”

侍者上菜,暫時隔斷了談話。這道菜是古應春發明的,名為“炸蝦餅”,外表看來象炸板魚,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蝦仁搗爛,和上雞胸肉切碎的雞絨,用豆腐衣包成長方塊,沾了麵包粉油炸,做法彷彿杭州菜中的“炸響鈴”,只是材料講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齒不太好,所以特別讚賞這道菜。這就有了個閒談的話題,赫德很坦率地說,他捨不得離開中國,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董大人常常請我吃飯。”他不勝神往地說:“他家的廚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戶部尚書董恂,在總理衙門“當家”;他是揚州人,善於應酬,用了兩個出身於揚州“八大鹽商”家的廚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鱔席”的本事。董恂應酬洋人,還有一套揚州鹽商附庸風雅的花樣,經常來個“投壺”、“射虎”的雅集。有時拿荷馬、拜倫的詩,譯成“古內”或“近體”。醉心中國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別投緣。“白樂天在貴外杭州做的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為此湖。 '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拋得中華去,一半勾留是此……'”赫德有點抓瞎,搔著花白頭髮“此”了好一會,突然雙眉一掀,“餚!一半勾留是此餚。 ”

胡雪巖暗中慚愧,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古應春倒聽懂了一半,便即問道:“聽說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詩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還談不到,不過常在一起談詩、談詞。”赫德又說:“小犬是從小讀漢文,老師也是董大人薦來的;現在已經開手做八股了,將來想在科場裡面討個出身,董大人答應替我代奏,不知道能準不能準?” 這番話,胡雪巖是聽明白了。 “洋娃娃”讀漢文、做八股”已經是奇事;居然還想赴考,真是聞所未聞了。“一定會準。 ”古應春在回答。“難得賢喬梓這樣子仰慕中華,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 “但原能準。”赫德忽然說道:“我想起一件,趁現在談,免得回頭忘記。雪翁,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買絲,定洋已經付出去了;現在有個消息,說到新絲上市,不打算交貨了。將來真的這樣子,恐怕彼此要破臉了。”

胡雪巖隱約聽說過這回事,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姓趙的“教民”,但不知其詳,更不知誰是誰?不過赫德話中的分量,卻是心裡已經掂到了。 “鷺翁,”他問:“你要我怎麼幫怡和的忙,請你先說明了,我來想想辦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請雪翁交代一聲,能夠如期交貨。” 胡雪巖心想赫德奸滑無比,他說這話,可能是個陷井,如果一口應承,他回到京里說一句,養蠶做絲的人家,都只憑胡某人一句許,他們的絲,說能賣就賣;說不能賣,誰也不敢賣。那一來總理衙門就可能責成他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讓怡和在鄉下能直接買絲,這不是很大的難題。於是胡雪巖答說:“一言九鼎這句話,萬萬不敢當。絲賣不賣,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預;干預了他們亦未必肯聽。不過交易總要講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貨,說不過去;再有困難,至少要還定洋。鷺翁特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盡心力去辦。這樣,”他沉吟了一下說:“聽說其中牽涉到一個姓趙的,在教堂做事;我請應春兄下去,專門為鷺翁料理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謝。 “請問赫大人,”古應春開口問道:“能不能讓怡和派個人跟我來接頭。” “怡和的東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語問道:“你們不是很熟嗎?” “是的,很熟。而且聽說他也到杭州來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這裡來好了。”梅藤更插進來說。 “好。”古應春答說:“我明天上午到廣濟醫院去。“送走了客人,胡雪巖跟古應春還有話要談。酒闌人散,加以胡家的內眷,都在靈隱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個丫頭,那份清靜簡直就有點寂寞了。 “難得,難得!今天倒真是我們弟兄挖挖心裡的話的辰光。應春!今天很暖和,我們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鏡檻閣的前廊,因為要反映閣外的景緻,造得格外寬大,不過憑欄設座,卻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兩人臉上都是幽幽地一種肅散的神色。

“應春,”胡雪巖說:“我這幾天有個很怪的念頭,俗語說'人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不曉得對不對?” 古應春無從回答,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很怪的念頭”。 “我們老太太常說要惜福,福是怎麼個惜法?”“這——”古應春一面想,一面說:“無非不要太過分的意思福不要享盡。” “對,不過那一來就根本談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這樣子一個念頭在心裡,喝口茶、吃口飯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過分?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還有啥味道?” 古應春覺得他多少是詭辯,但駁不倒他,只好發問:“那末,小爺叔,你說應該怎麼樣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享福歸享福,發財歸發財,兩樁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發財要動腦,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麼樣發財。”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話,我愈聽愈不懂。” 胡雪巖付之一笑,“不但你愈聽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轉直下地說:“我們來想個發財的法子——不對,想個又能發財,又要享福的法子。”古應春想了一會,笑了,“小爺叔,”他說,“法子倒有一個,只怕做不到;不過,就算能夠做到了,恐怕小爺叔,你我也決不肯去做。”“說來聽聽,啥法子?” “'嫖能倒貼,天下營生無雙'。那就是又發財又享福的法子。”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欲語不語,“好了,我們還是實實惠惠談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應赫德了,你總要把我這個面子繃起來。”

