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

第28章 蕭瑟洋場(1-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8218 2018-03-14
因為如此,螺螄太太的心境雖然跟胡雪巖一樣,不同往年,還是強打精神,扮出笑臉,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年。接著便又要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浩治桃觴,恭請光臨”的請帖,卻在年前就發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禮的專差,絡繹來到杭州,胡府上派有專人接待;送的禮都是物輕意重,因為胡雪巖既有“財神”之號,送任何貴重之物,都等於“白搭”,惟有具官銜的聯幛壽序,才是可使壽堂生色的。 壽堂共設七處,最主要的一處,不在元寶街,而是在靈隱的雲林寺。鋪設這處壽堂時,胡雪巖帶著請客,親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懸一方紅地金書的匾額,“淑德彰聞”,上銘一方御璽:“慈禧皇太后之寶”,款書:“賜正一品封典布政使銜東西候補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額之下,應該掛誰送的聯幛,卻費斟酌了。

原來京中除了王公親貴,定制向不與品官士庶應酬往來以外,自大學士、軍機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壽禮,李鴻章與左宗棠一樣,也是一聯一幛,論官位,武英殿大學士李鴻章,久居首輔,百僚之長,應該居中。但胡雪巖卻執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愛人以德的一個名叫張愛暉的清客,提出規勸。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服是首輔;左湘陰是東閣大學士,入閣的資格很淺,不能不委屈。這樣的大場面,次序弄錯了。要受批評;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疵,說大先生以私情亂綱紀,搞出啥不痛快的事來,也太無謂了。”“你的話不錯。不過'花花轎兒人抬人',湘陰這樣看得起我,遇到這種場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貶成第二,我自己都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

“話不是這麼說。大先生,你按規矩辦事,湘陰一定也原諒的。” “就算他原諒,我自己沒法子原諒,張先生,你倒想個理由出來,怎麼能拿湘陰居中。” “沒有理由。”張愛暉又說:“大先生,你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巖不作聲,局面看著要僵了;那常來走動的烏先生忽然說道:“有辦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怎麼改法?”胡雪巖很高興問。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來左宗棠送的壽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晉九榮慶”,下款是“禿頭”的“左宗棠拜祝”,平輩論交,本來是極有面子的事;烏先生主張加上左宗棠的爵位,變成“恪靖候左宗棠拜祝”;這一來就可居李之上了,因為李鴻章的下款上加全銜“武英殿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部堂肅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烏先生是個廟祝,只為他是螺螄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巖愛屋及烏,將他側於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時出此高明的一著,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過大先生,我倒還要放肆,胡出一個主意。如果左湘陰居中,李合肥的聯幛只好掛在東面板壁,未免貶之過甚;是不是中國掛一幅瑤池祝壽圖,拿左、李的聯幛分懸上下首,比較合適?” 胡雪巖看烏先生善持大體,便請他專管靈隱這個最主要的壽堂,而且關照他的一個外甥張安明,遇事常找烏先生來商量;張安明是胡府做壽攬全局的大總管。 張安明自然奉命唯謹,當天就請烏先生小酌,誠意請教,“有件事,不曉得烏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說,“壽堂雖有七處,賀客太多,身分不同,擠在一起,亂得一塌糊塗,一定要改良。 ”

“壽堂是七處,做壽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錯。大先生說,宮裡的規矩'前三後四',要七天。”張安明輕聲答說:“不過,這話對外面不便明說;只說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開賀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設一壇水陸道場,是佛門中最隆重的法事,稱為“水陸齋儀”,亦名“水陸道場”,俗稱“打水陸”。齋儀又有繁簡之分,諷經禮懺七七四十九日稱為“打水陸”;為了祝厘延壽,通常只須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處壽堂,又分七天受賀,大可分門別類,拿賀客錯開來,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致於糟蹋。” “這個主意好。我們來分它一分。”於是細細商量,決定第一天請官場,三品以上文武大員;五品以下文武職官,佔了四個壽堂,此外是現奉差委的佐雜官,與文武候補人員各一;留下一處專供臨時由外地趕到的官員祝壽之用。

