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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紅頂商人(7-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10153 2018-03-14
一早起身,張胖子還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提著鳥籠上茶店;有時候經過魏老闆那裡,因為同行的緣故,也打個招呼。魏老闆克勤克儉,從來不上茶店;但張胖子這天非邀他去喫茶不可,因為做媒的事,當著阿巧不便談。 踏進店堂,開門見山道明來意,魏老闆頗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辭謝之意。就在這時候,阿巧替她父親來送早點,一碗豆腐漿,一團粢米飯,看到張老闆甜甜地招呼:“張伯伯早!點心吃過沒有?” 張胖子不即回答,將她從頭看到腳,真有點相親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發窘。但客人還未答話,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將頭扭了開去,避開張胖子那雙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張胖子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七。” “生日當然是七月初七。時辰呢?”

這下驚了阿巧!一早上門,來問時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這樣轉著念頭,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著慌了! “那個要你來做啥斷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語;急急地奔到後面,尋著她母親問道:“張胖子一早跑來為啥?”“哪個張胖子?” “還有哪個?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張胖子!” “他來了?我不曉得啊!” “娘!”阿巧扯著她的衣服說:“張胖子不曉得啥心思,又問生日,又問時辰。我——,”她頓一頓足說:“我是不嫁的!用不著啥人來羅嗦。” 這一說,做母親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曉得張胖子替女兒做的媒,是個何等樣人?當時便說:“你先不要亂!等我來問問看。” 發覺母親是頗感興趣的神氣,阿巧非常失望,也很著急。她心裡在想,此身已有所屬,母親是知道的,平時對阿祥的言語態度,隱隱然視之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屬意於什麼人,而且這個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問問看”?豈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塗了?

苦的是心裡這番話說不出口;也無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嬌;拉住她母親的衣服不放。 “不要去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有啥好問的。”“問問也不要緊。你這樣子做啥?” 母女倆拉拉扯扯,僵持著,也因循著;而魏老闆卻因為情面難卻,接受了張胖子的邀請,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阿巧娘!你出來看店;我跟張老闆喫茶去了。” 這一下阿巧更為著急。原意是想母親拿父親叫進來,關照一句:如果張胖子來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緊話未曾說清楚,白白耽誤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喫茶,當然是說媒;婚事雖說父母之命,而父親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塗聽信了張胖子的花言巧語,那就是一輩子不甘心的恨事。念頭風馳電掣般快,轉到此處,阿巧脫口喊道:“爹,你請進來,娘有要緊話說。”

魏老闆聽這一說,便回了進來;他妻子問他:“張胖子是不是來替阿巧做媒?” 魏老闆還未答話,阿巧接口:“哪個要他來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們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 阿巧耳朵靈,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問道:“那末,他來做啥呢?” “他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 “談生意?”他妻子問道:“店裡不好談?” “我也是這麼說。他說他一早起來一定要喫茶,不然沒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緊。”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親,“你老人家請!不過,只好談主意,不好談別的。” 這一去去了兩個鐘頭還不回來;阿巧心裡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張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裡去悄悄探望。須臾迴轉,張胖子跟魏老闆都不在那裡。

這就顯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見魏老闆的影子,母女倆等了好半天等不回來,只有先吃午飯。剛扶起筷子,魏老闆回來了,滿臉紅光,也滿臉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裡去了?”她埋怨著:“吃飯也不回來!” “張胖子請我吃酒;這頓酒吃得開心。” “啥開心?生意談成功了?”阿巧問:“是啥生意?”“不但談生意,還談了別樣。是件大事!”魏老闆坐下來笑道:“你們猜得不錯,張胖子是來替我們女兒做媒的。” 聽到這裡,阿巧手足發冷;一下撲到母親肩上,渾身抖個不住。 魏老闆夫婦倆無不既驚且毫!問她是怎麼回事?卻又似不肯明說;只勉強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父親。到底知女莫若母,畢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說:“張胖子做媒,你不要亂答應人家。”

“為啥不答應?” “你答應人家了!是怎麼樣的人家;新郎倌什麼樣子?” “新郎倌什麼樣子,何用我說?你們天天看見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個想起的是間壁水果店的小伙計潤生,做事巴結,生得也還體面;他有一手“絕技”,客人上門買只生梨要扦皮,潤生手舞兩把平頭薄背的水果刀,旋轉如飛,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乾乾淨淨,梨皮成一長條。陳巧最愛看他這手功夫;他也最愛看阿巧含笑凝視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節指頭;一條街上傳為笑談。以此話柄為嫌,阿巧從此總是避著他;但彼此緊鄰,無法不天天見面,潤生頗得東家的器重,當然是可能來求婚的。第二個想起的是對面香蠟店的小開,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門當戶對,可惜終年揭不得帽子;因為是個癩痢。阿巧想起來就膩味,趕緊拋開再想。

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頓時面紅心跳。要問問不出口,好在有她母親,“是哪個?”她問她丈夫。 “還有哪個,自然是阿祥!” “祥”字剛剛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進去;腳步輕盈無比。魏老闆楞了一會,哈哈大笑。 “笑啥?快說!阿祥怎麼會托張胖子來做媒?他怎麼說?你怎麼答复他?從頭講給我們聽。” 這一講,連“聽壁腳”的阿巧在內,無不心滿意足;喜極欲涕,心裡都有句話:“阿祥命中有貴人;遇見胡道台這樣的東家!”