“那還要說!小爺叔說出去了,我當然要做到,好在過了今天就沒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來開銷我帶來的那班人,後天就可以動身。” “要帶什麼人?” 古應春沉吟一會說:“帶一個絲行里的伙計就夠了。要人,好在湖州錢莊典當、絲行里都可以調動,倒是有一樣東西不可不帶。” “是啥?” “藩司衙門的公事——” “為啥?”胡雪巖迫不及待地追問。 “這道公事給湖州府,要這樣說:風聞湖州教民趙某某仗勢欺人,所作所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應該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應春自稱。他捐了個候補通判的職銜,又在吏部花了錢,分發到浙江。實際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當差,只是有了這樣一個頭銜,有許多方便;甚至於還可以檢便宜,這時候就是用得到的時候了。

“我有了這個奉憲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趙某人講斤頭了,斤頭談不攏,我再到湖州府去報文,也還不遲。”“這個法子不壞!”胡雪巖說:“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見德曉峰。” “上午我約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只怕公事當天趕不及。”胡雪巖緊接著,“晚一天動身也不要緊。” “好,那就准定後天動身。” “應春,”胡雪巖換了個話題,“你明天見了艾力克,要問他要帳,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給什麼人,數目多少,一定要他開個花名冊。” “這——”古應春遲疑著,“只怕他開不出來,帳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緊,等他回上海再開。你告訴他,只要花名冊開來,查過沒有花帳,一定如數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爺叔,”古應春鄭重警告:“這樣做法很危險。”“你是說風險?”胡雪巖問:“我們不背風險,叫哪個來背?”古應春想了一說:“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給他,也買個漂亮。” “我正是這個意思,也不光是買個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難而退;而且這一來,他的那班客戶都轉到我手裡來了。”“還是小爺叔厲害。”古應春笑道:“我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談到這裡,只見瑞香翩然而至,問宵夜的心開在何處?胡雪巖交代:“就開到這裡來!”古應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點歸寢,但彷彿這一下會辜負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會覺得掃興,所以仍舊留了下來。 不過一開了來,他倒又有食慾了,因為宵夜的只是極薄的香粳米粥,六樣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涼拌筍尖之類的素餚。連日飽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滯的胃口又開了。盛粥之先,瑞香問道:“古老爺要不要來杯酒?” “好啊!”古應春欣然答說:“我要杯白蘭地。”“有我們太太用人參泡的白蘭地,我去拿。”說著,先盛了兩碗粥,然後去取來浸泡在水晶瓶裡的藥酒,取來的水晶杯也不錯,是巨腹矮腳,用來喝白蘭地的酒杯。 這就使得古應春想到上個月在家請客,請的法國的一個家有酒窯的巨商,飯前酒、飯後酒,什麼菜配紅酒,什麼菜配白酒,都有講究。古應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僕不懂這套規矩,預備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在床空著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這樣想著,不自覺抬頭去看瑞香,臉上自然是含著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發覺,胡雪巖冷眼旁觀,卻看得很清楚。 “湘陰四月裡要出巡,上海的製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時候我當然要去等他。應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過,讓羅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時候我再跟他換班,那就兩頭都顧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古應春答說:“這回羅四姐去,就住在我那裡好了。” “當然,當然,非住你那裡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應春覺得他話中有話,卻無從猜測;不過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卻想到了好些事。 “湘陰到上海,我們該怎麼預備?” “喔,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為老太太生日,沒有工夫談。”胡雪巖答說:“湘陰兩樣毛病,你曉得的,一樣是好虛面子,一樣是總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聽打聽李二先生當年以兩江總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場面?這一回湘陰去了,場面蓋過李二先生,他就高興了。” “我記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幾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當年的'常勝軍',算是他的部下,當然要請他去看操;現在各國有兵艦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見得會請他上船去看。” “提起這一層,我倒想到了。兵艦上可以放禮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廟的時候,黃浦江里十幾條外國兵艦一齊放禮炮,遠到崑山、松江都聽得到,湘陰這個面子就足了。”“這倒可以辦得到,外國人這種空頭人情是肯做的。不過,俄國兵艦,恐怕不肯。” 這是顧慮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對俄國採取敵對態度之故。但胡雪巖以為事過境遷,俄國兵艦的指揮官,不見得還會記著這段舊怨。 “應春,這件事你要早點去辦,都要講好,俄國人那裡,可以轉託人去疏通;俄國同德國不是蠻接近的嗎?”“好。我會去找路子。” “我想,來得及的話,羅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蠻好。 胡雪巖說了這一句,眼尖瞥見瑞香留心在聽,便招招手將她喚了過來,有話問她。 “瑞香,”他說:“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問你一句話,太太有這個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幫七姑奶奶管家,你願意不願意。” “要說管家,我不敢當。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那末,照應七姑奶奶的病呢?” “這,當然是應該的。”瑞香答說:“只要老爺、太太交代,我當然伺候。” “伺候不敢當。”古應春插進來說;“不過她病在床上,沒有個人跟她談得來的,心裡難免悶氣,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謝謝你。”說著,站了起來。 “不敢當,不敢當。”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讓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頓時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把頭低著。 “好!這就算說定規了。”胡雪巖一語雙關地說:“應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最好的兩條官船,一大一小;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坐了小的那一條,由小火輪拖帶,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為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名氣不大,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就因為這裡出全中國最好的“七里絲”。