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

第29章 蕭瑟洋場(1-2)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8976 2018-03-14
梅藤更開設廣濟醫院時,胡雪巖捐過一大筆錢,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當即說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裡,我派人去通知一聲,請他轉告赫德,說我們明天一早去看他,請他問一問赫德什麼時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醫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較穩當。”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巖問道:“你吃了飯沒有?”“忙得肚子餓都忘記了。實在也不餓。” “我也不餓,我等你一來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才爺下去。”胡雪巖忽又問道:“這禮是啥辰光送來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說:“梅院長派人送來的。” “那個時候!”胡雪巖蹙著眉說:“照道理要送席。”“席是沒有送。”瑞香接口,“送了個一品鍋、四樣點心,還有一簍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個八封的賞封,打發來人,請他告訴梅院長,我們老爺在靈隱,所以不曉得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過總歸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梅院長是像自己人一樣的,請他費心代為款侍,明天我們老爺回來了,再當面同他道謝。”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下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巖覺得螺螄太太處置得頗為得體,很滿意地說:“虧得我不叫她到靈隱去,不然,沒有人料理得來。” “也虧得強將手下無弱兵。” 瑞香聽出來是在誇讚她,古應春嫣然一笑,隨即把頭別了開去。古應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兩條魚尾紋。等瑞香送了古應春回來,向胡雪巖說道:“面想來不要了。我已經關照小廚房,弄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請老爺的示,在哪裡開飯?” “就在這裡好了。”胡雪巖又說:“我倒不曉得你這麼兇!女人厲害,可以;兇,不可以,自己吃虧。” “太太當家,總要有個人來替她做惡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來做惡人,我們在旁邊替人家說好話?” 胡雪巖覺得她的話竟無可駁;想了一下說:“就做惡人也犯不著撒蠢;什麼小X不小XX,難聽不難聽?”

瑞香漲紅了臉,欲待分辯,卻又實在沒有理由,以致於僵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胡雪巖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悔而後人侮之。'”他說:“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個大青娘,臉上掛得住、掛不住?” 杭州人叫妙齡女郎為“大青娘”,是最多悉善感的時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紅紅的,要哭出來了。 “咦,咦,咦!”胡雪巖大為詫異,“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為啥?莫非我的話說得重了。” 一聽這話,瑞香頓時收淚,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紡綢繡一枝瑞香花的手絹,擤一擤鼻子答說:“哪個哭了。”“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來,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應著,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紅木方桌上,然後下了閣子。胡雪巖一個人拿牙牌“通五關”打發辰光連著幾副不通,便換了起數問前程。 於是照牙牌神數的歌訣:“全副牙牌一字開,中間看有幾多開,連排三次分明記,上下中平內取裁。”頭一次得了十六開,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開,第三次卻只得一副對子,一副分相,共計六開。 胡雪巖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詩句也還約略記得,但“解”與“斷”,卻須找書來看。找到“蘭閨清玩”的“牙牌神數”,翻開來一看,那著詩是“一帆風順及時揚,穩度鯨川萬里航,若到帆隨湘轉處,下坡駿馬早收韁。”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點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謀為勿憂煎,成全在眼前,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看到最後一句,不由得驀然一拍桌子,大聲自語:“今天這個數起得神了!”