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踪,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姊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踪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巖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僱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裡,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里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裡、兆富裡、公興里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巖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佈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畫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氣,艷陽滿院,相當燠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巖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著謝我,老太太,嬸娘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著,她便帶領胡雪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去看;不但上房佈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巖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將胡雪巖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彷彿要搬出去的樣子?”“也沒有。”胡雪巖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著頭,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由於剛才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巖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還要拋頭露面,自己去'鋪房間'?”“賤貨!”脫口罵了一句。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寧願做低服小,只為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間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波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鋪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巖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塌你的台。”“怎麼塌法?”胡雪巖苦笑著,“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巖發楞。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裡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於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癡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生,只為“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到一做了良家婦女,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為“氵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復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著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致於如此絕情。胡雪巖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為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里;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巖實在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料知問亦無用;為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里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功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為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為松江漕幫正在倒霉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為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艷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繼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裡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復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托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殷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巖;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為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為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為啥合不來?”“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地,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裡有沒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裡,養著個小白臉。”“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鋪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著人私訪兆富裡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為什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我怎麼會贊成?這碗飯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對了。她曉得你不會熱心,何必來跟你商量?”“這話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為啥還要回頭來'觸祭'這碗斷命飯?” 七姑奶奶認為要商量的正就是這一點。猜測阿巧姐預備重墮風塵的動機,不外三種:第一是為生計所逼;第二是報復胡雪巖;第三是藉此為閱人之地,要好好覓個可靠的人,為一世的歸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過後,談她自己的意見:“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過,她自己跟我說過,手裡有兩三萬銀子的私房;而況分手的時節,胡老爺總還要送她一筆錢。至於說到報復,到底沒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醜,自己先糟蹋名聲出了醜;她不是那種糊塗人。想來想去,只有這樣子一個理由:想挑個好客人嫁!” “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這種事從來沒有聽說過。”怡情老二大為搖頭,“除非像阿金那樣,挑個小白臉養在小房子裡;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這話可以分兩方面來聽,一方面聽怡情老二始終是不信阿巧姐會出此下策的語氣;另一方面亦可以聽出她不以阿巧姐此舉為然。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聽,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會走上這條路。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面是幫我小爺叔的忙;一面也是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這件事上頭,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幫一幫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說到這話,你該罰!你的吩咐,我還有個不聽?”她質問著,“為啥要搬到五少來?” “是我的話說得不對,你不要動氣。我們商量正經;我原有個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著一條移花接木之計,特地托號子裡的秦先生,寫信給寧波的張郎中,想撮合他與阿巧姐成就一頭姻緣。