第二天請商場,絲、茶、鹽、典、錢、藥、綢各行各業的伙友,分開七處。第三天是各衙門的司事,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的書辦;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請親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壽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熱鬧熱鬧。 這樣安排好了,去請示胡雪巖;他不甚滿意,“自己人熱鬧熱鬧,用不著七處壽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熱鬧不起來。”他說,“我看還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們來了,到哪裡去拜壽?” “這樣好了,專留一天給洋人。”烏先生說:“一到三、四月裡,來逛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請個客,這一天的洋人,不論識與不識,只要來拜壽的,一律請吃壽酒。”“洋人捏不來筷子。”胡雪巖說:“要請就要請吃大菜。”“這要請古先生來商量了。”

請了古應春來籌劃。由於洋人語言不盡相同;飲食習慣,亦有差異,好在有七處壽堂,決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國,各佔一處。 “應春,”胡雪巖說:“這七處接待,歸你總其成。大菜司務,歸你到上海去請。” “好。”古應春說:“要把日子定下來,我到上海,請字林西報的朋友登條新聞,到時候洋人自然會來。”“妙極!”張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壽:只怕從古以來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這份福氣。” 果然,胡老太太聽了也很高興。胡家的至親好友,更拿這件事當作新聞去傳說,而且都興致勃勃地要等看見洋人拜壽。 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熱鬧,天氣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傳說如何如何豪華闊氣,招引了好些人來看熱鬧。何況光算外地來拜壽的人,起碼也增加了好幾千人。

到得開賀的第一天,城里四處,城外三處,張燈結彩,“清音堂名”細吹細打的壽堂周圍,車馬喧闐,加上看熱鬧的閒人、賣熟食的小販,擠得寸步難行。只有靈隱是例外,因為三大憲要來拜壽,仁錢兩縣的差役以外,“撫標”亦派出穿了簇新號褂子的兵丁,自九里鬆開始,沿路布哨彈壓,留下了極寬的一條路,直通靈隱山門。 從山門到壽堂,壽聯壽幛,沿路掛滿;壽堂上除了胡雪巖領著子侄,等在那裡,預備答謝以外,另外請了四位紳士“知賓”。一位是告假回籍養親的內閣學士陳怡恭,專陪浙江巡撫劉秉璋:一位是做過山西臬司,告老回鄉的湯仲思;另外兩位都是候補道,三品服飾,華麗非凡,是張安明受命派了裁縫,量身現做奉贈的。 近午時分,劉秉璋鳴鑼喝道,到了靈隱,藩臬兩司,早就到了,在壽堂前面迎接;轎子一停,陳怡恭搶上前去,抱拳說道:“承憲台光臨,主人家心感萬分。請,請!”肅客上堂,行完了禮,劉秉璋抬頭先看他送的一堂壽序,掛在西壁最前端,與大學士寶均金送的一副壽聯,遙遙相對;這是很尊重表示,他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這時率領子侄在一旁答禮的胡雪巖,從紅氈條上站起身來,含笑稱謝:“多謝老公祖步,真不敢當。” 這“老公祖”的稱呼,也是烏先生想出來的。因為胡雪巖是布政使銜的道員,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覺地位並不下於巡撫,要叫一聲“大人”,於心不甘;如用平輩的稱謂,劉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這個小小的難題跟烏先生談起,他建議索性用“老父母”的稱呼;地方官是所謂父母官,士紳對縣官稱“老父母”,藩臬兩司及巡撫則稱“老公祖”,這樣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撫,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劉秉璋自然稱他“雪翁”,說了些恭維胡老太太好福氣的話,由陳怡恭請到壽堂東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個簇新的高腳金果盤,映得劉秉璋的臉都黃了。

稍坐一坐,請去入席。壽筵設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軒;這座敞軒高三太六尺,一共六間,南面監時搭出極講究的戲台,台前約兩丈許,並排設下三席,巡撫居中,東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繫著平金繡花桌圍,貴客面對戲台上坐,陳怡恭與胡雪巖左右相陪;後面另有四席,為有差使的候補道而設。偌大廳堂,只得七桌,連陪客都不超過三十個人,但捧著衣包的隨從跟班,在後面卻都站滿了。 等安席既罷,戲台上正在唱著的“鴻鸞禧”暫時停了下來,小鑼打上一個紅袍烏紗、玉帶圍腰,口銜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擺地,步到台前“跳加官”。這是頌祝貴客“指日高升”、“一品當朝”,照例須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賞;不過只要劉秉璋交代一聲就行了,主人家早備著大量剛出爐的製錢,盛在竹筐中,聽得一個“賞”字,便有四名健僕,抬著竹筐,疾步上前,合力舉起來向台上一潑,只聽“嘩喇喇”滿台錢響,聲勢驚人。

