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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紅頂商人(7-2)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10233 2018-03-14
就在這時候,雪巖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巖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為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為胡雪巖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巖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著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胡雪巖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為蕭家驥跟淮軍首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巖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啟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於是迎著月色,往東面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薰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脹滿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為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為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克啷、克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著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地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發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著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著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那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巖跟著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迴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巖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念:“'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巖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亻達;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默默地隨著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讚道:“好雅緻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簾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著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幾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鋪蜀錦棉墊。瓶花吐艷、爐香裊裊,配著一張古琴,佈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巖總算念得斷句:閒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扇區我;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然,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托伽山竹,冶艷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游思付禪魔。 胡雪巖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崑山;不然就是震澤、盛澤。” 崑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巖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里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餚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這樣回憶著,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慶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著看一看了塵是什麼樣子?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著,“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裡。” “何以見得?” “這裡,哪是祝發修行的地方?” 胡雪巖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簾啟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一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稱體。

看到臉上,更不像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巖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姑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著,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什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為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裡,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驟與胡雪巖對望著、沉默著;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說為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裡,哪是祝發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為了修行,那末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終於是胡雪巖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實是勸一勸她。反正只要了塵肯幫忙,一定能夠見得著面,胡雪巖和蕭家驥就都無話說,願意靜等。等了塵一走,蕭家驥問道:“胡先生,見了阿巧姐,我怎麼說?” “我只奇怪,”胡雪巖答非所問:“這裡是怎樣一處地方,莫非那個什麼阿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沒有功夫去追究這個疑問。胡先生,你只說我見了阿巧姐該怎麼樣?” “什麼都不必說,只問問她,到底作何打算?問清楚了,回去跟你師娘商量。” 跟阿巧姐見面的地方,是當家老師太養靜的那座院子;陳設比不上了塵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來得精緻,見得白衣庵相當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筆不動產,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豐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顏憔悴,見了蕭家驥眼圈都紅了;招呼過後,她開門見山地問:“阿巧姐,你怎麼想了想,跑到這地方來了?”“我老早想來了。做人無味,修修來世。” 這是說,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蕭家驟便問:“這裡你以前來過沒有?” “沒有。” 怕隔牆有耳,蕭家驥話不能明說;想了一下,記起胡雪巖的疑問,隨即問道:“阿金呢?她來過沒有?”這意思是問,阿金如果來過,當然知道這裡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說過? ”阿巧姐搖搖頭:“也沒有。 ” “那就難怪了!” 話只能說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嘆了口無聲的氣,彷彿也是有好些話無法暢所欲言似的。 “現在怎麼樣呢?”蕭家驥問道:“你總有個打算。”“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裡。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娘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地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像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且,我曉得你跟我師娘、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為什麼不能照實說?” “那末,我師娘問我: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麼答复她?”