語聲剛終,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時,前面螺螄太太手扶小丫頭的肩,正踏進門來,後面跟著瑞香。 “客散了?” “還沒有,不過每桌都有人陪。”螺螄太太說:“我是聽說七姐夫來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緊的事,所以我特別來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裡去了,說一句話就回來的。”胡雪巖接著又往下看“解”了以後的“斷”。 “斷曰:黃節晚香,清節可貴,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後這四個字,胡雪巖是懂得;而且這也正是內則老母、外則良友在一再勸他的。此刻不自覺地便仔細想了下去。 螺螄太太也常看他起數,但都不似此刻這麼認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樣,當然深感關切。 “瑞香,去調一杯玫瑰薄荷露來,我解解酒。”說著,在胡雪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你起的數,倒講給我聽聽。”“今天起的這個數,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巖說:“先說我一帆風順,不過到時候要收篷。啥時候呢?'帆隨湘轉處',靈就靈在這個'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當兩江總督了,我就要'下坡駿馬早收韁'了。”

“還有呢?” “還有這兩句,也說得極準:'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拿銀子舖路,自然無往不利路路通了。” “還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螄太太點點頭,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說:“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個字說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駿馬',你想收韁都收不住。” 胡雪巖正要回答,只聽外面人在報:“古老爺回來了。”“瑞香,”螺螄太太一面站起來,一面說:“帶人來開飯。” “講妥當了?”胡雪巖也站了起來,迎上去問。 “講好了。明天上午八點鐘去看赫德。然後他料理公事完畢中午到靈隱去拜壽。”

“吃飯呢?”螺螄太太急忙問說。 “這就要好好商量了。” “對,對,好好商量。”胡雪巖揚一揚手,“我們這面來談。”古應春跟到書桌旁邊坐定了說:“我不但見了梅藤更,還見了赫德,他說他這一次一則來拜壽;二則還有事要跟小爺叔約談。” “什麼事?匯豐的款子,應付的本息還早啊!”“是繭子的事。” “這個,”胡雪巖問:“怡和的大板怎麼不來呢?”“已經來了,也住在梅藤更那裡。” “這樣說,是有備而來的。我們倒要好好兒想個應付的辦法。”“當然。”古應春又說:“小爺叔,你哪天有空?”“要說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巖答說:“他老遠從北京到這裡,當然主隨客便,我們只有看他的意思。”“既然小爺叔這麼說,明天中午等他到靈隱拜了生日,請他到府上來吃飯,順便帶他逛逛園子。”

“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問:“吃西餐,還是中國菜。”“還是西餐吧。”古應春說:“我這回帶來的六個廚子,其中有一個是法皇的御廚,做出來的東西,不會坍台的。”“來,來!”螺螄太太喊道:“來坐吧!” “來了!”胡雪巖走過來說道:“明天中午總稅務司赫德要來吃飯,吃西餐;廚子應春帶來,席擺在哪裡方便,要預備點啥,頂好趁早交代下去。”“有多少人?”“主客一共四位。”古應春答說。 “應春,”胡雪巖問:“你是說,怡和的大班也請?”一聽這語氣,古應春便即反問:“小爺叔的意思呢?”“我看'陽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預備還是要預備在那裡,”螺螄太太插進來說:“說不定赫德倒帶了他來呢?”

洋人沒有挾帶不速之客的習慣。螺螄太太對這方面的應酬規矩不算內行;不過多預備總不錯,或許臨時想起還有什麼人該請,即不致於捉襟見肘。因此,胡雪巖點點頭說:“對,多預備幾份好了。” 說著,相將落座,喝的是紅葡萄酒;古應春看著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說:“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來。”“那就拿冰來冰。” 原來胡家也跟大內一樣,自己有冰窖。數九寒天,將熱水倒在物製的方形木盒中,等表裡晶瑩,凍結實了,置於掘得極深、下舖草薦的地窖,到來年六月,方始開窖取用。此時胡雪巖交代,當然提前開窖。 這一來不免大費手腳,耽誤工夫,古應春頗為不安,但已知胡雪巖的脾氣愈來愈任性,勸陰無用,只好聽其自然。 趁這工夫,胡雪巖與古應春將次日與赫德會談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細細研究了一番。其時螺螄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鏡檻閣中,鑿冰凍酒,檢點餚饌,都是瑞香主持,只見她來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時吸引著古應春的視線移轉。