接下來便作戲班子的掌班,戴一頂紅纓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舉著戲折子說道:“請大人點戲。”“點戲”頗有學問。因為戲名吉祥,戲實不祥,這種名實不副的戲文很多,不會點會鬧笑話;或者戲中情節,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貴賓的忌諱,點到這樣的戲,無異公然揭人隱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時有所聞。劉秉璋對此道外行,決定藏拙;好在另有內行在,當下吩咐:“請德大人點。”他指的是坐在東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紈絝,最好戲曲;當下略略客氣了兩句,便當仁不讓地點了四出不犯忌諱而又熱鬧的好戲,第一出是“戰宛城”,飾鄒氏的朱韻秋,外號“羊毛筆”,是德馨緊賞識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筆”寫趙孟鈄鄭崦耐鹱釗艘庀正當德馨全神貫注在台上時,有個身穿行裝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遞上一封信說:“陳師爺派專人送來的。” 陳師爺是德馨的親信,此時派專人送來函件,當然是極緊要的事;因而當筵拆閱,只見他面現詫異之色,揮一揮手遣走“戈什哈”,雙眼便不是專注在“羊毛筆”身上,而是不時朝劉秉璋那邊望去。 他是在註意胡雪巖的動靜,一看他暫時離席,隨即走了過去,將那封信遞了過去,輕聲說道:“剛從上海來的消息。” 劉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會才將原信遞給陳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這個日子,似乎不宜張揚。” “是!”陳怡恭看完信說:“這一來,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變動。” “是的。”劉秉璋轉臉問德馨說:“請老兄在這裡繃住場面,我得趕緊進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門,聽劉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應一聲:“是。” 於是劉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喚來他的跟班吩咐:“提轎。”接著向陳怡恭拱一拱手,正待託他代向主人告辭時,胡雪巖回來了。 “怎麼?”他問:“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劉秉璋歉意地說:“雪翁,這麼好的戲、好的席,我竟無福消受;實在是有急事,馬上得回城料理。”“呃、呃。”胡雪巖不便多問;只跟在劉秉璋後面,送上轎後方始問德馨:“劉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麼急事?”“此處不便談。”德馨與胡雪巖的交情極厚,以兄弟相稱:“胡大哥,有個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揚,不過,消息不壞。” 胡雪巖點點頭不作聲,回到筵前,直待曲終人散:才邀德馨他借住的一間禪房中,細問究竟。 “為什麼今天不便宣揚呢?”德馨說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老母。胡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這樣一個不吉利的消息。但這一來,李氏兄弟丁憂守制,左宗棠暫時去了一個政敵,對胡雪巖來說,當然是有利的,亦可說是喜事,不過只能喜在心里而已。 “一下子兩個總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曉得哪個接直隸,哪個接湖廣?” 這一問,恰恰說中德馨的心事。總督出缺,大致總是由巡撫調升;巡撫有缺,藩司便可競爭,劉秉璋與德馨,各有所圖,所以都急著要趕進城去打聽消息。不過德馨既有巡撫囑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辭,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巖談談心事。 “湖廣,我看十之八九是塗朗軒接,直隸就不知道了。”塗朗軒就是湖南巡撫塗宗瀛,他替曾國藩辦過糧,與李瀚章昔為同事,今為僚屬,由他來接湖廣總督,倒是順理成章的事。 “那末湖南巡撫呢?”胡雪巖笑著掉了句文:“閣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說不定。”胡雪巖想了一下說:“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辦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費心思。”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豈能無意。不過鞭長莫及,徒喚奈何。”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巖說:“等我來打個電報給汪惟賢,要他去尋森二爺探探'盤口'。” 此事不便假手於人,胡雪巖又拿不起筆,因而由他口述,讓德馨執筆,電報中關照汪惟賢立即去覓寶森,託他向寶均金探探口氣,藩司想升巡撫,該送多重的禮。 德馨字斟句酌,用隱語寫完,看了一遍說:“寶中堂他們兄弟不和,森二爺或許說不上話。是不是請汪掌櫃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氣。” “好!我贊成。” 