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為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晴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复:“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娘。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教人灰心,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自以為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面三刀,幫著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面也見識過,總還不致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娘。你師娘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楞了好一會才說:“阿巧姐到底為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娘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什麼;不過肚子裡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著菩薩起誓,什麼話只擺在肚子裡;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娘?”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娘真叫'又做師娘又做鬼'——。” 用這句苟刻的批評開頭,阿巧且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巖的姻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為明知也決不願這麼做,就盡不妨這麼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巖,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巖而其實是幫他。 “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娘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象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裡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麼樣不是人,犯不著再跟他而已! ”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裡難過;因為蕭家驥對他的這位師娘,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伉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面是感到對阿巧姐安慰,或為七姑奶奶辯護都不甚合適;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沮喪得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巖嚇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場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神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只問得一句:“見過面了?” “見過了。我們謝謝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著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請胡雪巖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居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只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巖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裡?”“不必客氣了!” 胡雪巖已經發現,黃色封面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摘下,文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為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裡,要寫這麼多,那也用不著!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為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著,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巖取一張一百兩的銀兩,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 回營謝過朱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弁,一起到胡雪巖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奩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巖換了一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淺。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巖才知道他為何有那樣的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巖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巖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只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娘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為她打算。” 接著胡雪巖便為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手,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為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為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的。 “原說呢,我師娘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對了!”胡雪巖矍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不說又怎麼交代?” 於是兩個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說沒有找到,她會再托阿金去找;說是已經祝發,決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會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妥當的辦法。丟下這層不談,蕭家驥問道:“胡先生,那末你對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這話也使得胡雪巖很難回答;心裡轉了好半天的念頭,付之一嘆:“我只有挨罵了!” “這是說,決定割捨?” “不割捨又如何?” “那就這樣,索性置之不理。”蕭家驥說:“心腸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巖說,“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辦法。” “怎麼才是辦法?”蕭家驥說,“要阿巧姐心甘情願地分手,是辦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氣。”胡雪巖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隱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托阿金:第一、幫著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什麼,祝發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巖都不會干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巖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 “事不宜遲,你師娘還在等回音;該干什麼幹什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著,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裡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豐容盛髻、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十分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閒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蕭家驥剛說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著托盤進房;於是小酌宵夜,一面繼談此行經過。蕭家驥話完;胡雪巖接著開口,拜託怡情老二從中斡旋。 