胡雪巖看在眼裡,愈發覺得剛才胸中所動的一念,應該從速實現。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問道;“還有啥?”“還有錦鄉長壽麵、八仙上壽湯。”瑞香答說:“古老爺跟老爺還想吃點啥?我去交代。” “夠了,夠了。”古應春說:“兩個人吃八樣菜,已經多了;再多,反而看飽了吃不下。” “什麼叫八仙上壽湯?” “就是八珍湯。”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個名字。” “好,曉得了。”胡雪巖答說:“我想吃點甜的,你到小廚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帶回來。” 這是胡雪巖故意遣開瑞香,因為他要跟古應春說的話,是一時不便讓瑞香知道睥。 “老太太說,這回生日樣樣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沒有來。”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應春答說:“曾文正分別號叫'求闕齋',特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仄之道。醇親王從兒子做了皇帝以後,置了一樣古董,叫做'欹器',盛水不能滿,一滿就翻倒了。” 胡雪巖並未聽出他話中的深意,管自己問道:“七姐現在身子怎麼樣?” “無非帶病延年。西醫說:中風調養比吃藥重要;調養第一要心兀,她就是心靜不下來,我怎麼勸也沒用。” “為啥呢?”胡雪巖問:“為啥心靜不下來?”“小爺叔,你曉得她的,凡事好強。自從她病倒以後,家里當然不比從前那樣子有條理了,她看不慣,自己要指揮,話又說不清楚,丫頭老媽子弄來總不如她的意。你想,一個病人一天到晚操心,還要生氣,糟糕不糟糕?”說到這裡,古應春嘆口氣,將酒杯放了下來。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敗了酒興,胡雪巖不免歉然,但正因為如此,更要往深處去談。 “還有呢?” “還有,就是她總不放心我;常說她對不起,因為她病在床上,沒法子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說,你千萬不要這樣想,這是沒法子的事;再說,有丫頭老媽子,我自己會指揮。她說:沒有體己的人,到底不一樣。又說:'中年喪妻大不幸,弄個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裡,你反而要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常時談得她也哭,我也哭。”說著,古應春又泫然欲涕了。 “應春,你說得我也想哭了。你們真正是所謂伉儷情深,來世也一定是恩愛夫妻。不過,既然七姐是這樣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過了。” “小爺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個人。這個人當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經有了,雖說有把握,你們都會中意,不過,女人家的事情,有時候是很難說的,尤其是討小納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過些日子,叫羅四姐到上海去一趟,當面跟七姐商量,照現在看,我想這件事,可以定局了。”一番話說得古應春心亂如麻,不知是喜是懼?定定神,理出一個頭緒,先要知道,胡雪巖心目中,“已經有了”的那個人是誰? 等他一問出來,胡雪巖答道:“還有哪個,自然是瑞香。” 古應春又驚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邊響起瑞香的聲音,頓時生出無限的遐想。 “應春,”胡雪巖問說:“你看怎麼樣,七姐會不會中意她?”“我想,應該會。” “你呢?” 古應春笑笑不答,只顧自己從冰桶中取酒瓶來斟酒。 “我說得不錯吧!這個人你們夫妻倆都會中意。”“話也不能這麼說。”古應春將七姑奶奶得病以來說過的話,細細搜索了一遍,有些悲傷地說:“小爺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來。阿七從來沒有提過要替我弄一個人的話。” 這使得胡雪巖一楞,心中尋思,七姑奶奶既然因為無法親自照料丈夫的飲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時也覺得沒有一個得力的幫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廣、想得深的性情,一定會轉過替古應春提過,這中間就大可玩味了。 “應春,”他問:“你自己有沒有討小的打算?” 古應春仔仔細細地回憶著,而且在重新體認自己曾經有過的感想以後,很慎重地答說:“如果說沒有,我是說假話。不過,這種念頭只要一起,我馬我會丟掉,自己告訴自己:不要自討苦吃。” “這種心境,你同七姐談過沒有?” “沒有。” “從來沒有談過?” “從沒有。” “有沒有露過這樣的口風呢?” 