這話說來又很長;怡情老二從頭聽起,得知張郎中如何與阿巧姐結識,以及後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悵然而返的經過,對此人倒深為同情。 “七姑奶奶,你這個主意,我贊成。不過,是不是能夠成功,倒難說得很。男女之間,完全靠緣分;看樣子,阿巧姐好像跟他無緣。” “不是!當初是因為我小爺叔橫在中間,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張郎中再好也不會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兒的,知難而退。其實,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願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張郎中就再好不過。第一,張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對阿巧姐那一片癡情來說,討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張郎中年紀也不大。”七姑奶奶問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屬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頭算了一下,失聲驚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生得後生,四十倒看不出。不過總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說:“二阿姐,我說一句你不要生氣,四十歲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豈止不大容易?打著燈籠去找都難。”怡情老二很鄭重地問道:“七姑奶奶,張郎中那裡,你有幾分把握?”“總有個六七分。” “六七分是蠻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問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沒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攔住她。總而言之,不管她怎麼樣打算,我一定要做個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們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當然是好事。不過,好像委屈了張郎中。” 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應春以前,由胡雪巖居間安排,拜王有齡的老太太做義女的往事,頓時又有了靈感。 “二阿姐,既然你這樣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怎麼樣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請胡老太太收阿巧姐為義女;於是胡雪巖便是以“舅爺”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時此地來說,特別顯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贊成,也為阿巧姐高興,認為這樣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於自己的這個打算;性子本來急,也正興頭的時候,當時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當面鑼、對面鼓,徹底說個明白。倒還是怡情老二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先跟阿金碰個頭,打聽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談,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勸。 “那也好!”七姑奶奶問道:“我們就去看阿金。”“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為養著小白臉,忌諱生客上門;但這話不便明說,所以掉個槍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裡。我叫人去喊她來。” 於是她喚帶來的小大姐,趕到兆富裡去請阿金;特別叮囑喊一乘“野雞馬車”,坐催阿金一起坐了來。在這等候的當兒,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話中,頗有厭倦風塵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個什麼樣的人從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諍勸。 “二阿姐,你不要一門心思不轉彎,那樣也太痴了!你始終守著我五哥,守到頭髮白也不會成功。這裡頭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說過。他領一幫,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窮得沒飯吃,他還要多立一個門戶,你想,這話怎麼說得過去?二阿姐,你死了這條心吧!” 怡情老二無詞以對。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淚。七姑奶奶也覺得心裡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該拿話說得這麼直。 “說真的,”她沒話找話,用以掩飾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張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過得去;我就怎麼沒有想到,早應該替你做這個媒。” “多謝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這碗斷命飯;連想做小都不能夠,還說啥?” 話中依然是怨懟之意。使得一向擅於詞令的七姑奶奶也無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裡離此不遠;一輛馬車很快地去而復回,載來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聽小大姐說過,所以一見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見,很客氣地問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體面!” “不敢當!這位,”七姑奶奶問怡情老二,“想來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飲料;然後開門見山地說:“七姑奶奶為了關心阿巧姐,特意請你來,想問問你;這兩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她常到我那裡來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說,“我們是初會,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說話有不到的地方,請你不要見氣。” 這是因為阿金跟怡情老二,談到阿巧姐時,一上來便有針鋒相對之勢;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傷了和氣,所以特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歷風塵,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這裡來的”答語,語氣生硬,隱含敵意,成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說話不用客氣。你可千萬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謙抑為懷,就無須再多作解釋,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見。不過,有些話,七姑奶奶因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問;要由怡情老二來說,比較合適。因而報以一笑之外,向旁邊拋了個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點點頭,接下來便用平靜的語氣,向阿金說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爺生了意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也不必去說它;總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當初作成他們的姻緣,又是七姑奶奶出過力的,不管怎麼說,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剛剛特地尋了我來問我;我實在不曉得。