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

第14章 紅頂商人(9-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15695 2018-03-14
局勢的發展,實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李鴻章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十复;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巖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到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象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巖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折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厘捐。胡雪巖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砲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鐘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砲聲,遮掩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到鍾阜門,挖過三下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熏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水爍金一般,炸藥決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事情;這一次看起來又是陡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餘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製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奏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盡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摺,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梁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夜之間,禦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第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僮,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僮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託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鐘山,又飢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足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三更之後,捨死領頭衝鋒,帶幼主衝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致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湧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鋪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巖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裡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說江寧的'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巖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盡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幹王”洪仁幹、“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乾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巖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摺,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巖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是他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做'自扳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扳不得!”他說,“扳得不好,會打破頭。” “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准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巖是有意不再往下說。象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札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洩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為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龍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為如此,胡雪巖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大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為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著了! 而左宗棠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疊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巖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才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采之處?”“什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著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為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為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彷彿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胡雪巖認為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洩,亦是“檯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於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什麼?”“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麼?” “自在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巖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惟有順著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首高!”他著大拇指說:“封侯不希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鬆了口,胡雪巖也就鬆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寧,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軫域之分”的要求。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為東南長毛的逋光藪,殘兵敗將交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會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仗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持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 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才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像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麵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為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為得計。 論地形,湖州外圍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為,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巖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為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徑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鋪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勳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复,一方面象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 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夫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為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衝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鉤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著專為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為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二十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著“幼逆”,由寧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窮追不捨;其他各軍為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為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 “全浙肅清”的折子已經拜發,而洪福真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了“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 ”這段話是所謂“綿里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棱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摺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愉:“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禦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失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採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干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谷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 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鉅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勦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分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從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系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係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干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 “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徵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在,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要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鋪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 “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 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回——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關,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過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巖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麵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乾系,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致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五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巖,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 “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巖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數許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巖說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痊;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託人。”胡雪巖想了一會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託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巖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巖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在京里是浙江同鄉的“家鄉”。而且科名前輩,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