見他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古應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復又想了一下,方始開口:“沒有。” “好!我懂了。”胡雪巖說:“討小討得不好,是自討若吃;討得好,另當別論。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個人,是這個人不容易去覓。又要能幹,又要體貼,又要肯聽她的話;還要相貌看得過去,所以心裡雖有這樣的念頭,沒有覓著中意的人之前,先不開口。七姐做事向來是這樣的,我曉得。” 古應春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倒不防探探妻子的口氣。旋即轉念,此事決不能輕發!倘若妻子根本不願,一說這話,豈非傷了感情? “能幹、體貼、聽話、相貌過得去,這四個條件,頂要緊的是聽話。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總是聽話的老實無用;能幹調皮搗蛋,她一個端正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東,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來,不是把她活活氣死?七姐顧慮來,顧慮去,就是顧慮這個。應春,你說對不對!”“是的。”古應春不能不承認:“小爺叔把職七的為人,看得很透。” “閒話少說,我們來談瑞香。四個條件,她佔了三個;體貼或許差一點,不過那也是將來你們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會體貼。” “哪裡就談得到將來了?”古應春笑著喝了口酒說:“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說談不到將來,我說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賢慧,瑞香當然還談不到;不過,我同羅四姐兩個人一起替你寫包票,一定聽七姐的話。你信不信。” 古應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總顧慮著妻子如果真的有妨意,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臉上忽喜忽憂的神情,胡雪巖當然也能約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間的這種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斷。所以他不再固勸,讓它冷一冷,看古應春多想一想以後的態度,再作道理。 於是把話題扯了開去,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瑞香親自提來一個細篾金漆圓籠,打開來看,青花瓷盤中,盛著現做的棗泥核花奶酥;是醇親王廚子傳授的。 接著,小廚房另外送來壽麵跟“八仙上壽湯”;壽麵一大盤,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巖與古應春都是應應景,淺嚐即止。 “多吃點嘛!”瑞香勸道:“這麼好的壽麵,不吃真可惜。”“說得不錯。”古應春答說:“我再來一點。” 於是好替他們各自盛了一小碗,古應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嚐了一口說道:“我再來一點。”“糟蹋了實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們把這盤壽麵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氣。”說著,親自將一盤炒麵捧了出去。 胡雪巖看在眼裡,暗自點頭。等飯罷茶時,螺螄太太亦已客散稍閒,來到鏡檻閣休息;當然還有許多雜條要料理,走馬換將,都交給瑞香了。 “我剛剛跟應春談了一件大事,現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巖話畢,螺螄太太便即說道:“我早就有這個意思了。七姐夫,史要七姐一句話,我馬上來辦。” “就是這句話為難。”古應春答說:“我自己當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當。” “何以見得?” “人家去說,她表面上說不出不願意的話來,心裡有了疙瘩,對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會的。”胡雪巖對螺螄太太說:“下個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當面跟七姐談這件事。”“那一來,她怎麼樣不願意,也得很高興。”古應春大為搖頭:“不妥,不妥!她決不肯說真心話的。”“我倒有個辦法,我要由七姐自己開口。” 此言一出,古應春、胡雪巖一齊傾身注目,倒要聽聽她是何好辦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願為丈夫納妾。 “辦法很容易。”螺螄太太說:“我把瑞香帶了去。