阿巧姐好久沒有碰過頭了,聽說這兩天到你那裡去過,想必總跟你談了,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喔,”阿金聽完,不即回答,卻轉臉問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爺的感情,到底怎麼樣?” “不壞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來,總怨自己命苦。我問她:胡老爺待你好不好?她總是搖頭不肯說。看樣子——。” 下面那句話,她雖不說,亦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下,卻是輪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為啥有這樣的表示?”她問,“他們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為胡老爺的家眷要到上海來了,大太太不容老爺在外面另立門戶,阿巧且又不肯進她家的門,以致於弄成僵局。要說以前,看不出來他們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點點頭,“這也不去說它了。”她的臉色陰沉了,“也許要怪我不好。我有個堂房姑婆,現在是法華鎮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一到上海,總要來看我,有時候跟阿巧姐遇見,兩個人談得很起勁。我們那位老師太,說來說去無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勸她修修來世。這也不過出家人的老生常談;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樣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七姑奶奶才發覺自己的猜想完全錯了!照這段話聽來,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與那位師太有關;不是為了想鋪房間。因而急急問道:“怎樣子的入迷?”“說起來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來問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打聽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說,後天被逼不過,才說實話: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驚失色:“做尼姑?” “哪個曉得呢?”阿金憂鬱地答道:“我勸了她一夜,她始終也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哪個也猜不透。”“我猜不會的。”怡情老二卻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這許多年,吃慣用慣從沒有過過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種清苦,她一天也過不來。照我看——。”她不肯再說下去;說下去話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會走到這條路上去。自寬自慰之餘,卻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願重墮風塵,固然可以令人鬆一口氣,但這種決絕的樣子,實在也是抓住胡雪巖不放的表示。看起來麻煩還有的是。 “現在怎麼辦呢?”七姑奶奶嘆口氣說,“我都沒有招數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從未見她有這樣束手無策的神情。一半是為她,一半為阿巧姐,自覺義不容辭地,在此時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髮做尼姑是不會的,無非灰心而已!我們大家為她好,要替她想條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說:“她今年整四十歲了,這把年紀,還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預備替她做個媒——。” 聽她談完張郎中,阿金亦頗為興奮:“有這樣的收緣結果,還做啥尼姑!”她說,“難得七姑奶奶熱心;我們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應該著力。這頭媒做成功,實在是你陰功積德的好事。我看我們在這裡空談無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張嘴說不過也一個。 由於怡情老二與阿金很起勁,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復了,略想一想問道:“阿金姐,二阿姐,你們是不是決心要幫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說,“只要幫得上。” “好的!那麼兩位聽我說一句。凡事事緩則圓;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從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爺不必再跟阿巧姐見面;我們先把她的心思引開來,讓她忘記有姓胡的這個人。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所以我要先問一問兩位;真要幫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從今天起,我們三個嬲住她,看戲聽書吃大菜,坐馬車兜風,看外國馬戲,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說我們要玩。人總是重情面的,她決計不好意思推辭;也不好意思哭喪了臉掃大家的興。到夜裡我們分班陪著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談天解悶。這樣有半個月二十天下來,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時候再跟她提到張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於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兒的花費,我說句狂話,我還用得起,統通歸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氣,“七姑有奶這樣子的血性;話說到頭了,我們只有依她。不過,也不好七姑奶奶一個人破費。” “當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說:“什麼都依你,只有這上頭,請你不要爭,大家輪著做東;今天是我。我們走吧,邀她出來看'楊猴子'。” 於是由怡情老二結了帳,侍者將帳單送了來,她在上面用筆劃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得的花押。這原是西洋規矩,名為“簽字”,表示承認有這筆帳;本來要寫名字,如果不識字的,隨意塗一筆也可以,應到規矩就行了。 三個人都帶著小大姐,擠上兩輛“野雞馬車”,直放阿巧姐寓處:下車一看,便覺有異,大門開了一半,卻無人應門。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聲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見,樓梯上匆匆奔下來一個人,晃蕩著長辮子,滿臉驚惶;是阿巧姐的丫頭素香。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七姑奶奶遇到這種情形,卻很沉著,反安慰她說:“素香,你不要急!有話慢慢說。” “奶奶不見了!”素香用帶哭的聲音說,“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叫她慢慢說,她說得還是沒頭沒腦,七姑奶奶只好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奶奶不見了?她什麼時候出的門?”“老爺一走,沒有多少時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買絲線;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來,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門了;連門上都不知道,再看後門;是半開在那裡。一直到下半天三點鐘都不見回來;我進房去一看,一隻小首飾箱不見了,替換衣服也少了好些。這——這——!”素香著急地,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這不用說,自然是到老師太那裡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同伴;怡情老二便問:“素香,你們老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說:“阿祥跟轎班去尋老爺去了。”“你們老爺在錢莊里。”七姑奶奶說,“你看,轎班還有哪個在?趕快去通知;請你們老爺到這裡來,我有要緊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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