於是德馨改好了電報稿子;胡雪巖叫進貼身小跟班阿喜來,他專替主人保管一個一離家就要帶著的西洋皮包,內中有個蜜碼電報本,胡雪巖與德馨親自動手,將蜜碼譯好,夕陽已經銜山了。 “我本來不打算進城,現在非回支一趟不可了。”胡雪巖說:“電報要送到上海去發,我派一個妥當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電;如果是兩三萬銀子,我先替你墊。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託,承情不盡。” 於是胡雪巖與德馨一起進城,兩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巖曾賞穿黃馬褂,所以儀從較現任藩司的德馨更為煊赫;只是他的“高腳牌”只作陳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頂馬、後面四匹跟馬、八抬大轎的轎班,一共三班,輪流換肩一胡雪巖的班,在家亦是“老爺”;一回家就會聽見丫頭在喊:“老爺回來了,趕快打水洗腳。”不過替胡雪巖抬力求雖是好差使,卻很難當,因為既要快、又要穩,快到能跟著頂馬亦步亦趨;穩到轎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潑出來。因此,兩人雖是同時動身,胡雪巖的轎於起步就領先,很快地將德馨在身後拋得老遠了。 回到元寶街,老遠就看到張燈結彩,燈燭輝煌;但壽堂中卻頗安靜,因為既已排定賀壽的日期,除了極少數的至親以外,不會有人貿然登堂。胡雪巖下了轎,在壽堂中略作寒暄,隨即著手處理德馨謀官之事。 正喚來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時,只風見螺螄太太扶著一個小丫頭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巖有來,她遠遠地在一張絲絨椅上坐了下來。 “你明天一大早就動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電一到,馬上趕回來,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應著走了,螺螄太太一面起身走近來,一面問道:“你不在靈隱陪老太太、怎麼回城來了?”“出了兩個總督的缺,連帶就會出兩個巡撫的缺,德曉峰想弄一個,我只好進城來替他料理。”說到這裡,胡雪巖發覺螺螄太太神色有異,定睛看了一下問道:“怎的,你哭過了?”“不要亂說!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麼?”螺螄太太緊接著問:“客人來得多不多?” “該來的都來了。”胡雪巖說:“三品以上的官,本來沒有多少,從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耽心後後天,大家都說要去看熱鬧,不曉得會不會有啥笑話鬧出來?”原來賀壽的日期,已經重新安排,第三天輪到外賓。 “洋人拜壽”這四個字聽起來,就會逗人好奇,都說不知道洋人拜壽是怎麼個樣子,是磕頭還是作揖?吃壽麵會不會用筷子;不會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諸如此類等著看笑話的議論,不免使胡雪不安,怕鬧出笑話來失面子。 “喔,”螺螄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禮在這裡,你倒看看。”說著,例向窗外喊一聲:“來人!” 進來的是螺螄太太的親信大丫頭瑞香:她已經聽到了螺螄太太的話,所以進門便說:“洋人送的那份禮,送到老爺書房裡去了。” 胡雪巖心想,這個把月來,所收的壽禮,不知凡幾?獨獨這份禮送到他書房,可知必有來歷,便即問說:“是哪個送的?” “我也清楚。”螺螄太太說:“是拱宸橋海關送來的,我想你來看,有份全帖在那裡,你一看就曉得了。”“好!我到書房裡去看。” “對!外面要開席了,我也要去照個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裡吃?” “太累,吃不下什麼,吃點粥吧。” “老太太的壽麵不能不吃。”螺螄太太轉臉吩咐:“瑞香,你關照小廚房下碗雞湯銀絲麵,雞湯太濃,要把浮油撇乾淨。”於是主僕三人各散,胡雪巖一個人穿過平時就沿路置燈、明亮好走的長長的甬道,來到他的書房鏡檻閣。 這鏡檻閣是園中一勝,前臨平池,後倚假山,拾級而上時,那扶手是以鐵桿為芯,外套在景德鎮定燒的,朱翠相間,形如竹節的瓷筒;閣中有一面極大的鏡磚,將閣外平池、池中鴛鴦、池上紅橋、池畔重楊,一齊吸入鏡中,這是仿北京玄武門外,什剎海畔恭親王的別墅鑑園的規模所造,而精巧過之。 胡雪巖進得閣來,在鏡磚面前站了一回,看遠處樓閣、近處迴廊,都掛著壽慶的燈彩,到影入池,復又重生於有鏡、鏡中有鏡、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時,聽得有個嬌嫩的聲音:“老爺,房門開了。” 胡雪巖抬頭看時,這個小丫頭彷彿見過,便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小梅。”“喔,你是新派過來的嗎?”“不!我老早就在這裡了。” “老早在這裡?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巖一面說,一面踏進書房,觸目一大堆禮物;便顧不得跟小梅說話,先找全帖來看。 全帖的具名是“教遇弟赫鷺賓”。原來是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此人在華二十多年,說得一口極好的京腔,也識漢文;仰慕中華文化,兼且是朝遷的有頂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發音,自己起了一個中國名字叫做“赫鷺賓”。 全帖以外還有禮單。