只說我不放心她的病,特為叫瑞香去服侍她,幫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聽她的話,她自然會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條路,讓她也姓古。” “此計大妙!”岩胡雪拍著手說:“准定這麼辦。” 古應春也覺得這是個很妥當的辦法,但螺螄太太卻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過我勸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遠瑞香一點。”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應春這一夜只睡了兩個辰,一覺醒來,天還沒有亮透,看自鳴鐘上一直線,恰好六點鐘響。他住的是胡家花園中的一處客房,名叫鎖春院,茶木甚盛,揭開重簾,推出窗去,花香鳥語,令人精神一振,心裡尋思,這天洋人拜壽,是他的“重頭戲”,寧可趕早去巡查,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須先改正,庶幾不負至交所託。 於是漱洗早餐,隨即帶了跟班,坐著胡家替他預備的轎子,先巡視了設在城裡的六處壽堂,一一檢點妥當,然後出錢塘門到靈隱,不過九點剛過。 這靈隱的壽堂,原規定了是英國人來拜壽的地方,只是洋人鬧不清這些細節,有的逛了天竺、靈隱,順便就來拜壽,人數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亂得很熱鬧。 不久,胡雪巖到了,拉著古應春到一邊說道:“我看原來請到我那裡吃西餐的辦法得不通了。” “怎麼呢?” “赫德到杭州來的消息,不知道怎麼傳出去了。德曉峰派人通知我,說要來作陪,他是好意,我怎麼好擋駕?”胡雪巖又說:“這一來,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古應春想了一下說:“不要緊,中午在這裡開席,晚上請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這樣。” 剛說完,已隱隱傳來嗚鑼喝道之聲,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巖迎出去一看,方知來的是赫德,原來此人極其醉心中國官場的氣派,特為藉了巡撫的綠呢大轎,全副“導子”,前呼後擁,趁機會大過了一番官癮。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補服。紅頂花翎的大帽子後面還裝了根烏油油的大辮子;胡雪巖是見過的,不足為奇,其他遊客閒人,何曾見過洋人有這樣的打扮?頓時都圍了上來,好在胡家的下人多,兩面推排,留出一條路來,由胡雪巖陪著,直趨壽堂。 於是“清音堂名”,咪哩嗎啦地吹打了起來;赫德甩一甩馬蹄袖,有模有樣地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磕完頭起身,與陪禮的胡雪巖相互一揖,方始交談。 “恭喜,恭喜。”赫德說得極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裡,應該當面拜壽。” 胡雪巖略有些躊躇,有這第一個戴紅頂子的洋大人去見老母,實在是件很有起的事;但一進去他,女著就得迴避,不免會有屏風後面,竊竊私議,失禮鬧笑話就不妙了,因而答說:“不敢當,我說到就是了。” 赫德點點頭,回身看見古應春說:“昨天拜託轉達雪翁的話,想必已經說過。” “是的。”古應春門見山地答說:“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請閣下到他府上便飯,飯後細談。” “那就叨擾了。”赫德向胡雪巖說:“謝謝。” 於是讓到一邊待茶。正在談著,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結納赫德,陪著很敷衍了一陣。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這天原是比較清閒的一天,因為來拜壽洋人,畢竟有限。到得下午三點鐘,古應春便已進城;略息一息親自去接赫德,順便邀梅藤更作陪,這是胡雪巖決定的。 到時天還未黑,但萃錦堂上的煤油打汽燈,已點得一片燁燁白光。那萃錦堂是五開間的西式洋樓,樓前一個大天進,東面有座噴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圍成一個圓形柵欄,裡面養著雌雄一對孔雀,一見赫德進來,冉冉開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著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沒有它闊。” 於是入座以後,便談李鴻章了。赫德帶來最新的消息,直隸總署是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湖廣總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撫塗宗瀛升任。 “那末,兩廣呢?” “現在還不知道。”赫德答說:“聽說曾九帥很有意思謀這個缺。” “湖南,”胡雪巖又問:“湖南巡撫不曉得放的哪個?”“這倒沒有聽說。” 