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隨同胡雪巖來過一回,自己來過兩回,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臨,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頭,一條青石板舖的“纖路”,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去到盡頭才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很氣派的大門,門楣上嵌著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篆書四字:“蓮池精舍”。 “這裡就是了。”古應春向跟著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如果我一個人來,每回都住在這裡。” 說著,找到門上有個扣環,拉了兩下,只聽門內琅琅鈴響,不久門開;應門的是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淡青竹布僧袍,卻留著一頭披到肩下的長發。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應春談過“蓮池精舍”這座家庭,與眾不同;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紀有比“少爺”、“少奶奶”還輕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置百十畝良田,供她長齋禮佛,帶發修行。惟獨這座蓮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只為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一個病故,一個橫死,勘透情關,造了這座蓮池精舍,奉蓮池大師的“淨土宗”,懺悔宿業。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時,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難改,有談得來的男客,一樣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動綺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便曾有一面之緣,第一回到南潯來,聽人談起,特地來訪。古應春文雅而風趣,肚子裡的“雜貨”很多,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加以善於體貼,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復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緣,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堅約以後到南潯來,一定要以她這里為居停,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應春向應門的女子說:“這位是雷三爺。”“雷三爺請。”小玉一面關門,一面問道:“古老爺,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古應春問道:“你師父呢?那隻哈叭狗怎麼不見?”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哪怕是腳步聲,都會搖著項下的金鈴,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此時聲息全無,所以他詫異地問。 “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小玉答說:“大概也快回來了,請到師父的禪房裡坐。”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正中鋪著佛堂,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纖塵不染。小玉肅客落座,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走來奉茶。 “是你的師弟?”古應春說,“去年沒有見過。”“今年正月裡來的。”接著便叫:“阿文,這位古老爺,這位雷三爺。”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說道:“三師兄,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總要吃了齋才回來,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 古應春知道這裡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這天不在庵里,回頭款客的素齋,便無著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先搶著說道:“我們不在這裡吃飯。船菜還多得很,天氣熱了,不吃壞掉也可惜。喔,還有,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裡,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古老爺,”小玉微笑道:“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 古應春點頭,問些庵中近況。不一會阿文來上點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講究質地,不重形式,端出來的棗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淺嚐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 吃得一飽,正待告辭,悟心翩然而歸,一見便有驚喜之色;等古應春引見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紀,豐神淡雅,但偶爾秋波一轉,光如閃電,別有一股攝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搖搖。 及至悟心與古應春說話時,開出口來,讓雷桂卿大感驚異,悟心竟是直呼其名:“應春!”她問,“你不說二月裡會來嗎?何以遲到現在?” “原來是想給胡老太太拜壽以前,先來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脫不了身。” “這話離奇。”悟心說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後七天,我早就听說了。今天還在七天當中,你怎麼倒脫身了呢?”“那是因為有點要緊事要辦。”古應春問道:“有個人,不知道聽說過沒有?趙寶祿。” “你跟我來打聽他,不是問道於盲嗎?” “聽你這麼說,我大概是打聽對了。”古應春笑道:“你們雖然道不同,不過都是名人,不應該不知道。”“我算什麼'名人'?應春,你不要瞎說!讓雷先生誤會我這蓮池精舍六根不淨。”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辯:“哪裡會誤會。”“我是說笑話的,誤會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 悟心轉臉問道:“應春,你打聽趙寶祿為點啥?”“我也受人之託。為生意上的事。”古應春說:“這話說來很長,你如果對此人熟悉,跟我談談他的為人。”“談到他的為人,最好不要問我。”接著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喚了來,她說:“你倒講講,你家嬸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時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應春便提了一個頭:“我是想打聽打聽趙寶祿。” “喔,這個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說:“開口耶穌,閉口耶穌,騙殺人,不償命。 ” “騙過你嬸娘?” “是啊。說起來丟醜——” 看小玉有不願細談的模樣,古應春很知趣地說:“醜事不必說了。小玉,我想問你,他是不是放定洋,買了好些絲?”“定洋是有,沒有放下來。”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他說,上海洋行里託他買絲,價錢也不錯,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條,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憤憤地說:“到第二天去了,他說要修教堂,勸人家奉獻;軟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實的認了;厲害的說:沒有定洋沒有絲,到時候打官司好了。話是這麼說,筆據在他手裡,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那應該早跟他辦交涉啊!夜長夢多,將來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爺,要伺候'蠶寶寶'啊。” 其實,不必她說,古應春便已發覺,話問錯了,環繞太湖的農家,三、四月間稱為“蠶月”,家家紅紙粘門,不相往來,而且有許多禁忌。因為養蠶是件極辛苦的事,一個照料不到,生了“蠶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該早辦交涉,也只好暫且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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