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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紅頂商人(9-2)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15750 2018-03-14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巖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巖的建設;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巖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摺。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摺與浙江無關——每天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藉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釐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釐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摺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巖,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幫了胡雪巖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準,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阜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

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摺時,胡雪巖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託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巖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巖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巖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痛,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托,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巖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來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巖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去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禦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 “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費。”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籌得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嬌飾之詞,胡雪巖亦是十分可敬。 “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巖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巖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 “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巖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佈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 “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

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巖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 “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予效勞。”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巖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分;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幫,分撥過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藉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鬆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裡的規矩,由鹽務經費里面開支。” 胡雪巖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生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談到蔣益澧所託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二十萬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巖故意沉吟了一會;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準。再說,我又何苦為馬谷山鋪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行手棋”,用來箝制馬新貽,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巖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分,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巖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決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釐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致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釐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佔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他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以此,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末,雪巖,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好!”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巖,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是!”胡雪巖毫無表情地應聲。 “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執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辯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里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羅,要京里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一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巖,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巖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巖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了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託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巖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查明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裡,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欣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蒙明”,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蔣朗蔣朗”地響,彷彿“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巖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巖,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巖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徵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砲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巖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巖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準如所請,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砲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收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巖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功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款,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蹟,陸續禀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巖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胡雪巖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巖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惟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巖,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巖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惟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致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 得此一諾,胡雪巖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然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佈,縱漢有百廢俱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須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末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僅,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巖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巖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巖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託,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長駐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 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巖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理,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緊要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巖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巖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致;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巖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火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巖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巖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局,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巖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大聲:“請胡大人!” 胡雪巖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巖不敢再接口,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了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惟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節奏勻淨。然後驀地往前一沖;胡雪巖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推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巖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巖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巖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分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巖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製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巖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僱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一另一個講;舌頭打卷,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 “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僱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巖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巖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棱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巖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伸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巖,邀到簽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巖,我想自己造兵輪。”胡雪巖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巖,”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徵;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巖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鹹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重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摺,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巖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摺,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巖,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入會銜的奏摺,一開頭就說:竊臣等前以賊氛不清,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砲船,以為勦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折奏明,奏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砲船,剿賦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諮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巨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巖說道:“如用於勦賊,只須能航行長江的小砲艇;何致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就是這話羅!袞袞諸公目貴目貴不明,於此可見。你看年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巖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摺,說的是: 查前後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惟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於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巨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其時長江梗塞,正欲藉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邊之城,僅金陵省會,尚未恢復;然長江水師,帆檣如林,與陸軍通力合作,一經合圍,定可剋期掃蕩。 巨竅見輪船經過長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趨避不汲,時有膠淺之虞。蓋江路狹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猶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其勢之使然也。平時一線直行,猶且如此;臨陣之際,何能盤旋往復,盡其所長?是大江之用輪船,非特勢力少遜,究亦有術窮之時,今會其入江,實有不借彼戰攻之力;若頓諸海口,則又安閒無所事事。 看到這裡,亦可以掩捲了。購造大輪船,非是為了剿匪;當曾國荃上此奏摺時,金陵將次合圍;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而況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兒持長矛於短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衡諸海輪和示範的實況亦甚貼切。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難以與謀;得此一奏,當然會毅然決然地,打消此議。 “然而,今昔異勢,”左宗棠說:“福建沿海,非兵輪不足固疆圉、禦外敵。雪巖,你以為如何?” “是!大人見得遠。”胡雪巖答說,“督撫擔當方面軍務;如今內亂將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守土之責,全在大人。如果不作遠圖;雖不致於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 所謂“葉大人”是指“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拿他作比,稍覺不倫;但就事論事,卻是前車可鑑。左宗棠很起勁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益見得我責無旁貸,雪巖,我決計要辦船廠。”“只要經費有著,當然應該辦。” “經費不必愁。當然購船,是由各海關分攤;如今當然仍照舊章。不過,閩浙兩海關,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過——。”胡雪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胡雪巖深感為難,不便明說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頭來,難題在胡雪巖也一定會解消。最要緊的是,讓他無所顧忌,暢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閒豫的神態,“不必急,我們慢慢談。事情是勢在必行,時間卻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這趟出兵以後,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要緊要慢,收發由心。” 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巖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巖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藉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巖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斬,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巖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 “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巖該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复,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佔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巖,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巖,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巖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為什麼?” “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巖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巖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 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摺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巖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准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巖,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摺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巖來說,就是“學問”;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巖,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巖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這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分,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了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 “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砲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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