就這時候,瑞香翩然出現,進門先福一福,攏總請了一個安,然後向胡雪巖說道:“太太要我來說,小小姐有點發燒,怕是出痧子,想請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巖皺著眉說:“梅先生是來作客的,皮包聽筒也不曉得帶了沒有?” “帶了,帶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話,“聽筒是我的吃飯傢伙,隨身法寶,哪裡會不帶。”說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副聽筒,向瑞香揚一揚說:“我們走。” “小小姐”是螺螄太太的小女兒,今年七歲,胡雪巖愛如掌珠;聽說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屬的模樣,幸而有古應春陪著赫德閒談,未曾慢客。 “怎麼樣?”一見梅藤更回來,胡雪巖迎上去問:“不要緊吧?” “不要緊,不要緊。” 當梅藤便在開藥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廣濟醫院去取藥時,赫德已開始與古應春談到正事,剛開了一個頭,因人入席而將話題打斷了。 進餐當然是照西洋規矩。桃花心木的長餐桌,通稱“大餐桌”,胡雪巖與古應春分坐兩端主位,胡雪巖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當然很講究,而酒更講究;古應春春有意為主人炫耀,命待者一瓶一瓶地將香檳酒與紅葡萄酒取了來,為客人介紹哪一瓶為法國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陳,當然還有英國人所喜愛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國也很珍貴的名牌。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先是海闊天空地隨意閒談,以後便分成兩對,梅藤更跟胡雪巖談他的醫院,說診務愈來愈盛,醫院想要擴充,苦於地基不足,胡雪巖答應替他想想辦法;又說門前的路太狹,而且高低不平,轎馬紛紛,加以攤販眾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巖訴了許多苦,胡雪巖許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請他向杭州府及錢塘縣請一張告示驅逐攤販,胡雪巖卻婉言謝絕了。 另一對是赫德與古應春,斷續入席以前的話題,而是用英語交談,談的是廣東絲業的巨頭陳啟沅。 這陳啟沅是廣州南海縣人,一直在南洋一帶經商,同治末年回到家鄉開了一家繅絲廠,招牌叫繼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規模很大,絲的品質亦很好,行銷歐美,很受歡迎。 “他的絲好,是因為用機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說:“機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國二十年,對中國的感情,跟對英國一樣,甚至更為關切,因為中國更需要幫助;所以,我這一回來,想跟胡先生談怡和絲廠開工一事,實在也為中國富強著眼。” “是的。我們都知道你對中國的愛護,不過,英國講民主,中國亦講順應民情,就像細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為鑑。” 原來陳啟沅前兩年改用機器,曾經引起很大的風潮;陳啟沅不能不設法改良,製造一種一型的繅絲機,推廣到農村,將機器之利,與人共享。赫德在宣揚機器的好處;古應春承認這一點,但隱然指出,想用機器替代人手,獨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辭先行,赫德留下來;與胡雪巖正式商談時,赫德的話又同了。 “雪翁!”他用中國官場的稱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夥?” 胡雪巖頗為詫異,怡和洋行是英國資本,亦等於是英國官方的事業,何以會邀中國人來合夥?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他不願表示態度,只是含蓄地微笑著。 “我是說怡和洋行所人的絲廠。”赫德接下來說:“他們願意跟你訂一張合同,絲都由你供應;市價以外,另送佣金。”還是為了原料!原來怡和絲廠,早在光緒元年便已開設,自以為財大勢雄,派人到鄉下收購繭子,價錢雖出得不壞,但挑剔得也很厲害,派人到鄉下收購繭子,價線雖出得不壞,但執,甚至大起糾紛,惱了自浙江嘉與蘇州一帶,絲產旺地的幾閒置的機器,又因保養不善,損壞,生的生鏽,只好閉歇。 但就這兩三年,日本的機器繅絲業,大為發達,怡和絲廠在去年重整鼓,新修廠房,買了意利造新機器,準備復業。此外,有個澄州人叫黃佐卿,開一家公和永絲廠,向法國買的機器,亦已運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這方面投資。這三家絲廠一開工,需要大量原料,絲價必定上漲,胡雪巖早就看準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對絲廠這方面的,因為有陳啟沅的例子在,機器馬達一向,不知道有多少養蠶做絲人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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