一直靜聽不語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離奇了,她竟一時摸不清頭緒。眨著眼想了好一會才搖搖頭說:“胡老爺,我看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著,她談到張郎中;認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辦。至於阿巧姐有所誤會,無論如何是解釋得清楚的。為今之計,只有設法將阿巧姐勸了回來;化解誤會,消除怨恨,歸嫁張宅,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協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圓滿的結局。 “阿金不必讓她插手了;決絕的話,更不可以說。現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過來。七姑奶奶脾氣雖毛糙,倒是最肯體恤人、最肯顧大局;阿巧姐的誤會,她肯原諒的,也肯委屈的。不過話可以跟她說明白;犯不著讓她一白衣庵去碰釘了。我看,胡老爺——。” 她有意不再說下去,是希望胡雪巖有所意會,自動作一個表示。而胡雪巖的心思很亂,不耐細想,率直問道:“二阿姐,你要說啥?” “我說,胡老爺,你委屈一點,明天再親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拿阿巧姐先勸了回來再說。” 這個要求,胡雪巖答應不下。三番兩次,牽纏不清,以致於擱下好多正事不能辦;他心裡實在也厭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措施,卻又不能實行;反轉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臉,說好話,不但有些於心不甘,也怕她以為自己回心轉意,覺得少不得她,越發牽纏得緊,豈不是更招麻煩? 看他面難色,怡情老二頗為著急說:“胡老爺,”她說:“別樣見識,我萬萬不及你們做官的老爺們;只有這件事上,我有把握。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曉得;再說,阿巧姐跟我相處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當然摸得透。胡老爺,我說的是好話,你不聽會懊悔!” 胡雪巖本對怡情老二有些成見,覺得她未免有所袒護,再聽她這番話,成見自然加深,所以一時並無表示,只作個沉吟的樣了,當作不以為然的答复。 蕭家驥旁觀者清,一方面覺得怡情老二的話雖說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巖的心境,這時不便固勸,越勸越壞。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緊。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緩則圓”這句話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難處;不過你的宗旨是對的!”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對怡情老二使個眼色,“慢慢來,遲早要拿事情辦通的。” “也好。請蕭少爺勸勸胡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蕭家驥連聲答應,“明天我給你回話。今天不早了,走吧!” 辭別出門,胡雪巖步履蹣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蕭家驥當然亦不便多說,只問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裡?我送你去。” “我到錢莊里去睡。”胡雪巖說道:“你今天還要不要去見你師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這麼晚!” “好的。”。胡雪巖沉吟了一會,皺眉搖頭,顯得不勝其煩似的,“等一兩天再說吧!我真的腦筋都笨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煩!” “那末,”蕭家驥低聲下氣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煩,向人求教那樣:“明天見了我師娘,我應當怎麼說?”這一次胡雪巖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傷你師娘的心,怎麼說都可以。” 回到錢莊,只為心裡懊惱,胡雪巖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市聲漸起,方始朦朧睡去。 正好夢方酣之時,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澀重的睡眼,只見蕭家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說,“寶眷都到了!” 胡雪巖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問道:“在哪裡?” “先到我師娘那裡,一番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回新居。師娘著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與胡雪巖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處要她指點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找到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慶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是小音。 “喔,蕭施主,”小音還認得他,“阿巧姐到了寧波去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寧波去做什麼?”蕭家驥問。 “我師父會告訴你。小音答說,“我師父說過,蕭施主一定還會來,果然不錯。請進,請進。 ” 於是兩人被延入蕭家驥上次到過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了塵飄然出現,劉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塵師太,”蕭家驥為劉不才介紹,“這位姓劉,是胡家的長親。” “喔,請坐!”了塵開門見山地說,“兩位想必是來勸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聽小師太說,她到寧波去了?可有這話?”“前天走的。去覓歸宿去了。” 蕭家驥大為驚喜,“了塵師太,”他問,“關於阿巧姐的身世,想來完全知道?” “不錯!就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勸她到寧波去的。”“原來是了塵師太的法力無邊,勸得她回了頭!”劉不才合十在胸,閉著眼喃喃說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樣有點滑稽,了塵不由得抿嘴一笑;對劉不才彷彿很感興味似的。 “的確是一場大功德!”蕭家驥問道:“了塵師太開示她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們聽聽?” “無非拿'因緣'二字來打動她。我勸她,跟胡施主的緣分盡了,不必強求。當初種那個因,如今結這個果,是一定的。至於張郎中那面,種了新因,依舊會結果;此生不結,來世再結。塵世輪迴,就是這樣一番不斷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這番因緣,來世沒有宿業,就不會受苦,才是大徹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塵接著又說:“在我養靜的地方,對榻而談,整整勸了她三天,畢竟把她勸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劉不才說。 “不是大智慧人遇著大智慧人,不會有這場圓滿的功德。”“劉施主倒真是辯才無礙。”了塵微笑著說,眼睛一瞟,低頭無緣無故地微微笑著。 “了塵師太太誇獎我了。不過,佛經我亦稍稍涉獵過,幾時得求了塵師太好好開示。” “劉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隨時請過來。” “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劉不才張目四顧,不勝欣賞地,“這樣的洞天福地,得與師太對榻參禪;這份清福真不知幾時修到?” 了塵仍是報以矜持的微笑;蕭家驥怕劉不才還要嚕囌,趕緊搶著開口:“請問了塵師父,阿巧姐去了還回不回來?”“不回來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帶到了寧波?” “不!她一個人先去。張郎中隨後會派人來取。”“張郎中派的人來了,能不能請了塵師太帶句話給他,務必到阜康錢莊來一趟。” “不必了!”了塵答說:“一了百了,請蕭施主回去,也轉告胡施主,緣分已盡,不必再自尋煩惱了。” “善哉!善哉!”劉不才高聲念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見此光景,蕭驥心裡不免來氣;劉不才簡直是在開攪。一賭氣之下,別的話也不問了,起身說道:“多謝了塵師父,我們告辭了。” 劉不才猶有戀戀不捨之意,蕭家驥不由分說,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細說經過,古應春夫婦喜出望外;不過七姑奶奶猶有怏怏不樂之意,“欠還應該問詳細點!”好略有怨言。這一下正好觸動蕭家驥的怨氣,“師娘,”他指著劉不才說,“劉三爺跟了塵眉來眼去吊膀子,哪裡有我開口的份?”接著將劉不才的語言動作,描畫了一遍。 古應春夫婦大笑;七姑奶奶更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劉不才等他們笑停了說:“現在該我說話了吧?” “說,說!”七姑奶奶笑著答應,“劉三叔,你說。”“家驥沉不住氣,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塵去'參禪',有多少話不好問她?” “對啊!劉三叔,請你問問她,越詳細越好。”古應春當時不曾開口;過後對劉不才說:“你的話不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小爺叔跟阿巧姐這段孽緣,能夠有這樣一個結果,真正好極!不必再多事了。劉三叔,我還勸你一句,不要去參什麼禪!” “我原是說說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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