壽禮一共四樣,全喜精瓷茶具、一個裝糖果的大銀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個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來啊!” 他心目中使喚的是專管鏡檻閣的兩個大丫頭一巧珠、巧珍兩姊妹;但來的卻是小梅。 “兩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說,:都跟老太太到靈隱去了。 ” 胡雪巖看她語言伶俐,料想也能辦事,便即說道:“你也一樣。你去尋兩個人來,把這四樣東西搬到外面,叫人馬上送到靈隱給老太太看,說是……” 這要說赫鷺賓就是赫德,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紅頂子,那就太羅嗦了,怕傳話的人說不清楚,所以停了下來。 “老爺要啥!” “我要寫字。” 小梅聽說,立刻走到書桌前面,掀開硯蓋,注了一小杓清水,細細研墨。胡雪巖便坐了下來,提筆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個字:“即總稅司赫德”。 小梅因為墨渖未乾,便拿起全粘,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氣,正吹得起勁時,瑞香來了。 見此光景,她先是一楞,接著便呵斥小梅:“出去!這地方也是你來得的?” 原來胡家也學了一套豪門世家的規矩,下人亦分幾等,像小梅這種“做粗生活”的小丫頭,是走不到主子麵前的,否則便是僭越。 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螄太太的心腹,目中無餘丫,人緣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時無辜受責,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當即反唇相譏,“巧珠不在,老爺來了,莫非我就不伺候?這又不是我瞎巴結差使,何用你來吼我?”她說:“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擺你千金小姐的威風,擺給哪個看?”“啊!”瑞香臉都氣白了,“你在嚼什麼嘴?”說著,奔上去就要打。 ”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說:“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嚇阻住了,一隻手好不容易放了下來,咬牙切齒地罵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小X!你等在那裡,看我不收拾你。” 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風,她自然識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巖雙膝跑倒,“老爺,你看。”她說:“請老爺做主。”“好了,好了!”胡雪巖解勸著:“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訴你太太。” 主人出面說情,瑞香總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氣,當下喝道L::你還跪在這裡想討賞是不是,賞你一頓'毛筍炒臘肉'!滾!看見小梅盈盈欲淚,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來!”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著兩泡眼淚,退了出去。胡雪巖好生不忍,卻不便當著瑞香支撫慰小梅。不過,眼前恰有一條現成的調虎離山之計,便是安排那份壽禮,送到靈隱。等瑞香下閣子去喚人時,胡雪巖便走到廊上,輕聲說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難過,明天我跟太太說:提拔你。”胡雪巖對下人說太太,多半是指螺螄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說:“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過?” 胡雪巖正待再問時,不想瑞香來得好快,原來她一下閣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專管稽察花園出入的楊二太,親自打一盞宮燈,領著古應春來見主人。於是瑞香便跟她換了差使,各自回頭,一個去找人來料理赫德的禮,一個便領著古應春入閣。 “你怎麼回來了?”胡雪巖問。 古應春原是預定留在靈隱,預備第二天接待來拜壽的英國人;只為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為趕了來探問究竟。 “我也是剛剛看了拜帖才曉得是赫德,喏,”胡雪巖指著那四樣禮物說:“正預備送到靈隱,請老太太去過目呢。”於是古應春賞玩了禮物,點點頭說:“照洋人來說,這份禮送得很重了。” 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緣故,胡雪巖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說:“他不曉得住在哪裡?今天晚了,來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訪。這也是我們做主人該盡的道理。”“他住在梅藤更那裡。” 梅藤更是個英國教士,也是醫生,到杭州傳教,在中城大方伯開了一家醫院;大方伯這個地方有一座橋,在宋朝叫廣濟橋,因此這家醫院題名就用了雙關的“廣濟”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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